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二)

  三

  致十六岁的林舒:

  林舒,你好啊!

  还记得十六岁时的三中校园吗?就是那个一到春天樱花就姹紫嫣红开放的学校,就是那个盛夏长得像没有终点的熔炉一般的学校,就是那个冬天同春天一样明媚的学校,那个你离开又回去的学校。可能你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不重要,我还记着,一切细节都记得。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到你,也是在那里喜欢上你,爱上你,最后在那里错过你,失去你。故事的一切都从那里开始。

  我常常会想,要是我哪天看书累了,伏在桌上小睡一会,睁眼醒来便回到了沐浴着金色斜阳的平城,回到我的十六岁,回到转过头就能看到你的十六岁。时间从那一天重新开始,我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我,你仍是从前的那个你,那一切应该会不一样的吧。

  来三中之前,我在炉乡一所染着大山红土颜色的中学念书。学校离家有十多里地,并不太大,以至于没有一个像样的跑道,更别提操场。略显逼仄的学校里老师并不多,但很友好,也很博学,至少那时的我是这样觉得的。老师们的课都很有趣,列举的例证生动形象,课堂的言语轻松幽默,让人学起来很不费力。我后来能够超常发挥,最终被三中录取,老师们很有功劳。不然或许我已经同那些明明比我聪明很多却早早放弃学业的人一样步入拥紊的社会;亦或是中考落榜后跟随我的木匠父亲捡起铁锤、钝凿和墨斗,从一根根木头身上讨饭吃。

  你呢?你生在一个颇为繁华的小镇,父母工作稳定,也都是文化人,从小你就在和睦的家庭氛围中,优良的家教让你从小就洋溢着一股子贤雅的气质,那是一股叫人很难忽视的气质。你在小镇上完小学,上完初中,一直以来,你都是学校里的优秀学生,是别人羡慕的对象,是你令你父母骄傲的宝贝女儿。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临近中考你突然患上高烧,我想你根本不会来到三中,这个对我而言高攀、但对你而言低就得学校。我想如果一切顺利,你会理所应当地去到一所更好的高中,在那里开启一段于外人而言更好的人生。

  当然,如果一切都同预料的那样,我就遇不到你了。但谁也说不准我们会不会在马路上偶然遇见,我会不会同样地为你所惊艳、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你。也许会的,因为有的人注定是要遇见的,也注定了命中会有剪不断的牵连。那时候,即使不知道后来结局的我一定会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眼就定格在你身上,像杰克在泰坦尼克号上一眼便为露丝所倾倒,因为你在我眼里是那样与众不同,是那样地熠熠闪烁。有些人注定是要遇到的,不是吗?就算用尽一生的运气换一张与你相遇的船票,依然值得,依然会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还有另一种更可能得情况是,我或许会在人群中抬头匆匆一瞥,但人太多,你我离得太远,即使我踮起脚尖也看不见你,于是我同平常一样抬头后便重新低头赶路,完全不会注意到同样低头赶路的你。哪怕我们走在同一条街道,哪怕我们路过同一家店铺,甚至我们擦肩而过,我们仍是像陌生人一样匆匆一略,各自行途。倘若那样,那便没有之后的故事了。这样的假设让我愈加庆幸命运让我们相遇,愈加感谢莫须有的命中注定,虽然基于已知结果的感激不那么聪明,但我还是感恩每一个将我们命运纠葛连的契机。

  毕业几十年,我对三中的记忆其实很模糊了,模糊到记不太清楚校舍的排布,忘记了很多师长和同学,忘记了习题册上的作业答案,但我始终记得那个流淌着和煦的清风、闪烁着金黄的暖阳的下午,那个我第一遇见你的下午。

  九月的南方,天空终于从湿漉漉的雨季里抽身,久违地放晴露出灿烂的笑容。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出发的前一天,我还在自家庄稼地里掰着颗粒饱满的玉米。而第二天,我离开了待了十多年的炉乡,来到了坐落于平城东边的三中。在此之前,我甚至从来没有去过几十里地外的县城。彼时的我,对即将到来的学习生活充满着磅礴的好奇和期待,那是我一生中最年轻的时候,年轻到之后的我再也找不回那种只要静坐在教室椅子上就能从身体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的兴奋和悸动,年轻到年迈的我曾无数次想要重新再活一次那奢侈的光阴。那不是我最辉煌的时光,却是我怀念的时代。即使填满那段岁月的是日复一日的、如同翻来覆去放在火上烧烤的红薯芋头一般外表焦黑的单调和枯燥,但人们还是愿意忽略焦黑丑陋的表皮,品着一层层细心剥开的红薯瓤,一次又一次地回味着它的甜美和丰腴。

  你就是在那样一个连时光被镀上一层金色镶边的时间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那是我第一次见你。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场面,那时的我全身写满了窘迫,而那时的你浑身沐浴着光辉。报道时,我提着一个白色尿素口袋在校园门口排队,袋子里装着我的被褥和脸盆,它们也是同我一路过来的,一样的灰头土脸。我顺着队列延伸着目光,从人群中一个一个地看向前去,最终眼睛停在学校门口霸气的石狮上。这就是你将来三年要奋斗的战场和营垒了,三年后,你一定要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我对着心中的自己立誓一般地念道。目光回收时,我便看到了你。

  你站在长条的队伍中间,个头不算高,身形细瘦,一只手撑着一把靛青色的伞,给人一种柔弱的感觉。那天你穿着一条水蓝色牛仔长裙,上身搭配了一件米色半袖,让人不由觉得干净。而我的目光一遇到你,便被整个吞噬了进入,无法挪开眼睛。我又注意到你戴着一个很洋气的棱框眼睛,我记得老师曾经说,城里读书的人几乎都会戴一个,能够看得更清楚。而寻着微微低垂的眼眸所指,我方才看清你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本扉页翻来的书。放眼看去,队列里巴不得全是嘈杂地议论暑假去哪里哪里玩的人,而你就安安静静地躲在遮阳伞下看书,以至于很难有人不会注意到气质清新乃至罕然出尘的你。即使那天打扮得令我觉得新奇的人很多,我还是一眼就朝着你的方向看过去,久久不能抽离,仿佛你身上有一种魔力吸引着我,不由分说地将我的目光定格在你身上,而给其他人挂上了模糊的水洗。只是任我够着脖子眯着眼睛也没有看清你手中书本的名字,只能记起来那本书的封页是亮眼的黄色。

  你读得是那样认真,那样入神,以至于好几次你前面的同学走了好大一截你都没能注意,直到身后的同学轻声提醒,你才连声抱歉地慌忙往前挪动,那时宁静得同一池清水一样的你为数不多的慌乱。而待队伍又一次慢慢停滞,你便又翻开刚才情急折角的书页,专心地读起来,直到再一次被人提醒,又像之前一样双手捧书给人连身道歉,优雅又笨拙的样子,叫人不免发笑。当时我就想:真是个特别的姑娘啊。你读书的样子是那样的文静,道歉的模样又是那样的可爱,以至于等我从痴迷的回味中反应过来时,你已经拖着行李,不见了影踪。

