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泾渭分十明

  河口村表面上归于平静,内部却是暗流汹涌。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三个月后选举村民小组长的工作上,竞争之激烈并不亚于抢购造纸厂的风潮。作为竞选对手刘长文和曹苇两个人都在做着前期准备工作。刘长文背后有整个刘氏家族的支持,明显占有选票上的优势。曹苇也不甘落后,重新拾起当年的老套路,打出创业可以安排富余劳动力的旗号,妄图借助外部势力收买人心。

  曹苇多次写信给农场主,催促他尽快落实合作意向,始终等不来鲍屹的答复。他迫于无奈亲自跑到宣威,找上个餐馆把农场主约出来长谈。他实在想不明白鲍屹为什么临阵退缩。农场主当着赵乡长的面什么承诺都敢说,事到临头却要采取规避动作。他乘着服务员上菜的空隙大献殷勤,又是斟酒又是发烟把满肚子好话说尽,始终换不来农场主的首肯。

  鲍屹如同每一个精明的企业家那样算计精确,轻易不会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投到不靠谱的事业上,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迈出关键性的一步。曹苇不懂得经营之道,为了政治利益乱花钱的作法有违商业准则,谁跟他为伍都会踏上一条十分危险的道路。讲排场比阔气又不能当饭吃,增加投入形同饮鸩止渴,压缩利润空间又靠什么去赢利。鲍屹十分看重投资环境,如果得不到政治力量的庇护,意想不到的困难接踵而来,经济效益也会大打折扣。他时时刻刻都在关心即将开始的农村基层选举工作。曹苇如果不能稳坐第一把交椅,在柔顺造纸厂废弃的车间里养猪并不划算,很难控制住不断升高的成本,有可能搞成花钱买吆喝,最终演变为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曹苇要搞实体经济其实暗藏着个人野心,和自己所钟爱的养殖业沾不上半点边,弄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埋头苦干的实业家。种种原因制约着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无法成为风雨同舟的合作者。鲍屹说出一段耐人寻味的话:“我们那儿流传着一句古训:如果连家都管不好的人,别指望他有更大的出息。”

  曹苇的脸上流露出被深深刺痛的表情,其间混杂着些许无奈与愤怒,瘦削的双颊上腾起两片红晕。农场主此番话语肯定是另有所指,说不定他早在暗中调查过他的身世背景,才会在这种场合发出刺耳的杂音。他最恨别人妄加评论自己的家庭生活,说:“我认为男子汉应该志在四方,整天跟在女人屁股后面打转,终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鲍屹拿起一根竹签剔掉塞在牙缝中的肉丝,说:“你要保住现在的职位,应该去把大嫂找回家。她能帮你凝聚不少的人气。”

  曹苇喝下一勺鸡汤,说:“你嫂子只是暂时糊涂,跟我斗气跑出去逍遥几天,等她玩够了自然会归家。”他似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说:“你不信就走着瞧,我稍微使点小计谋能把她哄得团团转。你别摇头嘛。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刘百灵要是在一个月以内回到我身边,你把养猪场设在河口村。她依旧在外面飘荡,你可以固执己见撕毁我们以前订下的协议。”

  “我也期盼你们两个人和好如初。”鲍屹丢掉手中的牙签,说:“我目前手头有点紧,资金一时周转不灵。这事等过些日子再商议。”

  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企图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钱权交易上的混蛋,竟敢肆无忌惮地玩弄别人的感情。曹苇真想一拳砸在农场主的鼻梁上,打得鲍屹满地找牙,再把吃进肚子里的酒菜吐出来才够过瘾。他已经有大半年没跟妻子亲近,确实从心里想自己的女人。有些人在村子里散布流言蜚语,刘氏家族也在议论他这个上门女婿要赶走结发妻子,鸠占鹊巢独吞全部家产。他的支持率因此降到历年来的新低。曹苇顾不上去计较农场主所说的话是否有道理,为了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他应该抽出时间拜访一下数月未曾谋面的刘百灵。若能劝得妻子回心转意,凭借她的关系也好在河口村多拉几张选票。

