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希望之光

  过了一个星期,冯娟等到天空放晴,叫上一辆出租车前往造纸厂。起初驾驶员不愿送她去乡下,说是山路颠簸会增大车辆的磨损。她答应多付些车钱,他才驱车驰离市区。驾驶员是个喜欢饶舌的外省人,自我介绍姓卢名阳,也有个亲戚在造纸厂工作。他可以进去讨杯茶水解渴,在厂里多呆半个小时,顺路带她返程。汽车开了快二十分钟才到达厂区,冯娟按照事先的约定给了他几张钞票。卢阳满意地将出租车开到厂外等候。根据蔡勤提供的信息,段杰每到年底都会守在厂里审阅大量的报表,不停地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研究明年的生产任务。在这段时间里很容易找到他。冯娟大着胆子走进厂部办公区,凭直觉登上二楼。私人企业运作的模式果然与国营工厂大相径庭,整幢楼房里只设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关键部门。蔡勤能在如此精简的机构里谋到一个职位实属不易。这里的快节奏也给他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几乎扭曲了他的认知。有得必有失嘛,值得花些功夫帮儿子保住这个工作岗位。

  任保鑫迎到楼梯口,把来访的贵客请进经理办公室。段杰已在屋内等待多时。冯娟面带笑容瞥了一眼任保鑫,示意不愿当着贴身保镖的面谈论任何事。段杰领会她的心思,吩咐任保鑫去厂门口把出租车司机赶走,厂里备好专车会送蔡夫人进城。任保鑫知道贪吃的鸟儿就要落网,转身出去把小汽车擦洗干净。

  冯娟转弯抹角地说道:“段经理,你必须原谅我的儿子,你们厂的技术科副科长蔡勤。我在没有得到他同意的情况下擅自来替他说情。”

  段杰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说:“蔡夫人,发生这么多不尽人意的事情真是不幸。外资企业与你们的国企最大的不同就是管理,不论谁犯了错都得接受相应的处罚。我对蔡勤严格要求,从本意上来说绝对没有任何恶意。我要用先进的管理方法来为企业创造最大的赢利,这在很多人眼里都被认为是不近人情的事。如果他们换个角度想想就能明白其中的奥妙。你不好好工作,没给企业带来效益,我干嘛还要出钱养些游手好闲的人。你不必急着分辨,听我先把话讲完。群众毁坝有其规律可循,不可能是来无踪去无影的秋风。蔡勤能不能负责一点,及时向上级通报实情,给厂领导预留下处理危机的时间。我们也不至于被刁民打个措手不及,在社会上造成极坏影响。董事会要求严肃处理,我也不可能违背他们的意愿网开一面,只能照章办事扣除他的年终奖。”

  冯娟偏过脑袋,用女人最美丽的姿态面对企业主,说:“我家老头子发话了,这是世上最小的罚单,区区二千元钱不会对企业造成伤筋动骨的损害。这种情况若是放在沿海地区少说也是数十万的罚款。段经理,我听说你也是周游列国才找到这片乐土,把关系搞僵了对造纸厂也不是好事吧。”

  段杰的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从容,说:“你讲得很好,也富有一定的哲理性。我们要维护好生存空间单靠造纸厂的努力远远不够,还得寄希望于环保局的通力合作。”

  冯娟点到为止,说:“你只要善待我们的儿子,老蔡也会适当考虑企业的处境。我们的国家还要靠你们来拉动经济增长。”

  段杰亲自把她送到小轿车旁边。任保鑫靠在司机座上,就像是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印刷精美的纸盒。段杰在拉开车门的同时用左手接过那个纸盒,说是要送她一瓶高档酱油。他特意告知冯娟这是五星级酒店的专用品,一般的人没有这个口福能够品尝到国外的美味。只可自己食用,不能转赠亲戚朋友。

  冯娟也没把这瓶贴有外国标签的泊来品放在心上。它就算是满瓶琼浆也无法弥补儿子所遭受的损失。她随手把酱油丢在灶台上,寻思那天炒菜时再用来调味。现在的生活好了,蔡大川几乎每日都有饭局,女儿读大学常年在外,儿子只在家里吃一顿晚餐,估计要花上二三个月时间才能把它消耗殆尽。