  我以为你会像我之前或之后见到的一些人一样,只匆匆瞥见一眼,在冗长的人生里相遇刹那就再见不到,可是似乎我命中注定就是要遇见你的,于是在第二天新班级的门口我再次看见了你。

  昨天离得太远,我其实并没有看清楚你的样貌,乃至于第二天一早在楼道里晃悠地见到你时,没能一下认出来。彼时你斜着身子依在楼道左侧的教室外,一手将一本书捧在手里,一手翻阅书页。我随意往左一瞥,你就映入眼帘了,但我第一时间竟径直滑过了你,约莫几秒钟之后才感觉一种后知后觉的熟悉。再回头时,只是觉得那人身形同你很像,给人的感觉也很文静,直到我看见你手里捧着的那本黄色封面的书,我才确定那人是你。于是我的眼睛就再没有离开过,星星点点的晨辉透过层楼的缝隙打在你身前,打在你浅浅漩起的梨涡上,打在你宁静澄澈的眼眸上,映得你如油墨花卷里走出来的精灵。那光仿佛是上天特意为你洒下的圆晕,让你看上去那么出尘,那么神圣,乃至于一颦一笑都有摄人心魄的魅力。我大抵是从那一刻喜欢上了你。这绝非轻浮的妄言,也绝非油滑的撒谎,哪怕我只见过你区区的两面,而你还不知远处的我的存在。有的人相处许久才能勉强印在眼睛里记住,有的人却只见寥寥数面无语无言就刻在心底,与我而言,你是后者。

  我要怎样向你描述你给我的感觉呢?心动?我想不是,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心动的意义。欣赏?有一点点。惊艳?有一点点。好奇?似乎也有一点点。吸引?贴切些许,但不完全契合。爱慕?想来为时尚早。

  “不准确,不准确!”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的我变得燥怒起来,继而霸占心头的是一种卑微的羞耻,我说不清它们何时气势汹汹地袭来,但无疑我的心绪在此前的几个眨眼之间已经剧烈地跌宕碰撞过了。我贫瘠的词汇已经无法完整地表达我的情绪了,那是任何精妙的语言都无法详尽的奇妙心情,以前是,现在还是。这方面,即使过了很多年,我依旧没有十足的长进,但这并不妨碍我被你独特的气质深深吸引,乃至于沉溺。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可以那么恬静优雅,可以那么深邃迷人。

  细花瓷质地板反射着头顶萤白色的光,晕染得整个楼道像被黏稠的牛奶填满一样,走廊尽头放进来初晨的黎黄色阳光,两相重叠淹没交错,彻底将走廊铺垫成了一幕重彩的油墨背影,那时候的你就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我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微笑地看着这幅光影,竟无比安宁,仿佛被轻绸包裹全身,我第一次感觉心底涌现出一股不一样的悸动,像一汩水流窜遍全身,时而宁静舒怡,时而热烈滚烫。我便是那时候对你心动的,或许从第一次见你,我的心就开始被你牵引,而第二次见你,仅仅相隔一个夜晚,再见你时我的心便不由自主地被你俘获,沉溺在一种不可言说的幸福之中,许多年后我终于找到一个词语来形容当时的感觉——驯服。没错,就是驯服,在此之前我的心为自己、家人、朋友而跳动,但在心底的某一处,它一直在孤寂地漂流,但那一刻,它仿佛找到了另一种跳动的理由,它的每一次跳动都比之前更澎湃,更汹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让它找到了停靠的理由,你就是理由。从此,这颗孤寂的心为你跳动,为你停留,为你所驯服。

  我知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可能会觉得疯狂,但事实就是我在第二次见到你便已经喜欢上你了,我一生最大的幸运也从此开始。我斜着身子倚在离你不远的墙边,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你。像贾宝玉痴痴看着他的黛玉,像小王子安静地凝视着他的玫瑰,像傩送羞赧地瞅着小翠,像所有痴男怨女厮守着爱情的模样,痴傻又专注,率真又执着。那样子我一直记了很多年,一直记到现在。

  而在你被铃声催促着走进教室,沉醉于你静美的我也只得悻悻地回到座位,像一只失去了水中的月亮猴子。但片刻之后,粘稠的甜蜜又再一次紧紧地包裹住我,我脑海中一次次倒放着你的倩影,心脏一次次不禁地剧烈跳动。你明明刚从我视线中离去,但下一刹便出现在我心头。

  或许是年迈的缘故,我最近时常遗忘很多事情,提笔落笔很多字很多词常常想不起,简单的算数也常出错,有时明明忽闪地记得要去参加一场读书会,可到时间点却忘得一干二净,记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于是只能无助地在屋里踱步,希冀于能想起来,结果往往悲哀地发现努力徒劳无功。我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衰老得厉害,精力在无法阻止地流逝,记忆力更是飞速地下降,但这不是最要命的。记住太多事情没什么好处,尤其是那些叫人烦心的悲伤的困惑的事情,忘掉才好,人至老年,只要记住那些快乐的事就好了。好在现在还不至于忘记自己的住址,所以出门遛狗还能找得到回家的路,也亏得如此,还能自如地串门,还记得旗子怎么下,纸牌怎么打。我甚至想感谢身体里无可医治的病,因为它让我在死亡之前不必经历那么多不舍的遗忘。那些记忆,是我用一生积累而成的珠子,若是被时间不由分说地强抢了去,我这一生最后的回味便毫无意义了。我要那多余但虚无的时间就没有意义了。记不住过去的人,比早一点死去的人更可怜。

  但这并不是很要命的,真正要命的是睡眠和吃饭的问题。记得年轻时候,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就立刻将公文包丢在一边,鞋都不脱就直直躺到床上,一觉睡到第二天天大亮。而纵使如此,第二天上班时仍是感觉疲倦得厉害,仿佛怎么也睡不够。可是现在,明明有大把大把无所事事的时间,明明没有人催促我起床上班,也不必踩着准点下班开溜,我却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睡不好觉。久而久之,我甚至开始害怕睡眠。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蜷缩地躺在床上,明明呼吸得那么用力,明明枕头被子那么暖和那么舒服,明明已经一天没有了睡眠,但总也难以入眠,脑子里心里空落落的。明明努力闭上了眼睛,但眼前漆黑一片,头脑却一片清明。越努力想要睡着,越清醒,越清醒,越较劲地想要入睡。最后,要么痛苦地坐起身对着空荡荡的黑暗发呆,要么在搅扰不清地挣扎中挨到凌晨,等待一轮升起的太阳,亦或者毋宁说是等待一个不必睡眠的理由。于是我开始恐惧睡眠,以至于开始害怕天黑。

