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魌头假面

  繁华的于阗西城街市,虽然没有长安的东市西市繁荣,却也别有一番异域特色。市集上车水马龙,商贾们熙熙攘攘,商肆中罗列着西域的毡罽、細氈、十彩氍毹、五色毾毯、兽皮裘衣、翠爵羽翮、金玉首饰、琉璃瓶、水晶壶、陶罐、木碗、香料、石蜜、胡椒,还有中夏的杂缯白素、漆盒、铜镜;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鸡犬豕羊和骏马之属分列市集一隅交易,还有中夏见不到的驴、骡、骆驼、封牛、孔雀、沐猴、符拔、辟毒鼠、番中大狗、狸狌小猫。

  天真无邪的冯嫽逗弄抚摸着柳篮中几只安息小猫,有些好奇地问道:“此行南道列国,途径的城郭也不少,全部都是黄发、赤发、绿眼、碧眼的胡人。但是此地为何会有这么多黑发黑瞳的于阗人,他们是中夏后裔吗?”

  郑箕微笑着答道:“听老主簿说,于阗距离南山不远,有山间孔道可通羌种,所以于阗国中的羌人甚多。羌人本来就和中夏人同种,只是言语各异。”

  冯氏姊妹然后在街市的香料铺流连不已,一一品嗅着苏合、狄提、迷迷、兜納、白附、熏陆、鬱金、芸胶各种香料的馥郁芬芳,鱼服却痴痴看着一个羌人摊贩上的狰狞假面发呆。冯嫽跳了过来,盈盈笑道:“你喜欢那个魌头啊?现在还不到腊日呢!”

  郑箕却在一旁解释道:“羌人好巫术,不一定要腊祭前的除夕大傩才会戴着魌头,平日里婚丧嫁娶、驱疠祈福、消灾祛难、祭祀占卜都会用到。”

  冬至后第三个戌日便是腊日,腊日前一日,长安城中的大傩最是热闹喧嚷。中黄门属下的童奴选年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一百二十个童子为侲子,皆身穿赤帻皂制,执大鼗,戴着假面。中黄门装扮的方相氏戴着四目狰狞的黄金魌头,蒙着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驱逐宫中恶鬼;冗从仆射戴着兽角披着兽皮,装扮成十二神兽载歌载舞,且舞且歌;中黄门领唱,侲童和之,唱道:

  甲作食杂,巯胃食虎,

  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

  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随食观,错断食巨,

  穷奇、腾根共食蛊。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

  赫汝躯,拉汝干,

  节解汝肉,抽汝肺肠。

  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在禁中喧哗鼓噪声中,驱阴气迎阳气的仪式结束之后,戴方相氏魌头的中黄门手持火炬送疫厉出端门,端门外的驺骑武士传送火炬给司马阙门外的北军骑士,北军骑士再将火炬传送到渭水之滨,弃之东流滔滔渭水中。

  如此恐怖诡异的庆典里,每次却是鱼服最乐不可支的时节。宫中平和宁静,严禁骚乱喧哗,然而除夕大傩却是一个难得躁动喧哗的场面。看着狰狞恐怖的假面下却是一群平日里胆小懦弱的宦者,他就觉得滑稽荒诞无比。不知不觉间,他微微地一笑。

  郑箕、冯媞、冯嫽奇怪地看着鱼服对着狰狞的假面微笑,不禁面面相觑,莫名其妙。这是她们第一次看到紧锁心绪、愁眉不展长颦的鱼服开颜一笑,却是对着如此丑陋古怪的魌头。鱼服反而轻轻地摇了摇头向前走去,带着嘴角的笑意渐行渐远。

  于阗都城-西城的馆驿里,节使诸吏士已经商定好了下一步行程。从于阗沿于阗河北上姑墨,再由姑墨过温宿就可以抵达乌孙冬都赤谷城,也就是楚公主的驻地。北道西边的姑墨、温宿、尉头三国较为平靖,不像北道东边的车师四国、焉耆三国勃逆。当日在楼兰之事后,安归也是极力向节使建议走南道,由南道的于阗沿着于阗河穿越大碛北上姑墨,可以避开在楼兰西北以及西域北道东边猖獗遮杀的匈奴军骑。此行天子赏赐给乌孙昆莫和楚公主的金帛财货、伎女、乐器,辎重甚多;为保万全,走南道安稳许多。完成使命后,遣留伎女,卸下辎重,从乌孙返回长安皆是轻车劲士,倒是可以无牵无挂地走北道,无惧匈奴人袭扰。如今天子的大军征伐匈奴于大漠,北道的匈奴人必然如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安,北道之行也可畅通无阻了。但是节使认为兵无常形,势无常胜,节使仍然令诸吏士在于阗之时休整军械武备,择日北上。

  馆驿西厢舍里,冯嫽奇怪地把玩着冯媞刚刚从市集带回来的狰狞假面。“为何买这么一个诡异物件?”冯嫽嘟着嘴问道。冯媞从冯嫽手上接过假面,说道:“这个魌头引得书佐破颜一笑,想必是让他回想起以前曾经有过的乐事。终日郁郁寡欢,既然此物能消解愁绪,那就送给他,也就能常常忆起快乐的日子。”

