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花样百出

  蔡勤的游说面临着重重困难,父母亲都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他的要求。冯娟讲得再明白不过了,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要动用他们的关系,儿子的社会经验几乎为零。他甭想一直生活在双亲的羽翼下面,年青人要多在实践中磨练才会出真知。蔡大川不愿出面还有着深层次的原因,他和李济源争执了二十多年,始终在围绕这眼龙潭做文章,此时出面替造纸厂说情无疑是承认自己从头至尾全都错了。他那有心情去跟同窗好友一边饮酒作乐,一边论证李济源的目光颇有远见。这比自打耳光还要让他感到难受。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以礼相见是中华民族的美德。”蔡大川体会到儿子求告无门的苦衷,说:“你去找胡俊只要多叫他几声伯伯,就算是瞧在我和你妈的薄面上,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你的请求。现在的政府部门大多以支持经济发展为己任,他应该对党的政策深有领会,不会给你小鞋穿。”

  蔡勤整整花上两天时间做足功课,深入了解水利局长的生活爱好。胡俊已过中年,逐渐形成固定的生活模式。他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七点钟绕城长跑一圈,七点三十五分准时到“小洞天”吃早点,然后步入水利局上班。这中间有五十多分钟的空挡可以利用,只要运作得当的话就能接近目标。蔡勤完全可以制造与他偶遇的假象,在中途的某个节点上冒出来,用共同喜好博得胡俊的欢心,为接下来的谈话营造一个良好的氛围。

  正如蔡勤所想象的一样,胡俊在长跑途中几乎是敞开胸怀迎接他的到来。现代社会的物质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观,城里的年青人讲究吃喝玩乐,向往歌舞升平的夜生活。凌晨以后正在夜猫子归窝的时候,谁还有心思起五更迎着朝霞锻炼身体。胡俊的晨练弄到最后变成一个人的独角戏,快到坚持不下去的地步了。有个晚辈陪练也是难得的福分。胡俊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情谊,多次放慢步伐催促他快点跟上来。蔡勤使尽吃奶的力气陪他跑完全程,一起步入“小洞天”共进早餐。他打算利用上班前的空闲时光放出试探性的气球,如果有所进展再做深入的磋商。

  周晶波早早地等候在店内,热情地接待了蔡勤。她用双手捧上一条热毛巾给丈夫擦汗,说:“这不是小蔡吗。你们叔侄俩怎么会凑到一块。我早就吩咐老胡要找个同伴,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免得你婶子身在饭馆心系环城路,不到他跨进店门,这颗悬着的心难于落地。”

  胡俊擦净脸上的汗珠,说:“你别讲废话了,朗朗乾坤会出什么事。你瞎操心也不管用。”他叫蔡勤坐到自己身边,说:“你父亲调到环保局干得顺手吗。那可是个肥差,接到群众举报后驾车跑上一趟,企业主管还得迎来送往。谁也不敢得罪执法部门,稍不留神就是罚款伺候。你是知道的,我们水利局没有那个特权,讲破嘴皮也没人听啊,全都当了耳边风。”

  周晶波端上两碗杂酱面,说:“蔡勤,你最近跳槽到那个公司去上班。”她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说:“我听庄华讲她最近去股市没见到你的身影,估计你又另谋高就了吧。这是你父亲的主意还是自己的选择。”

  蔡勤埋头吃面,说:“我最近又找到一份新工作,在柔顺造纸厂技术科任职,不大不小当上个副科长,手下没管几号人,工资却比国营企业高出二成多,基本上还混得下去吧。”他极力讨好胡俊夫妇,说:“胡婶,等到你儿子大学毕业来找我吧,我会推荐他在厂部工作。外资企业不但薪酬高还大有前途,跟着外国专家能学到数不清的知识,足够一个人受用终身。”

  周晶波马上猜到他是有意为之,其动机十分可疑。她不想给丈夫惹事,抽身走进厨房去帮忙,暗中叮嘱弟弟密切注意外面的动静,如果情况不对劲赶快出面调解,别让老胡中了别人的圈套。蔡大川这只老狐狸肯定在暗中下套,自己不露面反而叫儿子来试探胡俊的口风,无非是想置身事外以求自保,遇到风吹草动才好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胡俊扭头往门口瞟了一眼,李济源正在搬东西,准备帮刘秀兰摆好摊子后去上班。他心中有了主意。蔡大川曾经败在此人手上,想必蔡勤也绝非他的对手。纵观全局,李济源出马最为合适,他有能力应对造纸厂的阴谋诡计,不会让他们占到半点便宜。这样做也符合水利工作的布局,技术科长有权合理调配全县的水资源。胡俊身居高位,根本没有必要为这种小事大伤脑筋。他只须把任务分派下去,自然会有人替他分忧解难。他乐于见到有识之士大展身手,为净化曲靖的江河湖泊贡献一份力量。

