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故地重逢

  清纯的阳光照耀在南门河畔,规划中的河滨公园正在大兴土木,紧靠着北干渠的山坡上垒起石壁,摇身一变成为瀑布飞溅的人工景观。对岸的田野早已变成建筑工地,打桩机不分昼夜地轰鸣着,南市区即将拔地而起。

  张润芳丢掉书包,无法向班长交家庭作业。她再也没有心思到学校上课,信步来到小河边。她没对任何人说起自己要离家出走,内心深处也拿不定主意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母亲此时远在天边,肯定不知道她的下落。父亲更加指望不上,他如今寄人篱下,怎敢据理力争得罪情人。张润芳走进小树林,面对着一棵疤痕累累的老柳树暗自垂泪。

  一辆从城里开来的出租车停在河边。李济源没等汽车停稳纵身跳到地上,径直奔向树林深处,大声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张润芳,你别做傻事。李伯伯来啦,你有什么委曲可以向李伯伯倾诉。我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张润芳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缩起脑袋躲到河岸下面,不小心踩断一根干树枝,惊飞枝头的小鸟,扑腾着翅膀直上云天。李济源听到响动,转过头来看到河岸边闪过一抹红色的外套,不用思量就能确定那是张润芳的身影。他迈开大步一路追踪而来,在河堤旁边的荒草丛中找到小姑娘。张润芳无法躲避长辈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说:“李伯伯,我爸爸不要我啦,他再也不要小润芳了。”

  李济源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替她擦尽腮边的泪水,不让她的面孔留下一丁点儿哭泣过的痕迹,说:“你还有妈妈和众多的伯伯叔叔。据我所知,爷爷也很关心你,他正在城里到处寻访你的足迹。李伯伯得到他的报信才会上这儿来找你。”他不像普通朋友那样找到张润芳就完事大吉,而是如同亲人一般陪伴在女孩身旁尽量开导她。他像哄自己的女儿似的说道:“小润芳不哭,即使受到天大的委曲也要学会坚强。你妈妈已经从昆明赶下来了。”

  张润芳陶醉在父爱般的关怀里,抬起脑袋破涕为笑。小女孩大多喜欢做点白日梦,插上想象的翅膀飞往虚无缥缈的高空。她怀着狂燥不安的思念紧紧地依偎在李济源身边动情地说道:“你要是我父亲就好啦。”

  李济源唯有仰天长叹不已,往事如过眼云烟一去不复返。他早该有一个像她这样大的孩子,何至蹉跎大半生,直到今日才抱上嗷嗷待哺的儿子。张仁不珍惜眼前的幸福,总有一天他会感到后悔莫及。李济源扶着她登上高高的河堤,两岸风光依然历历在目,只是少了些往昔的芦花和稻谷的芳香。

  张润芳脱离险境,早把恐惧抛到九霄云外,恢复了青春期的活泼可爱。她提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请求,说:“李伯伯,你能不能等我妈来了再走。我已经逃学啦,不想现在进城去面对同学们的白眼。”

  李济源捋顺她前额上的乱发,说:“你放心好了,在你妈妈没来之前李伯伯那儿也不去,留下来和你一起欣赏建筑工地上的美景。”

  闻雅洁心系女儿的安危,花上一百五十元钱乘坐长途出租汽车,仅用两个小时赶到曲靖。她指挥司机把车开到小河边上。张润芳的情绪基本平复下来。母女们正在诉说劫后余生的辛酸,张顺信也得到消息赶来了,祖孙俩人抱头痛哭一场,搅得闻雅洁心中五味杂陈。

  李济源最怕见到别人哭泣,心头的酸楚顺着泪腺涌上眼眶,差点就要陪着他们掉眼泪。他把闻雅洁请到树林外面,说:“张润芳想爸爸啦。你快点给她找个父亲,也好让她的心灵得到慈父般的呵护。”

