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乌龙翻滚

  小雨打湿屋檐,沿街叫卖的商贩大多歇业了。晏琳在学院街上一连坚守五天,每日餐风沐雨不幸患上风寒感冒,喉咙肿痛诱发高烧,拖着病弱的身体到医院里打针吃药。刘秀兰受益于“小洞天”的庇护,生意不降反而节节攀升。最近一段时期中央电视台正在播放《西游记》,其中的主题歌几乎红遍大江南北,追捧者犹如过江之鲫,音像制品市场又迎来新一轮抢购热潮,“敢问路在何方”的歌声传唱于大街小巷。刘秀兰怎么也想不明白炎黄子孙为啥要向西方学习,搞得影视界充满异域文化,整夜放映的都是警匪枪战大片,其中对犯罪情节的描写十分精彩独到,暗含教唆他人作奸犯科之嫌。她刚送走一批老客户,抬头之间瞟见母亲打着一把油纸伞匆匆而来。

  何花是来叫小女儿回村去参加工作。柔顺造纸厂原定明年开工,为了培养一批技术骨干已经在小范围内开始招工。河口村与他们签订土地出让合同之初,明文规定村里的年青人享有进厂工作的优先权。乡里按照合约拨下三十个名额交给村民小组长曹苇,责令他在一个星期之内完成招工任务。何花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说:“秀兰,你快去报名吧,说不定那天转正成为工人,捧上铁饭碗不愁吃和穿,退休后还能拿上养老金,比你在这里遭罪好过十倍。”

  刘秀兰过惯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愿意去当被人使来唤去的上班族。她每月所赚的钱是普通工人的五倍,有时甚至会比这个数目还要多一些。母亲的担忧毫无道理,她应该多替自己的宝贝儿子着想。刘秀兰打算乘着生意红火时多存些钱,然后买上一份收益可观的人寿保险,照样可以安度晚年,说:“我哥哥呢。你怎么不让他去参加工作,既能挣钱养家又可以兼顾田地里的庄稼。”

  何花收起雨伞,说:“他们这次招工有严格的规定,必须是三十岁以下的青年人,过了这个年龄段的村民只能去当普工烧火煮饭,工资还要比技工低一个档次。你哥哥对这样的收入不感兴趣。你好多啦,不但年青力壮还没有拖累,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最佳人选。”

  刘秀兰拍着逐渐鼓起来的钱包说道:“妈,我好不容易从农村进到城市,现在又要折返乡下去务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走投无路,必须仰仗曹苇的鼻息过日子,讲出去多丢脸啊。”她猛然想起父母已经和好如初,今日只见母亲一个人进城,观其情形难免让人起疑,说:“我爹呢。他最近身体好吗。”

  “你爹也来了。他和你老公公约好要去环保局讨个说法,让我放心不下。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一个老农民有几分能耐去跟大老板明争暗斗,早晚要被他们整得脱去几层皮。”何花心情烦愁地说道:“我这几天左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好像要出大问题。你叫李济源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别让他们两个老头子闹出什么岔子来不好收场。”

  环境保护局坐落在翠峰路上,新建的办公大楼四周环绕着修剪整齐的草坪,绿树和花坛都经过专业人员的精心护理,远远望去犹如一座园林式建筑。刘百泉刚跨进环保局的大门就心生不祥之兆。他天生是个老实人,根本不懂上访之道,更不会和领导干部多来少去套近乎。按理说他已到知天命的岁数,应该闲赋在家尽情享受含饴弄孙之乐,那有心思再去管龙潭是否受到污染,稻田里能否长出香米的烦恼事。只因他在两年前将祖辈留传下来的龙潭转让给柔顺造纸厂使用,肩上担了一份挥之不去的责任,特地和亲家翁到政府部门来举报造纸厂老板未按合同建造污水处理设施。