  蔡勤这些天不知是受到何人的鼓动,成天嚷着要吃四川风味的卤猪头。冯娟上街去照单采买,端上餐桌又不入他们父子的法眼。蔡勤怀念的是妈妈的独门绝技,小时候他和妹妹吃到嘴里的那个味道让人至今难忘。冯娟只好亲自下厨卤制肉食。她打开液化气灶,抓起玻璃瓶正往锅里倒酱油,忽听钢精锅中“咣啷”一声响亮,好似有重金属落入锅底。真是邪门了,一瓶最普通不过的酱油里面莫非还藏着天大的秘密。她伸手下去顺时针方向探取,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赫然出现在眼前,用手掂下份量少说也在十五克以上。若按当时的金价每克一百三十八元计算其价值也在二千元钱左右。她暗自思考一番,体会到这是段经理的好意,怪不得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把这瓶酱油转送他人。她把戒指藏在钱包的最里层,哼着小曲做起拿手菜。

  冯娟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儿子,直到蔡勤用完晚餐去卫生间里洗澡,她才借着洗刷碗筷之机将丈夫叫进厨房。蔡大川以为她又要支使自己做家务,哭丧着脸前来听候夫人的吩咐。冯娟打开钱包,从里面取出金戒指,说:“老蔡,这是从段经理送的酱油里面倒出来的好东西。”她笑得很迷人,说:“这些资本家的花花肠子真不少嘛,变着法子给我们送礼来了。我们是收还是拒绝。”

  蔡大川也是见怪不怪,把金戒指接到手里把玩上两分钟。他对着灯光仔细观察戒指的成色,然后把它戴在老婆的无名指上,说:“这么漂亮的黄金饰品很配夫人的手。你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就留着用吧。”

  冯娟突然良心发现,从私房钱里取出六百元给儿子作为零花钱,谎称是段经理托她转交给蔡勤的年终奖。她为了保险起见,特意叮嘱儿子不可对外泄密,以免引起旁人的猜疑。蔡勤得到好处,自然是三缄其口十分乐意遵循母亲的教诲。此时的龙潭已成死水一潭,李济源再有天大的本领也翻不起什么浪花。除去这块心病,他完全有能力干好本职工作,不必再担惊受怕混日子。

  这个周末,李济源一如既往来到“小洞天”门口帮妻子售货。刘秀兰从龙潭里救起父亲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日趋懒惰,每天到中午时分都要靠在柱子上打盹。李济源担心妻子操劳过度伤及身体,支使她到周柱波家里小憩一会儿。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周伯母又喜欢热闹,对待刘秀兰比亲闺女还要好。

  李济源打开录音机放上一段音乐招徕顾客,没料到有个熟人顶着火热的太阳光临音像摊子。赵友佳牵着刚上三年级的儿子,右手握着一盘磁带找上门来。赵宇星一口咬定昨日是在这里买了新出版的英语专辑,拿到家装进收录机里出现搅带现象,害得他无法背诵单词被母亲罚站。李济源略有耳闻,白月英对孩子的早期教育抓得很紧,总认为不能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现代教育十分重视外语,许多音像出版社一改往日的风气,灌制各种各样的教材以备家长选用,良莠不齐的现象充斥着整个音像市场。他得分辨清楚再做处置。

  赵友佳一脸歪笑,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反射出太阳的光芒,刺得人眼花缭乱。从政生涯让他练就了高超的谈判技巧,不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官场上,他都能做到巧舌如簧,说:“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你查一下销售记录就会真相大白。你爱人呢,她上那儿去了。找到她就能弄清楚事情的起因。”

  李济源接过那盘英语磁带仔细辨认,仅从封面上便能看出这盘录音带不是自家摊子上的物品。他们夫妻俩人历来有分工,进货渠道由他掌管,刘秀兰只负责对外经营。他和昆明的批发商订有君子协议,自己只要中国音乐协会出版的正品行货,其它渠道的杂牌子一概不要。销售这种伪劣产品另有其人。他仍在迟疑不决,是否要向赵友佳父子讲明情况。他又不忍心实话实说,万一伤到赵宇星的自尊,让孩子的心理蒙上阴影才是天大的罪过。