  吃饭也是一样地糟糕透顶。兴许是从小长在一片热爱红辣的土地的缘故,我从小便是喜欢又麻又辣的口味,凡是就口之食物,必然要重油重辣重麻重香,吃起来才酣畅,回味起来才过瘾。而后虽因顾虑身体健康稍微轻减热辣的偏好,但较之多数人,尤其是各个医生所推崇的口味,仍是很浓重。那嗜辣嗜麻的偏好仿佛早已深深地融进我的血液之中,叫人无法割舍。但自医院回来后,那些沾染麻辣辛香味道的食物便一点也沾不得了,哪怕是馋嘴试着吃一丁点儿,没一会儿就浑身难受,像有蛇蚁啃食着肚肠。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再消化那些美妙的滋味了,那些曾经带给我味蕾无限美好滋味的东西,现在变成了带给我痛苦的小鬼。现在的我,只能天天煨点清粥素食就口,舌头淡得像整日泡在白水中,同我现在的生活一样索然无味。

  我似乎正在渐渐失去对这副身体的控制,而我却无法阻止它的发生,这种无力感在挤压着我对生活的期待,使我备受煎熬。

  好在我剩下的感官还不算退化得太坏。年轻时候近视的我以为我会像其他的老年人一样慢慢看不清楚东西,听不见声音,只能整日地枯坐在一张椅子上等人服侍。但不知怎么地,我的眼睛竟比年轻时候看得更远了,虽然看书上的小字依然要靠眼镜的帮助,但以前眯着眼睛也看不清的远处却毫不费力地可以看见,站在我住的楼里,我甚至能看到楼下踢球的孩子衣服上的卡通图案。听力也还行,至少还能听见别人叫我的名字,也能听清收音机里的人念的文稿。现在的我,早已不如年轻时一样阔绰,早已不能随意地挥霍仅剩的感官,故而我即使睡不着,也常常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好让神经休息一会儿。如果连身上最后健康的感官也失去了,我便是活着,想来也不会快乐。是啊,一个曾经拥有过喧闹和光彩的人,怎么能忍受得了躲在漆黑和安静之后无垠无边的冰冷和寂寞呢?我听广播说,世界上有一种蛇,生下来的那一天就又聋又瞎,看不见也听不见,一生都生活在冰冷潮湿的地底下。我不知道它是如何生存下来的,但可以想象,那样的生存肯定很艰难,甚至于有些苟延残喘。还好,我最后的时光还能看见,还能听见。

  在我生命倒数计时的日子里,我时常恍惚地感觉到死亡的临近,起初有种天然的畏惧,但自从释怀之后,便不再害怕,甚至有些期待它的到来。我开始设想自己离世后的葬礼,开始猜测下葬之日出席的客人,甚至无趣到开始想象你听到我离世消息时的模样,猜你会不会感到悲伤。每当我想到这些问题时,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你的脸庞,浮现出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模样,回忆起对你的第一次心动。每每想到你,我就会觉得我多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哪怕只是多活几天也好。

  此刻,对你的想念正甜蜜将我包围,但疲惫和困顿同样爬满我的全身。如你所见,我的思绪已经开始混乱,以至于写下的文字也开始醉酒,我不想让你看到破碎得不堪一读的东西,给你的情书应当是完美的,如你一样的完美。所以,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我会继续讲述我和你的故事,而今晚我将带着对你的爱入眠,以期尽早迎来下一个思念你的清早。希望今晚,我能好梦,但愿如此。

  四

  致我第一次爱过的林舒:

  昨晚我竟睡得出奇得好,我想这必然是因为你,只有带着对你的爱入睡,苍老的时光才愿意施舍给我一点珍贵而奢侈的睡眠。但令人遗憾的是,我没有梦见你。明明我睡觉之前所有的心思都在你身上,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向睡梦讨得一个见到你的机会。可能是健忘的记忆遗忘了日间的所思,想来我还是太老了,像锈蚀的机器,再不负当年的敏捷,只哀哀地留下咕叽吱喳的呻吟,这让我不胜恼怒。

  于是我今天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给盼食的小狗喂食,而是骂咧咧地将愠怒发泄到弗洛依德蹩蹙的学说上。他很无辜,他的学说也很无辜,我知道,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或许我只是想要用这拙劣的表演证明我对你的想念吧。想念一个人却无法得见的煎熬,太过于痛苦了,以至于常常让人做出一些令人费解的举动,并自顾地为之感动得眼含热泪。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想好如何称呼你。语言的力量明明这么强大,可以包罗世间一切具体的抽象的直接的隐晦的事物和感情,但此刻却又显得那么无力,无力到找一个贴切的称呼都无法做到。或许不是语言本身的缺陷,而是我所学太过于贫乏,乃至于绞尽脑汁也无法从我有限的词学中找到一个恰当的、可以完美地冠予你的形容,这让我深感挫败。但善良的林舒,我希望你能理解。毕竟,给你写信的这个男人除了自觉比别人更爱你,其他方面本就平庸至极、可以说一无是处。甚至在许多时候,连爱你都显得那么笨拙,那么愚钝。就请包容他吧,谁会介意一个将死之人梳浅的才学呢。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固执地给你写信,因为我预感到我们此生再难相见,所以我一定要趁着自己还记得你,还能提笔写字时,将一个男人珍藏了一生的秘密告诉你。

  我只见到你两次就深深喜欢上了你,这不是虚假的、夸张的逢迎之词,绝对不是!那是一种魔力,一种从你身上散发的魔力,宛如一道光辉,照亮了我心脏从未被发觉的地方。从此,我的心只为你而跳动,血液只为你而奔涌,生命只为你而前行。如果真的有月老的存在,我想他一定是将我的心紧紧地牵在你的手里,我能透过那红绳感受你的悲喜,因而得以与你一同分享喜悦、一同分担痛苦。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仍然如痴如醉地读书,而我在不远处被你吸引,为你着迷。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美好,纯粹的、不可言说的美好。你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后很久,我才从静谧的美好中回味过来,嘴角擒着笑意走进属于我的白墙教室。

  我对你的好奇从未停止。你叫什么名字?你来自哪里?你的家庭?你的喜欢?你的厌恶?你的过去……你的一切我都想要了解。我开始在脑海中复现你的模样,一点点地、笨拙地临摹我简单捏造的画面,即使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对于我来说,那画面已经深深烙印在脑海深处了。我画出你纤细而饱满的身形,画出你墨染般的长发,画出你盈着灵动的眼睛,画出你碧藕般的手腕,画出你柔荑一样的手指……所有形容美丽的词描摹你都不为过,但即使是最技艺绝伦的画师也无法完美地画出你的样子。你在我眼里值得所有的美好,但所有的美好却不足以定义你,与我而言,你就是美好本身。

