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三)

  五

  致林舒:

  林舒,我很不开心,准确来说是因为见不到你而不开心,因为我已经一个寒假没有见到你了。事实上,这个寒假带给我的欢愉只持续了一天,只持续到我走下班车回到我熟悉无比的家,回到我慈爱的母亲和宽厚的父亲身边,持续到第一顿接风意味的晚饭结束之后。

  是的,我与你失联了,我不再能看似漫不经意走过你的窗前看你,也不再知道你正在读什么书。与我失联的,不止是你,还有你的思想,那份我赖以靠近的神秘。我握着好久不见的遥控器,却对电视机里轻松幽默的节目提不起兴趣。在山里撵野兔时,我常对着粗糙的松树皮发呆,一只兔子也没逮到;与同村朋友游戏时,他们粗野的语言和笨拙鲁莽的行为令我不适。他们不像你一样娴静恬然,不像你一样灵动活泼,不像你一样纯净美好。于是从第二天开始,我就盘算着假期快快结束,我竟开始想你了,着魔一样想见到你,想同你一道看书,想静静看着你。你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吗?我竟傻里傻气地数过,总也数不对头,其实我知道,我是数不清楚的,但也还是数,这样时间能过得快一点,不必蹲守在炉火边缘苦等一场不知何时到来的春风。

  母亲以为我患了痴傻呆懵的癔症,说笑着要请三里地有名的神婆给我跳大神,送去从外沾染而来的魔怔。父亲倒是看出几分我的心思,打趣问道:“怕不是痴痴呆呆的脑筋,只是心里为哪家姑娘牵挂了肚肠哩”。父亲不晓得他一语成谶,只当是妙手偶得一句开解的幽默物料。母亲便跳脱出来搭话道:“儿啊,莫听你爹玩笑话,现今唯一的目标就是考上个好学校,将来分了工,再找对象。不要颠倒了轻重,耽误了人家,也耽误了自己”。母亲肯定没有看到,我眼睛里有道光突然亮起,又悄摸摸地熄灭了。他们不知道,有些人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只不过那是好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的事情了。彼时对父母听之任之的我只是连连点头,苦笑着找了个别的话题搪塞过去。如果当时的我能对后来的事情先知先觉,我定然会将你的一切告诉我的父母,让他们知道你有多么好,多么漂亮,多么博学。我要大声地告诉他们,你们的儿子有多喜欢这个姑娘,以至于此后的一生都始终牵挂念想。但我没有,一边作为家中长子,我还没有资格在没有能力之前谈朋友;一边其实是我还不确定对你的好奇,对你的迷恋,对你的疯狂,究竟是一时的冲动的喜欢,还是能持之以恒的爱。你知道的,这两者有太多的不同,一个一时心血来潮,来得悄无声息,走得隐秘汹涌;一个细水长流,爱得谨慎,爱得深沉,大不一样。

  我一整个的冬天都在数村庄周围重峦的群山,数天边烧红的赤霞,数脚下的石砾,数一些没意义的东西。没有出现新的问题之前,我能理所应当地无知,但当新的问题,一个避无可避、必须回答的问题出现在我面前时,装傻充愣变成了拙劣伪装的躲逃,而当我鼓起勇气正视它时,却悲哀地发现我连问心无愧的回答都想不出来。我是不是喜欢你?这个明明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变成了萦绕在我心口阴翳的霾迷蒙的雾,一张抓不破挣不脱的网。我终于用一个整个假期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太笨了,你肯定也这么觉得,如果我再聪明一点,我想我可能就不会错过你。

  我只觉得那个冬天很冷,明明没有下雪,却连花开的时候都让人舍不得脱掉袄子,迫不及待冒尖的嫩苗更是被冻死了不少。而我的心同那年的冬天一样难熬,隐约中我身体里的树苗也好像几乎要被冻死了。明明长高了几公分,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是我最讨厌的一个冬天,没有之一。

  直到再一次站在学校,我心里荒芜的冬天才算完全过去。只有见到你,我空洞的内心才能得到甘洌的慰藉,似一株枯萎又复生的苞朵。我仍在读书,读鲁迅,读路遥,生怕被你落下,生怕哪天与你攀话时搭不上话茬,错过了与你成为朋友的机会。虽然到最后也没能成为朋友,以至于没有说上几句话,但只要内心留有吐珠的期待,日子总是过得可爱些。

  早春为平城缠了一层单薄的纱衣,搭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裹在每个行走在这座城市的人身上。我再一次去到你的窗前,循着我最为熟悉的方向望去,却没有发现预料之中的你,教室里密密麻麻的座位应答着无人走动。难道你并没有返校?或是家里出了急事?或是路途遥远,车辆出现故障?亦或是突染重疾,休了学?我不住往各种听起来荒谬又恶劣的情形想象,脸上笑意不在,只兀自皱起眉头,一时竟忘了整个找寻一遍。我甚至想要叫喊出来,但猛地想起我居然连你的名字都不知晓,又何从呼喊,只得压下呼之欲出的气流,呃呃啊啊地干吼着,像嗓子眼堵了一只鸡蛋。

  “请问你找谁?有什么事儿吗?我看你挺着急的样子,有什么能帮忙的吗?”一个礼貌又爽利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两步,竟手足无措地抬头望天花板,继而鬼使神差地张开双臂扭起脖子,想借此思索一套令人信服的鬼话。眼珠骨碌两圈后,我低下头,长呼一口气,故作镇静地向这位躲在声音背后的正主看去。你便这样撞进了我的眼睛里。

  你微抬着头,眼神恳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圆框金边眼镜不偏不倚地搭在你不挺不拔不塌不宽的鼻梁上,镜片显得眼睛更大,也衬得眼睛里流动的光辉更风情万种。我的心像牛皮面鼓上的豆粒,你一个眼神落下,就如重锤临鼓,顿时如水面响起炸雷,心脏似豆粒迸跳。脸一下子便火烧火燎地通红满面,耳根像有另一颗心脏,熨烫得如烹熟的大虾。可笑的是牙齿竟也开始打颤,编作好的说辞一套套地糊涂在脑袋里,甚至腿也开始抽摆,简直要栽倒在你面前。

  “你有不舒服吗?”你察觉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我没有不舒服,简直可以高兴地跳起来,因为你终于同我说话了,哪怕只是简单的问询,也足以让我兴奋。但我竟好像失去了这副身体的控制,紧张到颤栗,脚步一跟一步只想转身往后逃,明明那么开心,可是看起来却那么痛苦。

  “我…我…没事儿。呃…只是来找一个朋友,但好像不在,等他回来我再过来吧。”结巴地说完这句话,我转身便跑来,像个被人赃并获后落荒而逃的小偷。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眼睛怕是被戳了两个大洞,瞎到连你都看不见,却又飘出一丝踏破铁鞋的侥幸,但转头就被自己又呆又窘的表现弄得羞愤难当。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便是我这一生和你为数不多的所有对话。简短到只一分钟功夫,却让我念了好大半生不曾忘。

  “林舒,这人谁啊?你认识吗?上学期就经常在门口徘徊,好奇怪啊。”你身旁的同学问道。

  “说是找人,但不太像,似乎有什么不方便开口的秘密,谁知道呢……”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最大的秘密就是你,就是你啊。“林舒”,我默默在心里记下你的名字。真好听的名字啊,人也那么好看!

