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潇湘清风

  柔顺造纸厂选择在商业旺季开工,并不熟练的工人们一天三班倒,忙得连吃饭都要精打细算。段杰下了一道命令,要食堂把饭菜送到车间里给职工用餐。流水线作业在白天尽量用自来水,只有到了夜班才从龙潭里提水上来供应生产。他和总工程师算过一笔账,与其坐等安装好净水设备达到控制成本的目标,不如先期恢复生产,用倾销来提升利润空间,抵消不利因素造成的损失。每年临近春节时期纸张的需求量都会猛增一倍以上,全国各地有很多批发商打来电话催货,价格呈现出节节攀升的趋势。

  年关将近,村民们对造纸厂乱排工业废水的情况反应并不强烈,淌进龙潭沟的污水顺着南门河流走了,村庄周围只有少数地块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工厂里有他们的兄弟姐妹在辛勤劳作,大多数人都在盼望着能够早点拿到这个月的工资,领着一家老小到城里置办年货。至于下游会发生什么灾难,那是政府部门的责任,普通老百姓想管也没有那个能耐。

  刘长文的稻田紧挨着龙潭沟,秋季种下的蚕豆长到小腿肚子高。他想在春节前再给庄稼灌一次水,扛着锄头来到田间地头。河谷里的迷雾还未散去。一个老农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水沟边,面对着山川河流垂下花白的脑袋。刘长文认出这位老者是刘百泉,他一大早跑到水边来做啥,说是垂钓手里没带鱼杆,如要撒网拿鱼小河沟里又施展不开身手。他上前几步,说:“老叔,野地里风大。你要多穿件衣服,小心别冻坏身子骨,又要上卫生院去吃药打针,受尽皮肉之苦。”

  刘百泉用力跺了几下沟沿,示意他注意脚下的情况。他站立的地方恰好在排污口上,大量的工业废水冒着白色的泡沫从铁管里涌出,“咕咚咕咚”地排进沟中。临近的水草在浊流和清泉之间左右摇摆,不堪重负地晃动着弱小的身躯,水底的鱼虾早已逃得无影无踪。龙潭沟里形成泾渭分明的颜色,上半段的水体明亮清净,下半段变成藏垢纳污之所,好像一条不堪入目的臭水沟。他用竹棍挑起一条死鱼,说:“他们是在作孽啊。从这条管子里面流出来的水比我们浇地的大粪更黑更臭。要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将变成一片死水,别说是小鱼小虾,只怕是沟里的杂草也要绝迹了。”

  刘长文用锄头敲击着乌黑的铸铁管道,说:“这就是资本家的良心,为了赢利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我们的村民小组长还在为这种人评功摆好,巴不得从他们的指缝里多抠到一些好处。”

  刘百泉厌恶的皱了一下眉头,说:“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官一任只考虑那些整天围着他转的人,全然不把群众的呼声放在心上。他再像这样搞下去,迟早要被赶下台。”

  刘长文无心放水催苗。造纸厂在龙潭的出口处打起水坝这条沟就断流了,污浊的废水会逆流而上,暗中渗透到上游的水体里。用它来灌溉庄稼是否可靠还得打上个大大的问号。小春作物也是粮食。他还指望用收获的杂粮喂猪,解决全年的油脂问题。一时的疏忽很可能给全家人的健康埋下隐患。这种让人作呕的混水里面含有致癌物质,聪明人最好离它们越远越好。他只能祈求老天爷开眼,飘下雪花滋润大地,说:“你可以约上村里的老年人去跟曹组长反映情况,或许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刘百泉登门拜访前任村民小组长,希望借用他的威信组成强大的游说团体。刘百坚也对造纸厂肆意污染环境持有异议,任由他们乱搞下去龙潭沟两边就没有半寸净土,地里的庄稼也会受到危害。他们联络到五六个上了年纪的人,想以长辈的名义出面和曹苇谈谈,奉劝他要以农民的利益为重,尽快阻止厂商损人利己的不法行为。

