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巫觋

  于阗西行三百八十里就是皮山,这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城国,虽然只有五百户五百兵卒,据说强悍勇武不在五千扜弥兵卒之下。皮山位于于阗、莎车之间,其南可通乌秅,可往罽宾、乌弋山离,为西域南道的要道。西南方就是羌种游牧引弓之族:西夜(昆仑山前的提孜那甫河流域)、子合(昆仑山前的叶尔羌河流域),常常入寇皮山、莎车。

  南道的游牧行国为塞种、羌种之族,共有九国。塞种多居于葱岭(帕米尔高原)之上,羌种多居于南山(昆仑山)中。概以莎车以西的疏勒为界,疏勒以西为塞种,疏勒东南为羌种。疏勒近塞种之族,莎车近羌种之族。塞种四国:休循(克孜勒苏河流域的阿赖谷,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捐毒(今乌恰县)、桃槐(帕米尔高原的瓦罕山一带)、难兜(吉尔吉特河和瓦罕河流域,今克什米尔地区),羌种五国:(昆仑山前的提孜那甫河流域)、子合(昆仑山前的叶尔羌河流域)、蒲犁(今塔什库尔干县)、依耐(今英吉沙县)、无雷(帕米尔高原中部的郎库里帕米尔一带),其中羌种的无雷因为数代杂居于塞种之中,已经衣服类同塞种,逐渐同化为塞种习俗了。这九个小国之外便是两个大国:大月氏和罽宾。南山之中还有一城国乌秅(叶尔羌河上游和喀喇昆仑山之间),约五百户,和皮山相当,北与蒲犁、东与西夜、西与难兜接壤。其国之西有悬度山(喀喇昆仑山的某一段山口),地势极为险要,以绳索栈道以通西邻难兜,可由难兜国入罽宾国。

  在飞驰行路的轺车上,节使听着南道主簿申苍讲解南道西边的形势,若有所思地问道:“南山内的南道诸国之中据地形通衢之胜有哪几国?”

  申苍答道:“皮山和依耐两国均为东西交通之要地。皮山,可西通莎车,东通于阗,西南通于西夜、子合,南逾南山通乌秅。依耐,可东通莎车,北通疏勒,西逾葱岭与无雷、蒲犁交通。”

  节使点点头说道:“依耐为游牧行国,逐水草而居,轻土地无城郭,无关紧要。但皮山为农耕城国,有城垣可制东西交通,如此重地必有所属,若无意外,皮山便是听命于莎车王。”申苍点头称是。

  正说话间,斥候队率胡亢回报节使,尾队觉察有单骑追踪尾蹑。此时已经距离皮山不远,难道是皮山人或者羌种西夜、子合的探骑。节使向斥候队率示意了一下,队率引数骑领命而去。当斥候队率面有难色地把尾蹑者带到节使面前,节使只觉得天昏地暗、眼冒金星,眼前赫然立着副使卫候。

  节使叹了一口,说道:“违抗军令者,可以斩!说吧,副使违抗本使之令的缘由。”

  卫候倒是坦坦荡荡地说道:“即使要斩也要待到回京复命之后,而且我为副使归卫尉节制,使君无权处置。如今莎车之行正是用人之机,而于阗北行一路平靖实在无趣,故而不知会使君,擅自追随使君一行。”

  节使艰难地点了点头,问道:“于阗北上一行是否安置妥当?候丞和屯长是否交接嘱咐清楚?如有差错唯你是问!”

  卫候凛然说道:“我单骑出行前已经交代好候丞和屯长,足保万无一失。若有差错,我可用首级负责。”车右的郑箕向卫候笑了笑,卫候反而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驱驰着骏马赶到前队去了。

  皮山国,这个节使所说的四方通衢之地,此时所见并没有众人想像的那样商贾繁华。皮山城位于大碛之南,国中只有二条水流纤细的小河,城垣修筑得倒很坚固,街闾巷陌的屋檐门窗沙尘覆积,民众愁容满面。反而此地巫风很盛行,披头散发的巫觋带着狰狞假面手舞足蹈,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念念有词地招摇过市,皮山的民众诚惶诚恐地敬礼膜拜,焚香祷告。节使诸车骑卫士新奇地看着巫觋怪诞的施术做法,不多时,有译长和皮山骑士奉命迎接节使。

  南道诸国都位于南山之傍,大碛之南,一年之中干旱少雨,唯有依靠南山春夏季节的冰消雪融而化的大水。若前一年南山上秋冬季节的雨雪稀少,则次年春夏季节必定河水短缺。即使大水丰沛之年,皮山国两条小河也尚未流入大碛便已势竭而涸,本来就不比穿越千余里大碛可通达北道的于阗河、莎车河的水量丰沛。如今时值仲夏五月中,南山的大水依然迟迟未下。值此荒年,于阗、莎车不过水量锐减、河道纤细而已,尚可以维持生计;而皮山国河小溪浅,却是贫瘠难捱。如今皮山国河水渐渐枯竭,河道淤泥尽露,故而众巫觋遍地作法求水。

