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风清云淡

  这是一条在古道的基础上修筑起来的乡村二级公路,乱采滥伐使得路两边的山头上树木稀少,几乎见不到一片果园。向阳的山坡上种植着土豆和玉米之类的旱地作物,背阴的荒地上长满灌木丛,变成小动物的栖身之所。进入云盘山主峰的弯道上幸存百十棵碗口粗细的柏树,点缀着蜿蜒起伏的柏油路面。

  刘长文带领几十个村民齐聚树下,放哨的人撒出去百米开外,通过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可以从对面观察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今天来云盘山拦路喊冤是为了拯救龙潭。河口村的农民和造纸厂的斗争已经进入到白热化阶段。段杰具有通天本领,官商勾结硬是把从工厂里排放出来的工业废水说成是达标的地表水,让村民们求告无门。也不知道是那位老农想出这个绝招,约上几个人来找刘长文商量,大家一拍即合赶到山道上集中。从这里路过的驾驶员都觉得情形有点不对劲,等到看清是一群乡巴佬也就没往深处着想。山间大道上时常有农人出没,也许是一伙来挖地的村民到树下歇脚,不值得大惊小怪谎报军情,星期天还去惊动乡镇干部。

  太阳钻出云缝,将大山分割成阴晴不定的五彩方阵。白月英带领搬家的车辆离开潇湘乡,一路疾驰直奔曲靖城而来。这是由四辆小轿车和一辆大卡车组成的奇特车队,货车上装载着为数不多的家具和少量的衣物,强劲的马力驱使它们翻越崇山峻岭。小轿车里坐着白月英夫妇的亲朋好友,他们不是为金钱而是奔友情来的,大家开着清一色的私家车。赵友佳驾驶奥迪车一马当先开路,他在爬坡的时候换上二档,小心翼翼地转过前面的弯道。车窗外面似乎有个农民挥动外衣在头顶上绕了三圈,他也没放在心上,继续驾车往前方赶路。他和对面的来车交会后,眼前的公路已经进入缓坡地段,弯道也逐渐变直,接下来即将驶入漫长的下坡路段。他刚要调整档位,忽然从行道树下涌出一群人挡住去路,高声叫喊要白副县长做主,惊得他一脚踩下刹车,把车辆靠边停靠。刘长文带领一帮农民奔涌上来,围着车窗挨个寻找心目中的主心骨。赵友佳怒形于色跳出汽车,谁人如此大胆敢在潇湘乡的地盘上聚众闹事,简直不把他这个乡长放在眼里。更有甚者下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村公所的干部和村民小组长们全都吃干饭去了,竟然没有人事先通报一声,让他当着熟人的面出尽洋相,回头得跟他们好好理论一番。

  白月英走下汽车,快步来到人群中间,稍加甄别分辨清楚是河口村的农民挡住道路大声喊冤叫屈。她冲着身边的车队柔声唤道:“李济源,你过来一下,跟我去询问他们有何要求。”

  李济源看到岳父站在人群里,马上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从感情上而论他不赞成村民们的过激行动。白月英搬家原本是件喜事,经过众位乡邻大吵大闹变了味,感觉上总有一种群众要为难乡村干部,让赵乡长下不了台的意思在里头。他走过去询问道:“爹,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是来状告造纸厂超标排放污水。”刘百泉觉得自己嘴笨说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他把刘长文推到前面,说:“我没多少见识,还是请我们村里的大秀才来讲吧。”

  刘长文从身边拿出一瓶污浊的混水,说:“白副县长,请你给大家评理。我这个瓶里装得是一般的地表水,还是臭不可闻的工业废水。”他为了以正视听,将玻璃瓶高高举过头顶,说:“我也无须避讳,这是从河口村外面的小河里取来的样品,里面夹杂着许多叫不出名的化工原料。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们中间有人敢喝上一口,依然认定这是天降大雨,从屋檐上滴到阴沟中,再流入田里的水。我奖赏他三百元钱。”

