第三十四回 白驹

  节使的一众车骑骏驰疾行,终于在平旦将尽时才抵达小丘脚下。众人弃车,牵马徒步向山上攀爬。待到了山上,节使清点惊魂甫定的众人,十二名伎女完好无缺,众伤兵的軿车突围中折损两乘失却七人,斥候队率重伤未愈如今又添新伤,突围时軿车上重伤的斥候队率犹然持刀与敌寇接战。而与候丞一起前锋冲锐的四十名敢死士存者无几,尚可一战的吏士、驭夫不到四十人。尾随而来的敌寇不敢攻山,只远远地分兵沿着山脚包围起来。节使令候丞带领众人伐木筑栏,挖石垒墙。众人辛苦忙碌到蚤时,勉强砌筑起一道木石堆叠的壁垒。食时,筋疲力尽的众人倒卧在草木间吃着糗糒。

  突然,望哨的斥候士惊呼道:“是副使!”众人纷纷持刀抡棒赶到壁垒后方。远远的山脚下,浑身是血的卫候被绑缚在一个姑墨骑兵的马后,在砂尘中拖拽着奔驰。节使咬牙切齿,恨恨地瞪着山下的姑墨人。远远的一个姑墨人用艰涩的汉话说道:“尔等众人速速投降!不然你们副使的性命不保。”说话间,几个姑墨兵卒把地上拖行的卫候架到山前。

  卫候面目残破,脸上还淌着血。出行前华贵飘逸的锦袍博带已经破烂不堪,长袍上血迹斑斑。可是他仍然满面笑容,大笑着向山上的节使高声呼喊道:“若他日使君回京,可别忘了犒赏众敢死之士,让竖子们醉卧酒池,走马肉林,好好畅快一番啊!”

  候丞的泪水夺眶而出,愤然向节使请命下山夺回卫候。节使紧紧地按住候丞的肩甲,刚劲的手指几乎要穿透甲片攥入候丞肉中,咬着牙坚定地摇头不语。

  姑墨人见山上的汉军不回应,剥扯开卫候的衣袍,赤身露体地绑缚在木柱上,霍霍然操持着刀剑在卫候的肉躯上慢慢戳割。卫候仍然大笑着,向着山上朗声呐喊着:“可别忘了他日长安相会,醉卧酒池,走马肉林!”节使痛苦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宝剑狠狠刺进岩壁,火石飞溅,山石迸裂。山下传来副使卫候响遏行云的嘹亮长歌: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

  絷之维之,以永今夕。

  所谓伊人,于焉嘉客?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

  尔公尔侯,逸豫无期?

  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日中时分,山下又陆续赶来大批兵马聚集。山下只见到姑墨兵卒,却不见温宿、尉头两国兵卒。节使的目光避开山下被虐杀惨死的卫候遗骸,草草扫视了一下敌军阵容,尚有一千余人。回过头来对候丞说道:“与我等突围前商议预判的情形相符,散肉以分群狼,营垒中散落留下的绮绣杂缯足以让姑墨、温宿、尉头三国兵卒龃龉倾轧。或是温宿、尉头二国兵卒分赃不均愤愤而归,只余姑墨兵卒在此。也或是姑墨人估算我部余下的堪战之士不多,想要独吞剩下的战马、伎女,故而遣返了温宿、尉头二国兵卒。”

  候丞仍然不说话,呆呆地流着眼泪坐卧在山石壁垒后。节使怒气冲冲地拎起候丞胸襟大吼道:“中夏之士,顶天立地,昂然屹立于乾坤之七尺男儿。当如许君、萧君那样立着死、笑着亡,岂效儿女辈垂泣悲啼!”

  忽然,斥候士上前来禀报,姑墨人准备放火烧山。节使大惊失色,连忙顺着斥候士指点的方向望去。数百名姑墨兵卒手持火炬已经沿着山脚引燃灌木,不一会浓烟滚滚向山上飘来。节使长叹道:“贼寇如果不是想逼我等下山,就是想让我等玉石俱焚啊!”他缓缓卸下鱼鳞甲,只身着单衣,鱼服取来羽披为节使裹上。节使久久凝视着鱼服,又喟然长叹,然后在壁垒中来回徘徊。浓烟渐渐弥漫到山上,一众伎女被烟雾呛得连连咳嗽。

  重伤在身的斥候队率以刀支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面目狰狞地攥紧环首刀柄,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惊恐的伎女,声嘶力竭地狂吼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杀尽众伎女,我等下山死战到底,不留一丝生息给贼寇。”

  节使厉声喝斥道:“勇士之刀是杀敌报国的,不是屠杀妇孺的。一众细弱女子何辜?!何况还是我等中夏之姊妹!”