  周柱波及时出现在他们面前,说:“这件商品是从刘秀兰手里卖出去的。当时摊子上没货,是她收的钱,我从箱子里翻出来拿给这位小朋友。他在临走前还叫刘阿姨上家里去玩,白月英想念昔日的好姐妹了。”

  李济源收回报废的磁带,又从摊子上拿起同样的英语教材交到赵宇星手里,说:“小宇星,实在对不起了,是叔叔和阿姨犯错。我在这里代替她向你道歉,预祝你英语水平大有进展,争取拿全校第一名。”

  赵友佳仍然放心不下,又叫他装进录音机里试听一遍,直到音色满意为止。他一脸正气地告诫道:“要不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我今天不但要退货,还要追究你们误人子弟的责任。我们小宇星落下的课程又该找谁补习呢。”

  送走他们父子俩人,李济源开始查找废品从何而来。这次虽说是个小失误,对他的教训十分深刻,以次充好只会失去顾客的信任,由此引发的后果不可预测。损失已经造成,再真诚的道歉也无济于事,很难得到人们的谅解。他丢掉残破不堪的录音带,真想往封面上再跺一脚,说:“这批音像制品是我从昆明进来的,没有验货就对外出售,才会让伪劣产品流入市场,造成极坏的影响。搞不好还会得罪朋友,耽误了孩子们的学习。”

  “你不必过于自责。”周柱波也注意到这盘磁带上的微小差异,说:“照我看这件次品很有可能是你们互通有无从晏琳手上换过来的产品。她早就打破市场上的潜规则,每次来跟刘秀兰拿货都不付钱,随后再送一盘相同的磁带过来抵账。你得提醒刘秀兰小心防备,别再犯类似的低级错误。”

  李济源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当面向晏琳提出质疑,才会酿成今日的惨痛教训。刘秀兰在经营上受到同行的挤压,总想着要在这条街上营造一个较为宽松的商业环境,想方设法和晏琳维持着相互依存的关系,以便开展有序的商业竞争。她有时也会逆来顺受,不敢指责这个母老虎只言片语,背地里不知吃了多少暗亏。再也不能任人宰割了。李济源决定找个适当的机会跟晏琳谈谈,不要干损人利己的勾当。

  晏琳的闺中好友来找她买英语教材。郝幼存翻遍她的摊子也找不到女儿要的外语儿歌。她向街对面瞟了一眼,希望晏琳帮忙去别的地摊上购买一盘英文磁带。晏琳受人所托,扭着水蛇腰穿过古老的街道,面无表情地来到“小洞天”门前。周柱波拉了拉朋友的衣角,暗示李济源这是个绝妙的时机,有他在旁边助阵可以向晏琳摊牌。晏琳弯腰挑选了二盘英语教材。她打算帮邻家的孩子也买上一盘录音带,说:“这二盘磁带我要啦。等会我拿货来还给你。”

  李济源紧锁眉头,说:“请你别再以物易物,出钱把它们拿走吧。”周柱波惊愕地注视着他的脸,寻思李济源比所有的商人都逊色。他的要求合情合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到了他的嘴里就变味,好像他欠着别人的情。晏琳呆在当地,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话。李济源指着地上的废品说道:“这是你换给我媳妇的音像制品。顾客拿到家里发现会搅带,今天来找我们退货。以后还请你以进货的方式到我的摊子上拿东西。”

  晏琳把手中的英语磁带丢到摊子上,说:“你不要讲得难听,好像我要来占你们的便宜。”她满怀怨恨地说道:“你的货物才是卖不掉的次品。”

  李济源不屑与她一般见识,既然自己的解释是多余的,再谈下去只会增加彼此的不快。周柱波吹了一声口哨以示轻蔑。两个男人的神色明显是在赶她走路。

  晏琳转身沿着来路退回去,正好在半道上与刘秀兰擦肩而过。刘秀兰刚要张嘴喊她一声大姐,晏琳早已怒气冲冲地走远了。孟茹萍让她不必理睬这类怨妇,她们戴着深色眼镜,无论看什么事物都不顺眼。晏琳来到郝幼存身边,推说整条街上缺货,打发她上正规商店去购物。