  李平老于世故,从容不迫地迈上用大理石铺设的楼梯,到秘书科询问清楚负责监察工作的副局长在三楼上办公。刘百泉踏进这间陈设考究的办公室,和高高在上的副局长打个照面,二话不说扭头就往外走。李平追出大楼,说:“老刘,你怎么临阵逃脱,不置一词便要鸣锣收兵。你莫非见到鬼啦。”

  刘百泉还想溜出大门,却被随后而来的李济源堵在院子里。刘百泉望着乌云翻滚的天空,说:“好女婿,我真是见着鬼啦。你猜我遇到谁?蔡大川是主管环境监察的副局长。有他在这里主事龙潭在劫难逃。”他一边用手拭去鼻梁上的雨水一边说道:“老哥,你干嘛这样死心眼,认定的理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李平对他们之间的是非恩怨早有耳闻,说:“我自从参加钓鱼协会几乎走遍曲靖的山山水水,所到之处亲眼目睹江河里的水质每况愈下。城市北面的白石江隐隐约约散发出臭味;东方的南盘江里漂浮着死鱼;唯有南门河上游尚未受到污染,如果再不加强保护的话,珠江源头的水系全完蛋了。”

  李济源把岳父扶进门厅,说:“你们还是去跟蔡副局长多谈谈,即使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也好先在他这里备个案,留待今后查处嘛。别等到问题成了堆,有人过问时反而埋怨河口村的父老乡亲们没来通报造纸厂违规经营。他们又得重新立案审查,岂不是要空耗时日多走一道过场。”

  刘百泉听说此事还有希望,打起精神来答应再去碰碰运气。李济源不便插手环保局的日常工作,避免授人于柄留在楼下静候消息。李平为了打消老伙伴的顾虑,牵着刘百泉的大手登上三楼,表示要与他共进退。

  蔡大川神色凝重地接待了两位来访者。他四十多岁添了少许白发,略显浮肿的脸上布满倦容,仕途失意让他的精神差到极点。不过他的头脑却是异常敏锐,对群众状告厂方的案件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从以往的案例来分析,这是件十分棘手的事情,稍不留神就会陷入两难处境,得罪了厂商又让群众不满意,最后还完不成上级交给的任务。真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足不出户也会有麻烦找上门来。蔡大川的目光穿过窗口,发觉有个熟悉的身影一直在附近徘徊,说:“你们乡政府招商引资的造纸厂还在搞基础建设。他们没投产那来的排污行为。我们拿不到证据怎能轻易地下结论说他们污染环境,更谈不上去执法嘛。”

  刘百泉为了引起他的高度重视有意夸大说辞:“他们已经在招工,很快要进行试机投入正常生产。造纸厂没建污水处理设施形同一条张开大嘴的乌龙,不分昼夜地往外喷着黑色的泡沫,南门河里的鱼虾即将大量死亡,河口村的农田因此受到严重污染。连我们的一日三餐都要深受其害。”

  这条招聘信息来的太及时了。对于蔡大川而言恰似久旱逢甘霖,再也没有兴趣听他俩继续唠叨下去。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那些资本主义国家虽然号称是科技强国,上可直达月球探测宇宙太空,下能深潜大洋寻找传说中的龙宫,却无法解决这些现实问题,只能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谁让我们一穷二白,要想发展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如同你一样为了过上好日子必须把龙潭卖给柔顺造纸厂,从他们手中换取大把的钞票,才有能力盖起新房子来安度晚年。”

  刘百泉闻言气得半死,被人当面揭短的滋味并不好受。他因此背上沉重的包袱,打心眼里感到羞愧难当。他原本是到这里来寻求帮助。蔡大川不分好歹泼他一身污水,满腔的憋屈无处倾诉。

  李平费尽心机为老友鸣冤叫屈,说:“他是受乡亲们委托来向你们反映情况,你用不着冷嘲热讽打击别人的信心。谁都会有犯错的时候,别等那天跌倒了没机会爬起来的人才是不可救药。”