  白月英拧开玻璃瓶的盖子,一股刺鼻的气味飘散出来。她唯恐避之不及,说:“这类水别说是饮用,排放到河里也会呛死鱼虾。”

  赵友佳阴沉着一张马脸走过来,从妻子手里夺过瓶子就要往地上摔去。白月英及时制止他的蛮横之举,这瓶水一旦落地摔碎的是民心。赵友佳避而不谈造纸厂给周边农村带来的危害,紧紧揪住村民的行为是否合法大做文章。他就事论事地说道:“你们再有天大的意见可以到村公所去提,干嘛要上这里来拦路告状。”

  刘长文笑呵呵地说道:“这类问题我们已经向上级反映过千百遍,乡村一级的干部总是今日推明天,明天再推后天迟迟得不到答复。”他避免再度刺激赵乡长的神经,说:“我们也曾到环保局去讨要说法。蔡大川副局长昧着良心讲这是地表水,里面混杂着一些牛马的粪便不大雅观。好像我们这些世世代代种田的人还不如他一个知识份子了解地里的情况。”

  白月英把瓶子递到李济源手中,说:“你是这方面的权威,把它拿回去交给闻雅洁好好化验一下,瞧瞧这里面到底有多少化学原素超标。”

  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棘手的难题。赵友佳站在旁边暗自窃笑,他们斗来斗去最终整到自己人头上,且看李济源如何收场。刘百泉急忙朝姑爷使眼色,暗示他千万不要引火烧身。李济源也是百般推诿,说:“我已经离开水利局三年有余,目前和他们不是一个系统的人,再上那儿去检验水质状况恐怕不太合适。”

  白月英做出一个英明决策,说:“你把它当成是县政府交办的事。你无官一身清,又不在政府部门工作,更能代表社会公众的利益。至于水利局的工作由我来做。胡俊会向你开放所有的通道,本着公平公正的宗旨完成这项任务。”

  赵友佳再也笑不出来了。他深知政府行为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加上社会的监督任何违法现象都无处遁迹。看得出来白月英这次是动真格,造纸厂已经在劫难逃,没人能够帮上段经理的忙。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尽快修订乡政府明年的预算,把财政损失降到最低限度。

  白月英当众承诺道:“乡亲们都散了吧。我把解决问题的关键部分交给你们最信任的人。我也相信他会秉公办事,早日还龙潭一个清白。”

  刘长文看到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冲着公路拍三下巴掌。全体村民齐声欢呼胜利,让开大道放搬家的车队继续前行。白月英坐在小轿车里,俯身观望山脚下的河口村以及不远处的造纸车间,现代工业肆无忌惮地破坏生态系统的状况再也不能恶化下去,否则是对子孙后代不负责任。没有经过净化处理的污水将会对山川河流构成新的威胁,祸及南门河两岸的千亩良田。脆弱的农业基础一旦受到侵害,要想恢复到原来的水平谈何容易。

  水利局化验室是全县第一家开展水质检验的机构,拥有丰富的经验和一流的技术人才,在省内外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李济源再次跨进这道门槛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受到全体工作人员的热烈欢迎。闻雅洁接过他带来的样品,推上电闸开展日常工作。她凭借着二十多年练就的真功夫,熟练地往烧杯里添加化学试剂,检验结果很快出来了,水质评定为劣五类。这个级别的河水莫说供给人畜饮用,即使是用作农业灌溉也不合格,残留的化工原料同样会形成二次污染,进一步危害人体健康。

  李济源为了慎重起见,带上刘小才赶到河口村旁边的龙潭沟,在村民的见证下提取新的水样,用肉眼就能从外观上看出这瓶水和以前的样品一模一样。仅凭主观臆断并不具备说服力,只有拿到真凭实据才能促使蔡大川改弦更张,肩负起法律赋予的责任。他们重返水利局,让庄华担任主要检验员,刘小才作为副手进行复查,得出的结论和闻雅洁的报告完全吻合。