  曹苇在堂屋里接待了所有的到访者,拿出几包香烟丢到桌子上请他们随意享用。他能够理解村民们的焦虑,刚开始的时候不能制止厂家的违规操作,继续放任下去只怕段老板要无法无天了。这些外来的投资者根本不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年关将近也没有任何表示,自然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他劲头十足地说道:“我们现在就去请愿。也该他们付出点代价了。”

  寒冬的田野满目萧瑟,几只乌鸦站在光秃秃的老柳树上,偏着脑袋紧盯住路上的行人以防不测。曹苇带领这帮老人家走出村子,沿着一条土路直奔造纸厂。他深恨段杰无礼,这么快就把他抛到脑后,建起造纸厂只忙着开工赚钱,也不想想是谁帮他买下龙潭。他要给这个自高自大的蠢货吃点苦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村民小组长也能叫停流水线。忘了友谊的人只会自讨苦吃。

  消息不径而走。段杰提前打开工厂大门,和一帮年轻工人迎候在路边。他并不把乌合之众放在眼里,这群乡巴佬来得恰到好处。他正发愁家家户户忙着过年,即使花钱也雇不到上好的劳动力。他们却闭着眼睛送上门来。半个小时前,蔡勤从城里打来电话说运输净水设备的汽车已经到了曲靖,司机们吵着要早点卸货,他们还要赶回老家去过大年三十。只要处置得当,他完全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诱导人们心里的贪欲为己用。

  刘百坚刚进厂门,两个孙子辈的年青人冲上来把他接走了。其余的老年人也被后生晚辈邀请去参观工厂。刘百泉头脑清楚,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不肯离开半步。曹苇察觉情况不对头,身后的队伍早已支离破碎,他也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幸好有刘百泉陪伴在身旁,他还有翻盘的机会。

  段杰敬上高档香烟,说:“曹组长,欢迎你到我们厂来坐客。”他使用当时最流行的刁钢打火机给他们点火,说:“我在办公室里备下龙井茶,请两位随我去开个小型茶话会。董事会提前给乡亲们拜年啦。”

  曹苇担心他设下陷阱,说:“你摆的是鸿门宴。”他一直呆在原地不敢挪窝,说:“我今天受全村人托嘱来谈点公事。你快收起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还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话吧。”

  “段经理,我们是来为河口村的老百姓鸣冤叫屈。”刘百泉顺着村民小组长的话音说道:“你们厂的工业废水淌到南门河里,把整条河流都弄脏了,不知情的人以为污染源出自我们村。你让乡亲们还有什么脸面出去见人。连我都为你们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段杰巧妙地诡辩道:“大叔,我们的契约是说不得向龙潭排放污水。我恪守对你的承诺,并没有越雷池一步。你现在来找我谈这种事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们之间并没有这样的约定,也不需要你来教我应该怎么做事。”

  “大路不平众人踩嘛。”曹苇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说:“段经理,你也得替我们想想,基层工作不好干啊。谁也不能置群众的呼声于不顾,任凭造纸厂破坏我们的水源和土地。你们厂偷排污水的牵涉面太广,已经在这一片引起公愤,仅凭你的一句话无法解决问题。”

  段杰叫来贴身保镖,让他到办公室把桌子上的协议拿来。任保鑫感到奇怪,段经理一改往常的陋习,今天的脾气大有改观,不但放下身价接见河口村的民众,还好烟好茶地款待他们。他在国外从来都不过问此类不关痛痒的小事,顶多派个副手处理一下。遇到特殊事件就该贴身保镖去招集人马,牵扯到法律上的事委托律师去解决。任保鑫遵命取来文件,刚要递到段经理手里,忽闻山路上响起载重汽车的喇叭声。

  段杰的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说:“真是好样的。蔡勤把机器运来了。老曹,我马上就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保管在场的人听完后都会感谢我为乡亲们办了一件好事。”

