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阊阖劫

  于阗王宫的阊阖门外,护卫左将和守卫宫门的莎车兵卒噪呼嚷叫着围了上来,长矛短剑纷纷指向郑箕和鱼服。鱼服盯着左将碧绿的眼睛,轻轻摇曳了一下剑柄,左将只觉得颈项处冰寒刺骨。

  郑箕对着瑟缩发抖的译长厉声喝道:“你告诉莎车人不要妄动!否则我们割断左将的喉咙,这把剑的锋利你们刚才也是见识过的!”

  左将驷鞬本来气冲斗牛,愤怒得颠颠若狂,可当他看到鱼服冷酷的目光,方才还是温润柔和的黑瞳瞬间已变得阴鸷酷烈、深不见底,不禁有些如坠冰谷般不寒而栗,颤抖着的译长和左将驷鞬几乎同时向围拢过来的莎车兵卒下令。

  郑箕从怀中掏出绳索把左将驷鞬捆绑结实,看着体态壮硕、身披重甲的左将被绳索绑扎束缚的样子,郑箕还不忘同鱼服开起了玩笑,笑着说:“别看左将像犀兕一样甲胄壮硕,现在这个的样子,就像我们江南的粽子一样,你吃过粽子吗?”

  鱼服心无旁骛,一直死死逼视着左将驷鞬的瞬息微动。待到郑箕捆绑好后,鱼服才转头环视了一下围拢在四周横矛竖剑的莎车兵卒。他刚才根本不用回头看群情激奋的莎车兵卒,因为左将驷鞬命悬一线,他们肯定会投鼠忌器,绝不敢轻举妄动。

  郑箕和鱼服带着左将驷鞬,朝王宫阊阖门外的轺车慢慢地一步一步移动。鱼服的剑从没离开过左将驷鞬颈项半分,剑锋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一直紧紧地贴着须髯徐徐摩挲。莎车兵卒持剑挺矛,紧紧地跟随在他们身后。

  郑箕率先跳上轺车,牵引着缰绳。左将驷鞬紧接着上车,在跨进车座的瞬间,他突然扭头全身撞向郑箕,猝然被壮硕的蛮牛一般冲撞,年少瘦弱的郑箕根本阻拦不住,两个人双双摔下轺车。莎车兵卒喧嚷着冲上来抢夺倒卧在地上的左将驷鞬,几支锋利的矛头也向翻滚的郑箕刺去。

  南山前的清溪水流潺潺,溪流旁的席榻上却是鸦鹊无声。案几上鲜嫩晶莹的鱼脍也渐渐变色,雪白的鱼肉在炽烈的夏日下转为浊黄,逐渐干燥失鲜。

  良久,卫候不安地说道:“如此大事,让两个童子操刀,一旦事败无可挽回。”众吏士也都是一脸忧心忡忡的神色。

  节使沉吟着说道:“莎车在于阗驻军一千多人,一将一尉一骑君。我等在楼兰击斩楼兰王之事已经传遍西域,不自安的西域诸王及诸贵人见我们必然会更加警惕,毫无可乘之机。不管是本使亲自动手,还是派勇士出手,都是毫无胜算。一旦动用卫士强行闯宫,大队兵马厮杀,即使让于阗人参与助阵,也是尸横遍野,难分胜负。因为于阗兵卒和莎车兵卒均骁勇善战,势均力敌。前次在楼兰举事之时诸君都亲身经历过了,南道这三国之骁勇,楼兰可见一斑。要不是候丞和玉门长史及时赶来,或许我等众人就要命丧于楼兰王宫。此次派两个童子行事,也是出其不意,剑走偏锋,能否成事就要看天子之福泽了。”

  屯长疑窦重重地说道:“左将驷鞬骁勇善战,在莎车和于阗都是知名的勇士猛将,堪称熊罴犀兕之属。假卒史和假书佐区区文吏,又是稚幼童子,几无逐兔缚鸡之力,如何能制服得了壮硕威猛的武将?”

