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巧捉泥鳅

  龙潭被高高的堤坝所围困,里面的水位要比龙潭沟高出八九米。满池的污水找不到出路,日积月累后开始发黑,逐渐渗透到地层深处,慢慢地侵入地下水,沿着裂缝从地表冒出来,以各种形式危害庄稼和果园,其中受害最为严重的是菜地。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城里的居民听说是河口村种的蔬菜就无人问津,乡亲们都要撒谎说是坝子里挑来的小菜才能出手。没过半年,附近几个村庄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大部分水井里出现异味,就连识途的老马都不愿饮用这些充满化学气味的脏水。

  蔡勤一刻也不敢松懈,每日从清晨到下班都紧盯住龙潭,高度戒备的心态让他茶饭不思。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要自寻短见。这一连串的恶性事件都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他在出国之初只要向胡俊打小报告,也许能够避免悲剧发生。久而久之,他的心理起了不为人知的微妙变化。

  刘秀丰纯粹是个糊涂蛋,办了错事仍然不思悔改,没有勇气跟资本家抗争。他为了逃避亲戚们的责问,不惜远走他乡到深圳打工,把年迈的父母丢给众位姐妹照顾。他在城市里过得逍遥自在,却让老父背上天大的黑锅苦度岁月。

  刘百泉心怀愧疚,千百年来养育刘氏宗族的龙潭在他的手中毁于一旦。他被刘秀兰救起的第二天,抱病到村外观察过造纸厂的动静,远远地看见龙潭已被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围住,网眼小到钻不进一只花猫。路口上仿佛还有人值守,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半步,把周围的气氛搞得如临大敌一般沉闷。他手握一纸无用的合同,真是叫天上天不应,叫地大地不灵,没等到秋后便卧床不起,成了三天要吃两副中药的老病号。

  刘长文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常给刘百泉送些时令果蔬,就像儿子一样帮助老两口干些挑水劈柴的杂活。在众多的刘姓子侄中,刘百泉历来最看重这位后起之秀,和他谈心不用隐瞒观点。他们俩人之间的见解比亲生父子还容易产生共鸣。

  李济源也从城里赶来。他特意到龙潭边上走了一趟,周边的环境满目疮痍,潭内的情况几乎到了污水横流的境地。他抽身来看望岳父,大家坐在院子里共同商讨对策。

  何花每次洗菜的时候都要唠叨两句,说:“老头子,这些白菜帮子上的筋脉都被污水染黑了,吃到肚子里保不准会坏事。田里种出来的大米不知道含有什么重金属,影响到孩子们的生长发育,坑害下一代那才是造孽哟。”

  “我听说附近几个村子的地下水也遭到同样的命运,掘地三尺便能见到乌黑的土壤。”刘百泉侧卧在躺椅上,说:“长文啊,我的文戏已经唱完,你的武戏何日才能登场。赶快带领乡亲们去扒了那道堤坝,让那些自命不凡的工厂主也尝尝农民的厉害。我就不信这个邪,谁说土法子治服不了洋大人。”

  刘长文放下手中的砍刀,说:“老叔,我们村里意见不统一,光靠我们这帮年轻人恐怕难成气候,还得众人拾柴火焰高。”他把目光投向广阔的田野,说:“在曲靖的土地上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我相信大部分有良心的人都会认真思考出路在何方?只有获得他们的支持,才能打压下段经理的嚣张气焰。”

  何花重温陈年旧事,说:“我们这一带从祖祖辈辈开始就过得很好,没遇到危险也没有遭到任何损害。唯独建起工厂就出现这么多的怪事,弄得村里的副业一直不景气。现在连吃水都要多走三里地,到剪草河去寻找山泉解渴。”

  “众所周知造纸厂是部赚钱的机器。”刘百泉坐直身子,说:“厂商破坏了当地的农副业,大家就不应该对他们如此友善。段经理不能出于贪财而使大面积的耕地受到威胁。我们再不联合起来反抗简直没有活路了。”