  回到母亲身边,张润芳恳请爷爷到晏琳家取来书包和课本,当天下午像没事人一样去学校上课。闻雅洁亲自把她送进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补交半天假条,谎称母女俩在昆明耽误了时间,请老师原谅家长的失礼。

  李济源因此坐失良机。他赶到环保局将近中午时分,招标大会早已人去楼空,会场里只剩下几名内部人员在做收尾工作。他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是“兴琳有限责任公司”的张经理一举中标。这件事听起来近似荒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当他千方百计把竞争对手的女儿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的时候,张仁坐享其成捧走了桂冠。

  张仁在环保局的招标大会上获得成功。他签下合同后再次向龚科长承诺东胜公司的产品经过轻工业局认证,在使用过程中绝对不会出现任何质量问题,从而让招标委员会的人蒙羞。龚格利要他在半个月之内把洁具备齐送到施工现场,全部货款等到工程验收完毕才能如数领取。

  张仁怀着喜悦的心情离开环保局,趁兴走进街边的鲜花店,精心挑选九十九朵红玫瑰,请老板娘捆扎成美丽的花束。他要趁热打铁在事业和爱情上都获得丰收,当天中午捧着这束玫瑰花向女友求婚。晏琳早想告别单身生活,能和张仁结成夫妻也可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放学的路上格外冷清,同班的小伙伴们有说有笑跑光了。张润芳独自一个人想着满腹心事靠边行走,差点撞上停在路旁的摩托车。她得知真相后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十分失望,他竟然为了赢得情妇的欢心而弃女儿的生命于不顾。这位漠视父女亲情的老爸让人想起来就感到恶心,最好能让他从身边消失,永远不再相认。她不止一次地想要除掉父辈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记,却得不到母亲的支持。

  闻雅洁发觉女儿小小年纪有了心病,性格开始趋于孤僻,不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家中都不太合群,总爱和一个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女孩相依为伴。顾从冰亲眼目睹家庭暴力带来的危害,她母亲受尽凌辱与丈夫离异了。两个女孩经常在一起玩耍,各自诉说心中的不平事,久而久之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思想,每当讲到伤心处总是泪眼相对。也不知从何时起,她们都在憎恨男人的恶行,更想脱离父系血统归依到母亲这边来,告别不堪回首的往事,奔向新的学习生活。

  顾从冰的想法由来已久,说:“我听外婆时常对妈妈讲起不如把我的姓名改过来,跟着舅舅们姓廖,他们才好加大对我们的扶持力度而不会引起亲戚们的非议,说老人偏心眼帮着外姓人养孩子。”

  张润芳背上书包,说:“你这个主意好啊,我也可以跟着母亲姓闻。”她纯属小孩子心性,又处于青少年的懵懂期,丝毫不考虑由此引起的后果,说:“至于名字嘛我们两人可以互换,各自从对方的姓名里取一个字相加起来就行啦。比如我叫闻从芳,你叫做廖润冰,岂不是比以前的名字更好听。”

  顾从冰对她的绝顶聪明佩服得五体投地,当面商量好从学校入手,先让班主任认可,等到即成事实再逼母亲就范,顺利完成更改姓名的全过程。她们在班级上的胡闹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通知学生家长到学校里解释具体原因,否则的话按照违反校规严肃处理。

  闻雅洁至此才知晓父母离异对女儿产生的心理冲击不容忽视,稍不留神就会带来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她赶到学校时正好和顾从冰的母亲相遇,两个女人一肚子的苦水无从倾诉,只能相视而笑以示借慰。廖怡大胆地挽起她的胳膊,共同踏上通往办公楼的阶梯,一起面对闯祸的孩子们。

  陆翼玮负责初中一年级三班的教学工作。他的人品高尚,教学经验也是全校公认的特级水平。陆翼玮吩咐两个女孩站在走廊里等候家长到来,以免她们走错地方找不到本年级的办公室,其用意是想让孩子先跟母亲沟通一下,不至于让家长们摸不着头脑,浪费宝贵的教学资源。

