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鱼丽

  四月末的入夏时节,天气已经开始炎热。烈日曝晒之下,一乘轺车飞驰在扜弥前往于阗的大道上,黄沙漫道,尘土飞扬。御者是假卒史郑箕,车右是假书佐鱼服。两人佩着刀剑,别无长兵。稚嫩的额头流淌着不绝的汗珠,衣袍里汗流浃背浸透重衫,脸上风尘仆仆,满面灰土。他们已经远远地超越了斥候士的探骑,离后面节使的辎軿车骑大队也有数十里。

  轺车一路狂奔抵达于阗国的都城-西城,守卫城门却是莎车兵卒,城门洞口处赤须青眼的莎车都尉警惕地向译长嘀嘀咕咕地说着话,然后译长问道:“使君离此还有多少里?”郑箕朗声答道:“约有八十里,当还有两日可抵达于阗西城,我等作为先导前驱。”浓密须髯的莎车都尉看了着两个稚嫩矮小的童子,不禁捋须呵呵大笑,便派人送前导车去见莎车监国使者和莎车公主。

  南山前的一股溪流前,节使众人宿营于此。溪水中各种鱼儿甚多,有手巧的卫士便用藤条编了鱼笥,果然捕到了众多的鲜鱼。数月里来,除了沿途传舍和诸国宴请,众吏士和伎女吃的最多的就是糗糒酱脯,粗粝咸涩难以下咽。难得在此地捕到鲜鱼,众吏士垂涎欲滴,纷纷准备大快朵颐一番。

  幕天席地的清溪之侧,冯媞和冯嫽正在为节使众吏士做脍鱼。众吏士自从出了敦煌郡的鱼离置就没吃过这道中夏美味,此时不禁感慨万千。长史意气风发地把盏提箸,挟起一瓣鲜嫩的鱼脍朗朗吟诵道: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

  物其旨矣,维其偕矣!

  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南道主簿申苍向节使求教道:“于阗诸贵人之请该如何答复?他们纷纷要求恢复于阗自立,不再受莎车挟制。”节使反而眼神直直地看着冯媞解刀做脍鱼,不知不觉地说道:“要想做好脍鱼,必须要先拔掉鱼刺,这样鱼肉才鲜嫩柔滑,入口即融。要想清理干净鱼刺,先要剖其面,取其主骨,则其他细末之刺纷纷瓦解。”

  申苍有点莫名其妙,转头看向长史。长史笑道:“使君是以脍鱼作类比,取鱼肉当先去其骨刺,也就是擒贼先擒王之意。”

  申苍不禁疑惑地说道:“我知道使君是想先驱散莎车兵卒,然后再处置莎车公主之事,再次及于阗诸贵人之请。但是驻扎于阗的莎车兵卒甚众,有一千多人,由一将一尉一骑君统领。其中一将即是莎车左将驷鞬,此人是莎车王之弟,莎车公主之叔父,也是于阗的监国使者。驷鞬此人骁勇善战,为莎车、于阗知名的勇士名将,只怕是不容易对付。”

  节使微微一笑,转向冯嫽吩咐道:“去取本使的芍药酱来。”然后对这满座吏士轻轻说道:“操刀之士已经派出。”

  众人皆大感讶异,节使队中能号称勇猛的屯长许角、斥候队率胡亢和屯候队率燕尾三人都在座中。其他或剑术,或骑射,或操持戈戟矛矟,各有专长者也都在席上。众长吏、百石少吏、斗食吏、佐史、僚属掾吏中,唯独由节使的苍头庐儿私辟为假卒史的郑箕和私辟为假书佐的鱼服不在列,但他们是节使的私属,不参加众吏士宴会也不奇怪。更由于他们是童儿,所以众人也认为他们不可能会去行此荆轲刺秦之举。但是,在满座吏士交头接耳的疑惑眼色中,偏偏节使轻描淡写地说道:“正是郑卒史和鱼书佐!”

