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龙潭蒙羞

  曲靖地处云贵高原腹地,连绵的山峦之中风光绮丽。龙潭犹如一面明镜深藏在云盘山脚下,波澜不惊的水面上倒映出刘秀兰的身影。她站在雨过天晴的山坡上,久久地欣赏着这潭重获新生的碧波。水中升起的雾气轻轻荡开,宛如她的思绪重归空灵,回想起如梦如幻的一幕。

  河口村提前接到乡政府通知,今日轮到给他们放水泡田。全体村民紧张地忙碌起来,男人们都在半夜里起床,集体赶到南干渠排成一字长蛇阵,严防外村人窃取从他们地界上流过的清泉。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有的村庄曾经为了抢水发生过械斗,打得头破血流的情况时有发生。只有在这种时候村民们才会摒弃前嫌,紧紧地抱成一团共同防御外来的侵害。妇女们也有分工合作,年青女子扛上锄头守在水沟边等着往自家的田块里放水;老年女人包揽后勤工作,忙着给外出的亲人煮饭送饮食。

  李济源不敢放松巡视工作,顺着南干渠逐段察看是否出现跑漏现象,遇到争执还能从中调解一下。潇湘水库方向有李平在替他把守,没有人敢冒风险再搞暗箱操作。李济源行至鹰嘴岩,碰巧看到岳父蹲在背风的地方用餐。春耕时节大多数农户送到地里的午饭十分简单,仅够一个人食用。刘百泉也不好意思用它来待客,倒上一碗清茶给他解渴。

  刘百泉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松懈半分,昏花的老眼紧盯着每条山路上的动静。山脚下那些灌满水的稻田在太阳的照射下好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辛勤劳作的农人已在用餐,田间地头只剩下耕牛在田埂上啃吃着枯黄的草尖。他指着一片树林说道:“小李,你快去迎接一下你岳母。她怎么又转回来了。”

  何花绕过一片繁花似锦的果园,在女婿的搀扶下爬上小山坡,赶到鹰嘴岩来和老伴会合。她喝了一碗凉茶,说:“他爹,你快回村去瞧瞧吧。家里被盗啦。”

  刘百泉闻讯后神情呆滞,始终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留下来坚守岗位。他无法相信盗贼会盯上老宅,仅从外观上判断也能分辨出来那是一座破烂不堪的旧房子,谁都能断定里面除了粮食而外并无其它值钱的宝物。小偷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乘着村子里面空虚翻墙入室。他若是为了盗窃几口袋稻谷必定走不远,带人追赶也还来得及。刘百泉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进屋察看过吗?家里丢了什么东西。”

  “门扣被人撬坏,扔在楼梯口的角落里。”何花向他们出示了完好无损的锁具。农村的老式门扣全是用旧钢铁打成,此时已被盗贼肆无忌惮地扯成直条,穿在上面的铜钱依然保持着古老的风貌,表面留下一道轻微的擦痕,在太阳下面发出耀眼的光芒。小偷是用铁棒硬性拔除门锁才进入室内。她有些困惑不解地说道:“他们把整间屋子翻得乱七八糟,连箱子都倒个底朝天。可是粮食和衣物全在。我藏在米缸里的钱不见了。他们到底是要找什么东西呢。”

  李济源取下那枚长满绿锈的古代硬币,说:“这是明朝永乐年间的钱币,拿到古玩市场上变卖还挺值钱。”他抓起衣襟擦去铜钱上的灰尘,说:“他们要是图财的话只要拿走这枚铜币,交易额都在六百元以上,获得的收益足够你们老两口吃上半年。”

  “这些人连我的传家宝都弃之不要,莫非是另有所图。”刘百泉仿佛听出点门道,说:“我得回去收拾一下屋子,不能让他们的狼子野心得逞。”

  李济源知道他要找人顶替,拍着胸膛说自己能够胜任此项工作。他把铜钱还给岳父,说:“你放心去吧。有我替你守在这儿没人敢来捣乱,谁也别想偷走你们村的一滴水。”