  我就这样知晓了你的名字,另类又尴尬。你呢?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啊,我还没来得及或者说没有机会告诉你。

  欣喜之后,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繁复的知识和海量的习题一边让人感受到脑海里爆裂又愈合的充实,一边不免让人感觉单调乏陈,能力就在填充和挤压的变奏下不停地涌入又不断地产出,不少人都面露疲态。我本应当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光荣而伟大,不凡又平凡,在求知路上筚路蓝缕。但我唯一有幸的是还有你,每次下课都出现在窗前断然不可能,但我仍会抽出时间去看你,或一天,或隔几天。只要看见你,心里的烦躁好像一瞬间清净不少。你上辈子定是一个菩萨,用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开化驯良狂怒的生灵,单是靠近你,心情便舒畅,心绪便安宁,一切便已十分美好。

  你最近又读了新书,一个叫沃尔芙的作家,我从没有听说过,不过不要紧,因为过几天它就将出现在我的书桌上。看着你脸上恬淡的微笑,我仿佛能想象到书中描写的温暖又热烈的花开。即使是阴天,我的心也因你的笑容而挂起太阳,即使是冬天,我的世界也依旧因你盛放鲜艳的红花。你像药,医治了我,拯救了我,让我的生活充满希望;你像诗,熏陶了我,升华了我,让我的生命富裕充盈。我知道你是不屑于如此庸俗的赞美的,但这就是我想要对你诉说的情话,如天上繁星,说不尽,如一汪春水,话不完。你的悲喜成了我的悲喜,纵使我离你很遥远,我仍感觉心和你相连。给我一页纸,我能以爱为题,写一篇又一篇的诗,写一句又一句的情话,一段又一段的告白。你是一切,你就是源泉,枯燥无味的生活因你而变得异彩纷呈。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的确为你写过诗,哪怕语句词不达意,哪怕无法和大家相提并论,哪怕诗里的每一个字眼都写满了生涩的笨拙和过于想表现的裸露。譬如,“你是清风,是明月,是岁月静好”,又如“多情最上扰,遗泪满衫襟”……我第一次发现我写的东西,那么矫情,可是却又那么可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

  可是父母的玩笑总是时不时的闯入我的思绪,像一把锯齿刀,撕扯着我的身心,啃噬着我对你的思念。不被祝福的爱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哪怕两个人再如何不顾他人眼光。你或许会觉得我想得太远,远到不切实际,毕竟这个年纪没几个人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不能不想,明明这么重要的问题,那些忽略的人、视而不见的人是怎么想的呢?我不理解,不想要理解。

  我仍在心里写诗,有一天开始写在纸上,像燃起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一首又一首。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诗歌,都是最澎湃的情感波涛,都是最汹涌的心灵激荡,都是最单纯年纪最不渝的情话。纸上抖落的文字像极每一个少年青涩的爱,那么简单直白,那么浪漫而富有生命。在我所有的诗文里,你是永远的、唯一的第二人称,自始至终一直都是。在我不大的世界里,你与一切我能想象的美好同义。

  我一直写,一直写,灵感无限。写了一张又一张,夹在语文书苏武牧羊图的旁边,搞怪地将英雄身上的爱国大义添加一味爱情思念,才让北方荒凉的痛苦败倒在坚韧的意志下;附在后主李煜生前的最后一曲绝唱后,帝王将相又如何,不还是逃不过凡人七情六欲的苦楚煎熬;放在杜甫临终飘零的木船上,给这位世上最伟大的诗人覆一张白布,布上有他再不能相见的朋友和家妻……这样的蠢事我做过不少,却乐在其中并甘之如饴,我知道我不能停下来,因为只要停下来,我就会变得痛苦非凡度日如年。我的悲喜,早已和你绑定了关系。

  就这样,我熬过了高中时代的第一个年头。

  而高中时代第二年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新闻,唯一可谈的事只有一件——我认识了一位你的朋友。

  我很想让你知晓我的存在,却又害怕知晓之后,你会失望,会倍感无趣,我更怕我在你面前局促不安,笨手笨脚,让你看破我桀骜又卑闵的自尊,看透我自以为精致工巧却漏洞百出的伪装,纸老虎最怕的不是被戳穿,而是怕一场大雨就将精心构建的一切糟弄得糊成一团。但我又怕你从始至终不知道我的存在,以至于你会为受伤的小动物落泪,会为作家笔下的悲剧人物而慈悲,却不会为我流下一滴眼泪。但我怯弱的内心不允许我踏出第一步,所以我似乎注定了只能在自己编制的笼子里孤独地哀嚎,这是我逃不掉的命运,早就注定好了。没什么的,至少我还能在你窗前逗留几刻钟,你不知晓似乎不是要命的大事,你不必知道的,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但我偏偏又抱有一丝幻想,希望有一个引荐的人物将我自然地引入你的视野里,要有足够的巧合,又要显得十分合理。患得患失的我,一直在寻求这样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那是我一生为数不多的机会。

  所幸天遂人愿,一次地理活动上,我认识了一个恰巧分在一个小组的男生,而刚好我们两人对数学、历史、体育好些领域共同话题不少,与此同时,争执也不断,久而久之便成为了彼此的好友。而一次偶然谈话中,我惊喜地得知你与他初中上的是同一个学校。似乎上天听到了我虔诚的祷告,我命里终究是要和你牵绊在一起的,我越发地相信。

  于是此后,心中怀揣着喜出望外的我常假装好奇地从他口中套问了不少有关你和你们的故事,每次都谨慎地点到为止,不敢问太多,怕他看出我异于常人的热情从而参破我难以对外人言说的隐秘。我更怕我显而易见的热切令我拙劣的套话技术败露马脚。好在他性子粗咧,没有觉察到我言语中超出寻常关心的询问,竟把他所知道的大抵吐露了个干净。他的言语中掩饰不住对你的赞赏,有关于你的气质有关于你的博学,有关于你的遗憾可惜。但没有听出什么朋友之外的情韵,许是他也不愿说,亦或是他只当你是好朋友。我没有问,他没有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装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与萍水相逢的人交个朋友,最好的关系就是聊他们想知道、我们也想告诉的事,至于别人或自己的难言之隐则选择性地闭口不问,仅此而已,既为礼貌,也给彼此留一分自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对别人毫无保留的,同床共枕的夫妻尚且对彼此留有秘密,何况是偶然相遇相知的友人。