  南来的山风驱散重重乌云,雨后的天空正在逐渐放晴。曹苇沿着泥泞小路登上妙高峰,正值燕山老尼走出窝棚,到空地上活动一下筋骨。她的身后是刚刚挖好的基坑,大雄宝殿即将在此基础上重新修建起来。沿着这条中轴线分别设有天王殿和藏经阁一批建筑物,整个寺庙的布局初具规模。曹苇虽然不信鬼神之说,步入寺庙也不敢放肆,陪着小心到处打听刘百灵的下落。他在空地上见到寺里的主持,说:“请问这位得道高僧可是传说中的燕山老尼。我是来找刘百灵的信众。还望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允许她下山,跟随我回家去享受世间的清福。”

  燕山老尼生得鹤发童颜,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烁着佛家的智慧。她超凡脱俗地行个礼,说:“刘百灵居土已经云游四海,此刻身在何方不得而知。她曾经与老尼相约要到本月二十六日返寺。施主可以再来和她相见。”

  曹苇不敢相信她的言语,身居要职的寺庙主持为了留住俗家弟子,往往会随意编个理由把前来寻亲的家属打发走。他经常对那些不想见到的人使用此类小伎俩,难保别人不会对他故伎重演。燕山老尼肯定是把刘百灵藏在寺庙里,还对外谎称她已出远门,其目的不言而喻。他挺直腰板说道:“我敬重你是刘百灵的师傅,低声下气求你让我们夫妻俩人见上一面。你若是不知好歹,可别怪我要报警了,告你是个拐卖人口的诈骗犯。”他抑制不住冲动的欲望,说:“你们这些苦行僧有什么好的,整天在清规戒律的约束下诵经念佛,名义上讲得好听说是带发修行,实际上是在自虐。你还不快快叫她出来见我,重返太平盛世过幸福安康的生活。”

  燕山老尼躬身再施一礼,说:“刘居士让我转告这位香客,你已经欠下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务,还敢妄言幸福就在眼前吗?”

  曹苇气得浑身发抖。这位远离尘世的老尼姑都知晓他的底细,难保河口村的民众不会在背后乱嚼舌根,到处败坏他的名声。他没有脸面再呆下去,低垂着脑袋走下妙高峰,刚进村子发现一位不速之客徘徊在自家门口。

  真是大白天活见鬼。宁家田的出现又让他的情绪降到冰点。曹苇再也不想和这个劳改犯纠缠下去,继续陷在泥塘里不能自拔。他懒得打开院门迎接远方来的客人,说:“你怎么这样快就刑满释放。私自越狱可是罪加一等,难保再判你十年八年徒刑。”

  宁家田拉起衣襟盖住肚皮,说:“我在煤矿上立了大功,避免一起矿毁人亡的瓦斯爆炸事故,获得政府给予的减刑,提前放出来了。”他羞于在外人面前露出浑身的寒酸相,一个大男人混到这副模样真是有愧于祖宗。若要究其原因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或多或少都跟眼前这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有着某种关联。多年前他受了此人的蛊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从此以后官司缠身,随即深陷囚笼之中,至今都得不到精神上的解脱。他一提起伤心的往事竟然像个娘们抽泣起来,说:“我老婆忍受不住寂寞,卷起铺盖跟着一个杀猪的人跑到沿海地区打工去了,丢下两间瓦房给我度日。曹大组长,你大发慈悲可怜苦命人。我缺少文化又无技术,想当个环卫工人都没人敢要。单位领导嫌弃我有案底,担心哥几个喝醉酒又出去闹事,闯下大祸连累他们跟着受罪。我听说造纸厂要改建成养殖基地。你把我安排在养猪场里混碗饭吃,兄弟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曹苇眨着干枯的眼睛,露出几丝同病相怜的目光。宁家田的命运即使多灾多难,他身边还有个听话的儿子。自己的亲人又在何方。他万分伤感地说道:“那件事八字还没见到一撇。我无法对你做出任何保证。你先在儿子那里住下,等到有了消息我想办法通知你。”