  蔡大川不想跟他们发生口舌之争。他最关心儿子的前途。蔡勤大学毕业后一直没能找到份像样的工作,成天游走在股市和期货交易大厅之间,画的k线图整洁而又漂亮,却无法预测股票的涨停,更摸不清大宗商品的行情,赚到的钱仅够抽烟喝茶,成了名副其实的啃老族。金融服务业不时传出有人在一夜之间暴富的消息,那只是少数人的游戏,对于大多数年青人来讲都是在虚度时光。唯有实业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应该劝说儿子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趁着涉足未深之际悄然撤退,另谋高枝才是正道。

  蔡大川瞟了一眼手腕上的瑞士金表,眼看快到下班时间,随便找个借口恭送两位老人家离开办公室。他打电话告诉妻子今天中午不要下厨做饭,让她叫上儿子上外面去用餐。他已经向“凯里酸汤鸡”订好座,准备在饭桌上告诉妻儿柔顺造纸厂正在招聘合同工,希望蔡勤到厂里投一份简历,或许能在外资企业找到用武之地。

  蔡勤觉得此事有点操之过急,厂商招的是技术工种,他是从财经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专业不对口如何发挥作用。他从小过惯了优越的城市生活,身上穿的是从法国进口的名牌西服,一条红色领带衬托着瘦削的下巴,让他酷似电影里的花花公子。他无法想象混迹农村的种种不便与麻烦。乡下有四通八达的交通网吗。他是个出门三步要打的,下了汽车乘电梯的人,双脚何时走过山间便道。让人无法接受的是朋友们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待他的另类抉择。绝大多数人肯定会认为他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才去自找苦吃。

  冯娟很快在他们父子之间找到平衡点,答应儿子不必忙着去应聘,等到老妈了解完情况再做商量。她充分展示了女人柔能克刚的特性,巧妙地安抚了蔡勤那颗动荡不安的心,还让老头子的计谋得于完成。蔡大川已经在水利局出过洋相,随后调到环保局来任职,大家心里清楚是给你一次机会以观后效。他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稍有不慎就会翻身落马,由此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她以夫人的身份出面可以曲线运作,万一出了漏洞还能舍卒保车,不至于危害到身居高位的丈夫。蔡大川又给她指出一条捷径,通过张仁去跟河口村的村民小组长取得联系。曹苇主管此次招工,凭着多年的交情也许能够助上一臂之力,为儿子谋求一个具有发展潜力的好职位。

  曹苇坐在农家小院里推敲着手中的名单,把秃顶的脑袋搔得头屑纷飞。他在昨天夜里接待了一位从邻村赶来的稀客,弄得整夜未曾合眼。宁兴禧手握父亲写的亲笔信找上门来,言明要到造纸厂当工人,给他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若是论辈份宁兴禧只算他的一个远房侄子,给人的印象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亲。他完全可以敷衍了事把小伙子打发走。宁兴禧坚持要他读完信才肯离去。这是一件没有封口的平信,想必小伙子已经看过其中的内容。宁家田在来信里首先是叙旧,其次是希望他帮助照顾妻儿老小,结尾充满了恐吓之词,如果不能如愿以偿,他必将重翻陈年旧账。那是一段不太光彩的往事,一旦泄漏秘密就会在河口村引发地震。

  这次招工名额有限,造成僧多粥少的被动局面。曹苇选拔工人的条件是以远近亲疏为标准,视其是否在选举时投了自己一票作为依据。被他排斥在外的人大多数是昔日的政敌,或者是不愿听命于他的顽固分子。河口村居住着一百九十多户人家,要想获得过半数的选票少说也在九十多张以上。他即使抓破头皮也不可能照顾到每家每户,已经引起左邻右舍的诸多埋怨。宁兴禧又在此时来横插一脚,真让他伤透了脑筋。幸亏挑选技术工人的事没有最后确定下来,更改起来也不太费劲。要把宁兴禧塞进造纸厂是明摆着的事,问题是村民小组长应该将谁踢出局。他绞尽脑汁终于找到最佳的替换人选。活该刘长武倒霉,谁让他瞒报两岁来应聘,拿掉他是合情合理的事,村民的反应也许会比预想中的还要平静些。他只须照章办事就能把过错推到厂方身上。