  第一次见你,你如一张绝美文静的长轴画卷,只让人瞥见一个侧面,便失了心魄,迷醉其中;之后跟随你、观望你,你便从一个只活在一瞬间惊心动魄的美丽之中浴汤而生的可人,鲜活而滚烫,一点不似画纸上冷冷冰冰的凝固一面,我得以窥见你的活泼,感受你的生命,体味你的悲喜。而如今,我从别人口中得之你的过去,从他不那么绘声绘色的言语里得之你的过去,不为我所知的过去,不为参与你那段生命之外的人所知的过去。听他群像的演说,适时地将话题推向你,任他闭目回味,任他编写杜撰,任他将故事讲到另一个话题。我从中挑挑捡捡,撇去浮在我想得知的清汤上的沫子,将择干净的关系记在心里,将理清楚的故事写在脑子里。你的人生,至少是我探寻而来的人生,像一条绵延的线,由一个个大小的故事串接,由一个个登场又谢幕的人物推动,借他人之口,终于生长在了我的记忆里。我不曾参与过你过去的一切,但在某一刻,我却有一种见证了你成为现在的你的感觉。中间缺如了大片的空白,没有人完整地知晓,你自己或许也不曾铭记,我更无从所知。但是不重要了,我得到了一个意想中的你,活在别人言语里的你,而我的眼睛里,装进了如今鲜活的你,这就足够了,在没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依着所有与你有关的线索,我刻录下一部写满你痕迹的光碟,储存在生命的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时而绵长回味,时而哀伤感怀。我像点燃一根潜伏在人流之中单独牵引的绳线,铺陈开了一个曾发生在另一片土地上的、几百亿万人生命里拥有又失去的故事,我点着灯看过去,任风吹得累流满面,任皑皑冬雪茫茫延绵,而你在四季的泉眼里巍巍高歌。我像开启盲盒的孩童,明明知道自己还远未达到秘密的核心,却因为剥开巧克力糖纸上的一层糖纸而自喜,秘密离我便更近一点。

  而我那可怜的朋友,他怎么会知道,他无意之中被自己视若松兰的好友利用了。我只能心中默念一百遍一千遍的抱歉,过而继续引导着他讲一些和你有关的事情,虚伪又善良,无辜又无奈。而后的许多年里,那些当初欺瞒过他的慌被一杯又一杯斟满生活酸楚凄离的酒水冲淡,被一句又一句抗争生活的诗行写散,被一首又一首呐喊着桀昂的歌谣扫进垃圾桶。他是个受不了欺骗的人,所以保护他最好的方法要么是从不欺骗他,要么是一直骗他,直到死亡,把那个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带到坟墓。他不会知道这些的,他同你一样大,还要过自己六十五岁、七十岁、八十岁,乃至更久的生日,他的一生不需要多一个谎言,一个来自同他相识了几十年的朋友的谎言,一个他虽没有什么损失却的的确确被哄骗的谎言。哪怕我知道这个谎言对耳顺之年的他来说,不过像是败色西装上衣袖口崭露的线头,他甚至已经不屑于揪来丢掉。但他的一生太固执了,固执到宁愿放弃大半所谓的朋友,只希望逢着几个走心的人,这个线头的存在虽无伤大雅,但必然会在他垢净的心里留下一道看不见血的伤口,必然会的,而且会膈应又磕碜。我不想在临死前糊涂这么一回,届时他是应该怀着对友人的慈悲给我坟头添一朵花,还是痛骂我一顿后与我决裂?我相信哪一种选择他都不会好受。我不想让一个无辜的同我一样年老但不需要同我一样等待死亡的人承受这一切,就让我欠下一些东西吧。想来死后应该阎王应该不会追究我在人间的诚信问题,如果真的追究起来,顶多让人间多送些纸钱赎罪,不过那时的我已经决定不了这些事情了。要么我死乞白赖地求阎王宽恕我善意嗯谎言,要么我就心甘情愿地承受阎王的责罚。据我看神魔小说的经验来看,这样的罪孽,至多在下一辈子的阳寿上剪个几年,不至于惹怒阴差送我去投一个猪胎。毕竟,不是谁都敢大摇大摆地调戏美丽的小娘子的,那可是不小的罪过。

  我本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最近时常陷入一些不找边际的胡思乱想之中,楞呆呆地晃过一个下午。或许真有冥冥上天也说不一定,相信就会有的吧,那样可以让人不那么害怕死亡。但是恍惚过后,我仍记得自己最后要完成的事情,仍想要尽心尽力做好最后几件终了之事,或许会行至半途,但是走一步算一步。有些事情,死了之后,就做不成了。

  给你写信的缘由是复杂的,对待这封信的态度也是复杂的,就同我对你毫无瓜葛却纷繁错乱的情感一样,像一团缠乱的麻线,我知道它是何时结上的,却没有能力解开。所以我决定写下来,想要向一个人,或许是真的你,或许不是真的你,说一些没有人听我说过的话,像说给自己听,打发一下子我最后的光阴,过渡一下孤寂的时间。或许你会说我虚度光阴,算是吧,毕竟连小孩子都说这帮老头老太太一天天真闲,只公园打拳遛鸟唱歌跳舞,便过了一整日的时光,不似他们还有修习的功课和不知道是谁按压在他们肩头的沉甸甸使命感。一帮整日里逍遥的老年人还偏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真叫人讨厌。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们要把自己没有实现的东西放在一群只知道掰着手指头数数的小家伙身上,但他们身上总能让人看到一种叫希望和可能的东西,所以明明知道他们会很累,还是忍不住放些东西给他们驮着背着,真是固执。而我们继续倚老卖老地目睹着它的发生,毕竟我们之前就是这么过来的,也没有出大岔子,所以让他们继续下去,总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我落笔也是复杂的。捉笔如武士提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好,不拖泥带水、不画蛇添足最好。但我提起笔,墨汁没有蘸起几滴就被自己愚钝的行笔失去了信心,啃食一下手指,打一会儿太极又继续落笔,时而写得艰难,时而写得顺畅。没延续几分钟劲头,便失了文人的魂魄,犹犹豫豫,不知道写什么,说过来说过去,无非喜欢,无非美丽,无非各种各样空洞的词汇堆起来,却也不是你,却也无可奈何。我学了一辈子,写不出来,就如同我品了一辈子没有悟明白的情爱一般。当笔头哗啦哗啦落下时,却又无从收敛,一点儿没有男人割舍的气概,唠唠叨叨把心里憋了大半辈子的话掏出来写给你,却又生怕你被妈妈桑一样的话烦扰。且就请你包容吧,权当给厚沓沓的信纸背后枯朽的墨水的怜爱吧。

  信远未写完,就容我歇一歇吧,若是明晨我还能醒来,我再继续给你故事。或许明天的开头,我能想到一个合适的配的上你又不折辱你的前称。

  六

  致我失去的林舒:

  今晨我仍活着,这是个不算坏的消息,唯让我介怀的是你又一次没有出现在我自导自演的梦中,为浓睡不消的清晨而言,这半点缺憾像遮了层隐隐的纱。暮夏的窗外飘起了小雨,淋漓地挥洒着冷淡的热情,捂在我阴翳的心口,昭示着与心情一样的故事。喂完狗食,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习惯性地往里加一块方糖。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从家庭耳濡目染的生活习惯里沿袭而来,即使年轻时候就养了一口蛀牙,即使几十年的健康宣传一直说这样不好,即使茶味里的刺激会让我再一次丢失睡眠,仍是改换不了口味。记得我与许多朋友推荐过,有人嫌滋味古怪,有人钟情于此,众口不调,也没多大关系。