  陆翼玮拖来两把椅子,将家长安置在对面坐好,说:“你们的小孩都犯了一个相同的错误,拒不承认自己是张润芳同学和顾从冰同学。每次班长点名她们都要站起来大声更正自己叫闻从芳和廖润冰,影响到班级的教学秩序。”他稍微停顿几秒钟,以便家长们消化吸收新的信息,说:“你们要给孩子更名改姓,可以走合法程序先到公安局备案,再拿着户口簿通知学校,老师才能变更花名册。学校是有组织纪律的地方,容不得任何人乱来。”

  闻雅洁紧盯着女儿的眼睛,说:“陆老师,我们一直以来都不赞成她们乱改姓名,更不愿意让她们背上父母遗留下来的包袱。大人所犯下的错误不应该成为孩子们的负担。”

  廖怡赞同她的观点,希望顾从冰放下以往的仇恨学会做人,说:“小冰,你别像你老子一样爱钻牛角尖。说白了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区别你和张润芳有所不同而已。前面的路要靠自己走出来,不在乎你姓谁名啥。”

  陆翼玮转过身来说道:“两位同学听好啦,你们私自更改姓名的做法不可取。根据我国教育部的规定,在升学考试的时候要仔细核对考生的身份信息,那怕是出生日期错了一个数字都要复查。如果本人的姓名对不上号,你们休想拿到准考证,由此造成的直接损失不可估量。”

  再有二年时间要中考了,张润芳和顾从冰即将迎来人生的转折点。她们认真聆听陆老师的教诲,同意恢复一直沿用至今的姓名,不在班上乱搞恶做戏。陆翼玮还有话要跟家长交待,让两个女孩先去教室里上课。

  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全班同学都在学习新知识。张润芳有意落在后面,让顾从冰走在前头,去迎接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顾从冰低下脑袋坐到前排座位,抓起桌子上的课本遮住脸面。张润芳在门口犹豫一会儿,确认众人的视线集中在黑板上,仍然有点胆怯靠着门框站立片刻。

  张润芳迈进清凉的教室,低下身子翻开语文课本。尹开邦只是莞尔一笑,友好地点点头示意她要集中注意力听讲,思想不要开小差又分散到其它事情上面。他正在教授新课程,吩咐同学们翻到“日出”这篇课文,转过身在黑板上抄写重要的段落和词汇。张润芳注视着粉笔下面流淌出来的华丽词藻,一颗少女的心仍旧平静不下来。

  讲台上传来尹开邦讲解课文的声音。张润芳按照以往的学习方式记录下老师标注的重点。她依然排除不掉内心的空虚,如同每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充满自卑感。母爱再伟大也代替不了父亲在女儿心目中的地位,就像书本上描写的景色永远也不会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观感真是奇妙无比,它会随着心情的好坏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她现在没有闲情逸致来欣赏人生旅途上的风景。

  张仁在事后向女儿做出深刻检讨,反复言明自己并非铁石心肠,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将她的事情排在末尾。张润芳用不屑一顾的神色回应父亲的示好。李济源能做到的事他为何办不到,简直是鬼话连篇在哄小孩子开心,让祖孙三代观摩了一场至亲不如外人的丑戏。她不接受这种有口无心的道歉。

  张仁此时正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时间跟女儿多磨嘴皮。他遵照龚科长的指示把洁具运到工地上,刚转身又发觉“兴琳有限责任公司”的资金链即将断裂。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没钱进货意味着无法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投标成功的优越感随之荡然无存。他们再次陷入筹款的怪圈。

  晏琳首先想到的是陈老板。张仁和环保局签下的合同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可以拿上标书向总经销求援。他们赚到的钱也有一部分以利润的形式返还给陈照欢,他没有理由不在关键节点上拉分销商一把。