  在回村的路上无人吭声。刘百泉为了避开乡邻的眼睛,精心选择一条比较隐蔽的路线,穿过二队的苹果园走下山坡,抄近道跨进自家小院。他尽量避免和熟人搭腔,被贼惦记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旦传播出去容易产生负面效应,某些不怀好意的歹徒就会频繁光顾他的居所,搅得人日夜不得安宁。

  何花推开虚掩的楼门,扶起一把椅子让老伴坐下,希望他尽快拿个主意化解危机。屋里的场面凌乱不堪,不速之客连挂在房梁上的提篮都没有放过,把篮子里面的腊肠倒扣在桌子上,差点没上房揭瓦搜查屋檐下的缝隙。刘百泉面对散落在楼板上的物品,曾经有过的忧郁之情涌上心头。这是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明白这是焦虑症的前奏,却又苦于找不到更好的良方医治心头之患。这块心病已无药可治,也许要到生命终结的那天才能得到解脱。

  董红艳拉着小儿子走上楼来,又脏又乱的房间里让她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她把孩子推到婆婆怀里,弯下腰帮他们收拾衣物,说:“我向刘长文打听过,他曾经看见造纸厂的人来找过他兄弟。两个人还围着我们的老房子不停地转悠。”

  何花接过小孙子,一再以目相示,说:“老头子,你要不要彻底检查一遍,家里还丢失什么东西。特别是那份至关重要的契约,你究竟收在什么地方。”

  刘百泉以一种隐晦的方式暗示她不要多嘴。董红艳的到来合乎情理,这间屋子里的一切财物最终都要落到她们夫妻名下,对老人表示一点关心也是晚辈应尽的义务。刘百泉的目光落在供桌上,那里是小偷唯一没有翻动过的地方。他们显然不敢惊扰亡魂,害怕刘氏祖宗的在天之灵不会饶恕犯错的人。刘百泉信手拈了三柱香,擦着火柴点燃香头。撬烂一把挂锁的法律惩罚是什么。他最终放弃揪出偷盗者的念头。何花和儿媳都在惶惶不安地注视着一家之主,等待他做出决策。刘百泉恭恭敬敬地对着先人的牌位三鞠躬,在铜炉里插上香火求得他们的保佑。他的暗示作用过于明显,老宅里的损失微不足道。他不想追究任何人的过错。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潇湘水库经过连续几天的放水后库容量缩小一半以上,湖心岛的山根也裸露在外,大片的芦苇倒伏在淤泥上。李平父子卷起裤腿下到水洼里和管理处的职工进行摸鱼比赛。他们身边的塑料桶里盛满活蹦乱跳的鲜鱼。赵小茂的心情更加沉重,再照这个样子运作下去不出十天半月整个库区就要见底,终年忙碌的成果即将随着东流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直到此刻才体会到缺水的恐慌。他家世代居住的村庄也将受到旱魔的威胁。失去水库的滋养,刚种下的玉米和土豆急需得到人工灌溉,才能熬过干旱的春天,在雨季里拔节生长。赵小茂仰首眺望着蔚蓝色的天际,干燥的春风带走他身上多余的水分。他的嘴唇开始上火,随即又起了一连串的小泡弄得人疼痛难忍。

  大坝上响起汽车的喇叭声,一辆奔驰牌小轿车绕过树林,直接开到水库管理处门口。段杰打开车门,探出右脚踩在柔软的荒草地上。他素有洁癖,嗅不惯随风飘来的鱼腥味,用块手帕捂住口鼻。赵友佳从右侧下车,一阵风沙扑面而来,呛得他倒退几步。山区的旱情不容乐观,水库边上的环境竟然如此恶劣,其它地方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

  赵友佳率先走进管理处,向工作人员讨杯热茶解渴。段杰让司机呆在车上,做好随时进城的准备。赵友佳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说:“李济源呢。他又跑到那儿去啦。我打电话到水利局问过,得到的答复是他在这里蹲点,一刻也不会离开现场。老赵,你可别说此人不在,害得我们空手而归。”