  闻雅洁出具的化验报告极具权威性,河水中氯化物超标一百多倍,还包含数量不等的有害物质。这份报告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震惊县委的主要领导干部,明确指示有关政府部门抓紧监察,增大执法力度惩处违法排污,限定日期强令柔顺造纸厂停产整顿,还老百姓一个洁净的水源地。

  段杰得到内部消息并不慌张,指示各道工序加班加点完成最后一批订单。他十分熟悉当地政府的操作流程,若是几个部门联合办公必然有个会商期。他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消除所有证据,和环保局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继续周旋下去,大不了多付点罚款罢了。他顶风生产的底气来源于董事会的一纸公文,沿海地区的瓷砖厂即将投产,他已被任命为新厂长。等到县政府限令停产整顿之时,正是他走马上任的大好时机。

  在离开曲靖的前夜,段杰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做好后继工作,一是辞退工人的时候往往会发生许多意料不到的风波;二是变卖厂房以及处理善后事宜存在变数。这些事情都需要智慧而不是蛮干来解决所有的遗留问题。他一反常态没叫秘书把饭菜端到办公室来享用,提前十五分钟走进厨房说是要用餐。他咀嚼着法式牛排走近刘长武身旁,说:“你别傻站在这儿等着工人来打饭。今天有大批货物要出厂,你把午饭送到仓库里,催促他们快点干活,不要磨磨蹭蹭耽搁装车时间。引起商务上的纠纷我扣他们这个月的奖金。”

  刘长武装好三份饭菜,放在提篮里送往成品仓库。他刚进门便和一位仓管员迎面相撞,感到此人多少有点面熟,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面。那个人拉低帽子躲过一旁,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说。刘长武在人群中多瞧他几眼,依稀记得此人就是邻村的宁家田。这位仓管员的儿子曾经在进厂的时候和他抢过招工名额,害得他只能当伙夫,整天干些伺候人的粗活。他为了确认对方的身份,特意送上一碗米饭给仓管员食用。宁家田借口要上厕所,转眼之间消失在厂区里,就像鱼儿游进黑洞再也见不到踪影。

  细雨纷飞之夜,宁家田出现在村民小组长居住的院子外面。他正待举手敲门,一个黑影从荒草地里窜将出来,把他拖到小河边上,藏身于芦苇丛中。宁家田还想摆脱那双黑手,却被来人低声制止。他最终放弃无力的挣扎。

  曹苇摘掉嘴巴上的口罩,露出本来的面目,整个脸部表情比恶魔还要凶狠三分。他喘息未定,说:“你没遵照约定在山头上会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宁家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说:“我已经被你们村的人认出来,迟早都要偿还当年的孽债。这样也好,总比提心吊胆过日子强上十倍。让他们来抓我好啦。”他过够了东躲西藏的生活,连走路都得像鬼影似的飘忽不定,尽量避开路人的目光。车间里早在盛传造纸厂即将搬迁的消息。他一无技术二无体力什么事都干不成,失去段老板的庇护还能上那儿去混碗干饭填饱肚子。他今年已满五十岁,到了叶落归根的年纪,再也不想去炎热潮湿的海边受尽颠沛流离之苦,说:“我的曹大组长,本人从娘胎里落地那一刻起就是光脚的泥杆子,从小到大没把穿鞋的富人放在眼里。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对谁都没有好处。”

  曹苇知道他讲的不是气话。试想一个农民受他人指使干下坏事因此被捕,肯定会违背以前的交易和盘托出内幕,以此来减轻心灵乃至肉体上的罪责。他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说:“老宁,有话好好讲嘛。你何必要破罐子破摔,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他蹲在陡峭的河岸上,继续向深夜来客灌输避重就轻的思想,试图扭转他的想法,说:“你先不要冲动,听我从法理上给你解释一下就清楚应该何去何从。若是从法律层面来讲在交通事故中犯的是过失罪都会从轻处罚。你那年在山道上开拖拉机一不留神把李济源驾驶的吉普车撞下山坡,只要没有犯罪动机顶多算是肇事逃逸,如果有自首情节还能得到宽大,接受十五日的行政拘留,交上一笔罚款便万事大吉。”