  张仁为了表示诚意,提上两只宣威火腿亲自赶往昆明。他扛着一条装满肉制品的麻袋来到东胜公司驻云南省总经销处,陈老板正巧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品茶。陈照欢对他送来的厚礼不感兴趣,任由两只火腿靠在门边,也不叫夫人来收走礼物,言谈之中流露出不安与惶恐。

  商人会面的第一件事就是谈论生意上的往来。陈照欢仔细询问他的近况,认为他投标成功只是个良好的开端,不值得沾沾自喜满世界宣扬,接下来还要做很多工作。他重新换上一壶龙井茶待客,说:“小张,你这次打算补充些什么货物。”他向门外招招手,吩咐营业员拿来几款式样新颖的水龙头,说:“这是我们公司新开发的高端产品,质量又上一个台阶,可以确保七年不出任何问题。你要不要拿些去销售。”

  张仁犹豫片刻,取出一份进货清单放到桌子上。这是他和晏琳花了一个下午拟定的表格,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只有内行人才能从中分辨出具体的型号和价格。他面带微笑说道:“陈老板,我这次拿的货不多,大概在二万元左右。”

  陈照欢按照他们开列的项目抄写一张提货单,让他先到妻子管辖的柜台上交款,明天就可以把货物发往曲靖。张仁直到此时才露出真面目,反复说明自己把全部资金都用到投标上面,希望陈老板高抬贵手允许赊购。陈照欢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给出的答复十分干脆而又不讲情面,说:“你没有钱还做什么生意。我不可能光凭你的一通好话把货发给‘兴琳有限责任公司’,一旦出了纰漏连哭都来不及。”

  张仁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份盖着大红公章的合同,说:“陈老板,这是我跟曲靖环保局签订的契约,上面的成交金额超过二万元。我今天把它压在你的玻璃板底下,权当本次进货的担保。”

  陈照欢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说:“这份合约只是一张空头支票,无法拿到银行里变现,连当抵押品的资格都不具备,我要来又有什么用。”他只顾埋头喝茶,说:“你要去环保局投标的时候我已经讲得很明白,招标大会有可能变成吸金的陷阱。你没有实力别去凑热闹,弄到现在还想把我拖下水。没人能够帮助你。”

  张仁哀求他通融一下,说:“其它公司的总代理都会给二级分销商铺货。你干嘛不能让我享受一次这样的待遇。”

  鞠琨及时出现在门口。她已经在外面偷听多时,急忙走进办公室来替丈夫解围:说:“我们也面临资金不足的困难,如果不讲原则把货物赊给你,又拿什么来维持店面上的生意,由此造成的亏空向谁人讨要。”她耐心地劝导张仁为人处事不要太过分,说:“你们第一次商谈的时候我也在场,条款上并没有规定东胜公司要包办一切。张老板也是位小有成就的人士,总不能再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还在稀里糊涂过日子。”

  陈照欢把视线转到靠在门口的麻袋上,说:“你父亲不是在银行工作吗。你把这两只火腿拿回去孝敬老爸,也许能从他那里争取到一笔为数不小的贷款。”送出去的礼物那有再往回收的道理。张仁咬紧牙关不出声,他就算是身无分文也丢不起这个脸。今后还要和陈老板探讨买卖上的心得,当做交学费也不吃亏。陈照欢接了一个电话,声称要出去办事,说:“你先把它放在这里。我会在你下次进货的时候想办法补偿你们。”

  晏琳对他空手而归并不感到意外。她已有生财之道,只不过是想让张仁先蹦跳几下,挫其锐气再收归石榴裙下,也好叫他俯首听命。她受够前夫的欺凌,对控制男人早有一套独特的手法,现在正是牛刀小试的绝佳境界。她听完张仁的陈述,顺水推舟叫他去找张顺信想办法贷款。张仁如果时运不济又在父亲那里吃了闭门羹。他再也没有本钱充能人,接下来必然是大权旁落,一切尽在晏琳的掌控之中。

  工行信贷科的触角遍布整个曲靖县,科里的人员每天都在外面跑业务,房子里只剩下张顺信独自留守。他有半个多月未与张仁谋面,心中虽然挂念儿子的行踪,表面上却装成无事人一样请他稍等片刻。