  节使不再徘徊,转身来到一处茅草葱郁的草地坐下。郑箕和鱼服对望了一眼,二人跟着侍立在节使两侧。节使令候丞前来,对他正色懔然说道:“本使最后一道命令如下,候丞戴君率余部全体下山。”

  候丞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对节使说道:“使君刚才还言道要我等效仿屯长、副使那样立着死、笑着亡,做一名顶天立地的昂然浩气男儿。我若行此不忠不义之事,愧对壮烈殉国列士,卑职断断不可从命。”

  节使叹了一口气,说道:“死很容易,生有时候反而更为艰难。我知道戴君为忠义之士,不肯为此不肖之举。但是我等西行乌孙的使命尚未达成,不可轻言放弃。昔日博望侯为凿穿西域,前后被俘两次,沦落匈奴十余年;犹然忍辱负重,胸怀壮志,最终不负天子所托,达成使命。我是天子节使,中夏二千石大吏,不可以辱国。戴君如今为吏士之首,你就忍辱负重,替我及众位殉国列士完成使命吧!”

  候丞跪伏在节使脚下,头颅深埋在膝前,脊背抽搐,臂膀耸动,几乎不能抬起头来。他想痛哭流涕,却又怕节使责难为小儿女辈,只能忍泣含声,呜呜咽咽地应承节使的命令。众吏士折断刀剑弓弩,砸烂铜印符传,将最后的诏书、公牍和图帛点燃焚毁。

  众吏士、伎女、驭夫、隶夫列队鱼贯而行,一个个缓缓从端坐在地上安然若素的节使中郎将面前走过。每一位走过的吏士、伎女、驭夫、隶夫都潸然泪下,朝着德高望重、谦谦温润、仁武兼具、不堕中夏威名的忠正君子鞠躬致敬,向着率领他们偕行万里、同历四季、休戚与共、涉难度险的使队官长最后临终拜别。

  郑箕走过节使面前,冲上来扑到节使怀中嚎啕大哭,死死抱着节使的身躯不放,要求和节使一同殉国。节使扶持住郑箕,抚摸着他仍然稚嫩的肩头,微笑着对他说道:“人生如白驹过隙,死不足恨,但夙心往志,不闻于没世矣。我老了,你还年少,不可以和我一起共赴黄泉。中夏之西域还要依倚汝辈英雄少年,若有一日汝辈抚平西域,祭祀历年殉难埋骨在西域的列士忠魂,记得洒上薄酒一觞,告诉九泉之下的我就好了!”

  中郎将最后一次用衣袖帮鱼服拭去眼角的泪水,一如往日温暖的眼眸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你不可以死!无论多么艰难,不管身在何处,你都要坚持活下去。不为宗庙社稷,不为家室父母,不为师友亲故。天地生人,当自立自强,生生不息。天下之大,足以让你纵横驰骋于世间。”

  众人冒着越来越近的烈火浓烟迤逦下山。鱼服最后回首朝中郎将望去,中郎将身着皂衣朝服,披着羽披,怀抱着旄节,慢慢解开冠冕上的缨带,然后徐徐结缨系索,微微含笑面对着渐渐烧到近前的火焰,坦然自若地闭上双眼。烟雾缭绕弥漫,熊熊火光中已然渐渐看不分明。

  山下的姑墨兵卒得意洋洋地包围着从浓烟滚滚的山上撤离下来的候丞吏士,身负重伤的斥候队率和十几名重伤的伤兵一起被屯候士们搀扶着下山,十二名惊惧的伎女被四十名吏士团团围在人群中间。姑墨兵卒怪叫着上前想要拔开吏士抢夺伎女,被同仇敌忾的众吏士怒吼声斥退。直到最后战败,吏士们宁死也不会让伎女脱离自己的保护。为首的姑墨军将轻蔑一笑,朝嚣张的姑墨兵卒摆了摆手。即使中夏的俘虏被押送回姑墨,这帮死活不愿分开的中夏男女自然也会被分开,完全不必急于一时。他反而悠闲地瞧向人群中的伎女,先为自己物色几个姿色上佳的姬妾。

  大队的姑墨兵卒驱赶着紧紧聚集在一起的中夏人沿着沙砾地东行,一队队姑墨骑兵唿哨着从俘虏人群旁疾驰冲过,间或撞倒一二个中夏人,惹得旁边的姑墨人嘻嘻哈哈狂笑不已。笑逐颜开的姑墨兵卒纷纷向同伴炫耀着刚从中夏人那里劫掠来的甲胄财货,有喜形于色的姑墨人还嚎叫着唱起了歌。

  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在大风卷起的黄沙中攸乎即逝。渐渐地,风中似乎不像是姑墨人的嚎唱,反而隐隐约约传来隆隆的战鼓声响,还有悠扬的横吹曲乐。姑墨人不禁纷纷停下脚步,疑惑地听着风沙中若有若无的乐曲鼓声。被俘的候丞吏士也仔细地聆听着这风中飘来的曲调,渐渐铿锵鼓声震动大地,有人惊喜地呼喊道:“是汉军!是汉军!天子的大军来救援我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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