  “我不去自首。”宁家田固执地说道:“有了好处你们利益均分,出事却要我一个人去顶缸。你可是拍着胸脯向我保证过不会有事。”

  曹苇也想早点结束这场危险游戏,久拖不决终将成为堵在胸口的心病。他扯根野草塞进嘴里嚼出几滴苦汁,说:“你要是个男人就爽快点,还要多少封口费才能放过我们。”

  宁家田开出条件,说:“叫他们再拿五千元给我儿子做点小本生意。我只要知道老婆和孩子有足够的生活保障,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动摇。”

  曹苇迫于压力,便想挪用公款先满足他的奢望,等到渡过眼前的难关,再慢慢寻找资金填上这个窟窿。他随便找个借口,叫村里的会计准备五千元现金备用。刘存寿感到心里不踏实,背地里向刘百灵透露内幕,希望她能够劝阻曹组长别玩火,只图一时痛快影响到两家人的幸福。

  晚餐桌上,刘百灵在昏暗的灯光下面给丈夫挟箸菜。自从刘小才搬到水利局居住,这座独门独院的民房变得冷冷清清,缺少人气的院落中鲜有笑声,老夫老妻的日常生活平淡的犹如一碗白开水。她干巴巴地说道:“老曹,五千元钱对庄户人家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我估计要卖了这座院子才能填满窟窿。那年你将儿子赶走后我们老无所依,再把祖宗留传下来的房产败光,我害怕到了老年没有住处。”

  女人的唠叨再次勾起他心中的不快。这十年来他在宁家田身上花费无数的金钱用来摆平各种事情,搞得债台高筑。更令人生气的是外面闹得鸡犬不宁,坐在家中吃顿饭也要遭到妻子数落,这种日子还是人过的吗。曹苇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说:“不就是五千块钱嘛,刘存寿也值得小题大做要关照你来吹枕头风。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还怎么指挥全村的农业生产。一个小会计有啥子了不起,我明天撤换掉他。他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打条子给他做账。”

  刘百灵开始相信村里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说:“大千世界都有因果报应。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后代着想,早点铲除内心的邪念,别再干缺德事。”

  曹苇怨恨妻子时常拿佛经劝人改恶从善,许多没有的传闻经她一讲还挺像那么回事。他拍打着桌子说道:“快闭上你那张乌鸦嘴。我何时何地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没有真凭实据不要乱讲话,你这样做会害死人。”

  刘百灵放下饭碗,说:“债主都逼上门来,你还不讲老实话。你敢对天发誓说你拿这五千块钱不是去消灾免难。”她指着供桌上的祖宗牌位说道:“你只要有本事跪到那里去叩三个响头,我就相信你心中无鬼。”

  曹苇气哼哼地站在原地不挪窝,说:“我是国家干部,从来不信鬼神,更不会听信一个老娘们说三道四,传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

  刘百灵赌气走出院门,想找娘家人来帮腔,劝说丈夫不要执迷不悟。她沿着村道行不上百米,远远地看到刘长文和刘长武并肩走进刘百泉家里。昔日为竞选村民小组长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刘家兄弟已经和好如初,由此可见村里的人心向背已成定局。曹苇仍在欲盖弥彰,怕是今生永无回头之期。她顿觉心灰意冷,便想到山上去散心,前行到村口正好与路过此地的一位老尼姑相遇,俩人站在树下攀谈数语。刘百灵萌生出家的念头,跟随她爬上邻近的山峰,在一座破庙的遗址上拜燕山老尼为师,开始带发修行,云游四海到处募捐,准备重建红山寺。

  山道上走来一伙赶集的农民,背着山货挎着满篮子鸡蛋路过河口村。刘百泉挑上一担白菜混到人群中,进城来到学院街,把蔬菜卖给“小洞天”的周老板。周柱波得知他有事要办,按照当日的市价给付菜款,亲自把他送上十六路公共汽车直奔南城建材市场。李济源接到电话,早早地迎候在公交车站。他把岳父带进店里,安排在大沙发上入座。刘秀兰向心腹递个眼色,叫她把客人领到橱窗旁边挑选洁具,别让闲杂人等靠近接待区。