  刘秀兰来到“小洞天”门前,捡起丢在水沟旁边的磁带,很快就明白出了什么事。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既然知道晏琳还来的东西存在缺陷,不应该转手把它卖给一个小孩子。李济源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他肯定被气坏了。作为一个温柔的妻子,她得想方设法平息丈夫的怒火,别让它越烧越旺,说:“我也是一时疏忽,明明把它压在箱底,那天又会鬼迷心窍翻出来卖给白月英的儿子,害得你瞧别人的白眼。”

  李济源仍想督促她改掉往日的怯懦,说:“商场上需要的是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古语说得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不能丢掉原则去换取别人的同情,到头来依然得不到好报。”

  孟茹萍看不惯他的专横作风,说:“小李,你少讲两句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爱人。”她换上一副笑模样,说:“你妻子在我们家有轻微的呕吐,见到食物还会出现恶心的症状,起床后连头发都懒得梳理。照我的经验分析她可能是怀孕了。你快带她到医院里确诊一下,说不定会让你父母惊喜万分。”

  周柱波也替朋友感到高兴。李济源结婚十年以来未有子嗣,今日突然听闻喜从天降,整个人看上去好似无动于衷,眼中早已是热泪盈眶。孟茹萍从店内拖出一把椅子,安顿孕妇坐在外面晒太阳,吩咐她要加强营养。刘秀兰害羞地垂下半个脑袋,脸上的笑容充满了得意之色,说:“我也没有任何预感,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孟妈妈说我反应不太强烈,又偏爱甜食,也许会是个儿子。”

  又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周柱波叫他快给家中报喜,好让老人们早点做些准备。李济源抑制不住满腔兴奋,走进“小洞天”借用店里的座机给母亲打电话,希望她能过来陪伴刘秀兰到医院检查。黄仪乘坐九路公共汽车赶到学院街,拿出一袋水果糖让众人分而食之以示庆贺。她喜气洋洋地带着儿媳直奔曲靖妇幼医院。李济源坚守在大街上,他还要做生意暂时分身乏术。有长辈陪在刘秀兰身旁能让初次怀孕的少妇获得母爱般的关照,更能增进婆媳之间的感情,给尚未出生的小宝宝营造一个优良的家庭环境。

  星期天傍晚,全家人聚在一起进餐,黄仪做的美食给儿女们带来少有的欢乐。坐在首席的李平急于知道孙辈的情况,说:“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崔医生是怎么讲的,我们家要添个满山跑还是锅边转。”

  黄仪故意卖个关子,说:“国家有明文规定,做超声波检查不许透露婴儿的性别。”李平马上闭紧嘴巴,逗得刘秀兰掩口而笑。她能体会老人家望孙心切的美好愿望。如今居住在城市里的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谁都盼望能有个接班人,更何况李济源还是中年得子,欢愉的气氛绝不亚于逢年过节。远在河口村的父亲就没有这么幸运,天空何来报喜鸟也给老人捎去一份欢乐,抚平他心中的点点忧伤。黄仪的嘴边挂满笑意,说:“医生只是说你要抱上孙子就更高兴啦。”

  李平朝天大笑三声,突然起身离席而去。黄仪以目示意儿女们不必理会老头子的怪异举止,他们的老爸也许是乐过头,要到外面去清静片刻。她转身面向儿子,和他共同探讨人生的真谛,说:“你不是讲过刘秀兰的不孕症要受到强烈的刺激才会好嘛。”

  李济源给出最合理的解释,说:“妈,你别忘了她在今年为救父命舍身跳下龙潭,刚刚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她的英勇行为在人的一生中能碰上几次。只要一回就足够啦,我可不想再让她轻易涉险。”他扭头对李济嫦说道:“小妹,你们都是同龄人,劝劝你嫂子以后别再干傻事,救人也要量力而行,多叫上几个帮手要保险些。谁也不可能时常福星高照,稍有差池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黄仪这才明白儿媳妇是因祸得福,也算是老天爷有眼让她给李家带来福祉。她的宠儿李济嫦正在餐桌上榨取果汁,作为餐后消食的饮品。她端上一杯苹果汁,说:“我的好嫂子,你是我们家的大功臣,今后要足不出户在家里养胎。挣钱的事全都交给男人们去打理。我哥有能力让你们母子俩过上好日子。”