  我本是不愿意这这一段的,即使身为刀笔吏,我可以瞎编乱造美丽浮华的套路桥段,装潢我对你没有故事的爱。譬如我们如正常情侣一般相爱,如先代小说中相敬如宾,似钟书先生与杨绛先生,似神仙眷侣,鸳鸯恩爱。情侣视若猛虎的争吵会被你我的包容化解,我会在你低头锁眉时为你说一句精巧台词般的情话,你假意生气的脸会不争气地倏忽一红,羞臊着温软的责怪骂我一句轻浮。我想过如此的生活,设想过无数次,妄想过大半生,在我自己打造的世界里,我不用顾及别人的感受,我可以一直欺骗自己,用自己略略工笔的手法糊弄不知的人,假装曾经拥有过,引得人连连羡慕。曾经的我确实如这般做过,竟也有人相信,因而我从中获得过不少声望与经济,之后我会详说予你听。但是现在,我不再有秘密,从落笔的那一刻,我最大的秘密也将不再是秘密,我决心将一切和盘托出的那一刻,伪装和修饰都变成了不必要的包装。你应当知道一切,由你无意点燃的,焚尽我心头的火苗的微弱与盛大。坟墓不需要秘密,它只需要一个孑然一身的灵魂,而我从这个世界得到的一切,我会把它诉予应当知晓的人。那个人就是你,我深爱的你,我在十八岁时失去的你。

  三年级同样没有新闻,有的只是一群白日奋笔疾书夜晚秉烛勤工的人,有你,有我,有千百个同你我一样的人。三年级时候,偶尔经过你窗前,见你沉浸阅读的时刻远少许见你哭脸做题的时刻,你心里一定敬佩惨了各个数学家睿智的思考和严谨的求索,却一定顶怨他们磨折千万学子的发现。枯燥是会让生活无味的,长此以往便想变个花样,像盯久了漠色的荒原总希望土壤泥缝里蹦跶出一抹浅草滩。困难是快乐的终结剂,坚如磐石、令人无处可逃的困难像岩石紧紧堵住出口,扼杀徐徐燃起的希望,虽说偶尔会有片刻跨过崇山的欣悦,却也马上被另一波洪大的激流打落潮头,跌入更深的渊霭中。可笑的是一边苦行僧似的才智修行,一边给人以微渺的希望引诱人徐徐向前。老师一边告诫着诸如“行百里者半九十”、“天道酬勤”之类至正至纯的名言圣经,一边畅谈着如梦似幻的未来。他们没有错,作为教育者,作为引路人,作为前辈,作为朋友。但你一定不喜欢改头换面又粉墨重来的试卷。

  装在纱布里的豆花在石磨的重压之下会变成紧致的豆腐,压一个夜晚即可;而一个人要被压成一个合格的、可以走向社会的小方块,要压十年、十二年,甚至更久。苦行僧的肉体是痛苦的,但每行一步,离他心中所坚信的信念便更进一步,除此之外,他便再无其他渴求,所以他丰满的内心填补了肉体的痛苦,所以他自得其乐。而你我这群当代的修士在晨钟暮鼓的岁月历练之中,身体被牢牢看护在椅子上面一晃十多个小时,眼睛被圈划在三尺讲台和一尺课本之上,手里滴滴答答的不是玩具而是沙沙落笔的文具,虽说不如宋濂“天大寒,砚冰坚”仍负匣求学之辛苦,却也让人在日复一日之中难觅幸福。而张榜之日最是痛苦,挤过人堆又走出人堆,有人欢喜,有人忧愁,一张月榜让这个月的人开始燃烧下一个月的雄心,壮志凌云最好,只怕花开半折,未抵意向,陷入痛苦之中。有人说三年很短,以一生为界,确实如此,尤其是对经历过的人来说,回忆总是习惯性忽略痛苦的内容。但是对于天天望向窗外的人来说,三年不算短促,也谈不上容易,每一步都像泥淖,每一天都似渡劫,自是不易。难免有人失意废颓,有人抑郁难当,有人满心憋屈,如天有阴云,厚不可见,纵使有太阳,照不进光,心依旧冷冰冰。

  十八岁的我和十八岁的你都一同经历着这些,有时我想要伸手帮你,却发现自己难找到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我们需要理由,武士或为荣誉而战,否则就是滥杀;战争或为和平而开火,否则就是侵略。一个人莫名的关心不会让你感觉安慰和希望,只会让人觉得你无事献殷勤,所图非常,只会诞生恐惧,从而疏离。要合乎逻辑,才可以接受,而我只驻足窗外停留观看,苦于没有通行证而只能干巴巴地着急,一无是处。曾经我奉为圣地的薄墙在此一刻钟变成了纵深的沟壑,将你我明明那么接近的距离变成两颗遥不可及的行星。我似漂泊大海的孤舟,船体简陋,只一根桅杆一道旌幡,要独自面对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的风浪,要在大风大浪里跌跌撞撞地趟过一道又一道浅谈和礁石,却总算不至于迷路。因为我的前方还有灯亮可以引航,船头有铁锚可以驻留,甚至可以有海鸥陪我打发茫茫大海上无聊的时光。而你同样是一条小船,我却看到你孤独地漂流在海面上,一道大浪打过来,你呛了水,快要溺亡,仍凭借不屈的坚强凫泅。我心痛,却无能为力,我见你一连几周折叠的书页没有翻动过,那本你最爱不释手的书孤单地压码在习题集的最下面,不知不觉积了灰。你像一朵恹恹的花,不复饱满的活力,疲惫煎熬着你,你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黯淡,灵动的双眸变得空洞,你仍撑起一抹勉强的微笑,给自己,给周围的朋友,给家乡的亲人,但我隔着玻璃,除了唏嘘和忧虑,只剩下无能为力的悲戚。我和你隔着一堵墙,隔着一扇窗,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隔膜,隔着无能为力。

  我不时地向朋友刺探着你的情况,几乎事无巨细,好几次简直要伪装败露,好在他性格粗糙,并没有注意到我过于热切的关心。朋友是最好的理由,只这一个身份便可以交心换心,加以岁月的淘洗,留下来的是旁人无法替代的依赖和倚靠。我就是靠着他从你那里听来的故事熬过一堂又一堂老师饱含深情而学生心思不在的课的。几次我差点忍不住想要让他介绍你我结识,那样我便能以一个合理的身份去帮助你,去为你纾解忧愁,帮你解决困难,重新给你灰暗的天空涂上颜色,画上云彩,在给你被死寂的压抑浸染的心中种上绿树。明明很多人都说爱情不能从友情开始的,明明这种带有目的的友情本就不纯粹,我还是想要去接近你。或许慢慢地,有一天,在我的耐心和关心之下,你会发现那个躲在影子里的小伙,你会发现那个第一次见你时红了脸脯的男孩儿,你会惊讶的发现我在你窗前有意无意地停留过很多次,你会知道当初那个左顾右盼的家伙找的人就是你。

  我暗暗在心里立下壮志,开始思忖一个合适的时机,我想要成为陪你度过艰难时期的人,无论以什么身份,我需要一个合理的接近你的理由,不需要再偷偷跟在你身后。这一次,我想要同你站在一起,舀开学海苦茫茫的风浪,让你重新欢笑,重新拾起掉落的活力,那才是我喜欢的最好的你。而他恰好透露不久之后你即将迎来你十八岁的生日,几个朋友打算为你庆生,同你一道迎接悄然来临的成人礼。我玩笑地调侃那天宿舍同学尽数回家,只留我一人把守基地,凄苦异常。看我说得可怜,他便邀请我一起去。我心中暗喜计划达成之顺利,面子上却又推脱客气了一番才“勉强”答应下来。