  蔡勤已经感知到初冬的寒意,说:“胡伯伯,我受厂方的委托来跟您商量点事。我们厂由于计划不周,刚开工就遇到生产瓶颈,龙潭里的水无法保障造纸工业的需求,急需调用南门河的水来供应流水线上的作业。”他的道理很充分,只要局长大人愿意帮忙,总会得到某些好处。他多方暗示道:“段经理十分富有而又慷慨,很乐意结交像您这样的朋友。他非常重视与您的友情。”

  胡俊寻找脱身之计,说:“李科长,你过来听听小蔡的高见。”他挪动椅子,专门为李济源腾出一个空位,说:“这是蔡勤,蔡副局长的公子,如今当上柔顺造纸厂技术部门的副科长。他代表段经理来向我们提出申请,要求抽取南门河的水用来支持厂里的正常生产。”

  李济源跟他们是老对手,早在三年前算定新建的造纸厂迟早有一天会求助于水利部门。光靠龙潭里冒出来的那点涓涓细流很难满足造纸工业的需求。他们若是用来浇花种树更划算。他细观蔡勤的相貌,小伙子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只要把道理讲透也许能引起对方的重视,说:“小蔡,我和你父亲为了这眼龙潭争也好吵也罢,其核心内容是我们人类赖于生存的水源地是否需要保护。我是个秉持老观念的人,总认为上苍的馈赠是有限的,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很难恢复原状,打破生态平衡最终受害的是人类。”他委婉地说道:“你就不同了,在大学里读书这几年接受的是新知识,应该懂得自然资源是不可再生的。因为它无法复制。拿你们厂来说吧,不能一边利用南门河上游的水保证日常生产,一边肆无忌惮地污染它的下游。总得给我个像样的承诺吧。”

  蔡勤能够体谅他的良苦用心,说:“李叔叔,你给定个基调吧,我回厂也好向段经理汇报。如果双方达成合作意向,还可以坐下来订个协议。”

  李济源态度鲜明地说道:“造纸厂不论是用自来水生产还是要抽取南门河的水漂白纸张,你们都要用到潇湘水库的资源,如同是从左口袋里拿东西还是往右衣袋中取物是同一个道理,我们会全力配合的。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贵厂必须依照设计图纸尽快建起污水处理站以利变废为宝,从即日起停止向河流排污。否则的话一切免谈。”

  胡俊点头赞许。他面向蔡勤十分认真地说道:“小蔡,你身为技术人员,应该懂得李科长的要求并不过分。回收工业废水再加以利用,从某种意义上讲还能降低你们的生产成本。”

  “老板,来收钱。”蔡勤站起身来抢着付款,说:“胡伯伯,你放心好了。我会牢记你的教导干好本职工作,尽量减少造纸厂在生产过程中对生态系统形成的破坏。”

  周柱波拿着一块抹布走出来动手收拾碗筷,说:“你们都别争啦,这顿早点算是我请客。”他的真实用意是替姐夫解围,说:“小蔡,你觉得味道不错,下次多带几个同事来捧场。”

  蔡勤怀着兴奋的心情,当天下午向段经理汇报了会谈的内容。他在最后特别强调一句,自己完成了牵线搭桥的任务,也对水利局的领导做出口头保证,言外之意是希望厂方慎重考虑一下李济源的倡议。

  段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神情阴郁地翻弄着绿色封面的笔记本,从字里行间寻找应对之策。他的笔记里全是些人生感悟,其中也不乏得意之作,记着这么多年来偷排污水的成功经验。层出不穷的花样让他想不起来曾经运用过多少手法和各类治污大军巧妙周旋,还要靠查找当时的记录对症下药。他不喜欢别人提出附加条件。他们没有权利对企业指手划脚,用紧箍咒来限制商业活动。这比共产主义都要糟糕,自己没本事发财,还要堵别人的门路,必须把这种势力彻底粉碎。蔡勤一点儿也不像他父亲,他跟李济源短短交谈过几句,转过身来马上变成另一副嘴脸,简直是被人洗脑了。这个毫无主见的家伙,要不是留着他还有一点用处,明天叫他卷铺盖走人。