  刘秀兰仍然记挂着生意上的事。她在收摊后又去找晏琳讲明情况,希望得到她的谅解,收到的效果却差强人意。她摇晃着杯中的果汁,说:“你哥跟晏琳闹翻后她连我都不理啦。晏琳以后还会四处散布谣言,邀约一伙人来找麻烦,绞尽脑汁挤压我们的生存空间。她的最终目标是将我赶出音像市场,达到独霸一方的野心。”

  李济源自有一套对付街头无赖的办法。他早就想淘汰低端产品改卖更为高级的光碟。随着市场经济的突飞猛进,城市居民的生活水平又提高一个档次,大多数人家都购买了影碟机。只要在经营方向上不跟对手起冲突,可以免去激烈竞争带来的烦恼,晏琳要想兴风作浪也就无从下手。他用平淡的口吻说道:“昆明的批发商有很多人都转向经营卖光碟。巴老板也打电话来要我们升级产品,出售些群众喜闻乐见的影视作品。刚起步时困难会多点,随着消费水平的提高营业额就会逐步攀升。这是一个新兴产业,不久以后能让我们赚到更多的钱。”

  刘秀兰也认为这是个正确的选择,说:“我们还可以开办街头卡拉ok,把电视机搬到‘小洞天’门前招徕顾客,让行人也来过上一把瘾,跟着歌星的节奏放声高唱。”她担心自己的提议会被否决,索性讲出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说:“周柱波早在二个月前给我出过类似的主意。他每晚都在‘小洞天’里摆开桌子打麻将。我们去跟他做伴,有事的时候还能相互关照一下。”

  黄仪担忧儿子连续工作影响到睡眠,当即叫停她的疯狂想法,说:“我刚让你们保重身体,怎么一转眼你俩又要另起炉灶。秀兰从明天开始什么也不准干,好好地给我守在家中保胎。”她的主意更是出人意料,说:“你们要是有钱没处花可以投资房产嘛。你爸爸他们供销社正在集资建房。你们只要出五千元钱就能买到三室二厅的房子,以后还可以把房产名正言顺地过继给我孙子。”

  刘秀兰在心里算过一笔账,供销社的房屋地处闹市区,将来的升值空间不可估量。孩子出生后还要靠老人帮着带娃娃,从幼儿园到中学时期所耗费的精力和钱财更是不计其数。今日花点小钱结好公婆,既能为以后的生活省去诸多麻烦,还能赢得婆家的尊重。她十分爽快地采纳了黄仪的建言。

  李平离了财政大院,乘着晚风走进河口村,来看望他的儿女亲家刘百泉,给农家小楼注入一线生机。刘百泉卧病在床,早已骨瘦如柴,长期的低烧让他没日没夜地昏睡不醒,几乎病到喝口米汤都会塞牙的地步。何花的百般呵护也未能扭转他的病态。几个女儿都想接他进城住院治疗,无奈老父心病未去,死守着故乡不愿离开龙潭半步。何花端来一杯热茶待客,说:“你大老远的来到我们家,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你快劝劝老刘别再固执,卖出去的龙潭我们还能赎回来,愁坏身体纵然有金钱也买不到健康。”

  刘百泉与病魔进行着艰难的搏斗,脑袋上的头发已经变成几撮白毛,深陷的眼窝如同山洞一般暗淡无光。他闭着双目说道:“老李啊,我受尽折磨所为那般,还不是为了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点干净的水源。”何花无望地摇着头,泪水沿着她的脸面淌到地上,打湿床前的布鞋。李平用手心抚摸着他的手背,示意他不必过度伤心。刘百泉嘶哑地喊道:“他们怎么就不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李平用喜悦的声调说道:“老伙计,你别太悲观,凡事都由天注定,说不准那天时来运转,又能达成你的愿望。”他宽慰老友安心养病,说:“你就要有外孙了。你们想想看刘秀兰十年不孕,为啥会在今年有喜。这难道不是孝感天地的好例子吗。说明上苍待我们不薄,龙潭还有转机。”