  赵小茂冲着远方说道:“他在水坑里捞鱼摸虾,玩兴正浓呢,那儿舍得走啊。”他尽量和来人撇清关系,说:“你们要找人就请便吧。我不再陪段经理玩危险游戏,在池塘里滚上一身稀泥。”

  段杰不顾危险,独自踏上泥泞小道,穿着皮鞋一步一滑地走向淤泥深处。他在前天又和三友公司签订一份大单,能让他的工厂获得丰厚的利润。目前一切都安排好了,只要有水便能开工生产,滚滚而来的财富流进他的腰包,再埋头苦干一年半载准能还清银行贷款。他站在陡坡上喊道:“李科长,你捉的鱼够多了,一时半会也吃不完这么多小鱼小虾。快上来我们谈谈吧。”

  李济源提着满满一桶鱼虾爬上岸,和他一起走进管理处。赵小茂早已备好一盆温水让他清洁身体。李济源把塑料桶放在地上,叫人拿去制作腌鱼以备不时之需。他洗净脚上的污泥,说:“这些咸鱼可以帮助你们改善伙食,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吃上个把月。”

  赵友佳用劲推开南面的窗户,借助春季的花香来冲淡房间里的腥味,说:“李大科长,你好雅兴啊,在泥水中摸爬滚打半天只为了寻欢作乐。鄙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很会用小恩小惠拉拢人,效果还挺不错嘛。”

  段杰从中调和道:“尽兴就好,尽兴就好。能在忙中偷闲不容易啊。这是历代高人的修为,不是你我这些凡夫俗子所能秉持的境界。”他搬个凳子坐在李济源对面,说:“我一路走来看到有些地方的农民正在插秧,地里的烤烟也盖上塑料薄膜,山坡上的玉米长到虎口深。当前春耕春种的形势相当喜人。”

  赵友佳的情绪比他更激动,说:“农村的旱情已经得到缓解。你也应该腾出手来帮我解决一下财政收入,打开闸门往南门河里放点救命水吧。”

  李济源拧干毛巾上的水分,说:“我和段经理在去年底订过君子协议。他只要履行承诺,我们不设任何障碍,一定会全力支持他们搞好生产。”

  段杰扮个怪相,说:“如果你认为我们还缺乏诚意的话,请你亲自跟我走上一趟,了解我们总工程师提出来的新构思。他准备采用晾晒处理法解决污水问题。这是国外的高科技,能够确保一滴工业废水都不排入江河湖泊。”

  李济源穿上鞋子,说:“你所讲的方法还处于试验阶段,需要的技术水平非比寻常,稍有不慎还会危及到地下水。我再次奉劝你别玩花花肠子。你所热衷的小把戏不管用,万一引起公愤就得不偿失,当地的民众也不会对你这么友善。你何苦要光着脑袋往荆棘丛中钻呢。”

  段杰百般狡辩道:“你尽管放心好啦,我们有世界上一流的工程师。他能解决所有的技术难题,从各个方面保护好河口村的生态系统。”

  “你们最终还是把龙潭的泉眼给堵上了。”李济源不厌其烦地说道:“段经理,长疼不如短痛。贵厂建起污水处理站,就能变废为宝把循环水用于生产,节省下来的开支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段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什么人胆敢违抗他的反复叮嘱,把龙潭变成死水一池的消息透露出去,让水利部门增加谈判的筹码。没有刁民通风报信,李济源不可能这么快掌握具体情况。他会在厂里找出谁是内奸。他们肯定是被人收买了,不清除这些隐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造纸厂永无宁日。他把求助的目光转向赵友佳,希望乡长或者是水库管理处帮他美言几句。

  赵友佳急忙替厂方求情,说:“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批评过他,就算是造纸厂买下龙潭,也不能一味蛮干破坏水源地。你弃之不用还可以归还村民。好好的一潭清波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全给毁了。多讲无益,由此导致的损失已成定局,只能作为一个经验教训铭记于心。政府部门还得在招商引资方面多下功夫,支持外企巧干快上。他们的腰包鼓起来,我们的税收才能直线上升,拿出更多的钱来发展经济,改善边远山区的民生问题。”