  节使微微一笑,望着座中诸吏士说到:“二童子才堪大任,足以成事。”

  众吏士均不以为然,以为节使不过是为了宽慰众人之语。其后宴罢离席,众人还在议论纷纷,仅派两个童子是不是太过冒险了,毕竟两个童子年幼力弱,面对如狼似虎的莎车将士,难存生机。

  节使的大帐中,节使也似乎有些踌躇不定,在帐内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长史望了望节使,悄然嘀咕道:“虽然使君以为郑箕之吴钩、鱼服之长铗不在诸人之下,但是此番置二童子于千军虎狼之穴,捕掳熊罴犀兕,如此涉险犯难,行此荆轲入秦的亡命之事,是不是有些对不住已故的卫太子或者长平侯?”

  节使微微一怔,不觉停下脚步,奇怪地问道:“此事与卫太子和长平侯有什么关联?”

  长史自说自话地继续说道:“毕竟去岁长安七月之事后,可能卫太子或是长平侯就仅仅余此一脉遗孤了,卫太子和卫大将军在天之灵如何宽解呢?”

  节使面色不悦地说道:“此话不可以信口开河,二个童儿都是我的故人之子。郑卒史本籍会稽,鱼书佐本籍蜀郡,都和卫太子和长平侯素无瓜葛、毫不相干。”

  长史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去岁过玉门关时我早已看出来了,跟随绣衣使者的谒者曾是长平侯和卫太子的门客舍人,其实那日在玉门关上点验之时,那谒者已然认出鱼书佐了,只是不知为何并没有指认他。想来是感怀灭门之惨心生怜悯,又或者是顾念故主之情不忍绝祀。看那神色恍惚之间,我便料想到鱼书佐和长安七月之事必有关联,所以绣衣使者先前才会穷追我等不舍,因此我才确信他是卫太子或者长平侯之遗孤。”

  节使沉吟道:“此事不必再提及,你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此行到达乌孙之后,我将让鱼书佐侍奉楚公主座下卫护公主,仅有此意而已,别无其他。保护楚公主不知道有多艰险,所以此时让他先历练一番,以后的日子就要靠他自己经历了。”

  于阗王宫阊阖门外,被绳索绑缚着的左将驷鞬奋力在轺车旁翻滚腾挪,想要滚爬到莎车兵卒中去。郑箕也在地上翻滚,一边躲避着冲上来的莎车兵卒的长矛击刺,一边奋力地拉扯着左将驷鞬的甲胄和腿脚。

  鱼服连忙跃下轺车,昂然挥剑长决,一片金石钲鸣声中,几支矛头铜剑纷纷被斩断。莎车兵卒面面相觑,复又大喊着冲了过来。鱼服叱声连连,舞动着剑花,矫若游龙,锋如流星。当数次交锋之后,围攻的莎车兵卒发现自己的胸甲已经被剑锋划破了,断裂的青铜甲片纷纷坠落。不待莎车兵卒再次发起攻击,郑箕已经抽身拔出腰间的吴钩,按住匍匐在地向外挣扎蠕动的左将驷鞬,把锋刃架在了他须髯不齐的颈项。不用再让译长传话了,当郑箕的锋刃架住左将驷鞬起伏喘息的颈项的那一刻,不管郑箕在吼叫着什么,莎车兵卒也明白他话语中的含义。莎车兵卒面面相觑地互相看了看,渐渐向后退却。

  鱼服持剑挡在郑箕身前,吩咐道:“你带着蛮牛先上车。”郑箕用吴钩架着左将驷鞬上了轺车,鱼服随即跳上轺车,执掌缰绳拍马而去。

  轺车即将驶出王宫前的树林,鱼服沉声说道:“你来执驾!”郑箕疑惑地接过缰绳,见鱼服并没有拔剑挟持左将驷鞬,反而又掏出绳索把左将驷鞬的腿脚捆绑严实,其后又从车盖上扯下锦绣帷幔披在左将驷鞬身上,恰好将满身的绳索遮掩起来,仿佛华衣贵胄般的贵人在御者和仆从随扈下驱车出行。

  轺车即将穿城而过,羞怒交加的左将驷鞬臊红了脸,满以为自己缠绑紧缚即将暴露于沿街的于阗民众和莎车兵卒面前;此刻披上帷幔,顿时觉得这是鱼服为自己保留颜面,不由得感激地向鱼服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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