  何花也在旁边劝道:“老头子,为了能见到外孙你也要争取早日好起来。”她端来刚熬好的稀饭,挑上一点自家腌制的酱菜,用肯定的语气安慰丈夫,期望李平带来的喜讯能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刘百泉微微睁开眼睛,吞下甘甜的饮食,引起一阵肠鸣。他扬起枯瘦的右手示意要坐起身子来进食。李平轻轻地托住他的肩膀往上一抬,刘百泉的身体轻如一捆稻草,怎不叫人万分心疼。何花塞个枕头在他身后当靠垫,说:“你身子太虚弱,还是我来喂你吧。”

  刘百泉斜靠在床头上喘息片刻,精神明显好于往日。他拥着被子吃下半碗稀粥,身上有了些力气,侧着身子拉开床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百元钱递给妻子,叫她明日到东村去请张银匠打上一把长命锁,给未来的外孙作为见面礼。

  李平几次阻拦皆不管用,说:“怎么能让你们破费呢。老哥还在病中,打针吃药那样都得花钱。还是你们留着用吧。”

  “这些钱花的值,比任何仙丹妙药都能医治心头的疾病。”何花装好钞票,转身出去给祖宗烧高香,求告上天保佑小女儿顺利生子。她随手端了一个果盘进来,说:“秀兰每次来看望她父亲都要买些水果糕点,有时也会给我们二三百元钱零用。只要老头子高兴,这点心意算不了什么。”

  李平拗不过刘百泉夫妻俩人的执着,欣然接受了他们的祝福。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也给刘百泉的身体注入新的活力。不出二个星期,刘百泉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干些洒扫庭院的轻巧活计;四个月后他就能上山砍柴下田种庄稼。河口村的农民都认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民间都在流传着龙潭具有起死回生的神力,能给真心保护它的人带来某种好运。

  天色已暗淡。学院街上的商铺亮起明亮的灯光,迎来送往逛夜市的客人。“小洞天”早早地挂上打烊的牌子,不再接待晚归的食客。周柱波真不愧是经营有方,每天备下的菜肴都能销售一空,用过晚餐后就让大姐和厨师们回家休息,养精蓄锐准备第二天的工作。他抽空在店内支上麻将桌,准备和三五个牌友通宵娱乐,顺便照看一下炉火。

  李济源不敢违抗妻子的意愿,刚下班就搬来彩色电视机,在“小洞天”门前摆好卡拉ok。这在当时的曲靖县乃至全中国都是新鲜事,一元钱点唱一支歌曲,跟着电视上的字幕引吭高歌。小城里的居民很快尝到快乐生活的滋味。他们的设想在某些方面迎合了广大市民的喜好,当天夜晚在学院街上一炮打响。水利局的同事也纷纷赶来捧场,围观的群众有增无减,滚落到钱盒里的硬币“叮当”作响。只有晏琳要气成个大脖子。李济源忙着收钱,没有注意到段杰顺着人缝溜进“小洞天”。张仁也像个游魂似的绕开公众的视线飘到店内。人凑齐后,厨房里响起洗牌声,一场赌博在音乐声的掩护下悄然开始。

  刘秀兰每天晚上都要借着送饭时间来帮丈夫照看摊子。黄仪总是在七点钟准时出现,就像英勇的近卫军守护在女王身旁,不让任何人碰到她日渐隆起的肚子。刘秀兰知道婆婆担心她干活累坏了身体会影响到胎儿的发育。如此精心的照料让她感到不自在。刘秀兰觉得也可以向婆婆表示轻微的不满,孕妇不干体力活将来难产怎么办。医生说过恰当的运动有助于母婴健康。她是成天在山上跑惯的野丫头,不像城里的娇小姐那么金贵,怀上孩子必须躺在床上保胎。农村妇女在临产前还要挑水浇菜,生下来的娃娃个个身强力壮。

  黄仪惟恐她借此机会离开自己的视线,说:“这儿的嬉笑声太嘈杂,人来人往没个落脚的地方,互相碰撞的事在所难免。你跟我回家去享清福吧。”

