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芙蕖 下

  候丞笑道:“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扜弥大国,人口户数为南道之冠,应该不会那么容易俯首就范于他国。”

  申苍不以为然地说道:“扜弥是为大国,但非强国。人多兵众,号称五千甲兵,却民弱而畏战。反而不如东边的楼兰,西边的于阗、莎车。即使是于阗、莎车之间的小小皮山,区区五百户五百兵卒,却是骁勇难制,胜过扜弥五千兵卒多矣。方今西域诸城国之势,犹如周室东迁之诸侯小国。方幸春秋,未及战国。”

  候丞感到大惑不解,不禁问道:“三千越甲尚可吞吴,扜弥五千甲兵为何怯战呢?“

  长史是一位才智之士,他告知候丞缘由,“自古农耕城国,近游牧引弓之族则强。楼兰、于阗、莎车均南接羌种游牧部族。而扜弥和扜弥之南的渠勒,皆僻南山不当道,无毡帐游牧之民,无弓马抄掠之害。所以楼兰、于阗、莎车兵强,扜弥兵弱。”

  候丞还是不解,追问道:“为何不接羌种的扜弥是民弱畏战?接近羌种的楼兰、于阗、莎车会勇敢善战呢?”

  长史有些烦不可耐,瞪了他一眼,懒得详解其惑。倒是卫候豁达大度,反而耐心给候丞开导,答道:“以成周时春秋战国之势为例,近戎狄者强,近周畿者亡。戎狄虎狼之性,故与虎狼为邻必勇武善战,不善战则国灭,所以秦、晋善战。周畿礼乐之邦,礼乐谦谦而柔弱不堪,所以陈、蔡怯战。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无一不是并吞戎狄之君,临近蛮夷之国。”

  候丞暗自思忖,果然如此。春秋五霸而化为战国七雄的诸强国,皆是临近戎狄蛮夷的周室边鄙诸国。齐国蚕食东夷,首称霸主于海岱之间;楚国大启群蛮,殄灭汉阳诸姬,兼并夷越之地,率先称王于江汉淮泗;晋国、秦国吞噬戎、狄分别割据河东、关陇;燕国拓地于东胡、朝鲜,乃有辽东、辽西等五郡之地。成周畿畔那些陈、蔡、虢、虞等出身周室亲贵的周王众卿士诸侯国,却被倾覆宗庙而迁徙,复国之后仍不免灭祀,反复为强国所倾覆。

  候丞恍然大悟,豁然开解道:“难怪关陇之士,燕、赵、代之骑,吴、越、楚之兵,尽皆勇武善战,原来都是邻近戎狄蛮夷的缘故啊!”

  长史敛容向主簿申苍问道:“方才听君所叹西域诸城国之势,方幸春秋,未及战国。如今西域小国林立,倒真像春秋诸侯列国之时,但何时为战国之局势?”

  申苍徐徐捋须,应声答道:“天子之威德布于西域,所以西域诸国奉汉军吏士为首,齐心尊王攘夷,是为春秋之势。一旦汉军退出西域,匈奴跋扈肆虐于列国,强国兼并征伐于邻国,民无宁日,兵连祸结,是为战国之局。”说到此处,不禁向节使问道:“于阗之事,使君当作如何处置?”

  节使微微一笑,闭口不答,反而招引着众人观赏和风拂面的诸色美景。少顷,扜弥贵人前来通知诸人,晚上扜弥王在丘明殿置酒招待诸位,陪坐的还有焉耆王子龙息。

  焉耆驻有匈奴仆僮都尉,而且焉耆为首的盟属三国素来与北道使者校尉为难。节使不禁多问了几句焉耆王子龙息的情形,申苍答道:“此人也曾为质长安多年,熟稔中土人情。听说他博闻强记,能言善辩,通晓列国语言,喜欢游历西域南北诸国,是位多才多智的游士。此番定是游历南道诸国至此,恰逢使君东来遇到。”

  节使回头向长史悄悄言道:“不想此地来了个苏秦、张仪之徒,今日必有一番口舌之战。你可要小心了!”