  喜欢是不需要理智的,只有冷冰冰的作画才需要。只要我以诚挚的爱意想念你,你便会出现在我记忆里,成为别人永远无法比拟的光亮。但我仍会因为没有拼凑出你被晨光拉长的曼妙的背影而心生落寞,仍会因为给版画上的你放上一双纯粹的执着的同时又饱含深情的眼眸而沾沾自喜。没人能懂我那时的欢喜,就如没人能懂我对你的喜欢。那是不需要人明白便很幸福的感受,那是我一生最为快乐的感受。我便是在这种幸福之中度过我的第一堂课的,而至于老师究竟苦口婆心地讲了些什么,终于是一个字没有听进去。抱歉之余,我只觉浑身都浸满了爱的蜜汁。

  之后的几天,我每天都等在走廊上,只希望能够见到你,可是似乎是我每天去得太晚的缘故,上课铃前的几分钟里,我从未在拥挤着跑入教室的人群里发现你的身影。我没有放弃,每次下课都站在楼道里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希望从中一眼看到令我着迷的你。可是上天似乎不想让我如愿,我仔细观察了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唯独没有发现你的踪迹。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我有多落寞,我甚至有时会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个美梦,梦醒了,一切就不复存在了,你也不存在了。我甚至怀疑自己得了什么怪病,像妄想症、精神病之类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毕竟之前从未有人教过我,毕竟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有过的怦然心动。我想起小学课本上碧螺姑娘的故事,觉得你就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想着想着便快乐起来,但一想到久久不见的你,我继而伤感起来。但我终究相信,我只是运气不好,只要我一直等待,总会等到你的再次出现的。让我产生“你或许不存在”之类荒诞无比的想法的罪魁祸首一定就是我那喜欢拖堂的数学老师。对的,一定是,就是他每次讲课都喜欢拎着一本教科书讲啊讲啊,在黑板上写下一大串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推理演算,即使是下课铃声响起,他仍是自顾自地讲着说着写着,一点不顾学生们厌烦的心情,一点不顾我想要见你的思念和期待。

  你一定是在那个老师拖堂的时候悄悄经过我的窗前的吧,一定是的,因为我能感受到你的气息曾经出现过。彼时的我虽然已经十六岁,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小伙子模样,嘴边也冒出了青的胡茬,知识水平也勉强符合人们对青年的期待,但是对自己情绪的控制还仍像是一个幼稚的孩子。你甚至会觉得这种孩子气一般的心志可笑至极,但请你理解,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笨拙难免,幼稚难免,就好像我当初第一次来到世界一样。没有谁是生来就成熟的,生命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理智也好,年纪也好,在心动的一瞬间便不再重要了。

  见不到你的我常感苦闷,像在心口憋了一口难抒发的气结,越於越深。每到此时,我就开始以白墙作画,将萦绕脑海中的你,画在空无一物的白灰墙上,画在老师写满公式定理的黑板上,画在每一寸我目光所触及到的地方,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画着。彼时的我,心境犹如一潭若水,任由知识的石子不断投入,激不起一丝水花。

  唯有想到你,平静的水面便瞬间翻涌不止,起先是一层层荡着圆晕的涟漪,然后是噗通的水花,继而如鼓点般淅淅沥沥地敲打,如大风大雨过境,表面风平浪静,云销雨霁,实则雷声雨声风声齐奏,空谷传响,经久不绝。思念越来越浓烈,连空阔的房间竟也觉得狭小,我便将你的名字写在天上的棉云之上,让世界都知道那飘扬的云絮是我喜欢着你的证明;我以为蜂鸟鸦雀齐声奏唱你婉转悠扬的芳名,哪怕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姓名,但无碍我将你的一切篆刻在我能想象的每一个地方。

  于你而言,你是你,我是我,一个陌生人;与我而言,你就是一切。一秒钟不见到你,我的心便空虚,我的灵魂便残缺,我的生命便单薄,我便是这样爱着你的,爱着神秘的你,爱着我第一眼就无法自拔的你。从爱上你的那一刻开始,我的目光便随着你的身影而停留,而运动,我像写长篇抒情诗一样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将对你的喜欢、对你的怦然心动、对你的着迷,告诉你。我在失去你的惆怅和得到你的满足、思恋你的煎熬之中挣扎,随后沉溺其中。你是无法理解那种上一秒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痛苦绝望,下一秒又仿佛看到柳暗花明的希望和喜悦,再下一秒重又回到冷冰冰的残酷的现实中去的失落的。故而我时常对着黑板出神,对着窗外傻笑,对着墙壁傻笑。周遭的同学以为我因学业压力大而患上了精神疾病,更有人说我本就天生痴傻,我无意与一群脑子里只装着代数几何定理公式的家伙解释,所以就全当我疯了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对从未经历过的人而言,痴迷不过是一时的兴起,待热情退却,生活重新归于平常,乃至于平淡,当初那踌躇的亢奋的跳动的心便平静下来。很多年后,我回味当初略有疯狂的时期时,总感觉对你的喜欢混杂着浓浓的好奇,而后生出一种近乎极致的占有欲,就像被货架上的玩具迷住了眼挪不开腿的小孩子哭着喊着要得到玩具一样,以至于似乎和所谓纯粹的爱情相去甚远。女孩子在拥有新的裙子之后就会遗忘之前珍视的那条,男孩子在得到自己期待已久的玩具后便转身走向货架上另一个玩具。人拥有好奇心时,会对一切事物产生浓烈的兴趣,促使人不断进步;人拥有占有欲时,会努力奋斗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人同时拥有好奇心和占有欲时,好奇心驱使人去探索,去尝试,去喜欢,然后生发占有的欲望,直至把喜欢的东西握在手里,满足了占有欲,却再也满足不了好奇心,于是新鲜感之后,我们选择性背弃,选择性遗忘。人的天性大抵如此,为这个时代所信奉的价值观就是这样。