  张榜公布名单的那天上午,农民们自动集聚在村头。崔立晨作为厂方代表早早地来到河口村,以示外资企业开始兑现承诺了。他的脸上写满得意,亲手把大红榜粘贴在村口旁边的墙壁上,满脸堆笑地接受村民们的敬意。曹苇面露喜色和陆续围拢上来的铁哥们谈笑风生,表明彼此之间的依存关系。刘长文赶着水牛经过这里,抬头看了一眼用大号毛笔抄写的名册,站在青草地上哂太阳。

  张仁的出现多少有点不合时宜,已经在村民中间引起不小的骚动。他一个久居城市的人不该到这种地方来凑热闹,明摆着是另有图谋。他是受冯娟所托来探听虚实,说:“曹组长,你这次捞到个美差,举手之间给三十个人解决了温饱问题,受到全村人的拥护,肯定是名利双收。”

  曹苇那敢怠慢此人,说:“张先生说笑啦。我只不过是尽到一个基层干部的职责,为需要帮助的人提供一点便利。我在这里重申一遍,本组长不曾喝过那个人的半两酒,反而要倒贴香烟恳求村民们稍等一些时日,下次招工再给他们分配有限的名额。”

  崔立晨虽然与他素未谋面,也能察颜观色获得某种信息。他听到姓名便知来者是何许人物,说:“张班长,你今天好雅兴啊,难得到此一游。你莫非是守在水利局里不能施展平生抱负,要跳槽来我们造纸厂另谋高就。我代表段老板欢迎你的到来。”

  张仁知道他手里握有实权,说:“外资企业虽好却不是我这种人呆的地方,它应该给更有学识的人提供一个发展的平台。”他直接讲出实情,说:“不知贵厂是否有兴接纳一位财经学院的高材生。他父亲是环保局的蔡大川副局长,也许能在今后的日子里给你们撑起一把保护伞。”

  崔立晨卷起手里的红纸,说:“老蔡是位副局长,他的公子大学毕业后至今没能找到正式工作,让人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这儿的社会竞争也太残酷了吧。”

  张仁只好做些必不可少的解释工作,说:“现在的大学生就像街上的落叶一样多,随便用笤帚在那个角落里都能扫出一大堆。再加上他儿子眼高手低,喜欢鼓捣些股票交易,白白糟蹋了许多钱财。老蔡看着心疼,想让儿子找个固定职业,不求大富大贵,但愿他平平安安过上一生。”

  崔立晨早已得到段经理首肯,要他不惜血本笼络曲靖的有识之士,说:“我做主了。你去跟老蔡说,让他儿子明天来我们办事处报到,工资福利享受副科级待遇。以后表现不错的话,吃香的喝辣的任凭他挑。”

  刘长武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说:“老曹,村里的人要参加工作你横挑鼻子竖挑眼。本人只不过是大了半岁你就把我剔除在外。暗地里却对当官的拍马溜须,照顾起城里人挺上心的。副局长的公子哥未曾见面便叫他来上班了。”

  崔立晨急忙替村民小组长开脱责任,说:“这事与老曹无关。蔡勤持有大专文凭,可以作为储备干部使用。你们中间没有这样的人才,我们也不好破格提拔。蔡勤无须经过村里审查,工厂可以直接录用。”

  刘长武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拍打着录取名单,反复质疑村民小组长违反规定,私自招收外村人员,说:“我们村没有宁姓户头,这个名叫宁兴禧的小青年是从那儿冒出来的。你欺上瞒下拿了人家多少钱。”崔立晨不便回答此类问题,扭头望着曹苇,希望他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刘长武决定当着厂方的面揭穿村民小组长的鬼把戏,说:“宁家田不是在逃犯吗。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钞票,你才会甘冒风险推荐他儿子到造纸厂当工人。你们用他来顶替我的名额又于心何忍。”

