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丘明之宴 下

  焉耆王子龙息用绢巾擦了擦汗,再斟酒连喝了几杯葡萄酒,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责问道:“西域汉使动辄干涉诸国理政,觑诸国王如无物。诸国立国皆有数百年了,而汉使东来不过十余年。诸国王被汉使挟持,只知道奉事天子,毫无自主自立之权。西域诸国立国也久矣,堂堂诸王为何反而要听命于新来西域的汉使?”

  长史作答道:”西域诸国人性本贪,假如汉使不干涉,那么就会诸国混战,死伤靡野。王子曾寓居长安,应该也听说过中夏成周季世。那时候天下无主,列国诸侯混战。战端一开,战士动辄死伤以数十万计,国人析骨而炊,易子而食。待到天下一统之时,中土户数已经死者过半。如果西域无天子为主,汉使调和,真不知道兴起几人称霸,还能遗存几人称王,尔等区区万人之国能够战祸损失几千人口?南北城邦交战于国,北方匈奴、乌孙弓马之族,南方塞、羌游牧之国入寇于野,诸城国还能安宁立国吗?!”

  龙息强辩道:“西域与中夏文字、语言皆不通;人种也各异,鼻高目深,或赤发绿瞳,或黄发碧瞳,与中夏黑发黑瞳殊为不同,岂能共居一国?”

  长史淡然一笑,看了看扜弥王侧旁来自羌种的右夫人,朗声答道:“中夏有言:龙生九种,种种不同。西域之民和中夏子民,文字、语言、人种面貌各异并不奇怪。我看到扜弥王诸位夫人种族不同,羌塞各异;扜弥王和左夫人皆是黄发碧瞳,而右夫人却是来自婼羌的黑发黑瞳,而且我听说扜弥王最宠爱的却是这位黑发黑瞳的婼羌夫人。扜弥王与婼羌夫人文字、语言、人种不同,而他们却能夫妇好合,如鼓琴瑟。王子能说人种各异不能共居一国吗?!当今天子布施政教于天下,从无内外之分,并无华夷之辩。中夏朝堂之上的公卿将相出自羌、胡、越、匈奴诸族者不可胜数,前将军翕侯便是匈奴裨王,前丞相葛绎侯便是义渠胡人,戈船将军、下濑将军皆是越人,侍中驸马都尉乃是匈奴休屠王子,中夏今世出自夷狄而以军功封侯者亦有数十人。”

  龙息气急败坏地继续辩道:“西域习俗亦与中夏风俗大不相同。发制、衣冠、服制、婚葬之风俗自不待言,祭祀信奉之神灵即是大不同。中夏祭祀祖先、山川,信奉各色鬼神,主神为太一之神;西域列国或信奉祆神,崇拜圣火,或信奉本国巫师,崇拜各种神灵;皆和中夏神灵各异。中夏天子郊祀、封禅岂能遍及西域列国之神灵?西域列国为何要尊奉不信奉西域神灵的天子,难道还要我等转而去信奉中夏那来历不明的古怪神灵?既然风土习俗大相径庭,为何要敬服于天子,藩属于中夏呢?中夏之神灵非西域之神灵,中夏之天子非西域之主,西域之土非中夏之土,西域之民非中夏之民。”

  副使卫候、候丞和屯长听他言语中亵渎神灵,对天子不敬,对中夏不服,众人皆勃然变色。屯长更是怒不可遏,赫然起立撸起袖袍,按捺不住鲁莽心头气,摩拳擦掌,准备拳脚伺候这个焉耆王子。倒是节使和长史很镇定,节使命令屯长回席落座,向长史点了点头。

  长史正色答道:“天子者,父事上天而君临天下,受命于天而德侔天地者,皇天佑而子之。西域诸国信奉神灵列国皆不同,中夏万民祭祀神灵也地方各异;虽然神灵有异,但互不相扰;天子承天景命,德抚六合,威震八荒,泽被万民而庇佑之,六合八荒万民衔命尊奉上天之子一人。至于列国万民所信奉祭祀的神灵,《礼记》上说‘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非礼之祭,中夏古来有之,但万千神鬼之信奉私祀从未禁绝。成周之时荆蛮崇慕中夏,周礼南渐,作《楚辞》而与中夏之《诗经》南北辉映,相得益彰,其中即有祭祀山鬼之乐歌吟诵至今。”