  李济源认为动粗并不能解决问题。岳父只想在堤坝上开个口子,放出龙潭中的臭水,没有必要聚众闹事搅得满城风雨。他替刘百泉按摩着腿部的肌肉,说:“你带人筑这道坝的时候用的是什么材料。”

  刘百泉一时懵懂,无法回复他的问题。刘长文似乎听出点道理,说:“老叔当时为了不让污水倒灌进龙潭,率先跳进水里挖取沟底的淤泥打成这条堤。他们没有用过半点沙石和树木。”

  “这是一条毫无根基的河堤。我们完全可以利用堤坝内外的水压差毁了这个拦路虎。”李济源向他们面授机宜,说:“刘长文可以带上两个好伙伴去龙潭沟里捉泥鳅。”

  深秋带来无尽的凉意。灰暗的天空中布满厚重的云层,昼夜间的温差已经超过十度。山里的树木早已披上秋装,落叶随着西北风飘下河谷,在水面上打着旋转。山崖上生长着几棵枫树红的似火,点缀在松树丛中显得格外醒目。

  刘长文乘着天气晴好,扛上锄头直奔龙潭沟。刘良评带着两只粪箕以供取土之用。蒋亚阳提着木制水桶准备装小鱼小虾。他们的身后还尾随着十多个孩子看热闹。蔡勤注意到这些人的行踪,走出工厂大门来到沟边。刘长文纵身跳到齐腰深的水中,在龙潭的外围挥起锄头挖土,不到半个小时便在沟里筑起一条水坝。蔡勤看得饶有兴趣,知道他们想抓些鱼虾改善伙食。这在农村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事。村民们往往会利用农闲时光抽干池塘和某段河道里的水拿鱼摸虾。

  他们三个人轮流着用木桶舀干围堰里的水,淤泥上面显露出活蹦乱跳的鱼类。刘长文和蒋亚阳开始手忙脚乱地四处抓取小鱼。刘良评仍然不满足今日的收获,又用双手扒开淤泥,开始捉钻进沟底的泥鳅。他似乎占有世界上最充足的时间,埋头逐段向前推进,距离龙潭越来越近。他伸出右手正要掏空坝脚,忽闻刘长文大吼一声:“大家快跑。堤坝要崩塌啦。”

  蔡勤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摇摇欲坠的水坝逐渐向外倾斜,支离破碎的底部崩开一条裂口,混浊的潭水激射而出。刘长文反手将盛满鱼虾的木桶丢给随行的孩子们,拄着锄头飞身上岸。蒋亚阳抓住野草爬到沟沿上。刘良评行动稍微迟缓一点,整个身子浸泡在水中,借助同伴的帮助才脱离了危险。他们刚站稳脚跟,随即传来一声巨响,日久失修的拦河坝轰然倒塌,一池臭水破堤而去,深潭中露出半截黑漆漆的石壁。孩子们发出一阵狂野的欢笑,撒开脚丫子跑得无影无踪。刘长文口含食指吹出悠扬的哨音作为回应,带领同伴转回村庄。蔡勤站在北风中继续发呆,面对眼前的情景束手无策。他只好拖着无力的脚步走进造纸厂,等着聆听段老板的怒吼。

  满河的污水顺流而下,前锋在十分钟后经过南门桥,引来许多路人驻足观望。李平正在桥洞下面和几位老友垂钓,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冲天而起,紧接着河面上响起“噼哩啪啦”的水声,一群小鱼在杂草丛中瞎蹦乱蹿。

  高颂邦急忙举起鱼竿,从浮漂以下的尼龙线早被这股浊流染成紫黑色。他掏出毛巾擦尽鱼钩上的浑水,说:“这是从那座工厂排出来的废水,把河里的鱼虾全呛死了。再照这样下去的话,只怕水生植物也要濒临灭绝。你我从此以后无鱼可钓啦。”