  曹苇有样学样,模仿崔立晨讲话的语气把一切责任推卸的干干净净,说:“这是上面分派下来的名额。乡里为了挽救失足青年特地批了一个指标给他。我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完不成任务别想在文件上盖章,送乡亲们进厂当工人。”

  刘长武使劲折断手中的树枝表示对他的极度失望,说:“你编造谎话骗人。崔主任,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不会被人蒙蔽。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乡政府那么多部门,是那位领导讲的话无从查起。在我们村还不是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刘长文的到来使局势变得复杂化。他亲昵地搂着弟弟的肩头想把他拉回到正途上,说:“他在暗中搞鬼,才会有这张名不符实的招工榜。”他们两兄弟以前因为意见不合经常闹别扭,以至刘长文在竞选村民小组长的时候让人钻了空子,曹苇仅以一票之差荣登宝座。刘长文摇头晃脑地说道:“小弟,我经常跟你讲外人不可靠,打虎还靠亲兄弟嘛。你瞧瞧,他利用完你以后马上翻脸不认人,一脚把你踢到角落里去坐冷板凳。”

  曹苇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阵营出现了分化,说:“刘长武,你尽管放心好啦,不出两个月我保你能够顺利地进厂当工人。”

  刘长武略显伤感地说道:“曹组长,你真不讲义气。我这次是因为岁数过大才被淘汰,要想当技工操作现代化的大机器恐怕是无望啦,顶多能做个打杂的普工。”他放出试探的气球,却未获得准确的预报,不愿停下渐行渐远的脚步,说:“我没兴趣伺候人。谁稀罕去当众人的老婆,整日跟锅碗瓢盆打交道,天天起五更生火做饭炒大锅菜,到月底拿的工资还比同村人少上一大截。”

  崔立晨追上去好言挽留道:“当炊事员有什么不好的,有吃有喝还管饱。你一天只须做中午饭和晚餐,比在流水线上站八个小时,中间只有二十分钟的吃饭时间干得痛快。一早一晚还能帮家属浇菜种地,挑到市场上转手能变成现钱。再将节省下来的伙食费拿去充抵工资,你每月的所得并不比其他人少。”

  刘长武的大脑开始转动,不用卖力就能获得相应的报酬,如此美妙的工作确实值得一试。他为自己的心理变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崔立晨并没有让他等的太久,厂部的高层管理人员来了,办事处立即派人通知他上班,开设小灶专门为这些人提供服务。刘长武利用工作之便,很快认识了实际出资人段杰,并跟他的专职司机任保鑫打得火热。他还作为带路人陪同他们游玩翠山风景区,亲眼目睹了外企老板出手阔绰的生活习性。段经理一天的花费足够平常农户埋着头在地里辛勤劳作三个月。任保鑫对向导大肆夸耀,他们乘坐的奔驰车用油都要比普通车辆使用的油料高上一个档次,夜间停放还有车罩护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是跨国公司大量进入中国内地搞投资的黄金时代。段杰有着超前的眼界,曾经在几个国家开办工厂,深谙人力资源成本的降低必然会给企业带来巨大的赢利空间。曲靖社会安定人口众多,同时具备了广阔的市场潜力,是每个创业者的理想天堂。段杰对云贵高原丰富的资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意从意大利聘请一位高级工程师来主持技术工作,所有的生产设备都是从国外空运过来,再由技术工人组装而成。

  菲利浦亲自指导流水线的安装,负责调试每一道工序的任务。蔡勤作为他的助手显得有些不太称职,所幸他能把英语会话发挥到极致,确保外国专家毫不费劲地与本地人沟通。菲利浦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每逢周末都会邀请他到宿舍里小聚,品尝家乡特产的葡萄酒,有时也会涉及到技术方面的某些见解。

  菲利浦用一把银制叉子往面包片上涂满奶油,说:“小蔡,你父亲曾经在水利部门工作过,应该对这儿的水文情况十分了解。他能把我们急需的资料贡献出来吗。”他厚着脸皮说道:“我也可以去龙潭实地考察,只是那样做耗费时间和精力。”