  长史看着面显颓色的龙息,继续静静说道:“天下万民之发制、衣冠、服制、婚葬、祭祀,各从其简易便利,中夏从未令归义之民、内附之族易服改制。当年河西匈奴浑邪、休屠二部十万降众安置于五属国,各依其本国之俗而属于中夏,休养生息一如往常。今世东瓯、闽越、南越、西南夷、朝鲜等内附之族,月氏、羌种、匈奴诸归义之民,天子皆遐方各衣其服而朝。”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微微一笑,朗声说道:“说到易服改制,反倒是我中夏有赵武灵王变革华夏衣冠,胡服骑射,中夏武士遍着戎装,才有了后来大破戎、胡、匈奴。”

  长史眼见龙息无言以辩,微笑着说道:“中夏乃天子上国,幅员辽阔,海纳百川。中夏之内则有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其夷、狄、蛮、戎、羌、氐、胡、貊、濮、粤,种族数百,其支系别部何止万种,皆不通语言习俗,种系各异。但皆愿尊奉天子号令,化为天子之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众吏士哄然喝彩,龙息偃旗息鼓,赧然无以相对。只得瘫坐在毡毯上,连连催着胡姬倒酒,急急地一杯一杯吞着闷酒。

  长史举杯一饮而尽,起座步入堂中,慷慨陈词道:“西域与中夏水乳(该死的敏感瓷)交融也久矣!西域的铸铁、烧陶之术便是得之于中夏,此后凿井穿渠之法,沟渠灌溉之术也渐渐传入西域。灌溉之术自轮台普及,楼兰、渠犁、乌垒皆大受其益。中夏的营造堡塞之法,也深得西域诸国之心,我从楼兰一路西行至此,看宫室构造、城堡关隘颇有得中夏之风者;汉使东来以前,西域多用石器、木器、铜器,西行的商贾带来了陶器、漆器、铁器,大有益于西域之民。闻听西域自博望侯来时不用钱币,市井商贾大宗多以牲畜、皮毛交易,小宗则以粟麦、盐、香交易,虽然也用大宛、大夏、安息三国钱币,少量罽宾钱币,但各国商旅不常驻也不常用。惟有我中夏汉使汉军常驻于此,多用五铢钱,由此西域南北道钱币通用。”

  长史再斟一杯葡萄酒,继续慨然说道:“西域东传之物产也颇有益于中夏甚多,大宛、乌孙之良马自不必说,于阗之乐传到中夏作为我大汉之军乐。西域东传的苜蓿、胡麻更是大益于中夏。蒲桃、胡桃、石榴、蜜瓜、胡瓜、胡椒东传,桃、杏、梨西传,东西之路互通有无。此乃西域和中夏之福也!”

  长史环顾堂上众人,豪情万丈地说道:“西域与中夏之交通,自博望侯(张骞)始。但东西交通之益永无止尽,礼仪、乘舆、旗鼓、乐舞、药材、奇珍异宝、典章制度,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西域与中夏之交通,始于断匈奴右臂,但绝非仅仅御匈奴之利。使我中夏之疆土,中夏之礼义,中夏之风骨西出玉门关、阳关,直达白山、昆仑、葱岭。有后来者,当继之!”

  扜弥王起立举杯赞叹道:“中夏德昭六合,天子威震八荒!我等当世世代代服事中夏,永不辜负!”

  众吏士感慨万千,与一众西域贵人觥筹交错,兴尽而欢。节使举起琉璃杯,踌躇满志地且歌且饮,开怀吟颂道:

  皇皇者华,于彼原隰。駪駪征夫,每怀靡及。

  我马维驹,六辔如濡。载驰载驱,周爰咨诹。

  我马维骐,六辔如丝。载驰载驱,周爰咨谋。

  我马维骆,六辔沃若。载驰载驱,周爰咨度。

  我马维骃,六辔既均。载驰载驱,周爰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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