  之后几天,我仍是得空便在记忆里重画一副你的模样,生怕自己像忘记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忘记你。有关于你,我总是格外认真,甚至有些吹毛求疵,力求一分不差,哪怕我本是一个大大咧咧惯于遗忘的人。无聊的时间里,我仍怀揣期待,似乎总有一个声音说你会轻轻走过我的窗前,就像寓言故事里放弃劳作守在树桩旁等待送上门来的农夫,这个比喻不可谓恰当,但我的急切的期待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太渴望见你了,离我上次见你已经过去许多个日夜了,与我而言太久了,久到好像过了很多年,对于喜欢上你的我来说,每一秒钟都像一个小时,每一刻的孤寂都像在荒原漂泊很久很久。越是寂寞难耐,越难以遏制想要见你的冲动,浓烈的孤寂就越是蚀骨般难耐。可我连你走进哪一间教室都没有看清,又如何在川流的人群中找到你,如若你我在喧嚷的街道上偶遇,只需要片刻的失神,我们便被人流裹挟着错过彼此,成为概率论里错过的无数基数之一。但我之所以还妄想着可以等到你,只是因为我心中有一种异常执着的信念,一种我至今想来仍很玄妙的信念,一种可以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意。我一生便是要遇见你的,或早或晚,必然要喜欢上你,迷恋上你,最后爱上你,永远地记住你。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对你的迷恋是否会随着时间的延长逐渐淡漠,淹没在高中繁多浩瀚的乏味知识中,被学校里、街道上许许多多不一样的闪烁着各种或美丽或帅气的人冲淡,甚至因为中年物理老师向我仍来的一根粉笔而打断,就像我曾经遇到过又错失了的人一样。这种感觉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袭上心头,像牛皮糖一样牢牢困扰着我,叫人烦躁、恼火,乃至失眠。是的,我失眠了,我第一次因为害怕失去一个人而失眠,那个人就是你啊。你能理解一个爱慕你的男子,一个与你毫无关联的男子,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思索着你的模样,因害怕记不起你的一切而心生恐惧,变得战战兢兢,变得如履薄冰,变得失魂落魄,变得神经兮兮。好在没有持续太久,我便得到了拯救,因为我又再次见到了你。

  那是一个困顿的早晨,刚结束数学课的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下课就跑到了楼道外大口地喘息着新鲜的空气,趁着短暂的空余感受苏醒着的晨曦。伏在生满红锈的铁架围墙上的爬山虎自由地在风中飘摇,给斑驳又笨重的厚墙点缀了大片温暖的绿色,让我想起来家中种养的大片苞谷地,每一次风吹过都能带起一阵刷刷的声响,苞谷棒子冒出的一簇簇或红或黄的缨子隐约地摇曳其间,配上田埂子上茂盛的野草,田垄间的豆苗,十分让人安心。有人将一埂一埂的苞谷啊、麦子啊、荞子啊比作绸缎,比作画卷,想来也是十分喜欢的。我还喜欢听楼道里回响的喧闹的人声,上课太沉闷了,沉闷到让人坐立难安如芒刺背。我们习惯面对难题皱眉深思,然后尝试在老师的引导下解决它,最终获得一种短暂的难以言说的精神快感,然后接着解决下一个问题。但任谁都无法一直强制自己专注地解决枯燥问题的,至少我是难以做到。我喜欢自由,喜欢听远处汽车的喇叭声,喜欢听公园大妈跳舞的伴奏声,喜欢听围墙外餐厅的炒菜声,喜欢听清风拂过耳畔的声音,喜欢听不易为人察觉的雀子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城市,我体验到了农村宁静生活不具备的喧闹和繁华,我对霓虹的灯火无比地向往,对来往熙攘的人群无比地着迷,却只愿是远远地看着听着,而不愿置身其中。我张开双手,任阳光撒在手指手掌手臂之上,继而任它撒在脸上,我就这样尽情地感知着阳光带来的让人舒爽的温热。广场上头发花白的老大爷仍专心致志地抽打着旋转的陀螺,他想必看不见学校的窗边倚着一个兴趣盎然地看着他的学生。我们之间只一墙之隔,却仿佛咫尺天涯,我在墙内,华灯溢彩的城市在外面。那时的我就应该预见我与你此后漫长岁月中的纠葛绵缠也会是这样,如果早知道结局,当时的我会不会做一些改变?

  正当我放松完,心情愉悦地返回教室准备下一堂课时,我见到了你。你挽着一个和你差不多高的女孩子的臂弯,和她有说有笑地向着我走了过来。兴许你和我一样想出来透透气,但在我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半转的身体突然像中箭般僵在空中,心脏像被重敲的皮鼓咚咚直跳,瞪大着眼睛,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你。像是生怕看错,我又立马闭上眼睛,用不知所措的手揉了揉,才缓缓睁开眼睛看向你。先是一脸地不可置信,继而惊讶,再是激动狂喜,我简直要从地板上跳起来,甚至要流出眼泪,就像崇拜了很久的名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但我脑袋里被压抑住的理智及时苏醒,压抑住了快要失控的兴奋,以至于周围的人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但是只有我知道我的心跳愈来愈强烈,周遭的温度好像一下子烧了起来,仅一下子,我的手掌、后背、额前便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喉咙在燥热起来,我只得不停地吞咽口水。看着你一点点走近,我开始盘算着要不要上去和你打个招呼?不行,尽管对于我来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对你的外形、长相已经无比熟悉,但是对你而言,你之前从未见过我,一个陌生的人突然走上前来攀谈,你很难不把这人往坏的方向想。不,你和我的第一次见面我绝对不想让你觉得我冒昧又无礼。要不选择假装大意撞一下?不,我不想打扰你和朋友的交谈,看起来你们好像在谈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如果我刻意打断,必然会让你的心情受到影响,那绝不是我想要看到的结果。另外,你在我眼里是那样美丽迷人,自信活泼,而我呢,刚开学便被同学打趣像非洲来的土著,而后又有人叫我侏儒,我表面装作古井无波,可实际心里盘结成了一团疙瘩。我该是以什么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头发蓬乱、身材矮小、面容黝黑,我知道熏陶在诗书中的你必然心地善良,不同一般见识短浅的人一样,可这样一个长得普通,甚至丑陋的人难免受到你周围朋友的讥笑。我不想你因为你的善良被周围人嘲笑,绝对不。想到这儿,我抽抽跳动地心慢慢冷静下来,我做出了我这一生第一个现在想来既骄傲又懊悔的决定——低下头,冷着脸,贴着走廊边,迈开沉重的腿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教室,那模样定然像一只落荒而逃的狼狈又踉跄的老鼠。

  走过你身边时,我满心慌张,却又抱有一丝侥幸,希望你能注意到从你身旁走过的我,哪怕回头看一眼。只不过你没有,你笑如银铃,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这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猝然回头,我定会忐忑不安,窘迫不已,那不是我想要让你看见的。待你走远之后,我后知后觉地抓起袖子擦去额头的汗珠,整个人被一种浓稠的甜蜜包裹着,我痴痴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回味着你迷人的笑容。不知怎么的,你走过的地方仿佛仍残留着你身上的芳香,像稻花一样的淡雅又香甜,好闻得很。那是你的味道啊,在我的鼻腔内弥漫四溢,沁人心脾,直叫人欲罢不能,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对这种味道上了瘾。

  我满心欢喜地回到教室,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等待你回来。这一次,我要偷偷地跟着你,看你进入哪一个班级,看你坐在哪一个地方。我好不容易再次遇见你,可不会再一把你弄丢。失去一次就已经让我抓狂,我难以想象再次失去你会如何。你不属于我,但我的心,我的一切,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你了。当然,这一切你不必知道,我也不会让你知道,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之前是,之后也会是。