  李济源走到外面去观看风景,想用肢体语言表明谈判已经破裂。段杰向赵乡长递个眼色,跟在李济源身后大献殷勤,紧紧缠住他不放,尽其所能说服他格外开恩。赵小茂十分讨厌这两个人的嘴脸,通过县委总机拨通抗旱指挥部的电话,直接向白月英汇报水库上发生的情况。

  白月英驱车赶到潇湘水库,赵友佳正在伙同段经理展开攻势,逼着李济源答应明天开闸放水。白月英的到来让他们感到有些措手不及。赵友佳把妻子拉到小树林里,极力劝说她别来搅局,多少给自己留点面子。

  白月英故意提高声音说道:“你们不要为难李济源,他也是奉了抗旱指挥部的命令行事。”她讲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确,告诫丈夫别再做官商勾结的傻事,有意见可以摆到桌面上来讲道理。她勇于承担责任,说:“今年的旱情很严重。是我在常委会上提议停止一切工业用水,确保农村的春耕生产。我们要先解决吃饭问题,再优先考虑其它选项。”

  段杰听出她的口气有所松动,说:“白副县长,如果我们遵守诺言,不再往南门河里排放污水。水利局能否按照事先的约定履行职责。”

  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排污大户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自觉执行中国政府制定的法律法规。白月英在抗旱指挥部接到省气象台的通报,未来二十四小时云南省将会形成一次由北向南的降水,单点降雨量超过五十毫米。曲靖县正好处在本次降雨的中心地带。全省的旱情预警也将从红色转为绿色。她随口应道:“行。我作为见证人可以提请水利局考虑你们的合理诉求。”

  李济源想提醒她不要轻信厂方的承诺,却被白月英以目制止。她这样做既能保护好友免遭人身攻击,也给丈夫提供一个台阶,不至于在外人面前丢脸。赵友佳相信段经理已经找到应对之策,满意地坐进小轿车,跟着妻子踏上返城之路,扔下一大堆问题让李济源去处理。

  段杰从潇湘水库归来,立即派蔡勤去加高堤坝,改造管线结构准备向潭中排放污水。龙潭被杂物堵住泉眼不再往外冒水,对工厂而言已经失去应有的经济价值。段杰打算用它来充当污水池,施行所谓的晾晒处理法,实现不向南门河排污的许诺,减轻来自各个方面的巨大压力。

  雨季如约而至。连日的降雨通过无数条溪流汇集到南门河里,洪峰翻卷着白色的浪花奔腾而下,整个珠江水系又拉响防汛的警报。柔顺造纸厂的机器开足马力运转起来,洁白的纸制品源源不断地运往国外,换来大量的外汇。段杰终于度过了困难时期。

  这天午后,刘长文冒雨到山上观察水情,以防雨势过大冲毁半坡上的玉米地。他在中途注意到龙潭里污水横流,满池的工业废水被高高的围堤挡住,无法冲破坚固的牢笼。段经理真是在造孽,为了赚钱竟然不择手段地破坏生态平衡。他绕道来家中看望刘百泉,坐在堂屋里一边品茶一边谈起造纸厂的斑斑劣迹,说:“老叔,我们村就要遭殃。我直接怀疑菲利浦搞的晾晒处理法未必管用。他们嘴里说这是高科技,实际上却是采用晒盐的方法来沉淀化学物质,纯粹是狗屁不通的伪科学。再照这样下去龙潭快变成化粪池,你还能指望他们从里面过滤出清水来吗。”他气得把杯中的茶水泼到窗台下面,说:“你快去跟段经理交涉一下,让他遵守你们当初订下的合同,不要再向龙潭里排放污水。”

  刘百泉忧心重重地说道:“我是个平头百姓只怕人微言轻,到了厂里没跟当官的讲上几句话就被他们轰出来。你得找个有威信的人和我一起去,说话做事也要硬气点,让段经理明白违约是要付出代价。”

  刘长文也没有更好的人选,说:“你先去试探他们的口风,看看段经理做何解释,摸清他们的真实想法再说。我会在村子里发动民众做你的坚强后盾,如有不测就扒开堤坝往外放水,还龙潭一个清白。”