  蔡勤已经听说外国工程师对龙潭的出水量持怀疑态度,认为它不能满足造纸工业的需要。这是一个邀功的大好机会,只有傻瓜才会让它白白溜走。他放下高脚酒杯,说:“菲利浦先生,我已经为你备好第一手资料,你看过以后就能明白其中的要义。”他把一份复印件推到法式面包旁边,说:“这是李济源在一九七五年测到的龙潭流量,从而推翻了我父亲要在河口村选址建水库的设想。我们也许要多做几个预案,别到时候慌了手脚拿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肯定会受到同仁们的责难。”

  菲利浦倒过叉子,用手柄划过纸面上的每一行数字,说:“这个李济源果真有些本领,他在十多年前干的事直到今天还能派上用场。真得好好地感谢他,为我省去了许多麻烦。他激烈反对在这里建厂的做法可能有些道理。”

  蔡勤伸出舌头舔着下嘴唇,说:“他只是水利局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科长,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建树。你何必要长他人的志气,估低同仁的能力。”

  菲利浦品尝一口陈年红酒,说:“他是远近闻名的水利专家,在这一带很有威信,还跟你们的副县长有过一段恋情。我相信白月英不会看走眼。李济源在十八九岁时规划过南门河的治理,在曲靖水利部门确实有过人之处。我还听说他如果没有遭到暗算,现在的水利局长非他莫属。”

  蔡勤感到大倒胃口,面对满桌的西式餐点提不起半点食欲。他自从踏进河口村的那一刻起深切地感受到李济源的影响无所不在。村里的老人们津津乐道李济源当年救人的壮举,激励儿孙们要做个好汉子。放牛娃也会编快板书,故事里的主人翁自然是他们最为崇敬的人物,唱词里都在称赞李济源义薄云天,冒雨将拯救水库的英雄连夜抬到医院里救治。这里的人全中邪了,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是陈年往事,仿佛空气里都充满了他的气息。什么狗屁专家。菲利浦一定是受到他们的蛊惑,不分是非黑白一概接受下来,变得连自己是那个国家的技术权威都不晓得,跑来为一个东方人喝彩。跟着他走下去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菲利浦生得浓眉碧眼,讲话喜欢直来直去,从未顾及过他人的面子。他为此得罪过许多顶头上司,至今依然德性不改。他崇尚科学技术的思想意识根深蒂固,眼里容不下人。造纸厂开机试运行的第一天早上,他向董事会进言要多接一根水管备用,防止在生产过程中出现突发事故造成质量问题。这些举措虽然是他这位总工程师应尽的责任,却弄得段经理差点下不来台。菲利浦手里持有百分之五的股权,段杰只能对他的无礼视而不见,以此求得董事会内部的团结。

  机器的轰鸣声暂时掩盖了严重的分歧。他们两个人都在暗中较劲,默默地等待着最终结果。菲利浦在这场较量中显得更有耐心,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抽着古巴雪茄,偶尔也会走到窗前欣赏一下田园风光。段杰带领几个亲信一直守在检验员身旁,双眼紧盯着抽检的样品默默祈祷上帝保佑,不要在关键时刻出现任何闪失。他的一颗心仿佛悬在半空中,缺少技术主管的支持,最高决策者如同盲人摸象双眼一片漆黑,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情。挺过今天这一关,他才有资格向董事会证明自己当初的选择无比正确。

  午餐时间已到,工人们开始轮流换班吃饭。段杰的午饭是由刘长武亲手送到流水线上,七分熟的小牛肉还在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外带一大杯青岛啤酒。他清洗过双手,用柔软的毛巾擦去水滴,在用餐前没忘记多瞧一眼刚送来检验的纸品,洁白的纸面上出现少许污浊。他马上分辨清楚质量出了问题,说:“你们去餐厅里给我把菲利浦叫来。机器上的轴承发生漏油事故,等待他来查找原因。”