  而现在,林舒,你将是除我之外唯一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哪怕你从未知道我的存在,我还是决定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我害怕我死之后,我在这世间一切爱过你的痕迹便一定抹除了,从来没有人知道我爱过你,连你也不知道。我早已接受死亡,但我仍是没有办法接受无人知晓我爱过你。我面对过,逃避过,越是想要逃避,却越是无可避免地落入自我欺骗的陷阱。我终究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所以在我生命的最后阶段,我决定放下所有的顾忌,将我对你的爱说与你知道。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不必找我,那时我已经离开人世。是的,我又反悔了,我就是这样犹豫不决,否则就不会在漫长的一生中一次次错过你。请允许我最后这般任性一次,为了这一次任性,我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开满热烈的夏天,也连带错过你整个的青春。

  很快你就挽着闺蜜的手走了回来,你仍是没有注意到躲在门缝之后的萤亮的双眼。我蹑手蹑脚地跟在你们身后,躲在摇摇晃晃的影子里,躲在冒冒失失赶着去上课的大家伙的身后,像是掩藏什么明明昭然若揭的东西。我看你走进一间同我所在地的班级装修风格一模一样的教室,坐在离门最远的地方,恰好沐浴在黄色围帐过滤淘喜的雏菊花雾里。我们之间明明相隔不远,但几堵无情的墙壁残忍地消杀了目光对你的念想,但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在茫然漂流的空间里找到了你的航标,这叫人兴奋的鼓舞,让无所依存的心找到了抛锚的船坞。从今以后,无论在北极或是南极,无论在百慕大三角还是在加勒比海域,亦或是坠入马里亚纳海沟,或被吸入无底洞,总有一个船夫记得一座闪烁着微渺的光明的灯塔,那里有一个在温馨的炉火前忙碌烧饭沏茶念书祷告的女子在等待着他回家。爱上你的一刻,这颗心找到了落叶之处,找到了为所有未知漂泊而仍心有定处的理由。你手机拿着书,是一本我没有看过的小说,但是明天或后天,我手里便会出现那样一本书,我将跟随你,跟随你的思想,感受你的忧思蹙眉,体味你的欢笑明媚。你不知道的,我低头往循着不解风情的铃声往回走时,便在心里默默许下了这般祈愿。

  此后几乎每天,我都会像巡视自己领地一样走到你们所在班级的门前,像小偷似的,怀揣一种既兴奋又忐忑的心情欣赏你,如同欣赏一件绝美的艺术品,哪怕你从未属于我。

  你生得很好看,好看到我从书上看到的形容都无力地枯萎,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蝴蝶的孩子第一次见到蝴蝶时心里无加思考地应声而出:蝴蝶!像段誉第一次见王语嫣时嘴里只痴痴唤出一声“神仙姐姐”一样。语言是排在心的后面的。你让我的想象力顷刻枯竭,所有美丽的词汇都适合你,却又无法承载你宽慰的垂怜。你随手撩起一丝头发,都在我紧绷的琴弦上奏起一湖春水。那一刻,我来自人间,你只属于上天。那一刻我知道,爱你是不需要理由的,你就是理由。即使是最缜密的公式,也在你面前失去了绝对。这很不合理,不合理得就像我对你的爱。如果合情合理,那便不是最纯粹生发的爱了,那就不是人们思索了千古仍未得到答案的爱了。那时的我就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贼,想要把你每一分的美丽都贪婪地装进眼睛里,填进心包里。我享受那种无所顾忌的快感,明明匍匐在理性脚下的是我自己,却仍是像嗜好蜜糖一样迷醉于其中。

  从你身上盗来的,不止你的美丽,还有你手里翻阅的书籍。我从小读不惯文绉绉的书籍,与其沉下心读一时半刻的文章,我宁愿花上两个小时完成一张写满难题的数学试卷,宁愿耗费一顿午饭的时间解决一个看起来很高深的地理习题。可是遇见你,让我火烧火燎的心蓦地宁静下来,我开始好奇让你痴迷的东西,许久以来,我脑海里只留存有你英娥的样貌,但现在我想要有走进你的思想,感受你内心的喜悲,感受你眼里的风景。不得不承认,那时我仍抱有一丝渺寥的幻想,即或许有一天,你能够认识我,那时我能够毫不思索地说出我同你一起看过的书籍,谈论文学作品字里行间的点滴,靠近你,和你的思想一起跳华尔兹,与你的言语一起齐鸣,让你看见我炙热的心——一颗只为你滚烫烧灼、黯然神伤的心。以后的很多日月里,我常常回想当初这个幼稚又有趣的决定。你或许不知道,我整个的一生,都将因这个决定而庆幸。

  此后的三年时光里,我跟着你读了很多的书,多到比我整个十八岁之前所有的的教科书和作业本还要多,多到可以摆满一整个的书架,多到我之后的一生好似从未如此充实过。你不知道最初捧着一本言情小说的我有多尴尬,尤其是我大嘴巴的同桌将它的名字在班级里大肆宣扬,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每天下课都如痴如醉地读一本文风昵哝细软的言情小说,我感觉黝黑的瘦脸像是被糊上了一层正在剥落的树皮,洗不脱又说不清楚。

  他们不会知道我与你看的是同一本书,他们不会知道的,热闹散去,没人会注意我仍是乐此不疲地读书的。我一边读书,一边幻想着另一间教室里同样读书的你,想象你温婉的神态,想像你在读到同一个搞笑情节时哑然失笑,想像你在读到催泪画面时潸然泪下,想象你在读到结尾时合书沉思,想像你同我一起在时间的静谧里经历一个个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的故事。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你坐在我右边,我双手撑着下巴,全神贯注地盯着你的眉宇,感受你眸子里盛装的一汪澄澈的善良,感受你细如白藕的手臂下情绪的脉搏,感受你真挚又慈悲的心跳。

  那是一副怎样都看不厌的光景,我真的好想好想就那样一直痴痴然地望下去。你不知道,我一个很少落泪的人,一个在家里被寄予厚望的长子,一个十六年从未知道爱情的人,不知道多少次为书中的分离而落泪而悲痛。我原先的世界荒芜一片,因为你的出现而鲜活得像一个本应该这样的人,我第一次亲吻自己心灵上长出来的草原,第一次感觉到情绪如波浪般起伏,那是一种摄人的力量,一种在我生命中掀起波澜的力量。

  你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时,我边读边想象地拾起你生命里遗落的金黄色的麦粒,那必然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你的家庭,你长大的水土,你的朋友,你的习惯,你的喜欢,甚至你走过的街道,我都很好奇。了解总是走近的第一步。现在的人就是走得太快太远,不明不白地在一起,不清不楚地分开,像玩一样,碰一碰搀一搀,而后一拍两散,一点不庄重!这是我同他们最大的不同,尽管多数时候我对他们无知无畏的勇气由衷敬佩,却也常常两面三刀地鄙夷他们无谓无为的冷漠绝情。

  当然,你读的书太多了,多到我还没有看完上一本,便看到你手中又多了下一本崭新封面的书,有些书隐约记得在历史书上看到过,经典得很,但注定枯燥无味得很,有些则是全然没有听说过,想来是你拿来调剂枯涩经典的小料。我一本一本地跟着,好像跟着一个朝着太阳光走的你的影子,不,不对,我早已经变成你的影子了,自从我决定探索你的灵魂开始。你知道的,很多书并不有趣,翻译的人似乎穷尽毕生所学也只磕磕巴巴吐出些被他们视为神作的苦闷文字,甚至冗长的某某斯基伯爵和什么什么珍妮之类的小姐太太的名字都直教人记得头疼,更别提那些让人不明就里的、矫情无比的对白。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你早已知道了。那些对我而言诲莫若深的奇异符号,你早已驾轻就熟地记忆理解,那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肯定是这样的!