  何花撑起一把旧式雨伞,扶着老伴走进柔顺造纸厂讨要说法。菲利浦早已迎候在玻璃门厅里。根据董事会的指示,他必须作为缓冲层来分散人们对段经理的仇恨和怨言,使最高决策者腾出时间解决棘手问题。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所有的社会机构都有类似的组织结构,其中也包括商业公司。菲利浦略显惊讶地把他们请到办公室就座,打开电炉煮上一壶小粒咖啡,以西方的礼数待客。他叫秘书找来蔡勤做翻译,强行向两位老农灌输欧式文化,附带着说明一下处理污水的方式方法。蔡勤显得有点力不从心,经常在关键时刻把总工程师的话译错,又得重新复述一遍他的讲话。何花感到十分奇怪,此人的科学水平有限,他凭什么能够登上副科长的宝座。这种现象难道就是公众时常议论的拼爹。有位当官的父亲确实能为儿子谋到好处。

  刘百泉一直以来都喝不惯外国饮料,浓黑的咖啡在他眼里无异于混着蜜糖的苦药,咽进嗓子里品尝不出任何好滋味。他根本听不明白那些比古书还难懂的专业术语,对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更是一无所知。只有科学家才知道它们能够借助何种化学反应变幻出五彩缤纷的世界。他只关心龙潭,这是祖辈传下来的基业,不能让它毁在自己手里。他为了保护龙潭坚持要面见段经理,告诉他厂方的食言只会加重村民的猜疑,由此引发的后果无法想象。

  菲利浦又往杯子里加入一小块方糖,用根漂亮的玻璃棒搅到糖块溶化为止。他的表现颇具耐心,推说段经理去昆明出差未归,当初签订购买龙潭的契约时自己又不在场,现在要商议解决办法只能拿出合同文本逐条落实,他保证会给村民一个满意的交待。刘百泉被他的表面现象所迷惑,认为搞科技的学者不会像商人那样油滑,轻易相信他许下的诺言,叫上妻子一起归家去取合约。他只想尽快了结这桩心事。菲利浦讲得口干舌燥,没有兴趣再跟两个乡巴佬空耗下去。他乘势举起杯子朝着门外一扬,缓慢地饮上一口咖啡。这通常是送客的表示。蔡勤将两位老人家送到大门口,被雨水淋湿的脸上毫无表情。

  雨夜中的山村早早地亮起灯火,烟囱里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刚升到半空中,又被从北面吹来的冷风压到村道上,漂漂荡荡向四周散发开来,透过低矮的窗户灌到屋内。刘百泉草草地吃过晚饭,和妻子商量明天要多邀约几位乡邻去做个见证,千万别被厂方糊弄了还在帮他们数钞票。刘秀丰正巧在这个时候来向爹娘求教施肥的要领。他们种在剪草河边的土豆开始发黄,再不追肥就要错过坐果期,影响到地里的产量。刘百泉悉心教导他在雨季里施用农家肥的关键和步骤。刘秀丰心中无底,恳请父亲去地里做示范工作。何花洗净桌子上的碗筷,说:“我和你爹明早还要到造纸厂评理,没空跟你们瞎折腾。”

  刘秀丰乘机说道:“你们把条子拿给我,等办完这件事再去干活。”他也想替父母分担一点忧愁,说:“曹组长放出话来,言明在签订合同时他是中人,可以和我们一起去造纸厂讨公道。”

  村民小组长提出来的要求合乎情理,没人会谢绝他的好意。刘百泉让老伴打来一盆清水,用肥皂洗过双手,恭恭敬敬地进了三柱香,就手取过父亲的牌位,从下方的小孔中掏出一份合约。他刚要跪下来行礼,左手臂被蚊子叮了一口。他挥起巴掌打死蚊虫,不小心把手上的鲜血滴到纸面,留下一个红色的印记。他慎重其事地朝着供桌上的祖先牌位磕了三个头,将那份合同递到儿子手里,说:“这张纸上有你的签字,就由你跟曹苇去办比较合适。我和你母亲不再掺和,免得木匠多了把房子盖歪掉。地里的庄稼我会帮你拾掇好。”