  李平收起鱼篓,说:“南门河上游建有一座造纸厂,除了他们之外没人会往河里排污。”他还得赶往水利局,把城外发生的事情告诉李济源,让他尽快采取措施制止不法行为,说:“我们还是快走吧,当务之急是离这股污秽越远越好。”

  邵凯森平日里喜欢写点时事述评,怎肯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抨击社会上的缺德事,说:“老高,你儿子不是在电视台工作。你可以打个电话叫他来采访,把此类严重破坏生态文明的事件公诸于世,让全体市民认清资本家的丑恶嘴脸。他若能挺身而出为环保事业大声呐喊,说不定到年底还能拿个新闻奖。”

  高颂邦出于义愤,当即表示赞成他的想法,再也不能放任外资企业胡作非为。三个老人家收拾好渔具,提着一天的收获爬上河岸,挤在路边的小商店里打电话。他们在原地等了将近五十分钟,曲靖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赶到南门河畔,高意肩扛摄像机拍下满河滚滚而去的污水浊浪。

  龙潭里的工业废水流进南门河,很快就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市民们把所有的责任都归结到政府不作为的层面上,纷纷要求严惩排污黑手。段杰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应对水利局的处罚。目前的补救措施只有重新筑起堤坝,赶在停水之前消除隐患,再想办法平息民愤,整顿好周边环境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中午的时光过于悠闲。段杰顺着泥泞小道走进河口村,必恭必敬地拜访了村民小组长。曹苇伸长四肢斜靠在火塘旁边,只是象征性地抬起上身和他握手,叫妻子泡上一壶烤茶用来待客。他的整个心思还沉浸在电视剧里,没把到访的客人当作一回事。段杰拨弄着通红的火炭,说:“老曹,我真佩服河口村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竟有此等高人能够在我眼皮子底下毁堤泻流。”

  曹苇还以为他是到村子里来追查元凶,说:“段经理,讲话得有证据。我敢拍着胸脯向你保证,河口村的农民绝对干不出这种事。你还是留着精神多到其它村子走走,或许能找到一点线索。”

  段杰丢下手中的木棍,说:“我今天不是来发泄私愤,只是希望谁把厂里的水坝给扒了,还请他照原样筑起堤坝。至于工钱嘛我一分钱也不会少给。”

  曹苇闭上双目,把左脚翘得比脑袋还高,大有慢待客人之嫌。他轻声拒绝道:“我的段大经理,你就是出了天价也没人敢做傻事。”

  这个贪婪的杂种,他竟敢背叛友情视金钱如粪土,以前得到的好处费还少吗。段杰大惑不解地说道:“曹组长,你是肉多嫌肥,到手的钞票都不想赚了。”

  曹苇拿起遥控器调到曲靖电视台,《午间新闻》正在播放南门河被重度污染的实况。摄影记者采用写实的手法拍下整个过程,从河里捞上来的死鱼还附着一层不堪入目的化学物质。年轻的女主播没有点名批评任何企业,只是含蓄地说是某某工厂制造了这起生态灾难。她在节目的最后还附有短评:我们的政府部门应该有所作为。

  段杰总算认清形势,这是他经商以来遇到的重大挑战。毫无疑问在舆论的高压下没人敢越雷池一步。曹苇也会尽快跟他撇清关系,不接受造纸厂给予的任何恩惠。他要重新筑起堤坝,逃避惩罚已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他马上想到要扭转局势还得主动出击,坐以待毙不是大老板的风格。

  房门响处,蔡勤打着一把雨伞匆匆而来,似乎有话要讲又不便言明。曹苇起身走到屋外活动一下筋骨,埋怨天不从人愿下起连阴雨。蔡勤的声音略显紧张,说:“潇湘水库发函来通知我们厂明天要停水。”

  段杰早就做好了预案,说:“你先去通知保障部门转换供水系统,对接自来水管道供应生产。我稍后就来,再和总工程师商讨对策。”