  “我不想成为儿子的负担。”宁家田步入暮年,很难在城市里找到新的工作。他抹了一把鼻涕,说:“我能等。再过些日子也没有关系。我俩难兄难弟谁也别跟谁客气。”

  曹苇挥起拳头砸在土墙上,说:“你不要不知足。”他最怕别人重提往事,再次揭开那道不堪入目的伤疤,说:“我和你曾经有过约定,只要你的儿子衣食无忧,我们就算是两清了,从此以后再无任何瓜葛。你快走吧。我没有你这种说话不算数的朋友。”

  宁家田抬起头,很难相信他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这与村民小组长的身份和地位并不相称,如果连身边的伙伴都保护不了,谁还愿意和他风雨同舟。宁家田在社会上吃尽苦头,早已学会忍辱偷生的技巧。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谩骂和攻击,左半边脸被人打了,再把右半边脸转过去接受惩罚。他默默地退出河口村,权当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发生,继续过风餐露宿的悲惨生活。

  如同许多流浪汉一样,贫穷和疾病的魔爪无时不刻在折磨着他的身心。宁家田在夜里偶感风寒,第二天起来觉得身体沉重,勉强拄着棍子走出门去晒太阳,不知不觉伏在大石头上睡着,梦中全是些吃不完的美食。

  刘百灵一路化缘从省外归来,恰好经过妙高峰旁边的小村庄。她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蜷缩在树下,浑身像打摆子似的发抖,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遵循佛祖慈悲为怀的理念,走上前去用手试一下宁家田的体温。持续的高温让他处于昏迷状态,满嘴的胡言乱语好像在求饶,其情确实可怜。

  宁家田睁开双眼已是第二天早上,屋外飘来阵阵饭菜的香味。他得知这里在建寺院,恳请燕山老尼让他留下来看管工地,每日只需供应三餐主食,绝不领取半分工钱。刘百灵知道他身世凄凉,也帮着讲了不少的好话。燕山老尼征得工头的同意,收留他住在工地上保管建筑材料。

  刘百灵扶贫济困的事迹传遍周围的村寨,吸引众多香客齐聚红山寺烧香拜佛,一睹她的芳容为快。谁料想人多嘴杂难免会添油加醋,掺杂些笑料在里面。坊间的传闻也逐渐变味,某些好事之徒口口相传说他们以前是老相识。有关两个人的花边新闻不断地传到曹苇的耳朵里,为他找到发泄情绪的突破口。

  太阳落山之前,曹苇迈着醉步走进红山寺,张嘴吐出一滩未经消化的酒肉。寺里的香客纷纷掩住鼻子四处奔走,高声叫喊宁师傅快来打扫满地的污秽。宁家田拎着扫帚走到院子里,还未站稳脚跟就被人扭住胳膊动弹不得。曹苇照准他的大腿猛踢一脚,强迫宁家田跪在柏树底下,面对大雄宝殿自行思过。

  燕山老尼正在窝棚里打坐,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一片吵闹声,让身边的女弟子扶她出来察看动静。她双手合拢说道:“罪过、罪过。这位施主果真是性情暴躁,闯进寺来不分青红皂白出手伤人,那有一点领导干部的风范。你为何不能放下心里的魔障,还要跑到佛祖面前来撒泼。”

  曹苇听不进旁人的劝阻,说:“老贼尼,你纵容弟子在外面胡作非为,竟然把供人清修的寺庙变成风流场。”他用手指着宁家田说道:“你给我解释清楚,庵堂里怎么会藏着大男人。这可是铁证如山不容你抵赖。”

  “不关嫂子的事。是我没有本事找工作,跑到庙里来求包工头赏碗饭吃。”宁家田大叫冤枉,说:“做人要讲天地良心。你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不要再向主持身上泼脏水。佛祖总有一天会怪罪你的。”