  正当节使众吏士厉兵秣马即将北上之际,莎车王派出使者请节使亲赴莎车一行。众人都知道因为于阗之事莎车王愤懑不平,可如今天子大军征伐匈奴,众吏士皆感振奋,也就不以为意。但节使由此不得不重新安排行程,部属分为二路北上。一路由副使卫候和候丞率领,从于阗北上姑墨,由屯长许角和大部卫士护卫伎女和辎軿车队。一路由节使和长史率领,先从于阗去莎车,再从莎车北上姑墨,由斥候队率胡亢、屯候队率燕尾挑选二十名精壮卫士,率轻骑和轺车先赴莎车。二路分别沿着于阗河和莎车河北上取齐在姑墨会合。由于从于阗西去莎车有七百六十里,还要算上莎车滞留的时日,因此于阗北上的行程延迟。这样伎女和大部分卫士有更多的时间在于阗逗留,于阗人的盛情款待也让吏士众人宾至如归、其乐融融。但是副使卫候极力反对节使的安排,他的理由也让众人哭笑不得。卫候要求自己加入到节使的西行莎车一队,由侯丞和屯长二人率领大部从于阗北上。

  节使一言不发地在馆舍中面墙而立,他对卫候的固执己见大为恼怒。长史小心地劝解卫候道:“副使身负大部北行重任,不可随意弃责离队。”

  卫候满不在乎地说道:“候丞久经历练,屯长勇不可挡,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从于阗沿着于阗河北上姑墨,一路上尽是安营扎帐的闲散差事,有什么可堪称重任的。”

  节使愠怒地说:“为将者当以服从军令为先!副使所领大部也是身肩重担,大批金帛财货、众多卫士和伎女性命惟君之所系。怎可如此轻描淡写,把万斤重任随意委责于他人?”

  卫候见节使发怒,眼珠一转,厉声说道:“我作为南军卫候,自受命于卫尉加入使队任职副使。职责就是上监察光禄勋所派出的正使中郎将,下监督执金吾所派出的北军众多士卒。”

  候丞见卫候不顾一切地说出军中互相掣肘监视的实情,不禁大惊失色。他连连扯着卫候的衣襟,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诸多吏士同僚身在当场,撕破脸皮对众人都没有好处。

  节使冷冷哼了一声,问道:“那么,副使想怎样?去卫尉那里检举本使?”

  卫候嘿嘿一笑,朗声说道:“使君行事光明磊落,当然无懈可击。但是此去莎车一行,如果我作为副使不随正使同行,如何行使监察正使之责?”

  节使苦笑道:“萧君,你以为这样的苦肉计就可以让我同意你一起去莎车吗?”然后语重心长地再次劝诫道:“于阗北上一路也并不安靖。莎车和于阗两路北上在姑墨一地会合,先后时日不定,两路相距遥远,难以互相联络探察,会合之前情势难以预料。所以于阗一路也是责任重大,众多卫士和伎女的命脉、大批金帛财货唯君之所系,请万勿推辞!”

  卫候转头看着候丞和屯长,正色问道:“你二人领队,从于阗北行可有问题?”

  候丞和屯长看了看节使,对卫候之问不敢回复。卫候恼恨地盯着候丞说道:“戴君,你是我的部属,跟随了我两年了,如今也是懦懦不敢言了吗?”又恨恨的对着屯长骂道:“许君,你是北军健儿,赫赫三辅子弟,也是如此无胆无识吗?”

  长史见他复以官长之尊威逼下属欺压同僚,觉得实在不像话,于是对卫候说道:“副使之任职责甚重,以其重任推卸于下属,非官长之德行!”

  卫候恼羞成怒,厉声喝道:“宋君,你毋需多言!整个使队里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仗着天子郎官,瞧不起我等南军卫士。你还不算正经通籍的郎官呐!期门不过是与天子期会于宫门下而已,大半时日困守上林苑,和我们守宫门的南军卫士有什么区别?”长史期门被他一番冷嘲热讽的揶揄,气得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了。

  节使觉得卫候越说越不像话,也气结于胸无话可说。卫候一股脑把整个南北军都骂了一遍,也把所有同僚统统得罪了。

  郑箕和鱼服侍立在堂下,听着卫候在堂上气势汹汹的怒骂声,郑箕吐了吐舌头,鱼服反而很镇定。他知道卫候如此斗狠撒泼也不过是为了追随节使去莎车。此行莎车暗藏凶险,节使在于阗劫持了莎车左将驷鞬,驱逐了莎车公主和莎车兵将,废黜了作为莎车王外孙的于阗王,莎车王此时的雷霆震怒可想而知。而留在于阗北行可以安适闲逸地休整十多天,卫候也是一位慨然舍身赴死的刚烈之士。只是他太不了解节使的性情,军令已决,断不会做任何变更。所以卫候在堂中上蹿下跳地怒骂同僚斥责属下,除了引发众怒之外,毫无效果。

  次日,节使、长史率二十余人的轺车轻骑在于阗贵人和使队余下的部属送别下西行。留在于阗的使队众人都来送别,唯独副使卫候没有前来。大家不以为意,反正昨晚大骂了一宿,也把众吏士得罪遍了,即使送行时众人相见想必也是难掩赧颜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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