  车队很快驰进厂区,依次停放在泵站旁边。正在车间里参观的村民闻声走出来,加入到欢迎的队伍里,排成扇形站在卡车前面。刘百泉不知道他们又在搞什么鬼,有些魂不守舍地注视着这场闹剧,难道资本家也要搞群众运动。

  段杰纵身跳上一辆大卡车,用力抖动着手中的文件,说:“你们全瞧好啦,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大红公章,上面的落款是水利局。我们厂里的人没有那个会造假。谁也没有这个能力弄虚作假。”他明目张胆地混淆公元纪年和农历的界限,说:“根据我们厂的具体情况,政府部门同意造纸厂按照现有的生产能力运行到年底。刘大叔,你可以打个电话到水利局问你姑爷是否属实。”

  刘百泉听得不明不白,说:“我是听李济源讲过这件事。你们到几时才能停止排污,要有明确的期限。我们也好对大家有个交待。”

  段杰掀开车箱上的篷布,用手指着集装箱上面的英文说道:“我们已经买来机器,只要把它从车上卸下来,安装好后就能净化水质,还你们村一个清洁世界。让这儿的鲜花照样在春风里开放,河里能钓到肥美的鲫鱼。”

  蔡勤疲软地坐在驾驶室里不肯露面。他好不容易出了一趟国,费尽力气把净水设备运回来,却在家乡受到莫大的讽刺。看热闹的村民并不在乎他的归来,只是希望运来的机器能够治理污染。段杰还在利用他们的好奇心曲解协议,期望从中获利。蔡勤十分反感他拿着文件到处骗人,指鹿为马地欺哄不懂英文的农民,胡说八道要让江河恢复原貌,让人产生了某种负罪感。这种把戏一旦被揭穿,他岂不是成了帮凶。

  任保鑫领会了主子的意思,说:“我们厂要装净水器,再建一条从厂区通往南门河的管道,才能确保在春节后实现我们的既定目标。”

  曹苇从中嗅到铜钱味,说:“老段,你们有难处怎么不早点讲呢。我明白你是想沿着山脚挖条沟,再铺上几根水管。这点小事难不倒人。”他想包揽铺设管道的工程,说:“你快把贵厂的施工方案拿出来吧。我会组织村民按质按量完成任务,保证不会耽误你们的工期。乡亲们顺便也能捞上几个小钱过年。”

  段杰打开车门,把蔡勤从驾驶室里拉出来,为他整理一下揉皱的西装,重新系好脖子上的领带,说:“小蔡,这套设备由你来负责安装调试。”他的话音里充满诱惑性,说:“老乡们,我可以预支三分之一的工程款给你们购买工具,剩余的款项要等工程完成后一次性结清。请村里的头跟我来拿钱吧。”

  蔡勤只好遵命,指挥车辆开到仓库里卸货。曹苇让村民们各自散去,跟随段经理走进办公室领钱。承包一些小型工程既不需要高精的技术,又能保证他获得额外收入。每到冬季农村里都有闲散劳动力。他只要放出风去,不出二个小时就能召集一支施工队伍。他在进门的时候决定要吸取上次招工的教训,不再干一边倒的傻事,让中间派也参加进来挣点辛苦钱。

  段杰打开身后的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迭人民币,说:“老曹,这件事麻烦你费心啦,若能提前一天完成任务,多付给你二百元酬劳。以此类推多劳多得,算是给你的操心费。”

  刘百泉闷闷不乐地离开造纸厂,绕道龙潭在水边静坐片刻。他怎敢相信资本家会发善心不再破坏河口村的生态系统。他们的机器是买来了,却要舍近求远铺设水管直通南门河,其中暗藏何种玄机。只有鬼才知道那些洋玩艺是干什么用的。曹苇眼里只盯着钱,听到有油水可捞就忘乎所以,根本不把群众的呼声放在心上。他与段杰一唱一合打得火热,肯定没安什么好心眼。刘百泉随手捡起几根树枝,在背风处生起一堆篝火温暖身体。今年注定是个漫长而又难熬的冬天。