  段杰并非傻瓜,只不过是个挖空心思想赚大钱的奸商。他从不亏待为工厂做出贡献的下属,更不会得罪有利用价值的公子哥。那怕是荣辱与共的菲利浦都会跟他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别指望这些热血青年会跟你同心同德。等到他们的满腔热情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再出手教训这些泥古不化的顽固派,让他们懂得自由世界订下的潜规则,商业活动的最终目标是赢利。他对蔡勤口头表扬一次,当月的奖金上浮百分之二十,让他去把任保鑫叫来。

  三个小时后,任保鑫开着奔驰轿车来到学院街,在晏琳的摊子上买了十盒磁带。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付款,将剩余的钱作为小费送给晏琳,请她带个话给张仁,告诉他有朋自国外来,邀请他下班后到肯德基享用西餐。他只花了七八分钟时间从蔡勤口中套出了张仁的底细,得知这个小子不但爱财还花心,背着结发妻子在外面与别的女人勾勾搭搭,用的还是段经理支付给他的佣金。任保鑫受过专业训练,要干好保镖这个行业必须远离女色的诱惑,以免被他人利用做出傻事。他从不在半夜追逐妓女,却不反对老板另寻新欢。自古美色是把无形剑,有多少英雄豪杰为此丢了江山。张仁陷在温柔窝里浑然不觉。祝他好运。也祝段经理能有个好兆头。

  晏琳尝到甜头,还想他下次再来光顾,临时请个熟人照看摊位,溜进水利局来会情郎。她充满幻想地说道:“张仁,海外来人啦,叫你今天中午去肯德基吃饭。”她不安本分地说道:“他开了一辆好车,是正宗的德国货,车头上还耸立着闪闪发光的铭牌。我也想跟你去乘坐奔驰车满城兜风。”

  张仁立刻想到造纸厂那帮人。他们肯定是碰到头疼事,才会以这种方式来向自己求援。段杰真是个无孔不入的恶棍,竟然使用下三滥手段来获取他人的隐私。他们连这么绝密的恋情都能探听到,由此可见任保鑫是有备而来。张仁扔下手里的工具,说:“我是去谈正事,你别跟着瞎搅和。你要品洋酒好办,今晚跳完舞我带你去吃汉堡加薯条,再接着玩上个通宵。”

  晏琳大发娇嗔,说:“你们又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啥要搞得这样神神秘秘。对我都要严加防范,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猜你是做贼心虚。”

  张仁换上一身便装,说:“那是公共场所,不是你我恩恩爱爱的地方。”他不想泄秘,更不愿与女人分享来之不易的成果,让她们紧紧掐住七寸,时常威胁到自己的生存。在身边埋下一颗定时炸弹并非明智之举。他在以前对闻雅洁只字不提的事,时至今日更不会向晏琳透露半点秘密。他找出一大堆理由将她拒之门外,说:“我家那只母老虎嗅觉灵敏,万一走漏风声,被她追到餐厅里大闹一场,我的颜面全丢光了。”

  晏琳打个哆嗦,感到不远处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们只是情人,注定要像老鼠一样呆在地下见不得半点阳光。这种偷偷摸摸如同做贼的日子不知要熬到何时才能出头。她得想上个办法,尽快扭转被动局面,不但要俘获张仁的心还要拥有真正的爱人,这一生才算没有白过。

  任保鑫嫌快餐店里人声嘈杂,用完西式糕点后把张仁拉到河滨公园。他跟随老板进入中国大陆以来几乎找不到用武之地,整天干些跑腿的苦差事。车窗外面的这片土地上民风淳厚,没有滋生出资本主义社会固有的毒瘤,他也失去了施展拳脚的大好机会。段杰顾及同乡之谊,仍然不减他的薪资,只是在外出的时候喜欢亲自驾车摆阔气,把他留在厂里养花种草。他现在身负重托,自然要表示感激之情,用行动来报答主子的恩惠。