  曹苇站在窗外轻声叹息,一个好心人怎能跟偶尔犯错的朋友赌气。他转进门来说道:“段经理,你不是和李济源订有君子协议,可以在这个上面动脑筋。”

  段杰听从村民小组长的劝告,接过雨伞立即返厂。蔡勤得到他的授意先走一步,赶往泵站安排新的工作任务。任保鑫早早地迎候在厂门口,弓着腰把上司接进办公室。他奉命请来总工程师,带着谄媚而不是尊敬的笑意替他们准备好饮料,在退出这间装饰考究的房间时仍然不忘带上厚重的防盗门。

  屋里只剩下他和菲利浦两个董事会成员,也是造纸厂最为核心的决策者。他们之间的意见终于在这个多雨的季节里高度统一。在如何利用龙潭上他们曾经有过不小的分歧,菲利浦试图阻挠他不要竭泽而渔,实践也证明总工程师富有远见。因为总工程师正在沦为李济源的代言人,才使段经理无法接受如此美妙的善意。这些搞工程技术的人抱着偏见,一点儿也不懂商业运作的规律,追求利润是每个职业经理的终极目标。无钱可赚谁还愿意没白没黑地拼命工作。如果真有此类人存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幸。时至今日,他们受到利益的驱使不得不慎重考虑如何把损失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

  段杰战抖着双腿,仿佛全身已被寒风冻僵,说:“全体股东大会要求我们寻找切实有效的方法控制住日趋上涨的生产成本。我想在十二月份把这件事办好,绝对不能影响到明年的工作安排。”

  菲利浦捧起尚有余温的咖啡,说:“电视台已经曝光,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挽回名誉,不要再让投资环境永无休止地恶化下去。乡政府不会追究我们的责任,亲手毁掉他们招商引资栽下的摇钱树。他们还得靠造纸厂来增加税收,扩大基础设施建设。”他喝上一口饮料,用相当隐晦的语气说道:“赵友佳离了我们就拿不出像样的政绩来邀功。他的政治生命只能终止在乡长这个位置上,下半辈子必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妻管严,说话做事都得看老婆的脸色。”

  “我们已经细化成本管理,没有多大的空间再来开源节支。”段杰打开空调取暖,说:“你我都有深切体会,最近一段时间随着物价的上扬,原材料的价格见风就涨。我最近还听到工人的呼声,说是政府制订了最低工资标准,他们也要增加工资奖金。这些不利因素都加大生产成本在经营活动中的比重。董事会怎么就不想想纸制品也在水涨船高,销售所得的利润已经抵消了风险,还在一味地指示我们要降低成本。”

  菲利浦采取及时发言的方式把讨论拉回到主题上,说:“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要继续使用免费的河水来进行生产。段经理,你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强者,不能遇到一点挫折就萎靡不振,在事情没有成定局之前还有挽救的机会。”

  段杰感到浑身乏力,说:“你是知道的,长期以来我一直按照自己的意志处理公务,忽视了许多合理化建议。”他的暗示直接而又明显,由于心力交瘁他想广泛征求意见,说:“菲利浦先生,你还有什么高招吗?”

  菲利浦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会套用老经验处理新危机,说:“你手里握有一份合同,那可是我们的救命稻草。你不必在意我的直率,我很清楚你的苦衷。中国兵法博大精深,背水一战也能险中求胜。非常事件就要采用极端手法来解决,你为什么不用法律来维护造纸厂的正当权利。”

  段杰仍在犹豫不决,说:“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资本主义那一套行不通。你别指望一个逐步完善法制的政府能够正视我们的诉求。”他有充足的理由怀疑这是一个危险的陷阱,每前行一步都显得格外谨慎,说:“你是在教唆我耍赖,挖空心思要跟官员对着干。水利局是政府机构,法院肯定要护短尽快驳回我们的诉状。无理取闹会让我丢尽颜面。民不跟官斗,这也是中国的潜规则,那朝那代也扳不倒的定律。”

