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丘明之宴 上

  日入时分,丘明殿内灯火通明,焚香袅袅缭绕,馥郁芬芳弥漫满堂。雕梁画栋,罗帏绣幔,再饰以西域奇异的玳瑁、珊瑚、琉璃、璆琳、琅玕、砗磲、象牙、夜光璧、明月珠,极尽瑰丽奢华、辉煌璀璨。

  饶是节使中郎将见识过长乐、未央、建章、明光、桂宫、北宫、甘泉诸宫的殿堂之盛,长史期门见识过上林苑中三十六苑、十二宫、三十五观的宫苑之秀,也都为这狭小的宫室中夺目的珠光宝气所屏息。副使卫候和候丞虽然没有入过宫门,但也是见识过长安王侯、公主、公卿、将相家的富贵奢华,此刻却也被这富丽堂皇所迷醉其中。屯长更是瞪着虎睛炫目于满堂璀璨,扑鼻于醉人郁香,不禁张着大嘴痴痴发呆,瞠目结舌地连路也不会走了。郑箕和鱼服似乎是因为年幼不懂世间情欲反倒不为浮华所动,恭身谨行在节使身后随侍。一队赤发碧眼的侍酒胡姬施着礼,蝶舞翩翩地迎了上来,殷勤地牵引着诸人分别入座。

  胡乐悠扬,殿侧鼓钹丝弦之声响遏行云;胡舞飞旋,殿中妩媚多姿的胡姬彩衣翩翩。案上珍馐佳肴罗列,熊燔、驼峰脯、鹿炙、野豕胾、牛炮、马烹、兔醢、羔炰、雁羹、胹鲤布满了案几,葡萄美酒琉璃杯,更兼座侧婀娜袅袅的胡姬奉酒殷勤侍候,众人未饮已先醉。扜弥王和诸贵人,还有途径扜弥的外国贵人,众人纷纷与节使诸人施礼问候。节使众吏开怀畅饮,宾主和乐融融满杯尽欢。只是屯长喝不惯这酸涩的葡萄美酒,皱着眉头勉强入肚。

  酒过三巡,曲终舞歇,堂中舞姬盘旋散去,曲调转而舒缓清丽。扜弥王用生硬艰涩的汉话对节使说道:“使君自九千里外的长安而来,小王不甚快慰。如今我国西邻于阗,而刚刚莎车攻伐于阗,导致于阗前王战死,于阗新王又是莎车外孙。若莎车合兵于阗,两国联军向我国进犯,我国将难以抵挡。这不能不让我感到心惊胆战、寝食难安呐!”

  节使离案,转向扜弥王施礼,朗声应对道:“大王可安心!有我汉使在这南道,必不令列国有相互攻伐之事。”

  话音未落,一个生硬的汉话发问道:“既然汉使严禁列国攻伐,为何会有莎车伐于阗之事呢?”节使朝发言者看去,原来是坐于左席中间的一个青眼黄发贵人,身披锦袍,腰缠绣带,头戴羽帽。节使认得他是方才见面施礼过的焉耆王子龙息,想不到这么快就开始舌战了。

  节使望了一眼长史,长史放下琉璃酒杯,挺身责备道:“这位就是焉耆王子吗?听说在我长安寓居多年,果然汉话通顺。可是学言语不学礼义,犹如驱驰野马而狂奔于市集,非我中夏之风范。中夏之礼,宾主对答,外人守礼待机,不可失礼插言。况且这是扜弥王与中夏节使中郎将对答,区区外国贵人何以插言。”

  龙息讪讪地起身向扜弥王和节使施礼致歉,自嘲道:“久离中夏,胡风侵染,所以忘记客礼,还请诸君多多包涵。但我之所问,也是扜弥君臣之疑,我算是反客为主强出头了。”

  长史见扜弥王也捋须颔首,等待汉使回应,便应声答道:“莎车伐于阗之事,肇始于莎车公主。先立储于公主之子,后国中贵人以国宜立长君,改立先王次子左将。莎车征伐于阗正由公主而起,不过是父女情深为孺子娇儿出头争一个名分。本是家务琐事,但姻亲为两国,便大而化之为两国之战。事发两国,与别国无干。如今于阗国已平靖,也就可以小而化之了,此事定不会影响到南道列国安宁。”

  龙息起身说道:“于阗驻有汉家采玉使者,我听闻使者先同意于阗先王立孺子,后又同意于阗贵人立长君,而后又同意莎车公主立孺子。如此反覆无常,汉使之作用亦可知也,于阗前王战死而不能救,足以让列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叹。”他话锋一转,转而愤慨地说道:“北道乌垒也驻有汉家屯田使者,导引我北道诸国与匈奴交战,亲附中夏的诸国和亲附匈奴的诸国连连争战,兵连祸结,岁无宁日。实为我北道之哀!可悲!可叹!可怜!”说着居然潸潸地落下眼泪来。

  卫候悄然小声地向左右吏士说道:“注意!注意!仔细看!这才是兔死狐悲,他刚才说的列国兔死狐悲不作数。现在这个样子,才真正是望着兔子哭的老狐狸的眼泪!”众吏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但在扜弥王和节使面前不敢放肆失礼,只好都偷偷掩袖遮面,背过头去抿嘴窃笑。

  长史暗暗骂道:“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却佯装笑脸地向龙息请教道:“王子博学多才,通晓多国语言,也曾游历列国,见识卓越不凡。那么依君之见,北道安宁当有何良策呢?”