  刘百泉仰起脖子喝掉大半杯茶水,说:“今天早上刘长武来找我告状,那年开着拖拉机把你撞下山坡的宁家田躲藏在柔顺造纸厂里当仓库保管员。”

  十年前的悬案即将露出冰山一角。李济源闻言大吃一惊,多年来苦苦追寻的肇事者竟然躲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难看出此人得益众多保护伞的庇护,才能在段经理的羽翼下深藏不露,或多或少都跟造纸厂的兴建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他曾经受过段经理的恩惠,得到指点才有今日的成就。虽然不必涌泉相报,怎能再给他增添烦恼。李济源显得有些犹豫不决,说:“我早已离开水利局,要重翻旧账恐怕不太合适。”

  “你要与人为善也得看具体对象。”刘秀兰的观点与他截然相反,说:“这桩丑闻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案,你将要背负一生的污点过日子。还有我和儿子,你总不能让他生活在历史的阴影中,从小在心灵上对父亲的为人处事留下不良印象。我明白你的心地是好的,个人的恩怨确实算不了什么,但是社会的公平与责任呢?难道这些道德标准还比不上一个报恩的念头。”

  刘百泉毫不客气地指出这种思潮的危害性,说:“你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要左右摇摆,美好的善意换不来别人的同情。现在骗局已被揭穿,你不把恶人绳之于法,这条疯狗身上的病毒还会像瘟疫似的传染给其他人,许多滋事者也会效仿他的做法蔑视法律。如果正义得不到伸张,恶人受不到应有的惩罚,这个世界岂不是乱套啦。”

  李济源思前想后权衡一番,最终拿起座机给朱建新打电话,约他今天上午十点钟在公安局见面。这起交通事故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荣辱,也让水利局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蒙受不小的经济损失。他们有权向肇事者讨回公道。

  接下来的事情办得十分顺利。朱建新以政府部门负责人的身份直接会见王云副局长,向他通报了宁家田的藏身处,要求公安机关立即采取行动,别让犯罪嫌疑人再次逃脱。王云让秘书叫来当年的办案人员陈飞,指示他带上几名干警火速赶往造纸厂,到成品仓库里拘捕宁家田。

  朱建新皱紧眉头,不急不缓地提出异议,说:“王副局长,我们两家当初说好这件事属于交通案件,你还是交给交警大队办案。”

  王云体谅他的心情,挥挥手叫陈飞退下,说:“这里没有你的事啦。”陈飞再次受到怀疑。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谁让他听信一面之词瞎胡闹。王云拨通交警队的电话,命令他们立即出警,说:“这是一个在逃犯。你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把他抓捕归案。不许出现任何差池又让他逃跑了。”

  一辆警车悄无声息地驰进柔顺造纸厂。段杰看见是交警的汽车,起先也没怎么在意。厂里只有他的座驾停靠在草坪旁边,平时由他和任保鑫轮流驾驶这辆奔驰牌小轿车,其他人无缘接触方向盘。他们凭借着娴熟的驾驶技术在这座城市里来去自由,再野蛮的司机见到这辆高级轿车都会乖乖地让道,任何一点剐碰都需要上千元的修理费。没有人会跟口袋里的钞票过意不去。顶多是任保鑫在某个地段超速行驶,被警察抓拍到录相送来一张五十元的罚单。他从来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在高速公路上开赌气车,连违章行驶都是不可想象的事。

  石剑对着车内的镜子整理一下警容,带着助手走下汽车。他们在队部仔细研究过造纸厂的分布图,成品仓库紧挨着泵站建在工厂的角落里,除了装车的时候很少有人光顾这里。他们掌握确凿的证据宁家田躲在库房里,无须找人带路直奔犯罪嫌疑人藏身的地点而来。

