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和后来

  贝贝,我回来了,我想你。

  我从凌晨四点一直睡到晚上九点,冲了个凉水澡。偌大的公共浴室里,我站在靠窗的蓬头下冲凉,凉水顺着长发滴下来,滑过肌肤,像手指的轻抚,水珠贴着肌肤的空隙钻进体内,膨胀带来新的力量。北京,我生活十八年的地方,开始从脑海内一点点消失,母亲遗留的公寓,我曾经的照片,和照片里挂着温和笑容的我,南方,格格,北京的胡同,吆喝声,西单,还有一个叫永且的房子,一点点模糊,最后消失不见。眼前再次见到的是门口拎着几个超市方便袋的贝贝,还是那样削瘦的美丽,叼着烟,长发披散遮掩长时间不见太阳的苍白。

  黑暗里,我们喝着罐啤,以明治、烤鸡果腹。然后我枕着她赤裸的腿根,讲一个故事,一个成长的故事。

  父亲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当过兵,会拉小提琴、手风琴,会吹奏口琴,并且是国标舞的高手,这样的男人让出身富足的母亲一见倾心,不顾家里的反对,母亲嫁给了家庭背景复杂的父亲。母亲清瘦且美丽,但这并不能满足父亲的yu望,婚后不久,父亲开始眠花宿柳,并愈演愈烈,曾有两个大了肚子的女人找父亲负责,我看见母亲近乎歇斯底里的和那些隆起肚子的女人对骂,然后与父亲扭打,互掷一切能动的家具、盘子、杯子、灯、酒瓶……吊灯在四处是霉味的空气里摇晃,破旧的衣物散发着异味,腐烂的菜叶招引来硕大的蠕动着的虫子。

  我走到哭泣的母亲的面前,说,我饿了。然后她狠狠的扇过来,打在我的脸颊上,脸上一片火辣。她怒骂,没良心的东西。我倔强的瞪回去。我用肮脏的衣袖摩擦鼻水,然后转身去翻动油腻的锅盖,用手抓食发霉的米饭,和烂的菜叶。

  后来,我很长时间没再看见父亲,母亲翻出一件烫金边的玫瑰红的旗袍,盘起长发,苍白的脸只有下巴上有一块淤青,那是父亲拳头留下的。她洗净手巾给我擦脸,她的碰触让我恐惧,我向后退了几步,谨慎的盯着她,但我厌恶的那只手用力的拉过我,用力的搓净我的脸和手,像对待没有生命的家具或盘子,不,我连那家具和盘子都不如,至少,她可以把家具和盘子朝父亲砸去。她带我去见了那些人,逼我向他们鞠躬问好,然后,她一边哭一边讲我的父亲和他的那些女人。母亲的泪水在劣质的化妆品上冲出几道轨迹,然后顺着那几道轨迹无力地滚滑。那个被我称为奶奶的老女人露出被烟熏黄的大牙笑道:“你应该为你的丈夫自豪,能把那么多的女人,我儿子很厉害!”

  母亲阴着脸回到家中,撕烂了所有的衣服,她的,父亲的,我的,然后一直笑。从那以后,她开始吸烟,并用烟头戳她的手腕,或明或暗的桔红色就在白皙的皮肤上一压,听见母亲的嘶嚎,白皙的腕上就出现一个伤疤,丑陋并透着诡异,一直延伸,布满手臂,后来又侵蚀到母亲的胸口。她不在向我丢任何东西,包括她的手掌。她总是小心又狠狠的看着我,满腹的仇恨都集结在她那原本秀美的眼睛里,“你这个可恨的女人!”我只是用与她同样冷漠的眼神回视,不带任何感情的洗衣做饭。

  我每天放学后到菜市场捡丢弃的菜叶,运气好时,还能从狗的牙齿里抢到骨头。母亲为一家有钱人做饭以挣取我的学费和烟酒钱。我过了四年这样的日子,在我12岁那年,她最后一次骂我“你这个可恨的女人!”之后,她吃过晚饭后,中毒死掉了。

  我为她穿上那件烫金边的玫瑰红旗袍。那时,她的双臂和胸部已再没有可以容下烟头烫疤的地方,烫疤层层铺盖她的身体,像鱼鳞一样盖在白色的皮肤上,醒目丑陋,粗糙又散发着烟焦的味道。顿时,胃部一阵翻转,酸苦异味向喉涌出来,感觉仿佛在咀嚅。她永远闭上了那总是发出尖叫声的嘴唇。唇瓣紧闭,性感又妖媚,引诱着男人,苍白的脸只有唇装点唯一的颜色。

  母亲死后,我被父亲的一个兄弟带到北京,住在母亲名下的单身公寓里,并给我一个红色的被称为存折的东西。每个月里面都会有两笔款子汇入,一笔来自父亲,另外一笔来自母亲的父亲,他不愿见害他女儿一生的男人的骨肉,却又不忍让他女儿的骨肉飘泊。两笔钱成为一笔不小的收入。我有计划的冻结一部分钱,另外一部分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只剩自己,那时侯,这些钱至少不会让我流落街头。

  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试图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认真学习,初中,高中,并且温顺、乖巧、上进。那个女人的死,着实给了我不少的好处。