  之前的我是一个多么恐惧密密麻麻的文字的人啊,但为了跟上你,为了更好地了解你,我居然慢慢地收敛起急躁的毛病,摒弃杂念,磨着性子读起书来。从前几乎不在语文老师面前露头的我,也开始频繁地走动起来,揪着一个之前从未听说过的隐喻就追问个不停。同桌曾开玩笑地说我估计被谁中了蛊,望水杯里放了一条大虫子,喝到肠子里,顺着血管就爬到脑袋,占了主位,改换了原本的性状。我一边佩服他奇巧的人想象力,一边暗暗酝酿一句话:如果爱情是毒药的话,那便让我无药可医吧。

  于是我在一个个绞尽脑汁的日子里,在白炽灯开得比太阳光还久的夜里,认识了鲁迅,认识了余华,认识了巴尔扎克,认识了很多大胡子小胡子没胡子的作家,认识了很多风流又多才的文豪,认识了一个个悲惨的、可憎的、丑陋的、伪善的坏人,一个个善良淳朴却命运多舛的、努力奋斗却得不到完整的、被折磨来折磨去的好人,还有一些我分不清好坏却是有棱有角的人物,一个个好似糖印上的小人,直落落地拓在我的脑海里了。那些你读过,我也读过的书,码成厚厚一摞,比我还要高。我就是跟在你身后读完这些书的,要是生在古代,怎么说也算是学富好几车的秀才人物。而你呢,不是李清照,怎么也会是温庭筠一样的才女。或许你不屑于她们二位,但这是我唯二认识的女文人,或许你喜欢外国女作家,只是我一生中读到的其他人都不像你,你太特别了,特别到几千年的人类历史都找不出一个人与你相近。或许还是我读的书太少,但是没有机会了。我剩下的时日无多,也读不了几页书,再没气力去寻找一个像你的文人了,因为本就找不到。你就在我眼睛里,在我心里,只此一个,挚爱一生。纵使我读再多书,看再多人,你仍是那最绝美的一首诗,一席文,一卷书,仍是让所有人花容失色的美人,仍是世间最善良的天使,仍是一切美好的所在。你像是上天赐予我的宝藏,让我从一个文学的门外汉变成一个有机会沐浴圣神光辉洗礼的童婴。

  除去兢兢业业地读书外,我仍是得闲就去看你,看你冒着小雨从图书室小跑到教室,看你对着镜子调篦发梢的青丝,看你在和睦的阳光下酣酣地睡眠……我总是混入穿梭往来的人流里,远远地朝你瞥上一眼,像偷窥一件不属于我的藏品,而后心满意足地离开。灰暗净乏一身,一日又是一日。我甚至有些期待你发现躲在门缝之后的一双热切的眼睛,期待你眼睛里闪过的光芒,但是我害怕。我还没有准备好见你,亦或者说我仍是没有想好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见你。一个无甚亮点的追求者?这样的人你不知道已经拒绝了多少。他们就像一只藏不住事情的鹦鹉,刚偷学到几句拙劣的情话就迫不及待地学舌过来,凭着一胆子可笑的勇气走到你的面前,递上一个苹果,一瓶牛奶,一张写满错别字的情书,念一段昨日电影里刚学来的台本,便是当神圣的求爱。他们浅薄得可笑,让人连嘲笑他们都不忍心,只能在心里为他们年轻的无知而默哀。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不会凭着一股还没有辨明是爱情还是好奇的鲁莽去表白的,我是不会像他们一样不负责任地爱上一个人,转头又因为时间的洗礼而放弃一个人的,我是不会用一份想要更进一步的冲动去换一个鸡飞蛋打的结局的。走不到最后,为什么还要夸夸其谈海誓山盟,明明只是一时新鲜,为什么要说至死不渝之类的鬼话,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还信誓旦旦地承诺。爱情应该是简爱最先拒绝了那个将疯掉的妻子关在阁楼、家财万贯、地位煊赫的罗切斯特,最后爱上了那一个一无所有的罗切斯特。爱情应该是露丝厌弃了赠与她昂贵的海洋之心的富家公子,最后爱上了船头相拥的杰克。在没有能力去实现那些空中楼阁一般的可笑誓言之前,承诺是那么奢侈的东西,奢侈到闪烁着欺骗的谎言。太轻易编织的梦破碎也来得那么容易,而可怜的是,很多人无法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丁点的惊艳就叫他们疯魔,廉价的玫瑰就让他们自以为坠入浪漫的爱河,太过随意的开头,早就为潦草的结尾置办了一串串的悲催伏笔,可怜的是,有些人即使最后,也不明白为何。

  我不会像他们一样轻浮地说着从电影里学来的我爱你,也不会大肆宣扬对你的情意,我只会一直跟在你身后,默默地关注你,默默地了解你,默默地守护你。我在等一个恰到好处的相遇,一个我有资格站在你面前的相遇,一个我可以与你并肩前行的相遇,在此之前,能够每天看你一眼,就是我弥足珍贵的欢喜了。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小心思的。我之所以每次都在你读完一本书之后才开始读它,一边是我看书不快,一边是我能够借此和你读同一本书。是的,不只是名字相同,本就是一本书,一本你刚放回书架,我就偷偷借走的书。我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够和你更近一点,毕竟我和你相距太远。有时我会恍惚感觉纸业上有你留下的味道,我便撅起鼻子贪婪地吮吸着,欣喜之情不亚于哥伦布发现遍地黄金白银的新大陆。那是浸满蜂蜜的书页,那是你浏览过的痕迹,那是没有门窗的黑板,我可以尽情地欣赏你的美。我爱上了这个由我独创的游戏,无人干预,无人打扰。那是一个人的海,容纳得下所有尽情的沉溺。