  菲利浦刚跨进生产车间就叫停了流水线作业。他对自己调试好的机器很有把握,说:“段经理,这些细小的污点是因为水质不纯产生的,跟机器没有丝毫关联。”

  段杰认为他在推卸责任,说:“你凭什么讲是供水造成了质量下降。我们从早上到现在用的都是龙潭里面的水,先前生产的批号全部达标,唯独到了中午时分才发现瑕疵。难道一条管子里还能流出两样的水吗。”

  菲利浦拿起一个样品,说:“你瞧清楚,如果是油污结成的斑点只会呈现团块状,生产用水受到污染才会造成大面积的质变。”他自命不凡地说道:“龙潭的出水量有限,一旦超过它的承受能力必然形成倒灌之势,工厂排到龙潭沟里的污水就会随着回流的河水进入潭中引起水质变化,进而影响到流水线上的新产品。你制造出这么多的废品,扔了可惜,留着又毫无用处,只能当作福利发给工人们使用。”

  时隔三年之久,段杰又听到身边的高级工程师在重复着李济源当初的论调,即使是真理也令人难于接受。面对着停产在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个时候发火是要坏事的。他连午饭都来不及吃,急忙陪同菲利浦去实地察看情况,寻求解决方案。蔡勤心生好奇,也想跟去见识一下外国专家的能耐。菲利浦是如何做到身居办公室,品着美酒就能知道工厂外面发生的事情。

  他们走出厂门仅有十步之遥,忽见一位老农匆匆忙忙赶来。刘百泉紧紧拖住段杰的衣襟叫道:“段老板,龙潭遭难啦。你不能言而无信,毁了千年古潭。”

  段杰十分反感有人前来趁火打劫,说:“老人家不用着急,我们会妥善处理。”他将蔡勤唤到身边,说:“小蔡,你过来一下。把刘大伯扶进厂去好生招待。”

  刘百泉那有心思吃饭喝酒,执意要带他们去观察龙潭里的水情。蔡勤才有机会跟随他们到达潭边。刘百泉颤抖着双手指给众人观望,潭面上果然散布着一条带状漂浮物,分明是从造纸厂里流出来的工业废水。段杰直到此时才明白总工程师所言不虚,只恨清晨没能采纳他的建议反而弄巧成拙。

  菲利浦再次建言道:“段经理,你赶快跟水利局联系,向他们申请调取南门河的水来供应流水线作业,还能赶上工期,不至于违约。”

  “铺设管道和新建泵站又要一笔钱来搞投资。”段杰的小算盘拨拉得十分精确,说:“河水里含有大量的泥沙,还得买上一套净水装置,又要花去不少预算。难道没有其它的办法可想吗。”

  菲利浦捡起一块石头扔进龙潭,说:“另一项选择是与自来水管对接,势必造成生产成本直线上升,工厂利润下降。董事会无法同意这样的处理意见。”

  蔡勤不知天高地厚,用手朝龙潭出口处一挥,做了个拦腰切断的手势说道:“我们可以筑一道拦河坝,把龙潭和沟水分开,让它们互不侵扰就行了嘛。”

  刘百泉对他颇有几分好感。这位小伙子总算替他解了燃眉之急,隔离开污染源就能保证龙潭的圣洁。段杰觉得可以一试,利用下午停产的这段时间驱使工人贡献剩余劳动力去筑坝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乡下人有的是力气,只要叫厨房再加一道菜,他们肯定会在晚饭前完成任务,还能赶上生产进度。

  “你的想法太天真啦。”菲利浦已经猜到他的意图,只是不便当众揭穿他的小聪明,以免让人看清资本家的丑陋面目,进而波及到自己的声誉,说:“你们不尊重科学,迟早要碰得头破血流。”