  开春后久旱无雨,地里的庄稼纷纷卷起叶子,在太阳的暴晒下几乎停止了生长。河口村的农民守着龙潭却无水可用,先是村里的老年人怨声载道,继而是年青人聚在一起指桑骂槐。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到一个最迫切的问题上:小春完蛋了,可别影响到春耕春种,稍有差池就会造成粮食产量减半。刘百泉觉得无脸见人,整日缩在屋子里不愿出门,吩咐刘秀丰去找村民小组长催问造纸厂何时才能按照约定停止排污,让乡亲们从龙潭沟里取水浸泡秧田,先渡过眼前的难关。

  曹苇若要领导好河口村,对缓解田地里的旱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拿了外商给的好处费,没脸再到造纸厂评理,在段经理面前自讨没趣。他在无奈之下迁怒于李济源,大企业排放污水与你有何相关,非要搞出个协议来约束厂方,弄到头来反而让自己进退维谷。

  村里的巫师已经在四处活动,煽动每家每户凑份子钱,到附近的红山寺遗址拜龙神求雨。村民们选派年逾八旬的******来试探他的口风。刘百灵还瞒着他交了二十元作为求雨的香火钱。他对妻子的行为视而不见,让她随大流去祈求一份心灵上的安慰吧。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到水利局求援,请他们通过南干渠调水来给村民撒秧。

  曹苇来到水利大楼,按照刘小才的指引走进党委书记办公室。他单独和朱建新谈起村里的现状,说:“朱书记,请原谅我的冒昧,事先没打招呼就来拜访你。河口村遭到百年一遇的大旱,种在山坡上的麦子光抽穗不结籽,稻田里开了拳头宽的裂缝,蚕豆荚只有小手指头粗。乡亲们连吃水都成问题,那里还顾得上庄稼。再照这样发展下去,今年的小春作物恐怕是颗粒无收。”

  朱建新暂时搞不清楚他的来意,说:“整个云南省都出现程度不等的干旱,政府部门正在想办法人工降雨,过不了多久你们那儿的情况就会好转。”

  曹苇并不满意他的答复,说:“你应该弄清楚因果关系。水利局同意在我们那儿建厂,才使河口村失去龙潭的庇护,造成今天无水抗旱的局面。更有甚者是李济源和造纸厂订了个狗屁协议,竟然允许他们在年底前向龙潭沟排放工业废水,搞得全村人无法就近取水,守着南门河还要忍受旱魔的摧残。”他纯粹是在恶人先告状,说:“他不是本地区屈指可数的水利专家吗,平时天南地北侃大话,一旦出了问题像缩头乌龟躲起来。他要是真有能耐的话应该负起监督责任,命令段经理执行协议,赶快阻止造纸厂别再做坑害老百姓的事情。让我们用水车从龙潭沟里弄点清水浇地。”

  朱建新拿捏好谈话的分寸,说:“老曹,你别忙着发火嘛。抗旱指挥部正在统筹安排相关事宜,合理调配潇湘水库的存量支援各个乡镇的春耕生产。你们村也被列入其中,可以从南干渠获得灌溉用水。”

  曹苇的目的已经达到,兴高采烈地离开水利局。他行经晏琳摆在街边的音像摊子,无意中发现张仁在向自己招手,撇不开情面走过去寒暄几句。晏琳搬出一只小板凳让他坐在树下乘凉。城里的树木有人定期浇水,已经长出绿荫供人歇脚。乡下的果园里新芽才上枝头,绽放的花蕾在太阳的灼烤下失去了水分。城乡之间的差距由此可见一斑。

  张仁为了防止前来购物的人偷听,有意放上一段音乐掩盖他们的谈话,说:“老曹,你一个人到水利局有何公干。我听刘小才讲你是冲着龙潭里的那点水来的。县里正在考虑要从别处引水过来增加潇湘水库的容量,再过几天就要经过南北两条干渠向曲靖坝子放水。我们的头没让你失望吧。”