  长史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道:“夷狄之辈,只是闻过韦编的牛皮味,能够效仿鸦鸣鹊噪罢了,岂能彻悟纵横术之精妙,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顺着园中蜿蜒的溪流,前行至一处溶溶池沼。池中大片芙蕖盛开,荷叶田田,清风拂面,吹出碧水微澜。池旁茂林葱翠,曲径通幽,鸟鸣嘤嘤入耳。不远处的池畔花木深处,依稀传来汉家女子婉转清丽的歌声: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原来是使队中的伎女们也在游园。西行途中一行车马劳顿,辗转颠簸,纤弱难捱;一路风尘仆仆,黄沙漫漫,饱受思乡之苦。偶尔遇到山路险阻,她们还要和军士们一样爬山涉险。难得能在扜弥宫苑中看到花团锦簇的明媚景色,所以节使也让伎女们在此纾解乡愁,舒展颦眉,畅怀心绪。她们和节使吏士不同,同是万里西行,吏士达成使命便可以折返归国,升职晋爵,阖家尽享安乐。而她们却要长伴和亲乌孙的楚公主,老死于乌孙,终其生不能返乡。身在万里异国,思乡之情抑郁难遣,多少豆蔻年华的娉婷少女凋零在万里他乡。十年间,这已经是第二批送往乌孙的伎女了。

  林下花圃中,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两个少女莺喧燕扰般追逐着从花丛闪出,打闹着撞到节使面前。节使身旁没有卫士,侍立一旁的只有苍头郑箕和庐儿鱼服。他们自从离开楼兰后,以废立楼兰王之功被节使私辟为掾属,分别为假卒史和假书佐。郑箕呵斥道:“不得放肆,使君在此。”年少的少女朝同样年少的郑箕和鱼服做了个俏皮的鬼脸,年长的少女赶忙拉着她立身道旁向节使行礼。

  节使认得这二人是伎女的行首冯媞和她的妹妹冯嫽,她们本来也是良家子,其家因罪被藉没于掖庭,因为家世良好颇通诗书,所以被少府选派去乌孙侍奉楚公主。节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拂手道:“天色尚早,由她们戏耍吧!卒史和书佐在这里监护着她们,别烦扰到了扜弥贵人,我和诸君继续向前游园。”众人前行,渐渐消失在繁茂妍森的树影花丛中。

  “你们刚才在谈论什么?”冯嫽好奇地问道。鱼服看了看她没有答话,反而看着仪静体闲、窈窕约素的冯媞。她娉婷屈腰,一直到节使诸人远去不见才徐徐起身。

  郑箕回答道:“军国大事不可语。”

  冯嫽不服气地噘着嘴说:“说了我们也不懂,你们可能也不懂,所以答不上来,就拿军国大事来搪塞我们。”

  冯媞转身向郑箕和鱼服颔首施礼,致歉道:“舍妹年少无邪,并无意冲撞二位。”

  郑箕回礼笑笑,鱼服反而满不在乎地望向一旁。冯嫽拿着花枝敲着鱼服的布衣,不满地说:“鱼童儿,家姊已经道歉过了,你怎么都不理人?”

  冯媞无奈地拉着冯嫽的袖裾,责备道:“二位现在是假卒史和假书佐了,你怎么还是如此言语无忌。”

  郑箕笑着说:“无妨!反正我辈彼此年纪相仿,不算冲撞。”

  鱼服收了收腰间的剑鞘,数月里的奔波跋涉,韦带已经磨损不堪,带环上的绁索也摇摇欲坠。

  冯媞过来看着韦带,沉吟着说道:“我的軿车里还有少许犀革,就为书佐做一条韦带吧,也算是聊补舍妹言语之失。”

  鱼服冷冷地摇头拒绝,郑箕反而笑着说:“冯行首为何失之偏颇?我的韦带也是残破不堪。”冯媞也笑了,连连颔首道:“虽然犀革不多,为了不偏不倚,杂以牛革,应该还能做两条韦带。”

  鱼服没有说话,独自落寞地走开,悄然肃立在一棵大树下。夏日的微风轻轻卷起他的衣衫,袖袂飞扬,鬓发也随之吹拂散落风中。冯媞和冯嫽远远地看着他,郑箕说道:“书佐应该是有不可语与外人的苦处,他一向谨言慎行,即使与我也绝少言语。但绝非倨傲无礼之人,你们就多担待包涵些吧!”冯媞点点头,怜惜地看着远方衣袂飘飘、遗世独立的鱼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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