  刘百泉二话不说,跑进村去拿了把锄头赶来,率先跳到齐腰深的水沟里,选择最窄的地方挖土筑坝。此时已是深秋季节,冰凉的河水让许多年青人望而却步,唯有老汉不避荆棘干得浑身冒汗。他觉得为了保住龙潭的纯洁值得放手一搏。刘长武也不甘示弱,带领一帮铁哥们在落日前垒起高高的拦河堤坝。刘百泉四处巡查一遍,指挥年轻人加宽坝基。段杰叫贴身保镖回厂取来一套崭新的西服,送给刘百泉换下湿衣湿裤,表示对他的敬意。他的小伎俩赢得大多数职工的好评,齐声称赞段老板是个难得的好人,能够体贴老百姓的疾苦。

  刘长武得到段经理的授意,强行把刘百泉拖到厂部聚餐。蔡勤不小心得罪了菲利浦,只好游离于技术部门之外,上不能与企业高管划拳寻乐,下不愿和普通工人同桌大块吃肉喝酒,远离群体的滋味让他的内心倍感孤独。他感到焦虑的是菲利浦丝毫没有露出半点怯意,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准能赢。这个意大利老智囊,干嘛要藏着掖着不把他的观点摆到桌面上来辩论,存心在捉弄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蔡勤更加担忧龙潭的情况是否如人所愿,给造纸工业提供充足的水源。他转而求教于父亲,希望能够得到某种启发。蔡大川缺乏第一手资料,无法向儿子提供有益的参考。蔡勤只能碰运气赌上一把,如果一炮打响的话必然声名鹊起,失败了只好夹紧尾巴做人。

  高速运转的机器果真不负有心人。流水线如同一头怪兽吞进大批的造纸原料,一刻也不停地吐出洁白的卫生纸。整个早上没有显露出任何异象,最要命的中午也顺利地挺过去了。蔡勤加紧巡视每一道生产环节,无意中发现菲利浦的身影在车间门口一晃,大步赶往泵站所在的位置。他无须经过大脑分析也能想到肯定是那里出问题了,总工程师才会奔向最为关键的部位,解决迫在眉睫的技术问题。配电房里响起跳闸的声音,流水线在一片呜咽声中停止生产。

  又是停产。段杰恰似一头愤怒的狮子,用力把暖水瓶掷到墙上,打电话通知技术部门的全体人员开会。任保鑫在他们到来之前打扫干净房间,避免上司遭到人们的非议。段杰在天亮后跑去观察过龙潭的情况,经过一夜的汇聚,潭里的积水只比原先的水位上升十多公分,以目测估计顶多增加了几十个立方的水量,支持不了八个小时的生产。他认真听取汇报,因为长时间抽水导致龙潭水位急剧下降,抽水机在工作了六个小时后处于空转状态,泵站不得不中止供水,估计要到次日清晨才能恢复正常供应。他略感心疼地说道:“尊敬的菲利浦先生,你是技术总监,有何高见可以讲出来供我们参考吗。”

  菲利浦自鸣得意地说道:“我最后复述一遍,龙潭的泉眼太小,无法满足大工业的需求。只有铺设新的输水管线,再建一个泵站抽取南门河的水供应流水线作业,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段杰向贴身保镖要了一些温和的镇静剂,端起水杯吞进肚里。任保鑫兼任他的私人护理,随身携带着少量药剂以备不时之需。药物很快发挥了作用。段杰又能理智地思考问题,说:“你知道这要付出多少代价吗?”

  菲利浦做了个典型的欧式耸肩,说:“这样做总比把投资人的金钱用去打水漂好多啦。”他态度强硬地说道:“你要快点办理。否则你的合伙人会撤资。”

  段杰脸上的神情变化不定,举起右手指向蔡勤,让他靠近身边细听吩咐。段杰并无责怪之意,只是想请他多在城里活动,帮助打通各种关节,最好能在水利局长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蔡勤知道这是一个将功补过的好机会。他父亲曾在水利局任过职,又和胡俊有着同窗之谊,要替段经理牵线搭桥只须花上一顿饭的功夫,在酒桌上就能把所有的事情搞定。接下来是让母亲出面去做工作,还是由父亲跟胡俊套近乎,只能视具体情况而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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