  曹苇那有心情和城里人闲聊,说:“我来是给李济源好看的。谁让他整天爱放空炮不讲实效,今天被我抓到把柄,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我非要借此机会扳倒他以解心头之恨。”

  张仁调低收录机的音量,说:“我还真是小瞧你啦,你是来为民请命还是泄私愤。你总不至于把他要求造纸厂停止排污的事全抖出来吧。”

  曹苇从未想过乱发牢骚的后果,说:“你认为我会宽恕他吗。我饶不了这种人,当面向朱建新告御状。我才不管呢,谁做错事都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你真能瞎搅和。你来找朱建新之前也不经过大脑想想,这样干会引起什么样的连锁反应。段经理的如意算盘全毁在你手里啦。”张仁怨恨他缺乏远见,为了一点小事跑到城里来大吵大闹。这样愚蠢的做法没有任何说服力,反而让政府部门找到干涉的借口。他按下暂停键,说:“这事要是让老段知道,他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曹苇马上意识到自己又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他起先并没有领悟到张仁的暗示,后来想通的时候为时已晚。他们肯定在背后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唯恐上级追查下来担当责任。泼到李济源身上的脏水难于收回来,他只能寄希望朱建新赶快忘掉这件事。张仁跑进“小洞天”借了一支圆珠笔,匆匆写好一张纸条,吩咐他尽快送到造纸厂,告诉段经理情况有变,做好未雨绸缪的准备。

  朱建新正好要弄清事情的起因,派人去把李济源找来问话。胡俊今天早上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打电话来要他查清一桩并不复杂的公案,才好开展下一步的工作。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谁也不能凭空乱下结论,以免打击了干部的积极性。朱建新翻出一个白色文件夹,说:“我这里有一份你在去年和造纸厂订的协议。你拿去看看其中的内容是否与你当时的指导思想有出入。”

  李济源接过打印好的文件,上面犹存一股淡淡的油墨味。这是他亲手起草的文书,每个字都深深地印在脑海中,就算有人要他倒背如流也不在话下。他迅速浏览着文本,说:“又有人要来抓我的小辫子。老朱,你不用明说我也知道他是谁。”他未曾读完全文就发现了问题,说:“第七条出了差错。我写的是造纸厂必须从即日起购置污水处理设备,不知被何人改成净水处理设备,虽说只是一字之差可是意思却相去十万八千里。是谁不讲职业道德恶意篡改了这里面的文字。”

  朱建新的态度十分慎重,说:“你敢断定是我们内部有人从中做了手脚。”他不想冤枉每一个好人,说:“你要辨明是非,总得拿出一个让人信服的证据来。”

  李济源很快就证实他的确是一位考虑问题极其周全的智者,说:“我这儿留有底稿,能证明我的清白。”他具有非凡的洞察力,见到村民小组长走进水利局马上猜到此人不怀好意。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说:“这是我为了保险起见抄写下来的正文,还让胡俊签字画押。你可以拿它跟这份正式协议对照一下,就知道问题到底出在那个环节上。”

  长期在一起共事,朱建新认识胡局长的笔迹。这种事若要认真追查起来牵扯面太广,搞不好会导致整个系统瘫痪。他把纸条还给李济源妥善保管,说:“小唐这个人文化水平太低,拟定讲话稿经常写错别字,搞得上级天天为他纠错。”他合上面前的文件夹,说:“抗旱指挥部要求我们统筹安排,合理调配各个水库的资源,坚决执行农业用水优先的政策。我也是怕引起不必要的纠纷,找你来落实这件事。这下好了,我们已无后顾之忧。你明天上潇湘水库,告诉赵小茂没有接到上级的命令不许开闸放水。”

  李济源奉命行事,及时向水库管理处传达上级的指示。他每次来到潇湘水库都要到大坝上散步,察看库容的变化规律,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流连忘返。在城市里呆久了,很容易使人产生压抑感,沿着春暖花开的小道散步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他偶尔也会到附近的村子里实地调查,询问旱魔对山地作物造成的不利影响。农民们向他反映最多的是守着日夜奔流的南门河却无水灌溉,水利局不应该让这些宝贵的生命之源白白流淌掉。这从侧面印证了他的判断,水库里的水位下降不是蒸发量过大而是人为造成的。看起来他要趟的这股浑水还深得很呢。他在农家小院里歇息片刻,连板凳都没有捂热,就被赵小茂派人来叫走了,说是县领导指名要见他。