  曹苇扫视整座寺庙,说:“我还不晓得你有几斤几两。”他一腔恨意难消,说:“别跟我讲道德经。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瞒得住谁。”

  宁家田丢下手中的扫帚,说:“老曹,我知道你没有坏心眼,可是你的做派却不地道。你既然是来找刘百灵想和她夫妻双双把家还,应该低声下气求得她的谅解。捆绑不成夫妻,任何一个有尊严的女性都受不了这种刺激。你再像这样胡搅蛮缠下去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曹苇放开昔日的友人,“扑嗵”一声跪在大雄宝殿前面。他扯开嗓子干嚎道:“刘百灵,看在儿子的面上跟我走吧,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过日子总比你单身在外强多了。我保证会让你过上贵妇人的生活。”

  刘百灵藏在离他不远的灌木丛里,强行忍住眼中的泪水不吭一声。曹苇还在抱着过去的老黄历不放,时至今日仍然没有一丝忏悔,要想叫他改邪归正真比登天还难。她整夜无眠,第二天在红山寺里削发为尼。

  田园生活好像川流不息的南门河,有时也会泛起一朵小浪花。刘百泉今年恰逢六十周岁,亲朋好友们纷纷涌进河口村为他祝寿。刘秀丰从深圳归来,乘着这个机会与姊妹们和好如初。四位姑爷按照当地的风俗买来贺喜的鞭炮,炸碎的纸屑乘着东风飞满天。柔顺造纸厂已经停止向龙潭里排污,农民们不用担心种在地里的庄稼会受到严重污染,庆祝活动正好满足他们的精神需求。愉悦的心情总能给人带来好运气。

  刘百泉家中一下子来了七八十个人,窄小的空间无法容纳这么多的宾客。刘长文提议把流水宴摆到打谷场,由刘氏家族中的年轻人掌勺操办酒席,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重新凝聚人心。他把举办这场寿宴当成是检验自己组织能力的一次预演。左邻右舍也来凑热闹,搬出桌椅板凳支在村子旁边的打谷场上,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村里的老少爷们围坐在一起,想方设法和老寿星逗乐。妇女们挽起衣袖杀鸡宰鸭,大锅煮肉猛火炒菜忙得不亦乐乎。刘秀兰怀抱咿呀学语的孩子,带领他在桌子上玩耍躲过烧火煮饭的劳累。母子俩一直陪伴在刘百泉身旁,听村里的老年人摆龙门阵。

  开饭时间到了。几个年青妇女端着拼盘在人群中左盘右旋,把不同的菜肴送到桌子上。董红艳趁着上菜的功夫来到小姑子面前,伸出右手逗弄她怀里的孩子,说:“小家伙生得眉清目秀,有点像他父亲。”小孩子冲着她咧嘴一笑。董红艳张开双手,把他抱过来亲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济源拎着两瓶老酒走过来,代替儿子回答她的问话:“他叫李靖园。”

  何花从中插嘴道:“你们给男孩子起个女性化的姓名。不好听,赶快改过来。”她顺手接过外孙,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一下,说:“我的欢乐宝贝,你长大要当企业家,没个响亮的名号怎能挑起重担。”

  刘秀兰不失时机地解释道:“他爹是个远近闻名的环保迷,********想着要从小教育儿子好好保护曲靖的美丽家园。”

  “这个名字很有意义。儿子像妈是有富的象征。”刘百泉接过酒瓶给来宾斟酒,说:“这是他们李家的事。不归你管啦。”

  何花抱走孩子,好让女儿女婿安心用餐。她稍微露出一点点对丈夫的不尊重,说:“你这个老顽固,一扯到有关龙潭的事没句正经话。”

  李济源端起酒碗说道:“你们村的选举工作在什么时候开始。需要我帮忙在城乡间游说嘛。”