  那一天开始,我的黑夜便又重新雀跃起来。每次卧床入睡前,我总会痴痴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想想送你一个什么样的礼物。礼物必须要是你喜欢的,但从他口中只言片语的信息想要直接推断出你的喜好,对不了解女子心思的我来说,太过困难。于是只能一边调动脑海里母亲说谈过的小玩意儿,一边用笨办法从周围女同学一个一个假意无意实则关切地探寻。谁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的乐此不疲,又是怎样的窘迫尴尬。每次用一颗五毛钱的棒棒糖上完开口费,几个与我熟识的女同学便不隐瞒地向我介绍起女生最希望收到的礼物。

  作为学生,送书最为普通,若是刚好撞到人家喜欢又还没来得及买的书还好,偏偏有些个别男生送一本哲学书给一个女生,人家不接下不是,接下来十有八九就摆在礼物架子上积灰,心里还要暗暗讽几句不解风情。女生最喜欢的还是鲜艳的、美丽的、意想不到的礼物,一封细数她囧事的长信可以让她既啼笑皆非又深感动容,一只顺手的钢笔会让她写字作业心情舒畅。当然,最好不过是送她一束花,没有哪个女孩子可以拒绝花朵这种浪漫又治愈的礼物……似乎一谈起礼物,一谈起仪式,女生眼睛里的光亮就不会熄灭,即使五毛钱的棒棒糖早化成流淌在口腔里的甜蜜,也仍一直喋喋地说个不停。说罢还不忘反问一句:“话说,你问这个干嘛?不会是要给哪个小女生表白吧?有情况!”说罢又仿佛认定猜测一般热情地调侃个没完,只当听到叮铃铃的上课声才收起一脸八卦的表情正襟危坐准备上课。幸亏得铃声挡潮水般的追问,才没有人看到我好似烧红的脸颊和红通通跳动着的耳朵。若是让她们知晓秘密,不消一个星期,整个楼层便几乎都知道了,哪里藏得住小心思,届时我可不敢想像要怎么面对你,我可不想让别人打搅到你平静的生活。本是好心和好奇激起的流言,谁知道会不会变成杀人于无形的洪水猛兽为祸别人呢?

  不怕你笑话,我最先的主意其实就是送书,按照两年来与你一起读书的经历,我大致能猜到你喜好的文学风格,也在心底里列了一连串可能的书目,甚至别有用心地同老师那里参寻了几本。如果是送给之前的你,我有七八成的把握你会喜欢这些书;但现在的你仿佛罩在一个难以挣脱的笼子里,阅读给你带来的快乐已尽数被枯燥的习题剥夺了,一同流失的,还有你被繁重的课业压缩的时间。你一边在语文课堂上飞舞,一边在数学课堂上泅渡,一边信手拈来妙笔佳句,一边苦思冥想公式定理。老师对你说,不要偏科,要将学习国语的热情匀一些给数学,分一点儿给英语,喜爱一点给地理。父母对你说,家中亲戚家的孩子都在名校就读,你也应当给父母争口气。你亦明白想要以后更好的自由,只能用汗水去和结果交易。我知道你很痛苦,因为我同你一起经历过痛苦,我们的痛苦很多人都经历过,以后也还会有人继续承受它的磨折。

  但是不是每一种东西付出都会有收获的,亦或者说有些东西不是均价兑换的。诗人酒后一篇随性之作普通人写一辈子写不出一句有那般辽远空阔又雄壮威武的句子,不然怎么会中国千年只出一个李白,一个杜甫,一个苏东坡,不然世上怎么会只有一个海明威,一个巴尔扎克,一个契诃夫,一个博尔赫斯。

  你戒除阅读,一身投入数学,换来的不过父母想当然的你不够努力,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你朽木不可雕。一点一点向上爬的蜗牛并不可笑,可笑的是跑很久很久才发现自己竭尽全力取得的进步还不如别人一个跨步。寓言故事骗人说努力就有回报,可是现实告诉你牺牲都不一定有对应的成绩,成功和你之间隔着好多座看不到顶的山。所以,这会儿再送你书,我怕你以为是嘲讽,我不希望你会这样想,我不希望我喜欢的你有任何困扰,更不希望那份困扰是我带给你的。也许以后等你重新焕发光彩,我会送你一本又一本我想同你看的书,但是第一次让你认识我,我不想当那个被埋在书堆里找不见的人。好几个入睡前的长夜,我终于决定不送你书,以至于后来再没有机会送你书,一本也没有。哪怕我后来自己写的书出版了,也没找到理由亲自送一本给你。

  我想给你写一封长信,写满我对你的倾慕与爱恋,写满你出现的每一帧凝固地印在我心头的画面,写满一个痴情却胆小的人因爱而生的煎熬的凄楚,写满我鼓足勇气对你的表白。我要用花一样的语言,诗一样热烈的情感,熔岩一样的比喻,鼓点一样的排比,用尽所有我已知的言辞,去诉说你的美丽。这不是一个虚拟的故事,这切切实实地发生着,离你就一堵墙,离我就一扇窗,相隔不过一个臂膀的距离,像栅栏隔开的真诚跳动的心。我要与你说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不为你所知的、见到你之前的人生,一字不漏地、朴素认真地说着,用纸笔为口,用信封为面,用鸽子为使者,用语言告诉你。却又不仅仅只是想告诉你,也是告诉我,告诉我人生之幸运至极,告诉我珍惜遇见你的生命。我从记忆里检索词汇,从名人风韵的情书上摘下来涓涓流淌的温情,从古诗里捡起不肯安歇的钟情,从外国人自由的抒发里腾出自由的表白,用我父亲与我母亲唠叨的家常逗趣传递我对你的欣悦。我想用这些笨拙的词汇,拼凑也好,拙劣地模仿也罢,来说一句我这一生没有说过也不曾有勇气说过的“爱你”。信纸要用你最常用的那家小镇中学旁边的印刷厂出产的豆油黄粗纸,万万不能用包装精致的大厂纸。这是我曾从他那里听来的你的习惯,你从小镇带来的、没有被方便快捷的社会改变的习惯。墨水要用五块钱一瓶的英雄墨水,钢笔笔头行笔要顺畅,字迹不能凌乱潦草,最好是一纸行楷,清秀上佳。

  我几乎下了决定,摆开架势,从朋友那里要来信纸,买来笔墨,甚至练习了一个星期的书法,以求万事俱备。每次练笔时,心中总不免泛起一丝行笔的冲动,但每每被心里的某个声音摁压。冲动的情绪写出的是片段的激情,跳跃、热烈,却跳脱、太过热情,经不起冷静的推敲,经不起平淡的打磨,你不会喜欢的。所以我总是压抑着,压抑着,或许有一天,自然而然的泉思便细无声息地倾吐出平淡却不乏味、平静而不失饱满的情话,那时候适合说故事,适合给一个爱的人写信,适合写一些如沐春风的情话。