  水库管理处门前停放着一辆奥迪小轿车,轮胎上沾满尘土。李济源无须走近车辆,仅从外观上就能认出这是白月英的座驾。他对这辆小汽车了如指掌。钟远航从屋里钻出来,指引他往大坝方向去追赶副县长,领导在前面勘查水情。

  白月英在水库边上迎接他的到来。女强人的穿着很随便,一件蓝丝束腰春秋装配上浅灰色的高腰裤,平跟皮鞋上布满了淤泥,让她像个和蔼的大嫂。胡俊和赵小茂跟在后面,指点着湖心岛的围网养鱼户,商量着要他们尽快撤出库区的可行性方案,别等水退后造成不必要的损失。白月英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劳,说:“天不下雨,搞得我们连吃水都困难。这一池碧波现在成了城乡居民的保命水。”她弯腰捧起一点清水放在鼻子前面嗅过气味,挥手撒向干渴的土壤,望着它们消失在大地的深处,说:“李济源,你目前的任务是给我好好看住它,没有抗旱指挥部的通知,不许任何人动用一点一滴。违者就地停职检查。”

  “这是死命令。谁敢违抗都要受到严厉的处罚。”胡俊明确指示道:“你们两个人分工合作。李济源从现在起每天早上都来水库上班,要守到十八时才准离去,直到雨水落地旱情解除为止。赵小茂的家住在附近,多挑点担子负责夜间值守,做好防漏堵冒的日常维护工作。”

  白月英和胡俊是利用开会的空隙跑出来搜集第一手资料。潇湘乡受到水库的滋养要比坝子里的情况好点,周围几个村庄的小春作物长势喜人,也算是万山丛中一点绿。胡俊在笔记本上统计了库存量,和白月英驱车返城。

  赵小茂对有些事看得不透彻,总认为他们是在危言耸听,才三四个月不下雨就把县里的领导急成这副样子,若是遇上大坝崩塌水漫金山非得抓瞎不可。作为一个水利干部他能理解胡俊的心情,陪同上级领导视察工作总要做出点高姿态,就像民间送灶王爷上天都要用饴糖糊住他的嘴巴如出一辙。他并不在意胡俊的正言厉色,去年秋汛潇湘水库全得他的合理调度才能蓄满水。管理处在往年曾经向下游偷偷放过水,从来都没有被上级查处过,顶多是给点口头警告而已。水利局常说要基层单位创收。他这样干是为了增加职工福利,改善他们枯燥乏味的野外生活,又不是装进自己的腰包,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在三天前递交了退休申请,再过半年就要拍屁股走人,谅他一个小小的李科长再怎么精明也不会跟糟老头子较真。

  赵小茂的住所紧靠在水库边上,历年来只怕被水淹还未想过要抗旱。他借口要拿些铺盖来值更,绕道造纸厂来见段经理。作为一个遵守信用的人,他无论如何都要向工厂主通报情况,说:“老段,我们以前商定的事情不好办啦。县里派李济源来水库蹲点,管理处再也不敢私自往南门河里放水,一旦被他查出来我头上的乌纱帽不保,还会连累你们跟着一起倒霉。”

  段杰依然好茶好烟招待客人。他得到张仁的通报,已经算定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料到来的太快了。今天下午他刚收到水厂的通知,说是自来水也要限量供应,除了饮用水以外要企业自寻门路解决生产用水。他不想就此收手,说:“我的老哥,你不能换个法子行事吗。李济源再能干也是个人,不会是铁打钢铸的机器,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嘛。他白天值班你可以晚上开闸;若是在夜里数星星你就到黎明后放水,让他摸不清你的规律。你只要做到水过无痕,他还上那儿去抓你的把柄。”