  “再过三天就要竞选啦。”刘长文仔细观察打谷场上的情形,河口村里有百分之九十的当家人都在划拳吃酒。民意的杠杆开始向他这边发生显著的倾斜。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竞赛。随着局势逐渐明朗化,优胜者已经呼之欲出。他满怀信心地说道:“公道自在人心。曹苇当了这几年的村民小组长,搞得河口村污水横流,辱没了当干部的良知。农民们都对他有天大的意见。”

  “龙潭是个绕不过去的坎。”刘百泉顺便补充上一句话,说:“谁没有保护环境的意识,他就站到村民的对立面,命中注定得不到群众的拥护。”

  刘秀兰了解丈夫的心思,他是想在第一时间知道选举结果,才好着手下一步的准备工作。这么多年来他无时不刻都在牵挂着龙潭的兴衰,为了治理污染不惜放弃锦绣前途,混迹商场没黑没白地挣钱。他好不容易攒够人民币,害怕在距离胜利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又发生变故。再坚强的男子汉也需要心灵上的抚慰。刘秀兰向在座的亲友展现出女性最为温柔的一面,说:“我是从河口村嫁出去的姑娘,有权过问娘家发生的事。爹,你不是讲过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女儿也要来凑热闹。”

  刘长文懂得自己在村里的地位,深知民众的力量是执政的基石。他含蓄地说道:“欢迎你常回家来看看。没人会把你们排除在外。”

  刘百泉拍拍小女儿的手背,让她安心吃饭。他对刘秀兰的深情令人感动,仍然像慈父般呵护掌上明珠。他对女婿说道:“为了给曹苇一点教训,你从他手中收购龙潭只许出十万块钱,多给一分钱也是对我们的不尊重。是时候让他尝尝搅乱市场的滋味。”

  刘秀兰对他们的谈话充满兴趣,认真揣摩每个人的真实用意。父亲的话里似乎包含着深奥的哲理,没有经过劫后余生的人无法领会其中的含意。区区五千元对李济源这种成功人士而言确实算不得什么。刘百泉却在反复强调它的重要性。李济源只是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老丈人的心情。看来他们已经达成某种默契。她担心丈夫喝多了,又要错失一次好机会。

  云南地处西南边陲。连绵千里的乌蒙山富含氧化铁,形成赤红色的高原地貌,养育了山里人的一片赤子之心。勤劳勇敢的村民用红土夯实的打谷场又一次担负起历史使命,成为选举村民小组长的会场。村里的老百姓早对农村基层选举工作习以为常,除了当家人参加会议以外,其余的人照常下地干活。受到邀请的还有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围观的群众全是些闲散人员和小孩子。随着市场化的飞速发展,人们的价值取向也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不再以政治工作为中心。这是一种理性的回归,全体农民都在追求生活的富裕和娱乐上的视觉享受,共同奔向理想中的小康社会。

  打谷场上已有二百多个人在座,共同见证这次至关重要的选举工作。村公所主任郝卓然受乡政府委托,亲自主持这场极为普通的会议。他的本意已经写在脸上,希望以往的政策能够得到延续,老组长获得连任是他最大的心愿。这些年如果没有柔顺造纸厂交纳税款,乡里的财政收入难有起色。曹苇在这里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实践再次证实他的偏袒毫无用处。

  按照往常的惯例,刘百坚担任计票员。这是个颇具争议的职位,唯有德者居之方能消除各个方面的疑虑。他在上次选举工作中迫于某种压力投了弃权票,曹苇仅以一票之差登上宝座。他直到今日仍在后悔不已。

  整个会场里最为活跃的人是刘秀兰。她受母亲托付前来参加会议,刘百泉年事已高,需要小女儿陪护在身旁以防不测。她用热情堵住很多人的嘴,谁也不好再讲外人干政的闲话。她穿梭在叔伯兄弟之间,为他们送上解渴的饮料,实际上是在为刘长文拉票。曹苇看得心头火起,巴不得生吞活剥此人方才解恨。