  听完南道主簿申苍的讲解,屯候队率燕尾不禁嗤笑道:“既然今年河流枯竭,那定是前年南山雨雪过少。这些巫觋喧闹作法还有何用?不也是于事无补。”

  长史说道:“巫觋祈水并非蛮夷独然,华夏亦然。三代之时祈雨即有雩祭、舞雩,一直延续至今。大儒董公(董仲舒)任江都王相国时,也曾在江都主持过雩祭祈雨。皮山国既然南山之大水不可得,那就只能用巫觋之术祈求天赐雨水了。”

  卫候向来对腐儒之辈不屑一顾,于是笑着说道:“世人皆说儒巫同源,腐儒和巫觋原本一家,看来这祈雨之法都是一脉相传,江都国相祈雨和装神弄鬼的巫觋祈水又有何区别?!”

  长史正色说道:“上古施术者女称巫,男称觋。卜兵事之凶吉,算政事之祸福,预聘娶之善恶。至于祭祀、占星、祈雨、驱邪、医诊无所不包,犹如今世的公卿,为君王之国师。周公大圣,以德治国,巫祝方才降为士大夫;先师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诗礼之族与巫觋之徒自此分道扬镳。自齐、燕、秦之君好神仙之术以求长生不老,巫祝之辈又演变为方士,炼仙丹,入海求不死药,欺罔君王靡费钱粮。但天人感应不可不敬,圣人之言不可不听,董公祈雨也是上请命于天,下告慰于黎民。”

  卫候仍然不屑地说道:“又是邹子的阴阳五行说那套,儒生糅合邹子之说和方士谶纬之学,尽是些假托神仙圣人之言。”

  长史笑道:“如今儒家为显学,况且天子尚且还令百官求雨,天地之灵不可不敬啊!”

  斥候队率胡亢沉声说道:“敬奉天地天子理所应当,但是假托神仙之说炼丹求药的方士实在可恨,还有那些巫蛊祝诅的巫觋更是该杀!文成将军、五利将军之流欺罔天子炼丹求药,靡费金帛钱粮,不过只是钱财之失。可那些胡巫作巫蛊之术为奸邪小人所利用构陷,迫害皇后太子、忠臣良将,实在是万死不足以泄我等心头之愤恨!”听到斥候队率又在激愤间不知不觉说起去年长安七月巫蛊之变,众人心头沉重,尽皆默然不语。

  不多时,皮山贵人导引节使诸人来到皮山王宫,皮山王却没有居住在王宫中。入夏以来烈日似火,河流渐渐干涸,焦躁不安的皮山王正立帐在王宫后的小丘上虔诚祈雨。节使众人来到皮山王面前时,皮山王满面忧色,神情凝重,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小丘上一群巫觋作法。

  节使上前向皮山王致礼问候,皮山王冷漠地摆摆手,让译长传话道:“听闻使君自东而来,如今我国天日炎炎,河水枯竭,国师说是使君有东来之烈才带来如此旱灾。”

  节使早知道皮山听命于莎车王,却不想他如此不顾情面直接将天灾委罪于自己。节使微笑地看了看还在群魔乱舞般施术作法的巫觋们,和颜悦色地对皮山王问道:“不想国师竟然有如此神通,可卜算万里之烈,却不知是哪一位国师如此法力高强?”

  译长传述完,众巫觋也刚刚完成仪式,众巫觋簇拥着一个秃首驼背、高鼻深目、碧眼赤面的老翁走下神坛。斥候队率不觉失笑,悄声说道:“这个巫师面目丑陋,奇形怪状,都不用带着狰狞的面具了。”

  副使卫候侧耳告诉他道:“古人认为巫师通灵,容貌奇异与鬼神易于相与,所以巫师往往佩戴狰狞面具。如此看来,这样身形奇特、相貌丑陋的巫师也就不足为奇了。”

  皮山王恭敬地向老巫师施礼,诚惶诚恐地奉献金玉珠宝。长史附耳对节使悄声说道:“看皮山王谦卑之态,诋毁使君的国师当为此人。”节使微微颔首。皮山王依然无视一旁静候的节使众人,对着老国师殷勤探问不已。

  不久,老国师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皮山王和译长都蓦然转向节使看去,译长说道:“国师有言,使君东来驾有白马。当杀白马以祭祀天神,如此天神可赐水,皮山旱情可解。”

  节使微微一笑,回应道:“如能解一国之疲弊,本使又何必吝惜区区一马。只是杀马祀神之后,多久可得天神之水?”

  老巫师囔囔而言后,译长说道:“国师说,一个月之内天神必赐水。”

  节使摇了摇头,惋惜地对皮山王说道:“如今皮山旱情严重,国人疲弊不堪。数日无水都燥渴难耐,如何能支持一个月?”然后向皮山王慨然说道:“本使从中夏来,有得水之神术,一日之内便可得水,足以解皮山国人之危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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