  刘秀兰遵照顾客的要求更换光碟,说:“离了阳光和新鲜空气会让人感到郁闷。我还是在大街上多走走瞧瞧,用无比美妙的音乐开展早期胎教。”

  黄仪亲切地说道:“市中心新开了一家金店。你陪我去挑选几件玉石饰品,戴在身上能保你们母子平安。”刘秀兰要去纸盒里取钱,不足的部分再找丈夫索取。黄仪把她拖出人群,说:“我身上带着十多张百元大钞,你要买什么玉器尽管讲,我会照单付款。不用花你们的一分钱。”

  刘秀兰真的搞不懂老太太的心思。黄仪在前几天还叫儿媳拿钱置办房产,今日又肯出一千多元给她买首饰,再加上去保健中心做孕妇操,购买母婴用品一大堆开销,等到孩子出生时何止三四千元钱。老太太想孙子都快疯了,这样的补偿方式让人啼笑皆非。她在离开学院街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扫描到胡俊的身影正在走向“小洞天”。

  胡俊的到来将街头狂欢推向高潮。闻雅洁第一眼认出他的身影。她放下手中的话筒说道:“李济源,你要小心啦。局长来了。”胡俊面带微笑跟每个熟人打着招呼。这里的很多人都是和他一起并肩奋斗过的老朋友。李济源更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生死之交。闻雅洁高声提议道:“大家鼓掌,欢迎老胡给我们高歌一曲《祝福》。”

  众人齐声叫好。她的行为举止分明是在向高层释放探测气球。胡俊如果接受邀请,说明他已经为李济源举办街头卡拉ok大开绿灯。胡俊心中也明白,李济源为了增加家庭收入额外搞点创收,完全违背了党政干部的管理规定。若是在几个月前他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李济源现在把动静闹大了,他就得出面搞清楚状况,否则他也没法向县领导交待。如今的官场上正在流行一种时髦叫做官而优则商,全中国下海经商的人士比比皆是。至于李济源的去留问题还得由主管农业工作的副县长审批,他无权做出任何决定。李济源真有本事尽管展翅高飞,他可以为好友提供所有的便利。他今晚到此一游就是想摸清李济源的真实意图。胡俊正好借用这首《祝福》抒发情怀,唱出即将分别的委婉心态,用真挚的情感打动老友的心。

  胡俊将另一支话筒递给闻雅洁,表示要和她来次男女声二重唱。闻雅洁欣然应允,和他唱起这首略带伤感的歌曲。张仁在“小洞天”里听到胡俊的声音吓得心惊肉跳,生怕领导来追查他参与赌博的事。他可比不得在座的人无拘无束,一旦被胡俊逮个正着,肯定会带来负面影响。所幸胡俊是来娱乐,未曾想过要踏进店内探望究竟。他的歌声引来人们的喝彩。李济源听得心潮澎湃,莫非眼前就是离别的时候,重逢又该是何日。

  李济源再次审视着自己的心,他确实厌倦了朝八晚六的机关工作。他因某种原因错过最佳的升迁机会,满腔抱负无法实现,命中注定要默默无闻地虚度余生,不如乘着年富力强之际重新走进风雨之中,何许还能闯出一条更加光明的道路。他现在正处在创业前期,一是手头的资金不够,二是暂时还没有合适的项目。他想等刘秀兰生下孩子再采取行动,以防两线作战容易分散精力。

  胡俊丢下五十元钱,当众宣布道:“水利局的人听好,今晚点歌的费用全由我包了。你们想唱歌的人都可以上来一比高低。庄华,你来带个头,争取把所有的歌曲都唱完。”庄华受到鼓舞,指挥几个好姐妹接管了李济源的摊子,众人齐上阵放声高歌。李济源成了甩手掌柜靠边站。胡俊把他拉到电视机后面谈心,说:“小李,你是不是心存芥蒂想下海另谋出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上级也是迫于无奈才让你呆在原来的位置上,亏待了一个学富五车的水利专家。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组织对你的考验。白月英多次向我打听过你的近况,她有意要把你调到县里去工作。”