  终于,不知道多少次萌发又压抑之后,我觉得是时候给你写信,向还不知道我的存在的你,诉说我与你的故事。千万不要轻视这封信,那是一个来自偏僻之地的懵懂青年第一次如此地想要同一个人接近,第一次如此想见到她的脸,第一次如此地想要她注意到角落里的他的存在,第一次想要从无数次地躲藏中跳出来,走到一个令他牵肠挂肚的人的面前,迎上她的目光,丢掉他的羞臊,丢掉他被规则框束压抑的担忧,用像第一次反抗父母的勇气去给一个人,一个可以说最熟悉的陌生人,袒露心扉,无所保留的,几乎孤注一掷的一封信。

  我提起笔的手在微微地颤抖,连同呼吸也紧张,在寂寥无声的夜里,心脏的跳动尤显得声声入耳。即使准备充分,即便心里撑了杆子柱子无数,仍同初来乍到的新手一样紧张不已。还没开始,我似乎就生出了退意。我能够写出一封完美的长信吗?在此之前,我甚至都没有写好过一篇八百字的作文,甚至不能将课程要求的文章段落熟练地背下来。我能将自己的情感准确地表达出来吗?你会不会被笨拙的语言逗得啼笑皆非?你会不会因为发现几乎连篇的文法错误而不忍读下去?或许你连信封都不会打开,随手便撂在一堆写满痕迹的稿纸里,有时间便扫进垃圾堆。你太忙了,忙到已经开始妥协,开始放弃自己的喜好,开始强颜欢笑地面对繁浩的习题。我在黑暗里默默地发光,希望点亮萤火虫大小的微米星火,让你看见,引你注目,给你依偎,予你温暖。但是风太大,你的眼睛快要吹得红肿,你仍强撑着倔强,可是仍被压弯了后背。我不知道我蓄谋已久点燃的光亮会是一盏明灯,让身处泥泞的你仍有依靠;还是会像猝然点起的篝火,片刻欢愉之后,重归于冷寂,甚至更为孤凉;再或者,这一簇花火猛地燃烧,在你的草原留下一片涂炭,原本萧瑟的生活更加荒芜,甚至死气沉沉,活力不在。

  我仍艰难落笔,必定要顶着黑夜写完,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道路,既然落笔,就一定要写完,哪怕磕磕绊绊不成文,哪怕心中早已经打起退堂鼓。我硬着头皮写,深思熟虑落下一句,瞻前顾后写完一段,诚惶诚恐地用词,混混沌沌地造句,明明是写给你的长信,我却感觉在向一个从未谋生、从未了解过的人写信,写得生涩,写得冷漠,写得幼稚,写得像第一次作文的学生。我的双腿一直在颤抖,手心冒出湿汗,额上的头发黏糊糊地粘在肌肤上,像溅了一头的糖浆。我用左手狠狠捶打着右手,试图让手臂稳下来,然后可以写一段。待下一次哆嗦时,又用这样的方法镇静下来。踌躇无绪时,我便忍不住啃起左手的指甲,似乎能从中转移注意力,我已经把自己的无神寄托在这别人看来肮脏原始的举动上了,像一个碌碌无为的家伙只会埋头抽烟喝酒,而无视临头的问题。没一个夜晚,我便啃尽了自己双手的指甲,乃至于双手指尖嘬泡在口水中泛起了红肿。而每每正当文思泉涌,落笔竟写错了字,愤怒立即冲上心头,既往而来的是一阵自我内疚,自责无能的阴云顷刻便笼罩心头,最后融汇杂糅成一锅泛起各种阴沉低落的浓汤。

  而此刻唯一能给我抚慰的便只有你了,明明我想要为你点一盏灯,可现在慰藉着我枯竭的心灵的灯由你点亮了,我守着黑夜,你陪伴着我,从而让我拥有继续同这黑夜搏击的勇气。终于,最后我仍是拖着一副颤抖的身躯,完成了一封长信,内容与你有关,与惦念你的我有关,说了很多我想对你说的话,似乎是不能再说更多了,但是落笔的那一刻又仿佛无数的话冒了出来。我终究是没有添补的想法,我只怕落到笔头,我那奔涌的神思便被扼杀了。第一次为你作刀笔吏,已经使我倍感疲惫和艰难了,我没有行笔谱写一个世界的天分,若是你想要,我可以为之努力,但是再此之前,我始终不愿意回到给你写信时的状态,那种癫狂的意志的自由会让人沉溺,也会让人迷失,让人陷入久久无法脱逃的阴翳里,那是一种令艺术家神往的东西,却让我仿佛快要被吞没。至于我后来决心面对它,乃至于从中获益,最后不得不靠它标志我,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但我仍是开心,我写完了人生的第一封长信,尽管现在看来其中不少幼稚的遣词造句有待精细雕琢,思绪逻辑仍模糊混乱,我终究是熬着夜靠着灯啃着指甲挠着脑袋写完了,哪怕其实最终我并没有送出去。那封信前两年遗失了,但至今我仍觉得它对我的人生有重要的意义,哪怕对于其他人而言,它一文不值,这和我对你的喜欢,甚至是后来的爱,亦或是执念一样。

  你太忙了,或许没时间看一封幼稚的表白;你太累了,肩膀上心田里负载不下突如其来的告白的重量。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我退了一步,明明就站在那里,我可以像其他人一样靠近你,但我亲自拒绝了这个机会,我怕了?或许吧,我害怕贸然地接近会让你慌乱。或许是我从头到尾就不喜欢你?可能吧,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喜欢,我至今也没有搞懂这复杂的概念,或许此生搞不懂了,也不想懂了,让人着迷的东西总是让人头疼,想它作甚。我或许亲手放过了一个靠近你的机会,但是或许我也放弃了一个失去你的可能,没有得到过,就会一直珍惜,是这样的吧?谁说得清楚呢。

  做出这个决定的我并没有满心失落,有遗憾却也有一丝平静,安抚了一波泛起的水花,水位没有下降,只是有些感念涟漪带来的悸动,虽没有大风大浪的波涛汹涌,却也没有心绪的大起大落。与这一生错过你而言,这一封没有送出的信,反倒有一种恬然,不至于被渲染得那么悲戚,远不值得用悲戚来歌颂。

  我最后选择送你一束花。从你的脸上身上,我看不见廉价的妖冶的脂粉痕迹,你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不需要涂抹虚假和浮容。你便是最时宜的花,开得俏丽,开得优雅,开得安静,开在倥侗少年的心海。只是最近天着了雨,黑的脏的坏的都染上了你,你蔫蔫不乐,你恹恹失养。你仍是一朵花,在我眼里是,在哪儿都是。你不应该成为林黛玉,忧虑愁苦地死去,你应当在文艺的风里平安地生活,心中住着太阳。我希望送你的不是一束花,而是一个太阳,没有语言的、炙热的太阳,盛开着清风、明月、星宿、日出和黄昏,让你紧闭的面庞重启笑靥,让你失去神采的眼睛焕发光彩。