  曹苇对她的仇视毫无依据。比起躲在背后搞阴谋诡计的人,刘秀兰的行为光明正大多了,充其量只是个拉拉队的角色。曹苇今天的表现十分差劲,言谈举止显得特别愚蠢,还带着一股土里土气的无赖相,没法和劲头十足的刘长文相提并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看好他的前途。

  河口村具备投票资格的村民共计一百九十六人,不到半个小时全部填写好选票,统一集中到主席台上。唱票开始,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挂在会场中间的小黑板上。刘百坚念出候选人的姓名,刘长武往黑板上添写一笔,直到构成一个完整的正字,以此类推作为统计选票的数据。计票工作很快过半,到一百六十五票时刘长文已经遥遥领先,曹苇只得到为数不多的五票,两者之间的差距超乎常人的想象。选举工作接近尾声,老天突然变脸下起蚕豆大的冰雹,一阵狂风吹走挂在树上的小黑板。刘长文眼疾手快按住选票箱,提议后续工作搬到磨房里进行。那儿地点比较宽敞,容纳得下所有参加会议的人。他走到前任村民小组长身边,说:“老曹,你先去把门打开。我到附近拉根电线来接灯,不要耽搁大家的宝贵时间。”

  这是村里的公房,在大集体的时候为农民提供生活上的便利。随着农村生活逐步好转,它已经丧失原有的功能,变为闲置不用的空房,屋梁上挂满蜘蛛网。曹苇掏出钥匙打开屋门,伸手扯下一根吊在窗户上的稻草,说是要到隔壁借扫帚来除尘,转身走出门去消失在雨雾中。

  刘长文拉来电线,爬上梯子安装好灯泡,古老的磨房重现光明。刘百坚发觉前任村民小组长不见了,急忙征询众人的意见是否还要继续开会。郝卓然下午还有事情要处理,让他赶快派人到村里村外寻找曹苇。刘长文带领十多个人搜遍整个村庄也不见他的踪迹。曹苇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似的消失在大山深处。郝卓然闻讯后开始发火,说:“曹苇也太不像话啦,这么多人都在等待选举结果,唯独他丢下正经事不干,又跑到那儿快活去了。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的人即使选上了也干不好本职工作。”

  刘百坚手持投票箱说道:“他也许是感到大局已定,趁早抽身而去,一声不吭地提前离场,免得落选后没脸见人。”

  刘长文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战胜对手,并不在乎重来一场选举。他开始征求上级的意见,说:“郝主任,我们村的计票工作是不是往后推迟几天,另外挑个好日子当众宣布。只是要烦劳你再跑一趟。”

  “总不能让这么多选民等他一个人。”郝卓然常在基层走动,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历过,根本不把这种小伎俩放在眼里。曹苇的所作所为简直不可理喻,他不但低估了民意的力量,更是对村委会主任不尊重。众人七嘴八舌谴责他的行为有违常理。郝卓然当场拍板道:“选举工作照常进行。有全体参会者作证,谅他一条小泥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我们仍按原定计划办事。”

  刘百坚加快唱票的速度。刘长武的粉笔头好似雨点般落在小黑板上。河口村的选举工作马上有了结果,刘长文以一百八十九票当选,正式任命还要等到乡政府开完办公会议才能确定下来。曹苇在此期间担任看守小组长,着手移交权力的准备工作,基本上不再过问村里的事情。

  此时正值农闲季节,曹苇心里的离愁更甚,总想找个人叙说一下胸中的苦闷。赵乡长成为他倾诉满腹苦水的首选人物。不管是从思想感情还是以前的工作而论,赵友佳曾经给予他很大的支持,也算是人生的半个知己。他怀着落魄的心情走进乡长办公室。赵友佳还像平常那样热情待客,给他减少了很多精神上的压力。赵友佳从担任公职那天起开始懂得要善待他人,忽略任何一个人的诉求都有违职业道德。他不想在乡里落下过河拆桥的骂名,保持谦逊谨慎能够赢得更好的口碑。做人要本着善意出发,切莫吝啬到连安慰老部下的话都懒得多讲几句。

