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路鬼火(13)

  凡逢农活轻松点的时节,上面总是会有新的任务下来,让各生产队抽调青年人去做。咯不,大队又通知赤脚医生刘功崇晚上去大队开会,接受贫下中农自制新农药的任务。同时,还要求各生产队派一两名有文化的青年社员,参加大队今晚的大会。

  队长功英哥要知青晓枰随功崇哥去大队开会。两个人到大队部时,见大队龙支书已经在大队支部办公室里与团支书刘德保商量事了。

  会议很简单,就是龙支书一张嘴包场讲了一通。最后的关键是龙支书宣布成立西洲大队新农药研制小组。让刘晓枰觉得不可理解的是,龙支书宣布的新农药研制小组的组长,不是对药物有点知识的赤脚医生刘功崇,也不是自己咯个有点文化的知识青年,而是上次负责过大队忠字舞培训的那个妹崽龙冬花。

  咯个龙冬花大概十**岁,是龙支书的亲侄女。凡是大队里有么子青年人方面的好事情,几乎都是让她负责,也不管她有不有那个能耐。咯样一来,龙冬花就差不多成了西洲大队的百事通、大能人了,一个么子事都可以负责的全能的年青妹崽。

  当然,凡逢咯种会议,咯种事情,刘晓枰也只是顶着上林湾生产队的名额来开个会,应个点而已,并不会讲么子,更不可能得到么子好事。整个西洲大队只有晓枰晓楠两个知识青年,不但两兄弟不能形成么子知青气候,大队里干部也没把知青当么子回事。

  开完会,功崇顺便叫了一声德保:“刘支书,回不回去啊?”

  德保听功崇咯一声喊,愣了一下,赶紧讲道:“哎,你莫乱喊,我不是支书。”

  “团支部书记呀,怎么不是啊?呵呵。”功崇继续逗他。

  “团支书不是支书。我们西洲的支书是龙支书。呵呵。”德保讲着还朝龙支书那边笑了一下,“我今晚还要到大队机房里去检修一遍抽水机。秋冬季的旱季快来了,先作个准备。”

  龙支书听到了德保的话,赞许地点了点头:“好,年青干部做事有远见。好。”

  “你屋里秋玉咯几天不是病了吗?我昨天给她看过了,比较严重。你还是多招呼招呼她吧。”功崇又对德保讲了一句。

  “没办法,大队准备抗旱的革命工作重要啊,我不能只顾小家不顾大家,不能只顾了老婆,不搞好自己的革命工作吧?”德保把话讲得很大声,像是大会发言一样。

  “可是她,”功崇还想讲一句。

  “好了好了,你们先回湾村去吧。我今晚讲不定要在机房里搞一晚上,不回去了。”德保好像不耐烦似的,推着功崇和晓枰往外走。

  刘功崇打着手电筒,带着晓枰走了。晓枰跟在功崇哥后边,在夜色中静静地走着,两个人谁都不讲话。晓枰不知功崇哥咯会儿在想些么子,但他自己咯会儿只觉得心里像有么子东西堵着一样,一种讲不清的莫名的惆怅。咯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大队没重视自己,心里不高兴?不对啊,咯是自己早就有心理准备的,自己也从没奢望在大队得到么子重用,只求大队的干部和贫下中农们能接受自己、认可自己就行了。

  对了,是德保的话,是他认为革命工作比重病的老婆更重要的**!怎么会咯样呢,活生生的亲人比工作重要?那咯是种么子工作啊?革命工作?那咯个革命是搞么子的啊?是为了人民好,还是不要人民了?晓枰越想越不明白了。

  啊呀!要按德保的咯种思想,那自己前年为了保护母亲不被造反派欺负,还闹了他们的批斗会,那不成了不对的事了?要做个革命青年,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受人欺负吗?现在的德保为了工作,就可以不顾老婆的死活吗?按功崇哥的**,秋玉已经病得有生命危险了。

  黑暗中的夜路上,晓枰问了功崇哥一句:“功崇哥,秋玉的病不是太厉害吧?要不,德保怎么不着急呢?”

  “就是严重得很,他才不愿回家去的。哼。”

  “你咯样讲是么子意思啊?”晓枰听不懂功崇哥的话。

  “秋玉得的是痨病,也就是肺结核病,治不好了,是会死人的。德保咯个家伙就是怕在家里陪着他老婆死过去,故意不回去的。”

  “他不是要维修抽水机吗?”

  “哪里就差他咯个晚上。其实,他咯些天经常没归家,就让他那个病老婆一个人在家里熬咯最后的日子。唉,可怜啊。”惯常嘻嘻哈哈的功崇,难得咯样悲天悯人一回。

  “他怎么咯样子呀?”

  “他是怕。”

  “怕么子啊?”

  “怕死人啊。”

  “自己的亲人,自己的老婆,有么子怕的啊?”

  “晓得他怎么的。”

  “其实,自己的亲人,不管死的活的,都不应该怕的。”

  “是吗?”

  “你晓得尖毛山那片坟场吗?就是泉水湾的祖坟那一片。我晚上走夜路从那里过来过去,还经常见到鬼火。我就不怕,晓楠也不怕。”

  “么子原因呢?”

  “那里埋的都是我们泉水湾人的祖宗先人,自己家里的人,有么子好怕啊?”

  “那是的,那是的。”功崇觉得晓枰咯个小青年讲得对,自己的亲人,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没么子好怕的。

  所以,晓枰有点奇怪了,世上会有德保咯样做丈夫的,天下会有咯样的人?可偏偏还是咯样的世道,我们咯个社会偏偏到处是咯样的人,而且还是咯样的人当干部当领导的多。讲起来是他们能够舍小家为大家,是大公无私,是将革命工作放在最高的位置上。所以,咯种人最受组织上看重,最能提拔到各种负责的位置上去。

  晓枰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么子大问题,是关于自己生活的咯个社会会是么子人当道的问题。但是,他一时又想不出么子名堂来。只是觉得,一个不能看重自己亲人的人,怎么会对他所领导的人民好呢?咯样的人当了自己咯个社会的领导人管理者,那我们咯些受制于他的老百姓,能有么子好日子过吗?

  晓枰跟着功崇哥走在夜路上。他似乎看到了秋玉,在她自己生命的最后时间里,一个人在茫茫的黑暗中走向另一个世界。秋玉啊,你能走好吗,在一个人寂寞独行的夜路上?

  刘晓枰和功崇哥还没走到上林湾,就碰到急匆匆赶往大队部找哥哥刘德保的德财和华青兄妹俩。他们讲,嫂嫂秋玉已经殁了!一个人孤独地殁于没有点灯,没有生火,当然就没有一丝光明,也没有一点暖意的阴沉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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