  “你有本钱跟他们讲歪理。”菲利浦逼视着他,提高声音说道:“也许歪打正着就能寻到一条活路。你不亲自试一下怎么会知道结果呢。”

  段杰被总工程师的敏锐嗅觉所折服。菲利浦的确很有头脑,他比常人更能投机取巧。段杰不想以身涉险坏了名声,说:“你认为派谁去打头阵比较合适。”

  菲利浦又想起一个关键人物,说:“蔡勤应该是你我心中最佳的人选。他父亲和胡俊有同窗之谊。你就说要培养后备干部,派他去向法院递交诉状,水利局那有不应诉之理。我们就等着看好剧吧。”

  段杰对着窗外的花房高声叫道:“任保鑫,你开上车进城一趟,到凌志律师事务所把杨先生请来。就说我有些法律方面的问题需要向他请教。”

  烦人的坏消息就像秋风一样来去无影无踪。胡俊自从接到法院送达的传票那一刻起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政治家被迫打官司实属罕见。本县首例行政诉讼案件凑巧让他给赶上了,究其根源是办公室主任办事不力才被宵小之辈钻了空子。虽说这场官司体现了法制社会的公正与平等,那份合约也会像纸包不住正义之火在法律面前真相大白。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无法跟始作俑者算这笔账。段杰不能欺人太甚,收买政府部门的办事人员还敢拿着一纸假公文告上民事法庭,这种目无法纪的行为令人血脉愤张。唐景勋是他的高中同学,胡俊在更多富有才华的人前面破格提拔了他,还手把手地教会他运用办公软件,只要假以时日他还能获得升迁。在这件事上他严重失职,给水利局带来不可挽回的政治损失,也让他的恩人蒙羞。必须刹住歪风,再也不能任由这股祸水泛滥下去,胆敢违规者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胡俊抓起座机给党委书记打电话,深入交换彼此之间的意见,甚至提到是否要请个律师来应诉。

  朱建新首先否定了聘请律师的必要性。他手里握有充分的证据,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挫败他们的阴谋,说:“老胡,你安心开会去吧,我自有办法揪出幕后黑手。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以一劳永逸甩掉这个沉重的包袱。”

  胡俊仍不放心,说:“我们要主动出击才能掌握主导权,再也不能让李济源一个人孤军奋战。”

  朱建新叫来宋秘书,指示他去二楼传达命令,让唐景勋带着所有的原件到党委书记办公室备查。唐景勋闻讯后便知大事不妙,若在此时销毁李济源写的原稿等于是把全部罪责揽到自己身上,那怕是稍微改动一个字也会被人识破是他从中做了手脚。宋秘书不讲情面,催促他尽快动身,朱建新坚持要在半个小时之内弄清真相。

  唐景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见党委书记,言辞之中希望他能看在多年的交情上网开一面。他曾经听到一些传言,胡俊正在为这事气得茶饭无心,誓言要与段杰在法庭上一较高下。

  朱建新不为所动,叫他把李济源起草的那份合同文稿找出来核对,上面果真是造纸厂要安装污水处理设施后才能供水。他将两份文件拍在办公桌上,说:“唐景勋,这可真是一字值千金,一个毫不起眼的‘净’字给水利局惹来天大的官司。你怎么解释这份合约上的问题出在那里。”

  唐景勋开始意识到这次的祸闯大了,说:“朱书记,也许是打字员右手一抖,无意中按错键盘打出来的错别字。我让她改过来就行啦。”

  朱建新不理会他的诡辩,若是无人授意,一个小小的打字员那来胆量擅自涂改政府机关的公文,岂不是要反天啦。他把两份协议掷到地上,说:“你去问问钱竹雨,她为什么要当麻烦制造者。难道她的双眼长到脑门上去了,工作时间不看底稿反而是盯着上头的喜怒哀乐。”