  随着双方的交谈逐渐融洽起来,曹苇的心境也好多了。他开始发泄心中的不满,说:“赵乡长,你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给我们评理。河口村投票那天下过一场冰雹,狂风刮走所有的选票。他们还要在磨房里开展后续的计票工作。谁敢担保这些人没在背后玩弄手脚。”

  “你不要用一句话来否定村委会的全盘工作。”赵友佳在原则问题上从不含糊,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偏颇,说:“郝主任在计票过半数的情况下已经确认刘长文领先,即使把后面没有统计完的三十一票全部算在你的头上,加起来还达不到五分之一。你要想当选没戏了。”

  曹苇连忙辩解道:“赵乡长,我并不是留念官位的人,而是想干一番事业,把宣威的良种猪引进潇湘乡造福一方百姓。”他大有生不逢时的感慨,说:“这年头要做点事真不容易。儿子不理解,家人扯后腿,乡邻当面指责,真是困难重重啊。我也不知道要熬到何时才能出头,实现梦寐以求的规划。”

  赵友佳深有同感,一个大男人长期生活在妻子的阴影之下,心里的憋屈也就不言自明。他陪着来客叹息一声,说:“你要开办养殖场缺少周转资金好办。我手里还有点特权可以批给你十五万,够你跟鲍屹合资把良种场办起来。”他特意交待道:“我有言在先,乡政府作为出资人负有监管的权力。养猪场的财务报表必需经过乡里的审核;每年的收入偿还部分债务后才能进行分红。最后一项你们也不难做到,良种站必需用造纸厂的不动产作为抵押品,不得随便将动物的粪便排放到南门河中。以往的教训太深刻了,我们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一旦引起众怒谁也救不了你们。”

  人性的欲望是种很玄乎的东西,好像随影如形的潜意识深藏在每个人心中。曹苇刚刚经历过人生的痛苦挣扎,听到有钱可用马上变得精神抖擞,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他很想背靠大树赌明天,即使赔上身家性命也再所不惜,大不了再当一回穷光蛋,还能跟随儿子共同生活,享受城里的清闲时光。

  曹苇赶到邮电局给远在宣威的农场主挂电话,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鲍屹有几个臭钱就目空一切,谁都会有败走麦城的时候,何必要搞得形同陌路人一样不讲情面。过了几十秒钟电话那头传来农场主的应答,仿佛是刚睡醒的醉鬼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曹苇如同一个濒临绝境的求助者紧紧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说:“老鲍,我已经筹集到十五万。我们的养猪场大有希望。”

  鲍屹尽量和他撇清关系,说:“我早跟你讲清楚了,本人对在河口村建养殖场毫无兴趣。你不必再打电话来烦人。”

  曹苇变换一种方式说道:“你要毁约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事毕竟是口头约定随时都会变卦。”他把话筒从左边移到右耳朵,说:“看在我们相识相知一场的份上,你能不能提供种猪和技术帮我把养猪场办起来。”

  鲍屹好像清醒过来,说:“你是大脑有毛病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区区十多万元钱想搞养殖场。你别打断我的话,听我细细算一笔账全明白了。我们姑且认为你有这个实力,但是你想过没有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你购买旧厂房花掉十万零五千,剩余的四万多元钱连买种猪都成问题。接下来你还要准备饲料和药品,又该上那儿去筹措资金。养猪规模太小赚不到钱,投入过多你又承受不起,实在难办啊。养殖是个慢工出细活的行当,来不得半点马虎,圈里的生猪要喂到九个月才能出栏,卖到屠宰场才有回报。”

  曹苇还想做最后一次挣扎,说:“你讲个大概的数字,我好找亲戚朋友借钱。”

  “照你目前的情况来看,少了三十万免谈。”鲍屹还算有点良心,终于讲出大实话,说:“老曹,你正在落难之际,我也不忍心让你弄到血本无归的地步。你好自为之吧。”