  张仁认为父亲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从小到大总是无条件地满足儿子的一切要求。他这次也是两手空空来见张顺信,期盼老爸能够一如既往支持他的索求。他毫无顾忌地跷起二郎腿,说:“我在生意上碰到点小麻烦,一时资金周转不灵。还望你老人家想方设法给我的公司注入一些资本金。”

  张顺信用右手扶正老花镜,说:“张大经理,你有困难就会想起家里还有个老父可以依靠;我有事去找你还得看儿子的脸色说话。我到底是不是你的父亲真得打个问号。”

  张仁变着花样哄他高兴,说:“我也是为了尽快还清银行的贷款才优先考虑工作。我清楚张润芳是你的心肝宝贝。她直到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既没缺胳膊少腿也没有掉头发,你何必跟着外人瞎起哄。”

  “你太让人失望啦。怪不得张润芳总想和你断绝父女关系,要改名字跟她妈姓闻。”张顺信被儿子的话伤透了心,说:“我是银行职员,无时不刻都要按照上级订的规矩办事,不可能再给你提供任何帮助。”

  张仁不相信父亲如此绝情,说:“老爸,你就当儿子无能给你添麻烦,替我搞点钱渡过目前的难关。”

  张顺信翻着手中的账本,说:“你们的无息贷款已经到期,从下个月开始要付利息了。”

  张仁顿时恼羞成怒,取出一份大红请柬掷到桌子上,说:“我再过三天就要和晏琳在教堂里结婚。你们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来参加婚礼。”

  张顺信按捺不住满腔怒火,说:“你真是土狗学着洋狗叫,崇尚资产阶级的糜烂生活。这辈子还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吗。”

  张仁在父亲的怒吼声中退到门口,灰溜溜地走出银行,前行不到五十步刚好碰上闻雅洁守候在路旁,大有白天撞见鬼的感受。他心知肚明前妻所为何事而来。好像有人在暗地里向她通风报信,自己才会在此地被她逮个正着。他感到十分扫兴,再也打不起半点精神。

  闻雅洁精心打扮一番,新烫的大波浪卷发披在肩上,散发出阵阵清香,一条超短裙将她的小蛮腰衬托的细如柳枝,足以媲美画报上的模特儿。她是为了女儿的幸福特意赶来挽留前夫渐行渐远的脚步。张润芳听说父亲即将再婚,用被子捂住脑袋躺在床上大哭三天三夜。女儿的眼泪再次刺痛闻雅洁的心,软化了母亲的情感,促使她下定决心再找张仁谈一次话。

  闻雅洁放下身段,笑脸添彩地点点头,就像在跟一位久违的老朋友打招呼。她的声音平和而又温顺,充满绵绵爱意地说道:“小张仁,你又要结婚啦。”

  张仁警觉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唯恐中了暗藏在温柔里面的阴谋。他移动脚步往街边退后三尺,说:“你怎么来啦。”

  闻雅洁叹息一声,说:“你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今天该交女儿的抚养费了。我不想在大喜日子里触碰你的霉头,让宾朋们看笑话。”

  张仁正值捉襟见肘之时,那有多余的闲钱用来履行当初的承诺。他装模作样地说道:“现在还没到月底。你怎么也得宽限几天,等我有了钱自然会给你。”

  闻雅洁见他西装笔挺,不似落魂人士的模样,说:“你创业成功,最近又在环保局一举中标,惊动整个商业界,竟然连这点小钱都拿不出来吗。”

  张仁再也充不起大款,狂妄自大地在世人面前摆阔气。他望眼身前身后,说:“我要是真有钱的话,就能当上大老板,不用到银行来贷款啦。”