  这套蘑菇战术对赵小茂而言并不新鲜。他的脑袋里还有更为高明的做法,说:“我可以依计而行。你们厂要做好蓄水准备,天黑后等我的信号抽水。千万不要泄露行踪,被李济源识破就难办啦。”

  段杰送走客人又陷入新的困境,整个厂区找不到一件像样的储水设备,即使跑遍云南省也购买不到足够大的容器来装满全天的工业用水。他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厂外,只要加高龙潭的堤坝,再从泵站挖条沟把水引过来,就可以把它变成一个巨大的蓄水池,足够全厂的机器设备昼夜不停地运转下去。他把这个任务交给蔡勤去完成,让他带上刘长武到村子里找人来挑土垒石,务必在日落前完工。他随后又派出贴身保镖到南门河蹲守,发现河水上涨立即举火为号,通知泵站开足马力抽水,直到灌满整个龙潭为止。

  夜幕降临大地,河谷里一片漆黑,蟋蟀在星光底下轻声吟唱。菲利浦和任保鑫并肩守在岸边的茅草丛中,密切注视着河里的潮涨潮落。他并不赞成段经理的计划,低俗的行骗手法只能得逞于一时,商业运作讲究的是诚信之道。任保鑫紧盯着遍布鹅卵石的河道,浑浊的水流正在急速上涨,很快淹没了取水口。他迅速点燃火把,朝着空中连举三下通知泵站开机。菲利浦抓住树枝下到河里提取样本,不小心被涌浪打湿双脚。他用强光手电筒照射玻璃瓶里的水,发现其中掺杂大量的树木碎屑和草根。赵小茂肯定是放水心切,匆忙之间加大流量,导致湍急的水流冲刷南门河两岸,卷起杂物奔腾而来,给造纸厂埋下不可预知的隐患。

  菲利浦不顾个人安危,用手电筒照着脚下的田埂,沿着小道一溜烟跑进厂区。他操着生硬的中文喊道:“泵站立刻停止工作。”

  段杰及时出现在泵站门口,制止了厂内的骚乱,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擅离职守。全体人员继续工作。”这是科学与行政的碰撞。菲利浦注定要落荒而逃。段杰不想在众人面前公开自己和总工程师的分歧,十分客气地把他请进办公室,说:“菲利浦先生,你有什么话可以跟我慢慢商谈,别像个没有教养的乡巴佬大叫大喊,破坏工厂里的生产秩序。搞得你我好像一盘散沙,会让别人笑掉大牙。”

  菲利浦不顾绅士风度,说:“段经理,你得尊重科学才能大展鸿图,反之只有死路一条。”他高举着手中的样品和段杰展开激烈的争辩,说:“你如果不相信我讲的话,请把这瓶水样送到化验室去检验,瞧瞧这里面的成分有多复杂。河水里含的泥沙严重超标,混杂着大量的垃圾。未经处理的脏水进入龙潭很容易沉淀下来,一旦在潭底形成淤积那就糟透了。”

  段杰已无退路,只好跟他实话实讲:“我最近接了三友公司的订单,要为他们生产一种高档餐巾纸供应国外的五星级饭店使用。合同上明文规定违约要支付对方十万美金。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我们不吃不喝拼命干上半年还填不上这个窟窿。你再给我三天时间。我做完这单生意就收手不干。”

  菲利浦近似哀嚎地说道:“你明知当地政府要下限水令,还在顶风和他们签订这么苛刻的合约,明摆着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他也是从商场上闯过来的人,不用细查也能看出三友公司隐藏在高额利润后面的真实目的,说:“你这样做是自不量力,毁了我们苦心经营的工厂,给河口村带来灾难。”