  张仁见他迟迟不愿开口,索性靠在座位上打盹。他对造纸厂的经营不感兴趣,更不想让人牵着鼻子走,就像现在这样呆在车里听候段经理的吩咐。晏琳纯粹是个未经世面的蠢女人,看到一辆高级轿车便想攀高枝,也不问清楚对方是何种身份。如此一来也好,晏琳知道自己多了一层海外关系,肯定会在她的心目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任保鑫打开空调,说:“小张,实话跟你讲吧,我们建起了工厂,却发现龙潭里的水不够用。这个地方好像施了魔咒,竟然被李济源不幸言中。河口村虽说有不错的水源,无奈出水量有限,根本不适合现代化的大生产。”他的性格有些古怪,总爱数落别人的失误。蔡大川为了骗取钱财,谎称在河口村能够修建一座小型水库,诱导外商来潇湘乡投资。早知龙潭只有那么点流量,谁愿意把宝贵的资金拱手送人,弄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借助空调的噪音掩饰内心的慌张,说:“段经理在你们身上花掉的钱财足够再建一座污水处理站。”

  张仁不理会他的抱怨,说:“你们打算认输了,还来找我干啥。你替我带句话给老段,我不是任何人的帮凶。我们以前的交易早过期啦,只怪他运气不佳自寻绝路。谁也没在他面前打保票要帮外商选厂址。一切的决定都是经过你们董事会定下来,与外人有什么关系。”

  任保鑫把目光转向山脚下的南门河,说:“张仁,我可不是吃素的,绝不容许你百般污蔑我们老板。你别把人逼急了又起歹心,我有的是手段用来对付你这种无赖。”

  张仁只好服软,说:“老任,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有话好好讲,别伤了彼此的和气。”他大胆地猜测道:“我听你的语气好像是专门为水而来的吧。”

  “段经理要跟水利局谈判。”任保鑫降低车窗玻璃透口气,说:“他们打算派李济源做代表,提出十分苛刻的条件,要造纸厂先建污水处理设施,才同意抽取南门河的水供应生产。”

  张仁突然坐直身子,说:“你不会使掉包计,先拿到批文再说。至于以后的事可以一推三不知,拖到最后仍然是不了了之。”

  任保鑫拧开随身携带的保温杯解渴,说:“这次是要签订正式协议。白纸上落了黑字,如果被他们告上法庭,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张仁朝路边吐了一口痰,说:“这事不太好办。我是个平头百姓,影响力有限,不可能为你们摇旗呐喊,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改变李济源的主意。”

  “你还有靠山。”任保鑫丢给他一瓶果汁,说:“段经理的意思是要你收买人,准备从中做点手脚,在某个关键的节点上改一个字就大功告成。”

  张仁撕去瓶身上的标签,说:“你们有钱,比我们会做生意,还是另请高明吧。”他厌倦了旧梦缠身的日子,盼望着早点摆脱他们的纠缠,说:“我没那个能力,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任保鑫打开车载录音机播放一段摇滚乐曲,说:“我就不信了,你跟蔡大川二人联手,难道还斗不过区区一个小科长。”

  张仁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想通过音乐提醒自己别忘了晏琳。他拧开瓶盖,说:“老蔡调到环保局去了。他虽说还在担任副局长,可是人走茶凉,谁会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听从他的安排。让我来想办法吧。”

  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段杰听完他的汇报,心里的底气更足了。他手里又多了一张可用之牌。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企业要面对的主要执法机关是环保局,而非其它政府部门。蔡大川误入迷途,亲自把儿子送上门来,这是每个经理人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事。今后要善待蔡勤,想尽办法榨干他身上的政治资本,营造一个优越的发展空间。

  段杰整天都在推敲和水利局谈判的所有细节。他决定采用张仁的策略,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先行示弱,尽量满足对方提出的条件。这并不代表张仁有超乎想象的能力,只能说明他的主意更适合自己的胃口。段杰在临近下班的时候按照李济源提供的电话号码拨通水利局,向他们提出新的会谈方案,工厂方面由他和主管技术工作的总工程师出席,希望水利局增派一名政工干部为即将签署的协议把关。他的倡议很快获得批准。这又是一个好消息,第二个人的参与意味着有机可乘。他可以从中窥探到水利局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由此形成的裂缝有利于各个击破。

  唐景勋带领人把会议室稍微布置了一下,作为本次会谈的地点。他坐在窗前静候客人的到访。也许是出于心灵感应,他不喜欢分派给自己的任务,签订个商业契约也要政治做秀,纯粹是在瞎扯淡。单从分工上来讲,他处在权力中心,职务都比李济源高上一个层次。只能由他来牵头组织这次小型会议,最终的责任也要他来担当。他可不想羊肉没吃着反而弄了一身腥。