  唐景勋下楼走了一趟,整个办公大楼的人都对他投来异样的眼光,有些对他怀有成见的人在窃窃私语局办主任就要走马换将。那些平时跟他称兄道弟的哥儿们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钱竹雨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一再申明自己只是个受害者,家里上有年过七旬的公婆下有三岁的女儿要养,丢掉铁饭碗好似要了她的命。女人的眼泪比刀枪更伤人,怎不叫他心生羞愧,要订攻守同盟也来不及了。

  唐景勋返回党委书记办公室,神情落寞地说道:“小钱供认有人出钱收买她,要她故意打错一个字糊弄领导。”

  “你落实过真有其事。”朱建新目光如炬地说道:“你还想蒙混过关。回去给纪检部门写份报告。”

  唐景勋吓得浑身直冒冷汗,说:“朱书记,我只是一时糊涂,未经仔细核对就盖章。不过此事还有挽救的余地,我写份检讨交给你不就得啦。你何必要拿党的纪律来吓唬人。”

  朱建新厉声指责道:“你监管不到位,还有脸在这儿大叫冤屈。”他平生最恨知错不改的干部,更瞧不起跟组织上讲价钱的人,说:“你未经仔细审核就盖上水利局的大印,对此次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唐景勋想低头认错,随后再托人说情,或许事态还有转机,说:“等到办完这件事,我会在一个星期之内递交辞职报告。”

  朱建新赞同地点点头。唐景勋就像丧家之犬夹紧尾巴溜出门。他找到张仁的时候没有一丝忏悔,而是在背地里商议脱身之计。所有的祸根都源自段杰,他不应该拿着改动过的合同文本上法院打官司,陷朋友于不义。唐景勋考虑到自己是待罪之身不方便四处活动,暗中教张仁一招扬汤止沸的妙计,要他当天赶到造纸厂去和段经理取得联系,让厂商务必在三日以内撤诉,还可以救兄弟们脱离苦海。否则的话他只能和段杰对簿公堂,把所有钱权交易的内幕公诸于世,到那时就别怪鄙人不顾及友情。

  张仁不敢怠慢,骑上一辆摩托车直奔河口村。他借着头盔的掩护躲过熟人的眼光,好似一股疾风闯进造纸厂,慌得保安跟在摩托车后面大叫大喊要驱赶他出厂。任保鑫正在附近修剪树枝,远远地听到他们的争吵声,丢下剪刀走过来仔细辨认。他让刘占力去值班室歇着,此人果真是来找段经理的贵客。张仁一路唧唧歪歪来见段杰,抱怨造纸厂的人从经理到职工都不厚道,全是些过河拆桥的坏蛋,个个都是不讲道理的无耻之徒。

  段杰等他把肚子里的怨言发泄完毕,叫任保鑫送上茶点来招待宾客。漫骂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降低了他对老伙伴的评价,大动肝火简直就是愚蠢透顶的放纵行为。他略带嘲讽地说道:“张老弟,你的火气别大嘛。俗谚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怎么能撒手不管造纸厂的兴盛与衰亡。”

  “你是在指责我们不讲信誉。”张仁用热茶漱过口,说:“唐景勋叫你们先去法院撤诉,然后再向县政府提请行政复议,或许能找到一条出路。”

  段杰正有此意,却苦于找不到正当的理由提起上诉,说:“我的眼界没有那么高。你有什么底牌请亮出来,别跟我躲躲藏藏的玩儿童游戏。”

  张仁不肯直言,说:“老唐已经咨询过杨律师,他们经过深入探讨都认为你的诉求还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你为何不去听听法律顾问的建议,再确定具体的行动方案。”