  在造纸厂周围关心南门河涨水的还有数不清的农民朋友。五天后的一个清早,刘百泉从日出时分守在半路上,直到七点多钟才堵住途经河口村的小女婿。他把李济源拉到河边,指给他看昨晚河水流过的痕迹,离河床三尺高的土壤全被水浸湿。他抓起松软的泥土放在手里,使劲一捏还能挤出几滴水珠。李济源信服地说道:“嗯,这里是刚刚被水淹过的河岸。”

  李济源又到龙潭沟转上一圈。造纸车间的机器犹在耳畔轰鸣,大量的工业废水沿着铸铁管道排放到沟里,空气中弥漫着臭鸭蛋的味道。一切迹象都在表明潇湘水库管理处瞒天过海,没有认真执行抗旱指挥部的命令。他今天早上出城的时候遇到晨练的胡俊,俩人站在路边交换意见。胡俊要他带上一支精干的工作组进驻潇湘水库。看来上级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坚持要以理服人,谢绝领导的关怀,独自肩负起不可推卸的责任。

  刘百泉指着造纸厂里新开挖的沟渠说道:“我问过刘长武,段经理叫人从泵站里另接一条管子,把抽上来的水直接放到这条土沟里。河水夹裹着沟中的土块碎石流到潭中,时间一长堵住泉眼就坏事啦。”

  李济源将岳父送到村里,绕道南干渠直奔潇湘水库而来。他沿途察看过几处年久失修的水利设施,在一张地图上标明它们所处的位置。一定要赶在今天中午通知胡俊派施工队来修复,别让宝贵的水从缝隙里流失。山林里的清风有助于他保持冷静的头脑,在处理赵小茂的问题上尽量采取较为温和的行动。这是一位长年坚守在大山里的老同志,不能因为他一时犯错就无情打击,只有讲明道理才能治病救人。

  水渠的尽头紧靠一片山崖,不远处的河湾里支起几座五颜六色的帐篷。这里是一片地势较为开阔的空地,只有钓鱼协会组织活动才会有人到这儿来安营扎寨。李济源走近蹲在水边的人群,把一瓶咸菜递给父亲佐餐。李平听完儿子的陈述,同意晚上把帐篷移到大坝旁边守夜。同行的几位老友也表示愿意和他共进退,乘着月色在空地上举办一次篝火晚会,告别今春最后一次钓鱼比赛。

  李济源吃完午饭抓紧时间睡大觉,直到傍晚时分从帐篷里钻出来,拎着两条大鲤鱼到水库管理处做菜。鲜美的鱼汤引来许多食客。赵小茂端着胡辣椒带着两个同伴来了。李平打开一瓶美酒劝众人多饮几杯,借助酒劲抵挡夜间的湿气。赵小茂已经意识到这些人今天要在水库上过夜。他偷偷摸摸给造纸厂放水的事情又添了几分变数。

  李平乘着酒兴取出随身携带的收音机听广播。一段轻音乐过后,收音机里传来云南省首席气象预报员解读天气的声音:“从卫星云图来看,由于受到南支槽高压的影响,滇东北地区在未来十天将维持晴好天气,不会形成有效降水。”

  李济源放下酒杯,说:“抗旱指挥部指示我们从明天起通过南北两条干渠向曲靖坝子放半个月的水。”他动手收拾行装,说:“老赵,你算过到那时水库里还剩下多少立方水,能否供应城市居民饮用到雨季来临。”

  赵小茂直到此时才弄懂他是在敲山震虎,提醒自己不要走得太远。他佯装醉态,说:“小李,天快黑了。你要进城趁早走吧。”

  “我吃了他们的鱼,还要再钓几条上来赔给他们。”李济源当即表明态度,说:“我今晚和老父亲住在这儿不走了,享受一下野外垂钓的乐趣。”

  晚霞褪去鲜艳的色彩,远处的大山逐渐隐入夜幕中,四周静的连一丝风都没有。李济源轻轻地抛出鱼钩,水面上泛起细小的波纹。他的计划得到实施。有他坐镇没人敢打水库的歪主意。赵小茂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这是形势所逼,而不是那个人突发奇想的意气用事。他胆敢再踩红线,必将是晚节不保,由此产生的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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