  “别提以前的事啦。我干不惯脱离基层的活。”李济源一提起蹲机关就感到头痛,整天和文山会海打交道很容易产生官僚作风,专家也会变成懒人。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说:“我不想困在原地打转。你是知道的,我唯一的志向是保护好龙潭这块水源地。屈指算来也应该有二十多年,我的理想总是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人们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要我为他们的奢望让步,弄得龙潭一片乌烟瘴气。你也是亲眼所见,到头来好像错的不是他们,而是我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我真的感到再像这样活着没多大意思。”

  胡俊直率地说道:“这些问题都是国家的大政方针,我无法帮你解决实际困难。”他捶着腰板站起来,说:“你也别太心急,有的事还可以慢慢来。全国人大常委会正在讨论新的环保法案,不久的将来肯定会制定出一部更加完善的法律,惩治污染环境的罪魁祸首。”

  夜色已深沉,街上的人群逐渐散尽。闻雅洁临时想个主意,拉着庄华的手走进店里,站在麻将桌边观战。张仁变成赌鬼后有很长时间没有跟她同房。她确实有点想了,说:“女儿马上要小升初。你能不能放下手中的牌,帮她复习功课准备考试。”

  张仁今晚打麻将手气不太好,几乎输掉四十个筹码,相当于三天的工资。他推倒面前的骨牌,从衣袋里掏出钱来结账,说:“不玩啦。你们这些没心肝的杂种,赢了钱一个个笑歪了嘴,全然不顾朋友情分。看我明晚怎么宰你们。”

  “麻将桌上无父子。”周柱波收拾好桌椅。他关了厨房里的电灯,把众位牌友送出门去,说:“李济源,我们先走啦。你收摊后别忘了锁好门。”

  段杰常年在外过惯了夜生活,此时归宿全无睡意。他丢二十元钱在盒子里,非要李济源陪伴他唱一个小时的歌。有钱不赚那是傻子。李济源没有拒绝客人的要求,打起精神来往影碟机里装入光盘。段杰亲自动手调低音量,试过话筒的灵敏度后放开嗓子尽情歌唱。他有一副极好的男中音,圆润的音色让他的歌声更富有成就感。他并不在意住户的感受,完全沉醉在物我两忘的演唱中。今夜也许是他踏入中国大陆以来过得最愉快的一个晚上,赢钱再加上身心得到彻底放松让他敞开胸怀来拥抱新生活。他变成无话不讲的饶舌鬼,说:“小李啊,我发觉你很有经商天赋。简单的讲吧,你和我虽然在对待龙潭的问题上存在着极大的分歧,你还能把它当成是生意上的事,既不跟我结仇又能热情待客。这份胸襟足以包容大千世界,让你在商场上纵横驰骋挣到第一桶金。”

  李济源正想找个人请教经营之道,怎肯放过这个绝佳的好机会。他一边收拾音箱一边讨教道:“段经理说笑了,我只是个初学者,干得活是在街边摆上个露水摊子,那懂得什么营利的窍门。还望段老板不计前嫌,给本人指条明路。”

  段杰十分欣赏他的温良恭俭让,说:“小打小闹赚不到多少钱。”他以一个企业家的眼光仔细观察李济源的神情,看出他目前所处的窘境,说:“你大概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投资方向吧。小老弟,我透露些信息给你听听,当前在中国最吃香的是房地产,紧随其后是由它带动的建材产业。你也许会问放着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还能坐得住。实话告诉你吧,董事会早就指示我们要转产搞建材生产。我在半个月前派菲利浦去广东联系,打算在那边建个瓷砖厂,谈判成功后把柔顺造纸厂转手让给别人,打起铺盖到南方去另谋发展。”

  李济源用心记下他所讲的每一句话留待以后玩味。他马上抓住谈话的关键部分,说:“你真的愿意连同龙潭一起转让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留着它又不能生出钱来。”段杰好像是良心发现,说:“建材行业是朝阳工业。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优先考虑,我保证你一年挣上十多万不成问题。等到你有了钱就能买下龙潭。这才是你拯救它的正确方法。”

  李济源控制住自己的冲动,认真琢磨他的建议。遵循段经理提供的商业信息,他的思路第一次变得清晰而又实在起来。如果龙潭还有希望,任何冒险的行动都值得一试,即使是失败了他还可以退回来重操旧业,确保一家老小衣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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