  “我可以资助你。”闻雅洁还想以此为契机劝说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别再跟着晏琳玩危险游戏,照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自取其辱。她的目光哀怨中带着几分感伤,说:“我表弟那儿正缺少个副经理。你可以上他们公司带薪学习二三年,等到有了把握再跳出来单干,何愁不能赚到大钱。”

  张仁毫不留情地谢绝了她的美意,他心里清楚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可能回到从前。晏琳手上握有他作恶多端的证据,泄露天机必将遭到亲戚朋友的唾骂,那里还有脸面再见她们母女俩人。他只有一个心愿希望前妻过的比自己更好,让女儿也跟着沾光,说:“你也赶快找上个好人嫁了吧。”

  闻雅洁彻底绝望了。张仁已将所有的退路堵死,她还想挽救这份感情也是白搭。她跟张仁约定必须在月底拿到女儿的抚养费,否则的话就要申请法院执行。

  张仁和晏琳手牵着手步入教堂举行婚礼,然后宴请亲朋好友们吃饭,在酒桌上对外宣称要停业七天,夫妻双双到山东度蜜月。他们早在五天前预订好火车票,趁着商业淡季去海边放飞心情,估计店面上的损失不会超过四位数。

  闻雅洁的情绪刚刚平静下来,这些天又被同伴们议论张仁再婚的事搅得心烦意乱。老天真是捉弄人,她越是唯恐避之不及,偏偏总能听到关于他的小道消息。庄华作为多年的同事去参加张仁的婚礼情有可原;刘小才排在应邀之列也合乎情理,奇特的是他们喝完喜酒却怪话连天。

  窗外湿雾飘渺,化验室里的空气略显沉闷。庄华仿佛要挑战她的神经,从来都不避讳在朋友面前谈论张仁的婚事。她这样做并无恶意,只是想让闻雅洁接受俩人不可能破镜重圆的即成事实,尽快从婚姻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她在化验单上填好最后一组数字,说:“张仁请我们赴宴的时候明明讲好是邀约几个友人小聚,共同见证他们已经成婚,演变到后来却说是喜宴,他妻子还好意思涎着脸向大家收礼钱。”她往水池里倒掉废液,打开水龙头洗刷器具,说:“他们双方都是二婚,要办酒宴根本没有人去,谁都怕沾染上晦气倒霉。我们破例去庆贺,弄到最后他们还要收礼。晏琳就像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当着众人的面数钞票。”

  闻雅洁拎起一包化学药品,轻轻地往烧杯里倒进些试剂,里面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说:“你不往外掏钱,他还能来你口袋里抢吗。”

  庄华用木刷子敲打着水池的边沿,说:“晏琳早有准备,只须向好友使个眼色,舒曼音立即站起来掏出五十元钱挂礼,谁还好意思捂紧钱包不凑份子钱向他们贺喜。几十块钱倒是小事,反而让人质疑他们的品行,讲话做事都在昧着良心欺瞒众生,让人实在搞不清楚那一句是真那一句是假,如同雾里观花跟着上当受骗。”

  “瞎子见钱眼睁开嘛。”刘小才转过身体面向门外,随时观察是否有人靠近化验室,说:“他们还要停业几天到青岛度假,就是想在老家摆上几桌酒席向亲戚们敛财。”

  闻雅洁淡然一笑,并不关注他们的动向。她早已死心,前夫无论是上天还是下地狱都和她牵扯不到半点关系。她抓紧时间完成手头的工作,说:“小庄,你今天晚上抽空辅导一下张润芳的作业。我有点事可能要玩通宵。”

  庄华露出一副无法理解的神态望着好友,不知她有何事要游戏人间。闻雅洁莫非是脚板发痒,还不吸取以前的教训要去舞厅里潇洒。但愿她这次别再玩过头。庄华整理好桌面上的东西,说:“你要去会情人。”