  哗哗声中,失手落下的不仅有诸吏士的杯箸,还有冯媞手上的解鱼刀。她的刀滑了一下,锋利的刀刃划伤了她的纤指,她不禁微微颦眉,把柔指放在嘴里噙吮。

  典雅华贵的于阗王宫座落于一片葱翠的林中,林上行云流走,林中鸟鸣婉转。风吹林动,簌簌的风声透过婆娑树影徐徐传来,仿佛置身于山谷溪峡中。透过密林疏影间可以看到远方的河水,东边是白玉河,西边是墨玉河。鱼服正在望向远方的河流,郑箕却在不动声色地留意王宫四周的动静,两人立在于阗王宫的阊阖门外。这是一座用于阗特有的玉石砌筑的宫门,晶莹剔透,光彩熠熠,宛如天门仙苑,莎车兵卒森严肃立地守卫着宫门。莎车公主听说节使的前导只是两个前驱童子,便没有兴趣相见。宫奴和译长传话来,监国使者莎车左将在王宫偏殿的绘室接见二位节使前驱。

  鱼服对着宫奴和译长赞叹道:“此地甚好!风光甚佳!早就听说于阗有白玉河、墨玉河的两河之利、玉石之饶。就烦请监国使者来到此处,为我等指点这两条河的好处。我等年少无知,眼界见识浅薄,还请监国使者屈尊纡贵不吝赐教,晚辈不胜感激。”郑箕暗暗向鱼服颔首微笑。

  少顷,身宽体肥的监国使者莎车左将驷鞬在莎车兵卒的护卫下步出了于阗王宫,来到王宫阊阖门外青翠的林中。莎车左将驷鞬身长九尺,腰宽体壮,身披重甲,遍身戎装,远远望去似一头铁牛。

  左将驷鞬打量了一下节使的两个前驱童子,佩戴着和他们的身长很不相称的刀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郑箕施礼笑道:“左将在宫中也是如此遍身甲胄吗?”

  译长嘀嘀咕咕传译之后,左将驷鞬大笑着让译长作答道:“于阗人不得不防啊!处心积虑地想要暗算城中的莎车人。”

  郑箕装作疑惑不解地问道:“左将为什么要提防于阗人呢?难道左将待在了本不应该待的险地?”

  译长附耳之后,左将驷鞬脸色一变,仔细看了看二个稚气的童子,然后哈哈大笑告诉译长。译长答话道:“左将说,稚幼童子、黄口小儿是不会明白长者的大事。”

  鱼服接过话来,向左将驷鞬说道:“那就请左将为我等童子小儿指点一下于阗的两河之利。”译长转述之后,左将驷鞬面有得色地指点着左右二河侃侃而谈,译长跟在左将驷鞬身后对鱼服讲解道:“东边之河为白玉河,产青玉、青白玉、黄玉、碧玉、白玉,西边之河为墨玉河,产墨玉、青玉。每年春夏之际,大水由南山而下,玉石自南山而出,大水浪淘、玉石颠簸数百里,水洗沙淘乃至玉圆珠润。每每夜色暗晦之时,视月光盛处,必得美玉。两河北去三百里外汇合为一河,是为于阗河,由此北通姑墨,四季水盈丰美。”

  鱼服不住地颔首,赞叹不绝地说道:“美哉妙焉!美哉灵焉!如此天作之合,于阗真乃得天地钟灵毓秀之胜地!”

  郑箕接口说道:“如此胜地美景,仅只有我们两个无知无识的童子观赏,实在是可惜!烦请监国使者出城去迎接使君一同前来观赏,岂不正得如此风光旖旎之胜。”

  左将驷鞬不满地说道:“本将身负于阗国母、幼主和于阗一国之安危,绝对不可以出城!”

  郑箕微笑着问道:“如果使君一定要监国使者出城三十里外迎候呢?”

  左将驷鞬不悦地大声说道:“为何要出城三十里,使君要到便到,待到抵达城门之时,本将迎接就是。如果本将出城,城中的于阗人叛乱了怎么办?”

  郑箕装作顽童戏耍似地反复向左将驷鞬问道:“一定不出城吗?使君下令也不出城吗?绑着你也不出城吗?”

  左将驷鞬不耐烦地连声答道:“不出城,不出城,就是不出城!”

  两个人反复斗嘴般的来来去去问答,译长被弄得忍不住想笑。一个是壮若蛮牛的赳赳武将,一个是娇嫩瘦弱的稚稚童子。可是正当译长一边传译着左将的话,一边想要笑出声来的时候,他马上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才那个谦卑请教的童子鱼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拔出寒光闪闪的宝剑斜倚在左将的颈项上。锋利的剑锋在方才起势的倏忽间已然吹断了左将颈项下的须髯,鱼服拈起一缕黄色卷曲的须发轻轻在左将驷鞬眼前一吹,须发随风散落。

  鱼服冷冷地正色说道:“使君有令,监国使者出城五十里迎候,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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