  中午前的会面是个好兆头,意味着刘秀丰他们会被厂方邀请共进午餐,在友好的气氛中继续讨论化解难题的最佳方案。由此可见村民的到访已经引起企业高管的重视。任保鑫为了展示厂方的诚意把所有的来客迎进小会议室,让他们品尝美味的糕点,欣赏大屏幕电视机带来的视觉冲击。刘秀丰拿过遥控器,不断地搜索着自己喜爱的节目,随着剧情的发展笑得前仰后合。他根本没有在意曹苇借故上厕所离开了一小会儿。长年在一个村庄里生活,刘秀丰知道村民小组长患有肠炎,每到夏季来临的时候都会旧疾复发,受尽病痛的折磨。

  段杰故意让他们多等半个钟头,直到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味才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他今天的气色不错,身上穿着一套休闲装,满面笑容地和每个代表握手,欢迎他们来厂里做客。他坐在村民中间,说:“老任,你去通知厨房让他们把饭菜抬到这里来,我要和乡亲们喝上一杯。”

  刘长武端来酒菜,按照富贵图样摆好各式菜品。段杰还嫌水酒不够档次,让他撤去桌子上的杨林肥酒,叫任保鑫把珍藏多年的茅台酒拿来待客。刘长武闷闷不乐地走下楼梯,耳边还能听见段经理扯着嗓子喊道:“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来,干杯。”他一边走一边想到,真是一群宁愿眼睛瞎也不肯放弃美食的蠢货,资本家摆下的筵席真的那么好吃好喝吗。香喷喷的酒肉也许是穿肠的毒药。

  刘秀丰一觉醒来,梦中的酒席早已散去,段杰和厂里的陪同人员不知去向。同来的村民们每个人身上盖着一条毛毯鼾然大睡,整个房间里充斥着难闻的酒味。曹苇还将一只臭脚放在刘树生的肚皮上睡得直流口水。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检查口袋里的合同是否完好无损。所幸身上的物品一样不少。他用力摇醒村民小组长,叫起所有的同伴整顿衣冠,走出小会议室来找段经理办交涉。

  段杰并未走远,就在三楼上的办公室里批复文件。他接见了全体村民代表。刘秀丰手持合同文本讲起他们是依照其中的第七项条款要求造纸厂停止向龙潭里排污,厂方如不履约将面临巨额罚款。段杰如同在听一个小男孩吹牛,说:“刘老弟,你是睡懵懂还是酒喝高了尽讲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们那年签订的契约里何曾有过第七条的存在。你别急得脸红脖子粗要跟我吵架。事实胜于雄辩。请你当着乡亲们的面再把合同念上一遍,看看上面的文字果真像你所描述的内容相同吗。你若是想找麻烦也应该先搞清楚状况再说,干嘛要叫上一大帮子村民以势压人,撕破脸面大家都难做人。”

  刘秀丰低头扫视一眼手中的合同,果然只有第六条款,当初附加上去的第七条不翼而飞。他急不可待地说道:“老曹,你作为中人站出来给大伙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我们确实要求段经理补上不得向龙潭里排污的条款。它怎么就会不见了。这当中肯定有鬼。”

  曹苇借着醉态装糊涂,说:“你瞧瞧上面是否有自己的签名。哦,这里有我的亲笔签字,它应该就是真的啦。你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没有人能伪造出这么差劲的笔迹。小老表,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你让我怎么讲才好呢。”

  刘秀丰扫兴而归,不检讨自己的过失反倒向刘百泉发泄满腹怨言,他亲手交给父亲保管的合同怎么会变了样。刘百泉接过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笺纸横看竖瞧都找不出半点破绽,上面的手印和签字都是如假包换的真迹。他流露出些许失望,搔着满头华发想不透问题的根源出在那里。何花不安地注视着他们,担心父子之间因为争执擦出火花,不论伤害到谁都会给这个家庭带来难于弥合的伤痕。