  段杰感到他的话里另有深意,立即叫来任保鑫开车进城,顺路把张仁带到水利局上班。他们驱车赶到凌志律师事务所,杨希隆已经移步到大门口等候多时。造纸厂的法律顾问穿着随和,一件在颈部开口的横条羊毛衫,再配上藏青色的休闲裤,让他的脸看上去多了几分油滑。杨希隆把老主顾请到楼上,闭门磋商三个小时。法律顾问确实是个思维敏捷的人,他刚听完段经理的陈述就抓住问题的要害,毫不留情地指出水利局已经越权,管了本该属于环保局负责的事。仅凭这一点瑕疵就可以要求行政复议委员会判定他们的合同无效。双方解除合同后水利局应该按照经济发展纲要为造纸厂提供一切生活与生产上的便利。段杰听信他的建议,当天下午去法院撤诉,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杨希隆不辱使命,一手操办全套流程,就连上诉状都是他亲自送到主管部门备案,不用段经理操心费神。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出点律师费总比收买政府官员来的划算,也不用承担任何政治风险。

  事情进展的相当顺利,行政复议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主管部门同意段杰的请求,解除李济源和造纸厂签订的无效合同。也许是考虑到城市供水日渐突出的矛盾,他们只让潇湘水库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向南门河开闸放水,同时十分严厉地责成环保局认真执行监管工作。胡俊终于笑到最后,甩开无赖的纠缠有助于水利局集中精力干正事。他十分巧妙地把球踢给环保局,接下来就瞧蔡大川如何应对。这位老同学真够意思,在他们和段杰争得难解难分之际也不出手相救,忘记了他肩上所担负的是何种职责。

  段杰在稍晚一些时候才获知仲裁内容。他逐字逐句读了三遍红头文件,连呼上了唐景勋的当。难怪张仁在跟他见面时讲话总是吞吞吐吐,他们早就料到事情的结局会对造纸厂极为不利。菲利浦的想法有点古怪,反复强调有蔡勤在造纸厂任职,何必惧怕蔡大川痛下杀手。任保鑫也在旁边乱出点子,让他先给蔡勤打预防针,叫这小子去做他父亲的思想工作。段杰决定为难一下环保局,让他们先采取行动,这样就能摸清政府部门的真实意图。他可不想再下错赌注。

  蔡勤敲敲办公室的门,得到允许后进入室内。他神情沮丧地说道:“环保局的人开着车去龙潭里取水样。我们是否要派人跟过去瞧瞧。”

  段杰起身离开办公室,站在台阶上遥望龙潭方向。环保局的两个干部走到潭边,毫不掩饰地提取一瓶水样,返身爬上破损的堤坝。任保鑫气得脸色发紫,说:“我们前面赶走李济源,现在又多了一个爱管闲事的婆婆。”他步出工厂大门,朝着那辆涂有环保标志的汽车走去,正好把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堵在路上。岳志辕并没有退缩,及时亮出一个淡红色的执法证。任保鑫往车轮上啐了一口浓痰,缓慢地退到办公楼前面。他冲着蔡勤问道:“你认识这几个人吗。他们全是你爹的部下,闲着没事干又跑到乡下来捣乱。尽给我们添堵。”

  段杰做了一个滑稽的手势,赞赏他的忠心。任保鑫表达气愤的方式恰到好处,有时候动怒也会起到警示效果。他平淡地说道:“你不用管这事啦。”

  任保鑫惊愕地注视着主人,脸上的神色忽阴忽晴表示不能理解。蔡勤的心理受到不可言状的冲击,任保鑫怎能把政府部门治理污染的行动和他的工作混为一谈,从而引起段经理的不快。蔡大川不可能是有求必应的神仙,庇护造纸厂任意破坏生态平衡。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一直在思考退路。

  环保局送来罚单的那天下午,段杰碰巧在主持一场小型生产会议。他跟菲利浦低声交谈几句,让总工程师出面去处理此事。会场里的气氛马上紧张起来,七八双眼睛同时射向蔡勤所处的位置,如同他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蔡勤在面对众人的目光时显出无地自容的样子,既不敢正视周围的人,也不愿做出任何说明。他觉得多讲无益,自己用不着像律师一样提出某种保证。那样做只会适得其反,让旁观者对他产生更深的误解。