  仓库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一条缝,万缕阳光照亮阴暗的货架。有个人从桌上后面抬起头,尽量避开刺眼的光线。石剑犹如捕鼠的灵猫健步如飞,突然出现在宁家田面前。高兴成紧随其后,从右边包抄上去堵住他的退路。宁家田惊恐万分地站起身,开始往墙角退过去,打算绕过货架溜出大门。石剑出示一张逮捕令,说:“宁家田,你被逮捕啦。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宁家田晃动着满头白发站在墙边,疲软地垂下双臂,手里的圆珠笔顺着裤子滑到地上。高兴成取出手铐戴在他的手上,整个动作连贯而又快速,不给宁家田任何反抗的机会。石剑翻看他的办公桌,里面空空如也找不到任何有利的证据。

  段杰透过窗户玻璃看到宁家田被带出仓库大门,方才明白警方是追踪犯罪嫌疑人而来,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悲凉。宁家田被带到光天化日之下,仍在举目四顾不肯上车。农民工逐渐围拢过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谁也没料到这个长相老实的庄稼汉也会作奸犯科。段杰冲着窗外打个手势。任保鑫快步跑进第三车间,消失在弧形屋顶下面。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宁兴禧从车间里直奔出来,屈膝跪在地上,说:“爸,你犯了什么法。他们要这样对待你。”

  “我儿不要慌张。”宁家田见到儿子的面,才肯抬脚登上警车。他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再连累儿子和警察起冲突真该下地狱。他深情地望眼儿子,轻轻关上车门,好似旷野里的独狼冲着天空干嚎道:“快去找老曹。”

  石剑拉响警笛,启动汽车迅速驰离造纸厂。宁兴禧趴在地上放声大哭,突然想起父亲前天晚上交待的事情。他从尘埃里一跃而起,顾不得路上的扬尘眯了双眼,跟着警车一路追赶下去。警车加大油门爬上河口村前面的小坡,转眼之间消失在山弯里。宁兴禧拼命跑到村口,站在岔道上不知何去何从。曹苇从路边的厕所里窜出来,把宁兴禧拉到树下轻言几句,带着他一起归家。

  宁家田住进拘留室,整天除了吃饭就是埋头“呼呼”大睡,仿佛要把多年的瞌睡补回来。他面对提审总是装聋作哑,拒不配合警察的工作交待问题。直到半个月后天气开始转凉,宁兴禧给他送来几件换洗衣服。父子俩也没怎么交流,宁兴禧只是讲他已经辞职离开造纸厂,在城里搞起小买卖。宁家田目送儿子离开派出所,马上叫来警察说是要低头认罪。

  造纸厂的丑闻过去一波又来一波。大凡要搬迁的企业都会碰到此类问题。段杰也就听之任之不做任何处置。面对员工充满疑问的目光,他的心灵有些时候也会产生片刻的动摇,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煎熬。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睡过囫囵觉,眼里布满鲜红的血丝,头发蓬乱如同街边的老乞丐。

  就在他日夜操劳的时候,任保鑫带来两个不速之客,即将成为他的精神抚慰。张仁算是常来常往的老熟人,还有一位居士看上去有些面善,风尘仆仆显得十分疲劳。段杰不解地问道:“请问这位居士所为何事而来。我们好像认识,还在什么地方打过交道。”

  “嘻嘻,她跟你还是老邻居。”张仁放下手中的茶杯,说:“你真是有点眼拙。这位是红山寺新收的俗家弟子,来找贵厂的段经理化缘。你怎么还在装糊涂,这个女居士是曹大组长的夫人,最近拜燕山老尼为师,带发出家修行。”

  刘百灵双手合十,很有礼貌地打躬作揖。她今天身穿一件灰布长衫,满头乌云挽成一团发髻塞在圆形帽子里,一改农村妇女的形象,俊俏中略带几分超凡脱俗。她如同八哥学舌似的说道:“段经理别来无恙。贫僧是为重修红山寺前来打扰施主。”她取出一本线装的功德簿放到桌子上,说:“我佛慈悲,世上芸芸众生皈依佛门,大千世界再显朗朗乾坤。行善者终得好报。段经理要斩断三千烦恼,何不趁此机会广积功德,消除心中的孽障。”