  李济源前往大门口迎接客人,说笑风生地把他们请进来。大家互相寒暄,很有礼貌地一一握手,按照主客顺序各自入座,隔着一张桌子讨论今天的议题。他有十足的信心主导这次会谈,绝不能让段经理在珠源大地上肆意妄为。

  段杰的发言直插主题,造纸厂试机成功,马上要投入正常生产。正如众人所知,李济源在七十年代中期对龙潭的测量无比准确,潭中的出水量无法满足现代化的流水线作业。他在一个错误的地点建了工厂,急需得到政府部门的大力扶持。造纸厂创造的利润十分可观,每年上缴的税收能够带动当地的经济上升二个百分点,还能为城镇就业提供上百个工作岗位,各级领导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一股河水能救活一个濒临倒闭的企业,与其让它白白流淌掉,不如献出来造福一方百姓。他振振有词地说道:“李科长,你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南门河水可是我们的救星啊。”

  李济源摊开文件夹,说:“段经理,我们有幸坐下来商谈贵厂所面临的困难,应该遵循事先讲好的条件,彼此之间拿出点诚意。”

  段杰的鼻梁上沁出少许汗珠,说:“小蔡已经把你的意思转达给我啦。我只有一事不明,你为什么要护着河口村的老农民,为了那眼龙潭甘愿受尽磨难。因为你是刘百泉的女婿吗。他们拿到出让土地的钞票,我估计不会分一元钱给你。我的科长大人,你早该醒醒啦,我才是供给你衣食的纳税人。这种事要是放在外国,我完全可以通过合法途径告你滥用职权。”

  李济源并不把人身攻击放在眼里,说:“段经理,恕我直言,您偷排工业废水的行为是违法的。即使在最自由的国度,他们也不可能由着您的性子胡作非为。”他怎敢玩忽职守,说:“西方世界走过二百年的工业发展道路,所付出的代价十分惨痛。江河湖泊受到重度污染,天空降下酸雨侵害大面积的农作物,温室效应正在危害整个地球。您不用急于申辩。我只是告诉您真相,而不是我个人的成见。企业家靠什么赚钱,这不关水利局的事。我想说的是您使用的手段不太文明。您不能出于贪财毁了龙潭,留下满目疮痍让政府埋单。”

  段杰流露出失望,说:“我投入金钱和精力,你们消耗环境与资源,就是为了共同谋发展嘛。这对每一方来讲都是十分公平的交易,并不存在谁吃亏的事。”

  李济源不敢苟同他的认知,说:“您也是周游列国最终选择了曲靖,理应知道污染一条河流容易,要治污却比登天还难。”他合上文件夹,说:“我还是那句话,不按规矩办事休想让潇湘水库开闸放水。”

  段杰瞟了一眼屋里的人,期待唐景勋或是菲利浦能够站出来帮他说情。唐景勋终于明白了胡局长的刻意安排,是要他在双方谈不下去的时候出面劝和。眼前这两个开始顶牛的人昔日曾是对手,数年来斗得难解难分。段杰仗着财大气粗侥幸赢了一个回合,依旧不改咄咄逼人的架式。李济源据理力争,始终坚守自己的信念。他也知道李济源不是一个爱记仇的人。他所讲的每句话都是在维护人民的利益,绝对没有掺杂半点私心。

  唐景勋试图打破僵局,说:“段老板,有舍才有得嘛。你是来求财的,何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多栽花少种刺有利于团结,事情就好办啦。我们水利局也变通一下,要替厂方着想,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

  段杰的眼里闪过一丝得意之色。他熟练地运用谈判技巧,采取攻势分化对方的阵营,从中找出薄弱环节加于利用。他似乎听从了唐景勋的规劝,马上做出实质性的让步,拱手将起草文件的工作交给李济源完成。李济源只要求他们早日安装污水处理设备,对其它条款全部依照造纸厂提供的蓝本拟定内容。双方商定一切从简,等到协议打印好,先由唐景勋盖上水利局的大印,再派专人送给段杰签字后立即生效。

  唐景勋请客人逗留一会儿,让李济源把拟好的文稿送给领导过目。他俩只是谈判负责人,最终的决定权还在胡俊手上,必须得到他的认可才能照章办事。段杰很乐意和他交朋友,说好晚饭后一起去溜冰场同台竞技,在风驰电掣之中体验不一样的快感,让疲惫的身心得到彻底放松。菲利浦从进门直到签字一言不发,此刻也变得活跃起来,随意找个借口握住唐景勋的手,称他是水利局的后起之秀,帮外商解了燃眉之急。