  贝贝,那天那个女人给我一包药并对我说,如果你想让我永远闭嘴,就把这包药煮在菜里,我毫不犹豫的把药掺在饭菜里,看着她一口一口的吃掉,然后痛苦的在地上打滚、咒骂、尖叫,直至最后再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一口一口喝掉那女人酒瓶里的酒,喝完我生命里第一瓶酒后,我从容的站起身来,将母亲的死讯通知该知道的人。

  贝贝用力抱住我,不说一句虚幻的话,我蜷缩着身子在她怀里沉沉的睡去,全世界什么也没有,只有贝贝的怀抱,我一点也不孤单,我知道当我醒来时,我就可以完全展示灵魂深处的纵欲、暴戾、残忍,一切的一切。

  我开始变冷淡,退出了所有的社团,不参加任何活动,或是变相的相亲联谊。再后来见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有斑驳百发的老年男人,有威严的气息,笔挺的灰色西服,配带深蓝如海般颜色的领带,背很直,声音沉稳,有着天生的威严和深潭一样的眼眸。

  我第一次坐上了豪华的宾士车,在同系学生诧异惊羡的眼光中从容而去。我知道,从此关于我的传言又会多出一项,他们一直怀疑猜测我自北京回来后变得不再数饭票过日子的原因,这辆宾士车无疑是他们推想的又一力证,或许他们早就认为我被某个有钱人包养,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这恰好成了一个契机。无所谓,反正关于我的谣言已很多,不在乎多这一项。

  那个老年人见到我的同时蹙了一下眉,像是被蝎子唤起了上次被蛰到的记忆。不过很可惜,我不是天蝎座的,相反,我出生在阳光存在时间最长的夏至日。巨蟹座的母性慈爱倒是丝毫不属于我,不过敏感细腻倒与我沾些边。安妮宝贝说,巨蟹座有一半是阴暗的,或许我恰是其中之一。

  我不喜欢你,是你父亲骗走了我的女儿。

  我皱眉,立即知道了他是我那身分尊贵的外祖父。

  我也不喜欢你,是你的女儿把我带到这肮脏的世界来,并带给我罪孽。如果你没有生下女儿,就不会造成你我今日彼此讨厌的情绪。

  他盯了我一阵,我不觉得有回视他的必要,猜想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利用。对了,我很像死去的那个女人。

  他突然长叹一口气,以一种苍老的声音颤抖的问,掬心,她后来好吗?掬心,是我母亲的名字。或许眼前这个男人曾把她当作掬在手心的宝贝吧。但这个名字并没给她带来一点好运气,反而成为一个没有一个人记得并默默死去的女子。

  她,只不过成为一个没有感情填补黑洞的绝望女人,她得不到爱也不想付出任何东西给别人,除了恨。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她得不到男人的爱延续生命,就不得不死去。

  他转身踱到窗口看向窗外漆黑的世界,很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径自坐在桌前,大吃桌上的山珍,不带一丝一毫的欢愉或者悲伤。那个男人,或者那个早在十年前死去的女人,都与我没有关系,虽然他支付了我十年来的生活费,那个女人给我留了一个单元房,虽然他们都曾经带给过我痛苦,但这一切总会模糊不见的。

  你不愿意和我回去。他的语气里没有温度,即使我愿意,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多了副筷子而已,十年前他的女儿把我当作家具,他也不过是如此吧。

  不,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我说。我想除了这些以外,我还可以说些别的什么,但,我没有开口。这个男人有钱有势,可除了钱,他应该没办法再给我其他东西。即使我不回去,该得到的钱,我还是会得到-----如果他愿意支付的话。

  他皱着眉头看我身上的穿着,散乱蓬松的头发用黑色的橡胶皮筋在脑后束成一束,洗的发白的牛仔裤,灰色宽大的呢绒大衣,一双NIKE鞋是全身上下最上当次的东西,却已被刮出几道硬伤,没有首饰,没有化妆品,没有皮包,甚至连课本都是用超市方便袋装的。

  我露出无害的牙齿,叫服务员包好一瓶上好的白兰地,装进袋里,冲那个男人道辞,轻快的走回宿舍。

  我的乖戾引起宿舍其他人的反感,这是必然的。为了不让她们讨厌也不再让自己受束缚,我搬进了两人间的宿舍,贝贝也从家里搬进了我们共同的公寓。生活变的更加自由和无束。我和贝贝依旧各过各的,偶尔一起逛逛街,或是在寒冷的时候,相拥入眠再或者共同饮入白兰地。

  有时候在图书馆里翻看艺术,或者哲学,图书馆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是属于我的,靠近窗户,窗外有棵槐树,打开窗子,有扑鼻的槐花香让我想起那段用槐花果腹的童年,有时就在那里发呆,一愣就是一天工夫。或者,呆在一排派高大的书架之间,察看一本本书背、书名、作者、出版社、价钱、哪年第一版印刷,这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就像在了解一瓶酒的历史一样,可以忘却现实,暂留时空。

  有时候坐在广场上的阴凉处看孩子们踢足球,或者打篮球,阳光从树缝间洒落在身体上,在皮肤间跳跃,耳朵里传来男孩子们的呼喊声,那是来自力量和阳光的声音,他们表现出的快乐,偶尔会感染我的情绪。或者是赤着脚在胶皮跑道上跑步,一圈又一圈,直至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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