  龙息掏出绢巾擦了擦涕泪,敛容回答道:“西域兵连祸结,皆由匈奴与中夏而起。若匈奴向北退出白山,中夏向东退入玉门关、阳关。两家休兵息战于西域,则西域列国就可以安宁平靖了。”

  副使卫候大声说道:“王子此言正和我心!如此,请王子马上出使匈奴,若匈奴军兵日出之时退出白山,汉军日落之前肯定退入玉门关、阳关。”说完揶揄地看着龙息的脸色。

  龙息急急地说道:“中夏为礼义之邦,匈奴为豺狼之国。自然中夏要守礼义,取信于匈奴。汉军定要先撤出西域,如此我去说服匈奴撤军才算师出有名。”

  副使卫候大笑着说道:“既然你都说匈奴为豺狼之国了,那么礼义的大道理,他们多半不懂啊!世人皆说匈奴人贪狠无信,我怎么能够相信汉军撤出西域后匈奴人一定会撤出西域呢?”说着不知不觉间掏出明晃晃的匕首插在熊燔上,恶狠狠地说:“只有胜者是不用守礼的!我们中夏人可以讲礼义,那是对待谦谦长者、淳淳善士;也可以逞勇斗狠、横暴残忍,那是对付豺狼虎豹的。”说完,割下一大块熊燔,旁若无人地大啖大嚼起来。

  龙息正垂头丧气无可奈何之际,突然卫候用匕首指着他厉声喝道:“你去和匈奴人说去!匈奴人只要先撤,汉军马上后撤,谁不撤谁是母婢奴、父老狗生的竖子。”龙息被卫候的气势吓得缩了脖子,众吏反而被副使卫候骂人的粗言俚语引得哄然大笑起来。只有节使皱了皱眉头,在扜弥王的大殿盛会之上,言语粗俗不堪,有损中夏之颜面。好在扜弥王和焉耆王子都在长安客居时间不久,接触的又都是礼节有加的士大夫,并没有听懂如此粗鄙之语。

  龙息端起琉璃杯饮了一大口葡萄酒,定了定心神,然后向节使问道:“中夏既然号称泱泱大国,为何对于西域索求无度呢?贰师将军伐大宛以取良马,南道使者驻于阗以采玉石,北道使者驻乌垒以索旃裘,还有安息、身毒之香,诸国每年都要向中夏天子岁贡,西域物产源源不断地向东运往中夏,这是泱泱大国应有的风范吗?”

  节使微微一笑,坦然应答道:“中夏与西域之民,大多同属于农耕之民,所需并不缺少。粟黍可为粮秣,桑麻可为布帛,皆可丰衣足食、自给自足。你所说的西域之物产都是中夏所无的异产,安息、身毒之苏合香,大宛、乌孙之马,于阗、楼兰之玉,莎车之罽,龟兹之毡,焉耆之裘,这些确实都东入中夏。但是,中夏之绫罗绸缎、绢缟锦纨、漆盒陶壶、铁刀铜镜,这些也自东而来传入西域。”

  节使看了看龙息身上的锦袍缎带,指着锦袍缎带说道:“王子身上所衣,腰间所佩,皆为中夏之物。倘若玉门关、阳关不开,绸缎何以得之,东西流通之物何以得之。”他不待龙息辩解,继续侃侃而谈,“至于岁贡天子之物,只是诸国守人臣之礼。况且诸国岁贡,天子岁赐倍于岁贡之货值,而且天子收取的是中夏所无而诸国异产的骆驼、良马、玉石、毡裘之属。而麦粟、牛羊之类,我们中夏出产亿万倍,何须索求于西域。况且大宛之役,汉使先以金马求购汗血马,大宛王不守礼义,劫杀我汉使,故而汉军恭行天罚,何来豪夺于大宛之说。”

  节使见龙息无可辩驳,以匈奴为例继续说道:“匈奴仆僮都尉驻于焉耆,王子应当知道匈奴向西域诸国征收之赋税,都是禾麦、羔驹、皮毛、毡罽之类。中夏出产之禾麦、羔驹比西域多出亿万倍,中夏的绫罗、绸缎更比皮毛、毡罽华丽舒适何止百倍。匈奴贫瘠,中夏富饶,王子为何要责备中夏取异产于西域,而对匈奴繁苛赋税不置片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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