  十一点钟,胡俊在办公室里等来谈判成功的消息。李济源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情况,足以使胡俊相信厂方缺乏诚意,在暗中玩弄以退为进的手法,拿到政府部门的批文后还会变相往龙潭沟排污。胡俊认真审阅每一项条款,说:“你们讲和了,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水利局毕竟不是执法机构。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啦,剩下的问题让其它部门去解决吧。我想段经理迟早能理解这样做也符合他们的长远利益。”

  “他给水利局出了道难题。”李济源小声请示道:“他们一旦违约,潇湘水库可否切断供水以示惩戒,让厂商明白我们是言出必行。他们不愿履行协议,我们今天的努力将会付之东流。”

  胡俊放下手中的协议,说:“这是你的杰作,当然要由你来监督。执行中出现什么问题,我们再做商榷。”

  李济源不想让这些预防措施流于形式。他从上司闪烁其辞的言语里听出少许苦衷。胡俊并没有做任何指示,表明他受到某种压力,很难在经济大潮中筑起一道防波堤。李济源为了保险起见,说:“老胡,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把第七条抄下来给我留作存档。”

  胡俊不解其意地说道:“你何必多此一举。”他向前倾斜着身子,说:“普天之下还有何物比你我的交情更为真实。”

  李济源抓起一张白纸,按在办公桌上奋笔疾书,说:“这是本文的精髓:造纸厂必须从即日起购置污水处理设备,利用循环水供应生产,并以年底为期停止向附近的河沟排污。好啦,请你签名吧。否则的话我撒手不干。”

  胡俊拗不过他的执着,接过笔在纸条的右下方签字,说:“你想金蝉脱壳。没人会吃错药去接手你扔下的烂摊子。好好干吧,这是你多年的心愿。我今日帮你完成了,你不但不感谢我,还要提出这么苛刻的条件。”

  李济源将纸条装进上衣兜里,重返会议室告知他们会谈结果得到上级的批准。段杰满脸堆笑地和每一个人告别,带着菲利浦离开水利局。他在上车前看了一眼水利大楼,这幢外墙刷成奶白色的高楼露出毫不起眼的裂缝,不少地方留下雨水的痕迹。没有经验的人无法从外观上察觉到这些变化。他善于从细微处入手,没有什么瑕疵能够逃过他的眼睛。

  菲利浦在城郊下车,独自一人打的回到工厂,错过中午的饭点。段杰还要留在城里招待朋友吃饭,临行前特意吩咐他按原定计划行事。菲利浦亲自动手调制两杯鸡尾酒,市内的麦当劳派人送来刚出炉的面包,还有一份预订的鸡翅和香肠。他叫来蔡勤一起品尝美食,说:“小蔡,你们这里的香肠有股怪味,散发着内脏的腥气。鸡肉也烤得太焦,丧失了宝贵的营养成分。”

  蔡勤从未啃过洋面包,说:“我没出过国,不知道西餐的好坏,无法评判这类食品是否因为加工不当失去原有的风味。”

  菲利浦放下餐刀,说:“我这儿有一份差事,能让你渡过大洋,到巴黎去欣赏夜景。”他把法国的风景描绘的美轮美奂,说:“你如果感兴趣的话,还可以攀登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埃菲尔铁塔,在顶楼餐厅里吃到最正宗的法式小牛排。”

  这是每个旅游爱好者梦寐以求的事。蔡勤上钩了,他一心只想着出国去游山玩水,没注意到总工程师嘴边的诡笑。他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说:“我很高兴,你们谈判成功了,把采购设备的任务交给我作为奖励。”他莫名其妙地表了忠心,说:“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董事会早跟对方谈妥,我们只须派个人过去跟厂家洽谈,办完相关手续他们会向中国大陆发货。”菲利浦佯装醉态,说:“你做好准备,争取在下个星期出发,到法国把那套净水设备空运过来。”

  蔡勤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连笑容也僵化在嘴唇旁边。他无法搞懂菲利浦是在讲醉话还是原先的计划有变,抑或是他的发音出现偏差。英语在地域上有欧美之分,语法的运用存在着很大的差距,许多长期从事翻译的专业人士也有弄错的现象。蔡勤真希望是自己误解了他的话意。