  刘百泉记得自己曾经为签约的事请教过小女婿。李济源信心满满地表示只要有第七条足矣,白纸上留下的黑字不可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把脆弱的纸张凑到白炽灯下仔细观察,空格里不曾出现笔尖划过纸面的印痕。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认定这张纸上从未有过第七条款。

  “老头子,我们家那天进贼了。”何花突然想起前几天失盗的怪事,说:“小偷很有可能就是冲着这份合同来的。这上面的字会不会被人用涂改液抹掉。”

  刘百泉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神奇的药水,说:“雁过留声,风过留痕。小学生使用的涂改液我见过,凡是人为改过的地方都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他的双眼为之一亮,开始注意到儿子满嘴的酒气,说:“我昨晚拍死一只蚊子,不小心把指头上的血液抹到纸上。”他把手里的合同抖得“哗哗”作响,说:“你肯定是中了他们的掉包计,这上面那有一丝鲜红的血迹。”

  谜团终于被揭穿。刘秀丰从这一刻开始彻底服输,默默地退出父亲的房间。刘百泉把那份无用的合同重重地掷到桌子上,心中的负罪感也在与日俱增。外国来的奸商个个诡计多端,单凭刘秀丰一己之力斗不过他们,要想挽救龙潭也就变得遥遥无期。他想破口大骂儿子一场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段经理连这么卑鄙的阴谋都策划好了,可能还留着更狡猾的方法来对付所有的人。刘百泉咬紧牙关不许老伴向外面透露半点风声,以免引起村民的极度恐慌。虽然他们从未对外人提及此事,没过二天就有小道消息在村子里传播开来。刘百泉差点遭到公众的唾弃,邻居们都在议论他为了私利得罪山神,大地深处会冒出黑糊糊的臭水,给村里带来无边的灾难。

  刘百泉因为思虑过度患上幻觉症,每逢天阴下雨都要往南干渠跑上三五趟,一路上大呼小叫说是从天而降的山洪将要冲净龙潭里的污水浊浪,还河口村一片清白世界。刘秀丰知道万恶之源皆因自己而起,四处寻医求药治疗父亲的怪病,终因没有对症下药收效甚微。何花认为丈夫是在外面中了邪魔歪道,请来巫师做上七天的法事仍不管用,刘百泉的病情依然不见半点好转的迹象。董红艳猜到老公公患的是心病,暗中托人到城里通风报信,最好能请动小姑子来劝说几句,兴许能起到某种正面的开导作用。

  刘长文挑了一担豆角黄瓜来给“小洞天”送菜,顺便向刘秀兰讲起她父亲的情况有些不妙。他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惊慌,故意隐瞒了许多真实的情况,只是打个擦边球说老叔有了心病。他在结账的过程中已经向周柱波讲明事情的原委,希望周老板在恰当的时机帮忙劝说几句,别让家里人等得太久。

  刘秀兰推测父母亲是在农忙期间劳累过度,偶尔和哥嫂起了冲突,发火使气伤及自身健康,只要多注意休息就能缓过劲来,打算下个星期买上几斤水果去看望老人。她这几天有事暂时分身乏术,说:“堂兄,请你转告我哥哥让他多做些好吃的东西孝敬父母。我隔几天叫上三姐一起去安慰他们,人多热闹就没有解不开的小疙瘩。”

  “马上就要下雨啦。”周柱波捧着紫砂壶走出店门,说:“小兰同志,你父亲的身体要紧,快回娘家去陪伴刘大叔谈心解闷。摊子上的事交给我吧,保管让你一百个满意。”

  刘秀兰大吃一惊,堂兄并未提及老父患上何种疑难杂症,又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到医院里治病。周老板是从那儿得到消息,他为何要讲些危言耸听的言语。刘长文身处窘境之中,不知如何诉说老人的惨状。刘秀兰急得快要掉眼泪,说:“你别吓唬人,我爹到底出什么事。你快讲啊,别让我等得心焦。”