  曹苇的心情降到冰点。这个可恶的农场主竟然言而无信,搞得他两眼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又一次感觉到世态炎凉,人生陷入低谷连喝口凉水都会塞牙缝。难怪刘百灵要抛家弃子遁入空门,原来她早已知道丈夫即将下台,提前做好隐居世外的准备,只待时机成熟皈依佛门。

  倒霉的日子像寒冬一样漫长。曹苇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村子里接下来又发生很大的变化。许多想象中和意料外的事情好像喷泉似的涌现出来,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刘长文的傲慢与执着。村里除了他的几个心腹干将,没人知道他是利用公积金购置柔顺造纸厂。这种行为表面看上去并不违法,实则与他的个人野心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如果他还能连选连任坚守在村民小组长的岗位上,骗局十有八九能够蒙混过关。换上新的领导人又是另外一码事,这个弥天大谎很快被揭穿了。

  刘长文在办理交接手续时坚持要他退还这笔钱款,说:“村里的公积金是专款专用。按照财务上的规定必须经过村民大会的讨论,集体做出决定后才能使用。你自作主张拿它去买造纸厂,已经超出职权范围。你这样蛮干要被追究法律责任。”

  “这个事经过赵乡长同意,不算是挪用公款。”曹苇表示无法接受他的指责,说:“我买下造纸厂又不是装进自己的腰包,更不会借此机会捞点油水,而是为了发展村里的副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百姓,谁没有个奋斗目标。你何必小题大做讲得这么难听。”

  刘长文拍打着账本说道:“谁表态都没用。你不可能把账目搞得一塌糊涂就卸任吧。我也无法向村民交待。大家心里都有杆称,这场官司打遍天下你都不占理,反而会落下一个吞并公款的罪名。你唯一的出路是尽快想办法填补账面上的亏空,否则会受到法律的惩罚。”

  曹苇害怕他动真格,说:“刘组长,算我求你了,你千万别把这种事捅出去。大家住在同一个村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没有必要把关系搞僵。”他察觉到刘长文的神情趋于缓和,急忙抓住这个转机说道:“老刘,我想拿造纸厂抵债。你看在亲戚的情分上通融一下吧。”

  “这是个好主意。”刘长文见他服软,没有心思再跟他周旋下去,说:“你要作价多少钱出售造纸厂和龙潭,我可以帮你联系买家。”

  曹苇的脸上露出奸诈的笑容,说:“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参加过拍卖会,尽人皆知我是花了十万零五千元竞拍成功。我想以原价转让给村里。”

  刘长文偷着乐了一把,前任村民小组长终于醒悟过来,龙潭不是任何人的玩物,唯有智者才能还它本来面目。他从接到乡政府任命的那天起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切莫再走前任的老路,说:“这是集体的钱,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和群众商量才能定下来。你过两天再来听消息。”

  曹苇深谙为政之道,大凡新官上任三把火,看来自己是无处躲藏,要被这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自从农场主拒绝他的请求,他再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处置旧厂房,只能俯首听从老天爷的安排。但愿村里的父老乡亲能够手下留情,不要让他成为待罪的羔羊,就算是磕头碰到天了。

  村民大会很快做出决定,同意按九成从他手上收购废弃的造纸厂和满目疮痍的龙潭。他们的理由很充分,要治理龙潭里的重度污染需要花费一大笔钱,扣除这部分费用才是它的真实价格。他若有能耐化解生态系统中存在的危机,还水源地一片清净,村集体可以考虑他开出的售价。

  曹苇当面拒绝了他们的动议。连三岁小孩也能算清这笔账,百分之十的折扣意味着一万多元钱打了水漂,同样是剜肉补疮之痛,没有那个糊涂蛋会接受这么苛刻的条件。他转而求其次,希望村里能够宽限些时日,容许他寻找新的买主。刘长文当场拍板同意给他一百天时间慢慢想办法处理遗留问题,过期只能按规章制度办事。曹苇也不揭穿现任村民小组长的算计,争取时间处理旧厂房才是走出困境的正确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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