  段杰信手翻开面前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人名,捐款的数额多少不等,最高的达到一千多,最少的也有三五十元钱。他又想起曹苇在前段时间来要过一笔钱,莫非村民小组长又设下另外一个陷阱。这年头的骗子太多了,玩弄的手法也是层出不穷,要伪造一份名册并不难,再填写上阿拉伯数字更是易如反掌。他倍感怀疑地说道:“居士好缘分,短短数月拜访过这么多人,得到一大笔善款,何愁建不起红山寺。”

  张仁见他起了疑心,说:“老段,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连我都捐献一百元钱。红山寺立下规矩,凡是出资超过五十元的人都要记录在案,还要在庙门旁边立碑大肆歌功颂德,请人来将这些捐赠者的名字刻在上面让后代永世敬仰。你不至于吝啬到连五十元钱都拿不出来吧。”

  段杰不想驳回他的面子,大家好歹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磕磕绊绊走到今日实属不易。他抬头眺望着远处的群山,说:“我早有耳闻附近的山头上来了位高僧,想必是刘居士的师傅。你能否给我引见一下,以解鄙人的心头之惑。”

  张仁嫌他太啰嗦,捐钱又不是割肉饲虎,只是出资重塑菩萨的金身,还要讲究什么排场。任保鑫极力反对上司冒险登山,目前造纸厂处于多事之秋,万一和仇人狭路相逢怎么办。段杰不以为然地冲着门外摆了一下手,坚持要上山去看风景。刘百灵也算是见多识广,明白富人临出门时总有一番交待,以便有事的时候好联系。她叫上张仁先行一步,站在门厅里等候段经理移步荒郊野岭。任保鑫跟在他们身后特意嘱咐俩人要确保段经理的绝对安全。

  段杰在办公室里磨蹭十多分钟,换上一套便服出门。任保鑫又为他戴上一顶草帽遮凉,取出墨镜架在他的鼻梁上,尽量不让路人从外貌上认出他是造纸厂的大经理。他将三个人送到工厂大门口挥手道别。

  深秋的树林里落下片片黄叶,铺满蜿蜒而上的小道。大部分阔叶乔木都露出光秃秃的枝杈,漫山遍野的茅草在凉风中瑟瑟发抖,干枯的叶片预示着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刘百灵带领他们沿着山间小道爬上妙高峰。两座山峰之间有一块平整的土地,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能认出这是一处寺庙的遗址。背靠一排柏树,燕山老尼正在闭目打坐。离她不远处有一个低矮的窝棚,里面放置着寥寥无几的生活用品。在物质生活日益发达的现代社会里,只有行走四方的僧人能够适应如此贫乏的环境。刘百灵走上前去唤醒师傅,附在她耳边轻言几句。燕山老尼睁开昏花的老眼,招手示意叫段经理坐到她身旁,嘴里吐出一串深奥难懂的佛教用语,直教旁观者听得不甚明白。

  段杰依在树干上频频点头称是,随即拿出二千元人民币捐给红山寺做香火钱。这是刘百灵经手的最大一笔私人捐赠,也是红山寺收到的最高善款。段杰稳居捐款榜首。有了这些源源不断的民间集资,燕山老尼已在心里盘算着早日请能工巧匠来建寺。

  段杰从山上回来,立即着手辞退全厂工人,连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技术人才也在裁减之列。柔顺造纸厂已经不复存在,再能干的员工也只能挥泪而别。四乡的百姓脱下工装还有田地可种,唯独苦了蔡勤这位双肩不能挑有手不能提的知识份子。失业的酸楚如同层层淤泥积攒在他的胸中,逐渐堵塞住心窍。