  我不懂花语,费了很多时间才勉强将繁硕的花草认个大概,知晓几株花,却总也觉得不合适,亦或是太过普通,容易让人忽略。偶然的机会,我在一家花店看见几株白色的玫瑰,柔和含蓄地招展着,店里韵黄的灯光让其他的花看起来沉闷非常,唯独那几朵纯白的玫瑰荧荧地亭立在那里,柔美又收敛,温和又娴静,不热烈却让人着迷,挪不开眼睛,像家乡野山谷里长出来的山茶,说不上让人惊才艳艳,却仍想再多看一眼,再看一眼,百看不厌。第一次看,冷色调的花,花瓣上还能看见朦胧的雾珠,在氤氲着花香的店里跳动滑落,晶莹剔透又充满故事。并不让人立刻生出热烈的情绪,生出活跃,生出激情,而更像一湾清泉,让人涤洗一日又一日的匆忙,心里掠去浮躁,只想静静凝望,静静欣赏,身心安宁。她不是你,但却像极我第一次见你地时候,让人想带她回家,静静欣赏,甚至连她的枯萎都会优雅,都会令人在平静中品出着迷,品出生活淘洗过后的结净。那是曾经的你啊!你本应该一直这样,你就是一朵被一方干净的水土养育而出的花,别处再没有,不可能再有。那是最好年龄的你,我眼睛里最美好的你,如同花一样,像纯白玫瑰。花店主人并没有打断我不礼貌的注视,就任时间静静地流淌着,据说开花店的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喜欢花海的人,或许他也是,所以他懂得我,哪怕我们第一次谋面。

  我买下了这几株还未盛开的白色玫瑰花,嘱托花店主人替我养到你生日的那天。老板说那时的花最是娇人,最是明媚欲滴,正如即将沐浴成年礼仪式光辉的你一样。我带着笑意走出花店,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似乎已经提前看见你收到花束时的惊喜。我心情大好,发觉自己应该写一张小卡片,连同鲜花送给你,寥寥几句话即可,甚至不需要注明我是谁,一些客套的话术,表明祝福即可,不可太过亲近。作为一个期待与你相识的人而言,诸如此类的举止是最合贴的礼貌,也是最小心翼翼的准备。

  我以为我做好了所有的铺垫,只为等一个顺理成章的见面,将我第一次带去你的世界。但是这样的美梦还没有开始便如肥皂水吹出的泡泡一样破灭了。

  晚课下学,我如往常一样走在隐隐绰绰的人流前面,独自享受着学校金秋的清爽。一个人走路实在没有趣味,我便停下脚步,想等一等落在后面的同学。我像木头一样杵在路边,百无聊赖地在人群里搜索着同学的身影但或许是我游弋的眼神太过肆意,好几个自恃骄矜的女孩儿向我回来厌烦的眼光。感受到眼神中流露的不善,我不好意思地往墙边站了站,躲到黑乎乎的阴影里,以躲避那些曲解的目光。不知怎么的,那时候我的脑海里不觉地浮现出你清澈、专注、温柔的目光,如果是你,必然微抿着嘴,佯装嗔怒又难掩好奇地回一个和善的目光,以示善意提醒,而不像这些多少有些自作多情的人如此凌厉。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了,只一个温暖的回忆便勾起了我浓浓的思念,转而又扇起一股冰凉的忧伤。不过,没几天我就能正式向你介绍我自己了,届时我便能离你近一点,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盈满难以抑制的兴奋。

  仿佛上天听到了我心底的呓语,没在人群中找见同学,却抬头一眼就找见了你。此后的一生我都在低头时期待能一抬头就看见你,再没有找见如那一日的欢喜,那是我人生最无所求的年纪,只是远远看上一眼,感觉世界也就在我眼中了。没有人看得见躲在黑暗角落的我,只有这样我才能毫无顾忌地将对你的情感化作脸上欣喜的表情和眼睛里迸发的光晕。我就是这样的人,在最漆黑的夜里放肆着最炽热汹涌的感情。你脸上盈盈的笑意,总是那么令人着迷。看着看着,我竟又痴了,好在躲在阴影里,没人看见我悄然滑落的眼泪,那不争气的眼泪一掉,我积攒的委屈便尽数地抖了落了。我一边埋怨自己的喜极而泣,一边挤入人流,悄悄地跟在你后面,一秒都不想浪费。

  你最近换了新的红色书包,让人不禁眼前一亮,或许你早就厌倦了十八岁之前乱糟糟的学习,想要在一片亮红色期盼中走进下一个新的人生阶段。那是一抹容易叫人相信希望和未来的红色,在我眼中尤是。对我来说,只要是你,怎样都很好。这一刻,我只是希望慢一点再慢一点,时间慢一点,脚步慢一点,心跳声慢一点,我静静地跟在你背后,闻你长发飘散在空气中的清香,听你口中哼唱的歌谣,看你每一帧的背影,记住你的每一个表情。但没走几步,你便蓦地停了下来,似乎看见了重要的人,竟激动得摘下耳机,几乎是跳着跑着奔了过去。

  循着你目光的方向看去,前边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同样咧着嘴傻笑的男生,鼻头上架着一副黑色金属框眼镜,五官生得不惊艳却很是端正,让人看着舒服,头发很短,皮肤白净。不知是不是灯光的角度很合拍的缘故,蓝白纹校服穿在他身上,竟不是那么无法如眼。他就站在那里,嘴角扬着一抹令人无法捉摸但并不反感的笑意,目不斜视地看着欢快地向他奔去的你。那画面明明是那么地和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一下子酸涩地疼痛起来,像吃进了一束强光,酸痛得睁不开眼,疼得流出泪来。

  我心里跳出一条凄厉的黑狗,几乎要叼着我的双手,将我整个人甩飞起来,让我去拉住你,不让你靠近那个人。我努力想要阻止它撕扯我的心脏,想要给它套上一条锁链,叫它停止吠叫。可是却心存侥幸地希望它穿过人群,去鲁莽地拉开你,去狠狠撞在他身上,甚至捡起一块石头打碎路灯,煽动黑暗和混乱拥挤着喊叫的人群,阻止你们的约会。但是我终究把链子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上,自己拴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就那么僵直地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你轻盈地向他走去。

  他往你手里塞了一瓶牛奶,又娴熟地将你的书包接到自己肩上。你满脸笑意地享受着这份温柔的照顾,看向他的眼神简直像极曾沉溺在幸福中的我,记得上一秒钟见你时,我的眼睛里就是这种情绪。看见他肩上背着的另一个书包是同你一样的红色,我心里已然明白了大半。可还是不信,亦或是不愿相信你与他的关系如我想的那样,或者说如我不敢相信的那样。你们缓慢地走着,双肩不时自觉或不自觉碰到一起,袖口处的双手羞怯地摩挲又不舍地放开。

  你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开心,仿佛结束了连绵的阴雨季节破空的太阳,映得你是那么明媚,你的眼眸是那么深情。我的心如遭雷击,霎地冰凉下来,本还残存的希望湮灭殆尽,心中好像顷刻间插了千万把淬毒的匕首,捅了个通透。我艰难地迈出步子,仿佛一个被定在原地的石像,一股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的悲伤席卷而来,针扎似的钻进每一处跳动着的血管,调皮地割开了一个小口子,任血滴答滴答地流着,那么红那么痛又那么清晰。