  闻雅洁取下毛巾擦尽双手,说:“我表弟来曲靖公干,顺便带了封家书给我。”她曾经吃过亏,不愿意再把女儿托付给张顺信照管。出于各种原因有时候亲人还不如朋友可靠。她穿上大红风衣,说:“李济源准备在‘小洞天’里设宴招待他,叫我过去叙旧。我不想让女儿过早地接触到商业气息,以免沾染上《孙子兵法》里面所描述的尔虞我诈。最好是让她远离商场为妙。”

  庄华也是久经沙场之人,不用仔细思量就能想明白敖维扬此行肯定和商业谋略有关,小孩子听多了会影响身心健康。她爽快地答应下来,表示会寸步不离地陪伴在张润芳身旁,让她在外面开开心心地玩个痛快。

  “小洞天”顺应客人的需求,早在春节期间改变了以往的布局,把二楼的房屋租下来,隔成五六个互不相扰的包间,增设几处专供贵宾谈生意的私密空间。李济源租用的是临街包房,透过古香古色的窗户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水利大楼。这座漂亮的建筑在阳光的照射下依然气势磅礴,俯瞰着曲靖坝子里的沃野良田。老街上的人流量有增无减,随着城乡居民购买力的节节攀升,人们的消费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年青一代逐渐树立起精品意识,为高端商品的销售创造出一个前景广阔的市场。

  今天的酒席上多了位特殊客人。莫正在生意上帮过“东鹏洁具”不少的忙,李济源请他来赴宴是想顺便犒劳这位财大气粗的房地产商人。他一点儿也没预料到戏剧性的一幕即将上演。时运就是这样奇特,总是在不经意间和人们开个天大的玩笑。闻雅洁衣衫飘逸地出现在包间门口,莫正很快被她的艳丽所折服。莫正的两只眼睛就像小电灯泡发出亮光,如痴如醉地紧盯着闻雅洁的脸,恨不得把她的一颦一笑全映在脑子里,成为这辈子最美好的记忆。闻雅洁对他的认知还停留在似曾相识的层面上,敬酒的时候多瞧了他两眼。俩人在无形中产生某种默契,彼此之间有了几分好感,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丁加宣也从邻县赶来了,为他们的聚会带来另外一重惊喜。敖维扬将他介绍给李济源认识,顺便谈起他们是隶属关系,说:“小李,以后丁老板就来你这儿拿货。你要多多照顾他的生意。”他要建立起遍布全省的营销网络,并不在乎一点蝇头小利,事先也预留下充足的利润空间,不会让李济源无钱可赚。他身居要职,是东鹏洁具派驻云南省的总代理,有权指导各级经销商的经营活动,说:“你可以招收几名业务员,开始拓展本地区的经营范围,到邻近市县去发展分销商,逐步建立起自己的销售渠道。”

  李济源经过不懈的努力,开办的建材商店初具规模。他依靠勤劳致富积累起资本,有能力建设完备的仓储系统,向滇东地区提供强大的批发业务。随着丁老板的加盟,必然会带动邻近几个市县的商户纷纷到他这儿来进货。丁加宣也接受此种安排,缩短供需双方的运输里程,今后调配起物资来更加方便快捷。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布局,肯定能为他们赢得可观的收益和宝贵的时间。

  李济源趁着上菜前的空闲时光,向敖维扬请教几个专业问题,说:“最近有一家东胜公司在曲靖大肆宣扬,声称他们的洁具是利用德国技术制造的精品,质量保证可达十年以上。我记得你曾经讲过不会有第二家公司能够获得此项专利,怎么在一夜之间又多出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你是指在环保局招标会上崭露头角的人吗。”敖维扬给出合理的解释,说:“东胜集团仅仅是搭上顺风车,挂靠在我们公司而已。东胜公司的叫嚣纯属商业炒作,他们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核心技术,天长日久自然能见到真功夫。他们的产品是按照国内标准设计,顶多达到五年的保修期。”

  李济源进一步问道:“他们手中没有金刚钻,又从那儿来的底气敢拍着胸膛做出此项担保?不怕有一天事情败露后遭到围攻吗。”