  记忆里,高中第一个年份便是如此摇摇晃晃又四平八稳地度过的,无甚炫耀的亮点,时不时有人往湖里有意无意丢掷几颗石子,只“噗通”地散起一圈细纹涟漪便又重归平静。水上花草该开放就开放,该枯萎就枯萎;水下鱼虾该闹腾就闹腾,该吃饭睡觉就吃饭睡觉。池塘就巴掌大,纵使有雨也被更喧腾的震动遮掩过去了,落得好清净。要说这小池子最大的惊喜,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

  新年来临的最后一个夜晚,上着晚自习的教室早已洋溢着浓浓的喜悦氛围,跨过今夜,新的一年就来了,高中贫苦如老僧的修行生活便倒计入下一个节段了。老师告诉我们,说天气预报今晚有雪,让我们注意保暖,加衣加被。讲台下,同学们的兴奋之情如要破蛋的小鸡,一个个张望着窗外,期待一场白花花的雪。

  老师明显感受到流窜的雀跃,开始谈起闲话。讲得好像是个求学时期的故事,不过彼时的我心猿意马地走失在飘起雪花的新年夜里了。天空像蒙了一床汲水的厚被子,哪怕是最轻柔的风也能吹落一片片雪花。透明的玻璃窗在北风的威压下悄然蒙上一层水雾,将标准的工业制成品装点得像上世纪遗留的泛着水晶棱棱剔透的毛玻璃,用手划上一个圆,可以看到流淌着的车流在朦胧的路灯下婆娑着往前,慢得像裹着粪球的屎壳郎,可明明里面是一个个焦急赶回家去陪伴家人的上班族。

  雪就是在那时落下来的。先是一颗一颗洗衣粉样式的雪粒子嗒哒叮咚地落到房顶上、树叶上、窗台上,像一撮从天上撒下来的细盐,落在人间最需要圣洁的角落。没过多会儿,漫天开始飘起头皮屑一样的雪花,随风而动,风停雪落,悄无声息地坠到窗前,也坠到白雪稀罕的南国人的心里。慢慢地,一片片六角雪花结成团,化身飞舞的鹅毛降临沉寂已久的人间,垂棉无声,只簌簌地将世界铺展成一片窑烧的纯白。平城三年,就落了那一场雪,一场滴滴点点都不漏痕迹地潜进所有人记忆里的雪。纵是后来我在北方一次又一次见到铺天盖地的风雪,也找不出那一日的柔美多情,见不着那一天的妩媚丛生,那始终是我一生所见最美的雪,同我眼中最美的你一样,共同构成了我对于平城,对于高中,似有若无又无处不在的牵连和羁绊,相随一生,麻缠一世。

  下学时雪还没停,朋友们两两三三沿路既惊又喜地在雪花扬扬的黑天里欢呼跳跃,好似一口气呼出了憋在心底半年来的委屈、愤怒、压抑,像个孩子一样。不对,我们本就是孩子,不是有个作家说过吗,在死之前,我们都是孩子,做什么都可以的孩子。当然,犯法的事情不可以做。走着走着,突然只觉脖子一股钻心的冰凉,径直像被吓到的猴子破声嘶叫起来,回身一看,几个并不熟识的姑娘正比划着鬼脸咧嘴大笑,也并不因为不认识而生分。朋友们见状顺手抓起一把细雪,追逐着便嬉打过去,别处蠢蠢欲动的人见此情形也加入乱战,顷刻间,飞雪狂舞,泡松的雪球飞到这个那个的脸上身上,笑声骂声尖叫声呐喊声响成一片,男孩女孩在雪里跳着蹩脚也不华美却生动可爱的舞步,还好我机灵跑得飞快,否则说不好就淹没在鼎沸的笑闹声和大雪中。

  头戴白雪帽的路灯让我想起一本小说里一个恪职尽责的守灯人,纵使风很大雪很厚天很黑,仍是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撑起一片灯亮。在这个飘扬的雪夜,越发有种孤独而坚守的浪漫。

  兴许是身后的雪战太酣,平日熙攘的小道竟不见人影,只留得刻石灯罩幽幽影出一团团淡蓝色的光,像极指引人通往圣境的秘火,在落寞的雪夜里忽明忽暗地跃动着。走出教学楼与宿舍之间的樱树林子,一条直通宿舍的雪道漫漫铺在眼前,反射着晶莹的温暖的光辉。正当我以为这条长路只有我一个人时,我发现齐踝深的雪层上络络地印上了一串脚印。循着脚印望去,一个身着略显肥大蓝白校服、肩披轩墨长发的身影适时地映入眼帘,长灯放亮,零雪如坠,拉得那个女孩的身影那么孤寂,又那么静美。那是你啊,我再熟悉不过的你啊。纵是不用回头,不用说明,我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你,认出肥厚又落伍的校服包裹着的你,认出了长发末梢天然卷曲成波浪的你。我不可能认错的,纵是你站在一千个一万个人里,我也能够不假思索地认出你。纷纭的雪花落在你的头上,给你微微飘扬的长发点缀上最熠烁的亮片,像侍臣小心翼翼为公主饰配的簪花。雪越生得洁白,你越装点得可爱,连你身旁的路灯都不认别人打搅你的美丽,昏昏地光束只为你而盛开。路上没有人,本就不应该有人,那是你的世界,你摊开双手掬一捧白雪,放到冻得像苹果皮一样的鼻子前轻轻嗅了嗅,而后冲着前方用力地挥洒,让从天上来的雪花再一次飘飞在空中,风也秒懂你的意图,轻轻吹拂雪花落到你的额前你的头顶你的发上。你从来不拥有雪,但此刻全世界的雪花都为你的欢喜而欢喜,你便是寂寥雪道上的世界。我想起一句诗,“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多可爱的诗啊,多可爱的人儿啊。尽管我曾千千万万次地说“我喜欢你”、“我爱你”,但似乎只有那一个雪夜的你曾片刻地完完全全属于我,那是我一生都不曾忘记的场景。之后我见过很多或狂暴或轻盈的飞雪,也见过各种形形色色在雪中漫步游戏的人,却再没见过那一日似的雪花,那一日的人儿。

  那一夜我是怀着甜蜜的笑意入眠的,这个雪夜充满了太多的惊喜,你就是惊喜的本身,不需要解释,不需要缘由。枕着纷飞的雪花,听着耳畔室友冗长的鼾声,我闭上双眼,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放映着你的故事,笑盈盈地陷入了睡眠。寒冬铺陈着的新年就在这样一场嬉笑着热闹着的雪中悄然来临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只是酣熟的睡眠里一刻也没有出现你的身影。

  那一年,十六岁的我所有的记忆都是关于你的,像入口的方糖,甜滋滋的,引人无限回味。即使很多人不记得了,很多细微的事情遗忘了,甚至连当初视若珍宝的知识也通通给丢了个干净。但我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就是遇上了你,喜欢上了你,慢慢爱上你,这件事情比别人以为的重要得多,它承载着我第一次的青春悸动,记录着我第一谨小慎微地呵护着不属于我的你,哪怕那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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