  我想哭,偏偏眼泪不适时地绝情,汪在眼眶里落不下来。我被所谓的体面束缚着不能哭,只能一步一步地感受着越发浓重的悲戚和哀伤,空荡荡的风在衣袖间游荡,撕扯着我仅剩不多的勉强。我不敢再看你,却仍又想看你。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没有羞耻心的人,但在这般境况下,似乎所有的行为都能算得上可怜。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宿舍的,只是感觉身体早已麻木,大脑空空如也,我便径直倒在床上,用被褥捂住脸,无声抽泣起来。不知是为什么,只是哭,却又不敢大声宣泄,只能无声地泪流。

  人们总说流泪会好受些,我感觉不到,只觉得那是骗人的谎,却又没有办法停止哭泣,就任泪水一直流着淌着落着。房间里,我的悲伤流成河,淹没了我,任我溺水而亡。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竟埋在被子里睡了过去。醒来时,室友们都已睡下。我仍想哭,可是挤了挤红肿的眼皮,该死的眼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再想入眠显然已经不现实,苏醒的忧伤便乘势萦绕在我身上。我讨厌这像水草一样扯不干净的东西,很讨厌。

  我就那么平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盯着白兮兮的天花板,原本的忧伤中又掺揉了很多辛苦的滋味。从见到你的欣喜,到瞥见他时的好奇,再到看见你们亲昵的举止时莫名的酸涩,我一下子从喜悦的天堂掉进挫败的地狱。可我还想要欺骗自己,甚至差一点儿就成功了,成功地以为你们是普通的同学,而我我几乎真的相信了。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的视觉欺骗的巧合,想要假装没看见地略过去,可是它就像米饭里的沙子,那么硌牙,硌得我听见了心里玻璃碎掉的声音,听见骨头断掉的声音。

  我居然开始羡慕他,羡慕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你的爱,明目张胆地牵起你的手,在大家好奇打量的目光下,他仍像一头骄傲的狮子,像所有人表露眼睛里隐藏不住的爱意。那份爱意我也曾拥有,因为我们的眼睛里都是你。可是我从来没有让你看见,每次都假装从窗前无意地走过,每次见到你都惊慌失措得像一个被逮住的小偷,每次都只能暗暗地远远地看你。我羡慕他可以离你那么近,他可以毫不避讳地迎上你的目光,可以同你漫无边际地畅谈,可以牵你温润如玉的手,可以抚摸你飘逸沁香的头发。或许之后,还可以亲吻你迷人的唇,轻抚捏的脸颊,甚至……我不敢往下想,越想只会叫我越难过,这种难过推着我直直坠入更痛苦的深渊。

  我多么希望那个站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你知道吗?有好几次,我在路上远远地看到你,便忍不住大步流星跑向前,在你身后几步停下,只是想看看你,看你在阳光下沉思,在清风中舒展,在路上闲谈。我几乎快要叫出你的名字了,但心里的理智,亦或者说裹挟着理智外衣的卑微,让我在胸口回荡无数遍的你的名字,呜咽哽塞在口中。我于你而言,什么都不是,如何配站在你周遭?我知道,善良的你不似其他世俗之流,我却始终跨不过亘在心里的杆。一次,又一次,一生都是,遇见你,喜欢你,最后错过你,都是。勇气一个词,谁说都轻易,谁做都颓靡。我一生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爱你,一直都是,我人性中的弱点似乎注定了这只能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悲剧。

  我怎能甘心,我愤恨自己,埋怨自己的懦弱,唾弃自己的退缩,而后又蛮横地将所有罪责归结到无辜的他身上,企图骗过自己,用嫉妒的红眼掩饰内心孱弱的苍白。一时激动,我竟将此生所学之肮脏的言语和形容一股脑儿地泼倒在他身上,幻想着往他影子上唾口痰,扇一个巴掌,丢到地上攒着劲儿地搓踩践踏。我有多无能,便将无能以双倍宣泄到他身上,明明越这样做越显得我小气、刻薄和恶毒,但我仍是卑鄙着、无耻着、龌龊着,像掉在茅厕里的人,一定要拉人同他一起变脏。我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倒是像一头野兽,甚至不如野兽般直接了当,只能原始野蛮地任低劣的情绪牵着思想走。又不知过了多久,约莫一个小时,亦或是只几分钟,我才从渐渐失控的放肆中清醒过来。

  你终于是在疾苦的荒原找到了光亮,终于找到了让你舒展愁眉的快乐,我本应该开心的,为你而开心。如我所见,那个给你依靠的人看起来是那么出众,那么温柔,那么耐心,必然很喜欢你。他能在你最艰难的时候予以支持,我似乎没有理由对他抱有敌意。若是将那个人换成我,满足的不过是我自己的私欲,你又哪会这么开心。我又是否有勇气在充满禁忌的中学不顾他人的眼光牵起你的手。

  你还在,你会一直在,在校园里,在我心里。你让我怦然心动,让我情窦初开,让我甘之如饴,便是上苍给我平凡一生最好的恩赐。一个真正喜欢你的人,会想要得到你,想要永永远远地同你亲密无间,但也能支持你的选择,为你的幸福而感到快乐。世界上没有什么让你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欢笑歌唱更重要的事情了,只要能够做到,那个人不是我又如何。

  之后的一生,总是有人同我说遗憾,说不甘,问我当初为何一步都没有踏出去,问我为何心甘情愿地立在原地,我总是含糊着搪塞过去。因为我至今仍是不明白情爱,这样看,我似乎很笨,似乎永远也明白不了。要怪只怪当年造字的人没有料到无数人将备受这简单字词的困扰。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未知才令人着迷,释怀才不觉得遗憾。

  那一夜,我清醒了整个后半夜,一直思考这些问题,直到天明,似乎想明白了,似乎又没有想明白,似乎看开了,似乎仍还沉迷其中。

  你不是一个物品,我拥有过你,拥有过存在于我记忆的你,已经比别人拥有得多,已经足够了。我已经不敢奢求太多,我怕负担不起,我怕我单薄的生命撑不起命运的垂怜,也扛不住失去的结局。但若是放手,我便仿佛失去你了,或许已经失去你了,至少以后你不会属于我,虽然原本你就从未属于过我。我之后的一生都在这些对话中纠结、煎熬和妥协,或许对我来说,那就是喜欢,就是爱,就是值得珍惜的吧。

  你睡得可好,今天天气会很好,鱼肚白的天边空荡荡地飘着一条白练,公鸡在远处啼鸣。我似乎能看见你静卧在我身边,睡得那么甜。我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像是在编一个美妙的梦。

  不知道你是否记得十八岁生日时收到白色玫瑰,终于我还是送了出去。听朋友说你很喜欢,想必是你也觉得纯洁的花同干净的你一样美好。是的,我没有去,因为没有想好该怎样面对你,没有想好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什么都没想好便懦弱地退了场。我谎称自己不舒服,托朋友替我去花店取花送你,并请他瞒个秘密。这些你不需要知道,谁送的花不重要。你生日那天,我也为你唱了生日歌,在宿舍。朋友说那天的你同那天的花一样动人,对此我一直深信不疑。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改一改信头,但一时又想不出更恰当的语句,只能委屈你将就看了。如果觉得不顺眼,也请任由它放在那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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