  刘长文真诚地说道:“你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永远也长不大。”他抬头望眼覆盖在山顶的云层,说:“老叔一见到天上乌云翻滚就会奔向龙潭,呼唤着山洪快点到来,冲走人世间所有的肮脏与不幸。他离疯癫仅有一步之遥。”

  细雨交织成无形的大网轻轻地撒向山川河流,大地上的万物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着妙不可言的变化。刘秀兰刚到村口就看到父亲****着双脚跑出大门,向南边的山脚下狂奔而去。何花一边追赶老伴一边叫儿子快来帮忙,担心老头子跌到田里旧疾未去又添新愁。村民们早已见惯刘百泉的反常举动,没人会丢下手中的农活追着他在田野里狂奔乱跑,淋湿身体还得自掏腰包买药来医治感冒病。就连小娃娃想凑热闹,也被大人关在屋子里不准离开半步。刘秀丰打着一把雨伞走出村子,深怪父亲非要冒着风雨冲到村外奔走呼号,不知要到几时才能消停。刘秀兰健步如飞超过兄长,很快又跑到母亲前面,没能挡住父亲轻生的脚步。

  刘百泉使出全身力气爬上自己亲手筑起的堤坝,恰逢潇潇雨歇,天空露出一抹斜阳,半山坡淌下一股指头般粗细的山涧水。他失望到了极点,脚下一软翻身跌进深不见底的龙潭,紧紧抱住双臂任由整个身子沉向潭底。刘秀兰急忙脱去外衣外裤,纵身跳进浑浊的潭水里,以最快的速度游向父亲,揪住他的衣领拖到岸边。何花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胡乱拍打着地面大声叫喊:“快来人啊,救命啊。”

  刘秀丰丢掉手中的雨伞,帮助刘秀兰把父亲抬到大树下面,说:“老爸,你再怎么想不通也不能自寻短见吗。”

  段杰得知晾晒处理法并未取得预期效果,还差点闹出人命来也慌了神。他真搞不懂东方人为何如此固执,为了一潭混水企图自杀,这是多么疯狂的举动。治理污染历来都是总工程师份内的事,不见成效就应该追究他的失职。这个意大利老酒鬼一天到晚鼓捣些不着边际的洋玩艺,花光所有的经费却拿不出任何成果,没准是要借故侵吞大量的公款。他得仔细核查账目。

  菲利浦面对段经理的质询反应冷淡。资本家终于扯下遮羞布,遇到麻烦就想推卸责任,仿佛他从未干过非法勾当。菲利浦打开一瓶红酒,示意他不要心浮气躁,先喝点酒平复心绪,再找原因也不嫌迟。

  段杰不愿和他同醉,说:“我的总工程师,你能否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晾晒处理池是用来净化污水的还是供村民投河自尽的场所。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你负责的项目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却给我们惹来一大堆麻烦。”

  “问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菲利浦轻轻摇晃着酒杯,说:“高科技就得高投入,这是企业界的共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讲: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厂里的资金出现缺口,我也不好开展下一步的工作。”

  段杰抢过他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撂到桌子上,说:“董事会不是拨款了吗。你刚刚写完可行性报告,怎么一转眼就要变卦,莫非又要叫我追加投资。”

  “对方还要再加五万元专利使用费。”菲利浦用右手支撑着硕大的脑袋,说:“你明白我的意思,这是垄断行业订下的潜规则。定价权操控在他们手中,除了金钱而外,谁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想法。”

  段杰把杯中的红酒推到他面前,说:“他们只提供一样技术却要收双份钱,这明摆着是在坑爹。算啦,远水解不了近渴,你想个办法先渡过眼前的难关。”

  菲利浦弹了一下酒瓶,说:“你要想保住这里面的酒不受到干扰,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筑牢篱笆,不让飞蛾扑火。”

  段杰遵照总工程师的设想,指示蔡勤从即日起对龙潭进行封闭式管理。给他定下的目标只有一个:无论使用何种手段必须确保龙潭不再出事。这也将成为今后的考核指标,如有差池就要唯他是问,轻则克扣当月的工资奖金,重则交辞职报告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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