  敖维扬坦言道:“要仿造一只水龙头的外形并不困难,关键是里面由陶瓷片组成的机芯是否过关。他们既然敢谎话连篇地到处吹嘘,已经拿定主意只要‘兴琳有限责任公司’售出的产品出现漏水现象,更换一个价值五元钱的普通机芯就能解决问题。还有另外一种原因可能是他只想大捞一票走人。”他继续为李济源解惑,说:“商场上的潜规则多如牛毛。就拿你前段时间参加的招标会来说吧,它的运作模式又不同于零售。你必须按高出实际售价百分之二十成交才不至于赔本,有些时候甚至要高达百分之三四十才有赚头。这里面的隐形支出不用我一一列举。他如果是以次充好,迟早要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李济源拍下巴掌,让服务员端菜上桌,全是“小洞天”的招牌菜。他瞟了一眼身边的朋友,又走出去将周柱波拖来入席,刚好凑齐六人之数,给酒席增添些大吉大利的色彩。

  敖维扬直到此时才点明主题,说:“我们公司准备在这个月搞一次促销活动,全省统一让利百分之十给消费者,借此机会壮大我们的声势。”李济源率先鼓掌以示庆贺。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其中的真实含意所为何事,只是不便对外公开谈论罢了。敖维扬举起酒杯说道:“预祝你们占有更大的市场份额。”

  闻雅洁一改往日的风貌,巧妙地周旋在酒桌上,使包房里略显沉闷的男性气氛变得欢快起来。她展露出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为朋友们添菜斟酒,在给表弟盛鸡汤时故意用微微翘起的臀部蹭了一下莫正。她刚跟前夫分手,不可能走得太远,只要有所表示也就足够了。莫正如同一个受宠若惊的大男孩瞪圆双眼,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在房间里打转,看不够也爱不够她那奶油色的皮肤和含情脉脉的凤目。他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过于放肆,时常啜饮几口杯中的烈酒来浇熄心头的欲火,借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

  这是典型的爱情综合症。敖维扬掏出口袋里的金笔,在手心里写上五个字“你喜欢他吗。”他扭过身去,尽量避开众人的视线,将巴掌展现在表姐眼前,逼着她立刻表态,也好撮合他们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闻雅洁粉面带羞,双手玩弄着风衣的大襟,暂时不答复他的提问。想当初张仁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追到手,事到如今曾经的山盟海誓又何在?她此刻和莫正仅有一面之缘,还不知道他是否有妻室,怎敢妄谈婚嫁之事。她再也不想私订终身,拿定主意要享受一下明媒正娶的荣耀,若是有个闪失才好找媒婆倾诉满腹不平事,借助他人的力量挽救彼此的感情。

  酒席到天黑以后才散场。莫正趁着酒劲提议要去大白菜歌舞厅尽兴玩耍,立即得到敖维扬的响应。李济源只好陪同他们一起前往。敖维扬在街角停住脚步,站在路灯下面点火抽烟。他私下询问身旁的表姐,希望她郑重表明态度,说:“谁都看的出来他对你一见钟情。你还在犹豫什么,不想直截了当回答我的问题。莫非你心里已经有了意中人。”

  闻雅洁讲出深藏在心中的担忧,说:“我还不了解他的品行和家庭背景,怎敢冒昧打扰人家,闹出洋相来岂不是要贻笑大方,非得把我老爸活活气死。”

  敖维扬也有此种顾虑,没有在包房里借酒装疯当众捅破那层窗户纸。他猛吸两口香烟,用尼古丁的气味狠狠地刺激一下已经被酒精弄得有点麻痹的大脑,说:“你只要点头同意,我会让李济源去传话,帮你们牵线搭桥。”

  闻雅洁含蓄地垂下脑袋,明亮的目光紧盯着修长的小腿以示赞同。这关乎到表姐下半生的幸福。敖维扬也不敢草率从事,稍有不慎又会将她推到悬崖边上。他抬头“哈哈”大笑,和她加快步伐追赶上远去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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