  蔡勤在双休日闭门不出,整天躺在床上只喊头痛难耐,害怕见到外面的阳光。他一觉睡到第三天早上,逐渐引起家人的警觉。冯娟起初以为他是生病想偷懒,后来察觉情形不对头,仔细盘问才知道另有原因。蔡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一份很不错的技术工作,每月拿到比普通工人高出二倍的薪酬。随着造纸厂的倒闭,昔日的荣耀转眼之间化为子虚乌有,让他感到万分沮丧。他自从闲赋在家显得郁郁寡欢,没事时总爱对着窗户出神。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现象。冯娟请了一位主治医生上家里来给儿子看病,仔细检查下来各项生理指标属于正常范围。医生诊断蔡勤因为操劳过度导致神经衰弱,建议他服用些镇静剂缓解心理上的压力。

  家中有了病人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冯娟担忧儿子的病情会加重,说话做事总是背着他跟丈夫商量。她趁着上班时间和蔡大川一起走出家门,说:“老蔡,你儿子被造纸厂开除,最近的情绪有点波动。医生怀疑他是受到某种刺激,单靠药物治疗效果不太理想。心病还须心药治。你这个做父亲的要想办法帮他走出阴影。”

  蔡大川在昨天下午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问责,质疑他对柔顺造纸厂超标排放工业废水的事不闻不问。他只能举例说明监管上的难度,保证在三日之内按照群众举报的线索取证查处。段经理越来越不像话,明知厂里排污已经触犯法律,仍然装聋作哑连点忏悔的表示都没有,明摆着是想顽抗到底。他现在正窝着一肚子火,说:“我会让他们付出双倍的代价。”

  冯娟又想起私自跟段经理达成的协议,说:“他没来履约,也许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我们是不是再等上几天。大家一直以来合作愉快,为点小事撕破脸皮也不太好。我怕他会反咬一口。”

  “你别做白日梦啦。”蔡大川粗暴地说道:“段经理已经对你的宝贝儿子下手,说明他早有预谋,根本不把我手中的权力放在眼里。我们不给予坚决回击,只怕他还想飞上天去。对这类目无王法的家伙只能重拳出击。”

  冯娟担心丈夫气坏身子,多走几步路把他送到办公室。她注意到这里的气氛十分平静,上班的人流穿过门厅,在楼梯口分散开,各自进入不同的办公室。毫无疑问,下面的工作人员还未接到行动的命令。

  蔡大川铁青着脸走进监察科。肖天笑低着脑袋擦拭写字台,把烟灰缸里的灰烬倒进垃圾桶。他在前一天接待了三起来报案的人,办公室里显得凌乱不堪,只能在早上抓紧时间打扫卫生。他听到门口响起脚步声,抬起头看到蔡大川站在面前,极不情愿地给下属带来坏消息。他急忙站起身让座。蔡大川简短地命令道:“肖科长,带上你的人跟我走。”

  肖天笑担心他在盛怒之下干出傻事,过后又要自己去收拾烂摊子。他陪着小心问道:“副局长,你兴师动众又要上那儿去公干。”

  蔡大川表情严肃地说道:“那来这么多废话。在这幢大楼里是我听命于你,还是我来指挥你。你怎么一点儿也搞不清楚状况。赶快集合队伍开始行动。”

  肖天笑立即召集人马准备出发。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随着市场经济逐步深入,城乡结合部的生态系统令人堪忧,呈现出日渐恶化的趋势。再不严查严打此类违法事件,曲靖快变成乌烟瘴气的城市。人类一旦失去赖于生存的空间,可持续发展终将成为一句笑谈。

  蔡大川弯下身子坐进小轿车,大声命令司机直奔柔顺造纸厂。黄献书驾车冲出环保局大门,风驰电掣奔上城郊公路。蔡大川通过后视镜注意到三辆印有环保标致的小汽车尾随其后。这些汽车是监察科的全部装备,在社会车辆面前颇具优越感。能有这样一支车队护卫在身边,他的心情禁不住飘飘然起来。他观赏着南门河畔的风景,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动细节。段杰虽然胆大妄为也是多年的老朋友,到了造纸厂还得给他留足面子。最好是让肖天笑先去跟他打交道,如果协商未果再采取强制措施。他今天有的是时间和手腕要让段经理俯首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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