  段杰故意发出很响的咳嗽声,说:“我们造纸厂的确是高污染行业。潇湘乡在招商引资的时候就向我了解过流水线的操作情况。赵乡长得知这些弊端后还要让造纸厂在河口村落地生花。他所看重的是我们厂对当地经济发展的贡献。”他的语调十分平和,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说:“我在这里要批评一个人,就是技术科的蔡勤。他是我们厂的老员工,从建厂之初就跟着我们奋斗到现在,也算是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人。可是他在技术方面不思进取,工作上又玩忽职守,对上级交办的任务百般推诿,让一个老农民闯入生产禁区寻死觅活,造成严重的影响。我们姑息他的失职就是对规章制度的践踏。我将向董事会建议扣除他的年终奖,以此告诫其他人必须努力工作才能保住饭碗。工厂里的奖惩制度就是这么简单。”

  散会后,蔡勤来到总工程师办公室,具体了解一下环保局开出多少金额的罚款。菲利浦叫他不必放在心上,区区二千元钱对造纸厂而言只是小菜一碟。蔡勤在心里算过一笔账,他的年终奖金只有六百元,无法填满这个窟窿。段经理此举所为何事。他已经决定要接受政府部门的处罚,干嘛还要虚晃一枪。造纸厂每年创造的利润都在七位数以上,如果他甘愿承担额外损失,只要不触及到法律的底线,他在环保局面前更加显得财大气粗。肯定是在那个环节上出了毛病。究其原因只能是李济源错了,他要维护龙潭的圣洁手里又缺乏经济基础,再高尚的理想也不能建立在虚无缥缈的半空中。根据蔡勤的认知,李济源守护龙潭已有二十多年。他绝不会就此罢手。

  蔡勤的情绪变化同样牵动着父母的心。冯娟凭着一个女性的敏感就能觉察到儿子生活的并不快乐。蔡勤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大龄青年,成天闷着头从家里到工厂,再往乡下奔向城市,在外面从不结交朋友,连自己的婚事都要长辈牵线搭桥。他对爱情十分苛刻,见到个像模像样的姑娘不是嫌弃人家的品格有问题,就是询问家庭背景是否门当户对,双方还未深交就宣告恋爱关系吹了。他根本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基因,好似一块僵硬的木疙瘩对男女之欢不感兴趣。现在都是九十年代了,做妈的不可能还像封建社会那样包办婚姻。他最近几天总是锁着眉头,好似谁欠了他的钱,全然不给父母一个好脸色。他分明是在厂里受尽窝囊气无处发泄,怀着满腹怨恨回家来找岔子。

  冯娟在临睡前迟迟不肯上床,满脑子都是孩子的事。蔡大川已经解开西服纽扣,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服用安眠药。他明早还有个会,睡晚了容易引起精神不振。冯娟坐到椅子上,说:“你注意到没有,儿子好像有心事。”

  蔡大川联想到罚款的事,开始明白儿子怎么会变成个脾气古怪的愤青,说:“他不解风情好办,要是为了罚单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那就麻烦啦。我们谁也不可能去左右段经理的想法。干涉企业的行为会让我们受到党纪国法的处分。”

  冯娟拢起长发,说:“我想去造纸厂向他们讲明情况,别拿蔡勤当出气筒整人。要不要跟段经理亮明观点,若想消灾也要有所表示嘛。”

  蔡大川用两个指头轻轻地揉着点睛穴,说:“他们够精明了,打痛蔡勤就是要逼我们出手相救。你不提他也会慎重考虑。这个家伙能在西方世界混出个模样,证明他确实不简单。”

  冯娟心里另有打算,蔡大川不便出面还有夫人呢。她为啥不能利用自身的优势捞些外快。即使上面追查起来也与老头子无关,这是一个妇道人家和职业经理的私交,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搪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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