  菲利浦没容他多想,推说头脑昏沉需要休息,躺在长沙发上假寐片刻。蔡勤不敢惹怒顶头上司,放轻脚步退到屋外,轻轻地带上房门。菲利浦睁开一只眼睛笑了,冲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扮个鬼脸,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早该吃点苦头。只有磨掉他身上的棱角,才能收服这匹失蹄的野马。

  离出国还有一段时间。蔡勤可以向段经理求证一下行政命令的真伪。他数次走过厂部办公室,多方打听后得知经理不在厂里,留言说他在金麟饭店请客吃饭,没有急事不要打扰他的雅兴。有钱就能任性,这个世道真的变了。

  蔡勤乘车路过市中心,忍不住瞧了一眼灯火辉煌的金麟饭店,有钱人正在里面大宴宾客。段杰打着饱嗝走出门,一边剔牙一边转过头去和唐景勋聊天。张仁如同小跟班紧随其后,手里拎着一瓶喝剩的茅台酒。任保鑫点头哈腰替他们打开车门,卑躬屈膝好像一个佣人。阴险的资本家又在挥金如土,借着酒会明目张胆地拉拢政府官员。

  蔡勤耐心地等候了五天,直到星期一上午才见到段杰驾驶着奔驰车出现在厂门口。他跑上去拉开车门,说:“段经理,我有一事不明,想来向您问个明白。我作为你们之间的传话人,亲耳听到李济源提出的条件是要我们厂重建污水处理站。菲利浦先生却要我去法国采购净水装置。”

  “你没有听错。菲利浦是按照我的指示做事。”段杰取出一本护照,说:“这是我托人为你办的出国手续,也花了不少钱。我们新建的泵站即将开工,鉴于河水中含有大量的泥沙,只有净化后才能供应流水线作业。”

  蔡勤接过护照,暗思别人要等半个月才能拿到的东西,他在五日内就能搞到手,足见此人并非泛泛之辈。他讨好地说道:“段经理,我们还有其它办法破解这道难题,把钱省下来用在其它地方。”

  段杰停下脚步,将钥匙扔给随身保镖,叫他把奔驰车开到草坪旁边用自来水清洗干净,说:“你有什么好建议,可以讲来听听。如果可行的话,我会从这笔专款中提取百分之一转到你当月的工资里作为奖赏。”

  蔡勤翻看着手里的护照,说:“我们可以加长排污管道,让它穿过龙潭沟向南门河下游排放工业废水。这样一来沟里的水变清了。我们再通过它引来河水,利用龙潭的自净功能沉淀后提供给流水线。”

  段杰否决了他的提议,说:“你想过没有,龙潭沟那边又是另外一个村民小组的地盘,征用他们的田地要花费多大的精力和钱财,那有就地取材来得方便。惊动的人越多越对我们不利。另外还有雨季呢,一旦山洪爆发,混浊的河水涌进龙潭,堵塞住泉眼那才叫得不偿失。”

  蔡勤马上弄清楚了他的逻辑:做贼也要躲着点,别把排污的动静搞得太大,以防众怒之下无法收场。资本家的丑恶嘴脸在这一刻暴露无遗,他们总能为自己的卑鄙行径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还要谎称是在帮助地方政府发展经济。蔡勤忘不了自己许下的诺言,要让工厂里流出来的水达标。他经常在夜间梦见龙潭里面污水横流,先是清苔消失殆尽,紧接着水生植物大面积死亡,小鱼漂浮在腥臭的水面上,从河谷上空刮过的风都在发出刺耳的呼声,其情惨不忍睹。父亲不愿出面撮合此事,早已算准他们会中途变卦,无颜再见昔日的友人。

  蔡勤也曾等在环城路口,想把实际情况告诉胡俊,让水利局早点做好应变准备。清晨的寒风让他恢复了本性,大企业向江河里排放工业废水已成常态,又不是始于今日的稀奇事,李济源凭什么要找造纸厂的麻烦。他想到自己即将启程飞往欧洲,亲身感受西方世界的繁华与进步,在这种时候控制不住情绪去冒险,那才是中邪了。胡俊经过他的藏身处沿着大道跑上山坡,逐渐消失在城墙外面。蔡勤扭头从原路退回城里,在街边的小摊子上胡乱吃了一碗馄饨,叫上一辆出租车直奔昆明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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