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商海沉浮

  商业上的竞争在节假日里更加显得五彩缤纷。晏琳选择在中秋节上街摆摊,图得是能有个好开端。按照中国的习俗,八月十五这天晚上是赏月的最佳时节,小青年们都会到公园里面开派对;中年人大多选择登高望远,三五成群寻一片松林聚会;喝了二两烧酒的老头喜欢跟着收录机哼上几句京剧自得其乐。这些娱乐活动全都离不开美妙的歌声,大量的需求预示着音像制品零售业进入旺季。晏琳也算是这个行业的高手,经历过数年的磨砺早已深谙市场规律的起伏变化,过节那有大把赚钱来得痛快。

  晏琳曾于四天前告知田娜,让她把摊位归还给自己。为了落实她们之间的约定,晏琳有意邀请张仁前来帮忙,抢在开市之前占领地盘,把田娜赶到临时摊点上,和进城来卖菜的农民为伍。随后的数个小时之内,晏琳采用快捷而又高效的方法工作着,尽量挽留每一位顾客,向他们推销新版录音带,竭尽所能榨干他们衣袋里的每一个硬币。她久经沙场,在这一带有很好的人脉,加上张仁暗中帮忙,到处拉拢熟人来凑热闹,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赚够了钱。

  田娜挤在一帮菜农中间备受冷落,整个上午只卖出二三盘磁带,交纳市场管理费后所剩无几,还不够给小孙女买件像样的玩具。她挪动板凳缩到树荫里,靠着行道树昏昏欲睡,一件件烦心事如同夏天的苍蝇驱赶不尽。儿子在早晨吩咐她别来摆摊了,留在家里买菜煮饭准备丰盛的晚餐,顺便把兄弟姐妹全部叫来过个团圆节。儿媳成天嚷着挣钱是年青人的责任,她年逾六十还去做买卖,不知情的人往往会产生错觉,以为是儿女不孝顺逼着老人自食其力。她一天辛辛苦苦能赚多少钱,还不如他们拿点加班费实在。带好小孙女才是婆婆的本分,何必要去自找苦吃。她不想浪费大好时光,儿孙们还在望眼欲穿等着她合家团聚。

  田娜有气无力地抬起右手赶走落在脸上的苍蝇,征询身边的农民是否想听当代最流行的歌曲,她可以压低价格出售给众人。菜农们一听到有油水可捞,丢下箩筐扁担围拢过来,将她摊子上的货物一抢而空。有些人还嫌不过瘾,追问她以后还会来售货吗。田娜不想引起外人的注意,推说是自己转向经营才有此举,到时候再视具体情况而定。

  张仁发觉卖菜的农民一哄而上,吸引半条街的人全都围过去凑热闹。他随大流挤进去多方打探,只听周围的群众纷纷追问五元钱一盘的录音带何处有售。他躲在高个子后面喊了一嗓子,说:“她赚足了钞票,明日还会再来卖的。”

  田娜马上明白过来此人是搅窝子的老手,若要与他争辩下去只会自讨没趣。她已在暗中观察多时,张仁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一直在替晏琳当掮客。打狗还得看主子,她胸中纵有千般气恼也不想跟这类小人起冲突。田娜夹着小板凳先行离去,呼唤儿子来收摊。菜农们随手捡了一个小便宜,各自收拾扁担绳索又到别处去采购月饼板栗准备过节,留下一地烂菜叶任由行人践踏。

  张仁抽身而去,快步赶往晏琳身旁。他充当了告密者,说:“小琳,知道是谁抢了你的生意吗。田老太婆以批发价向市民倾销音像制品,没有人再愿意出高价来买你的货啦。”

  晏琳气得直皱眉头。田娜在以前也玩过类似的伎俩,针对的只是小范围的人,譬如身边的亲戚朋友,降价的幅度也不会太大,除去成本还略有赢利。她时常埋怨市场被少数人所垄断,却不懂得商业法则是优胜劣汰,要想出人头地还得多动脑子,怎能干赔本的买卖,靠恶性竞争来打击对手。晏琳重新整理好摊子上的商品,说:“田娜纯粹是个三脚猫,看到什么生意赚钱就跟风而上,一旦处于劣势便会使出卑鄙的手法,不惜用降低价格来搅乱市场,弄得同行们齐声叫苦。她不讲商业信誉,凭着个人喜好瞎胡闹,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她当众数落田娜的劣迹,说:“她先后做过餐饮和服装买卖,没有那样生意能够坚持半年以上,频繁的调换工作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唉,谁挨着她谁倒霉,等她折腾够了再说吧。”

  “真是狗揽三堆屎,搞到最后一身臭。”张仁随声附和道:“她这是得了红眼病,见到别人数钞票手心痒。你干嘛还要把她留在身边捣乱,不如想个办法叫她趁早滚蛋。”

  晏琳已有这种打算。随着市场经济蓬勃发展,大爷大婶们认为有利可图,也想染指大捞一票。由此形成的无序竞争遍布大街小巷,对整个市场造成致命的冲击。只有赶走这些无赖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她大言不惭地说道:“你的话很有道理。我们撵不走主要竞争对手,干脆变换一下手法另谋出路,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先将田大妈清理出场,接下来再集中精力对付万云菁。刘秀兰失去根基后撑不了几天。”

  张仁表示愿效犬马之劳,想尽一切办法讨好晏琳。闻雅洁牵着女儿走出水利局,要想阻止两人继续交往为时已晚。她最近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无法掌控整个家庭的走向。张仁总能找到各种借口溜出门去和朋友约会。张润芳扬起小手高声呼唤父亲,说是爷爷打电话来催了几次。张仁丢下二十元钱拿了三盘歌集,作为送给父母的礼物,说:“女儿来叫我上她奶奶家过节,不能再陪你聊天了。你也早点收摊,吃完晚饭邀约几位好姐妹上山赏月。”

  晏琳把钞票塞进他的上衣口袋,权当是给他的劳动报酬。她自我嘲笑道:“生意人有钱花,天阴下雨吃泥巴。你快走吧,不用为我操心。我还要乘着天高气爽多挣点钱,莫等阴雨连绵来坐冷板凳。”她两手空空从山东归来后没有住处,一直寄宿在母亲那里,烧火做饭全让老妈包办了,不必亲自下厨干活。张仁想约她登高赏月也被婉言拒绝。晏琳打定主意今晚要当乖乖女,陪伴在长辈身边享受一下亲情的抚慰。母女们相依为命,她不能丢下老人只图自己快活。晏琳执意要再坚守半天,说:“我妈包饺子的手艺是祖传的,明天我带几个来给你尝新。我不在乎非要在传统节日里大吃大喝,手中只要有了人民币,那天不能吃好穿好如同过年。”

  不出三日,晏琳排斥异己的计划初见成效。首先消失在公众视线里的人物是田娜,她有很长时间没有露面,街上传播着她被淘汰出局的流言。刘秀兰感觉到深深的恐惧,有只无形的手第一次在她身边造成悄无声息的伤害。

  田娜直到半个月后才现身,她在送小孙女去幼儿园的路上绕道来“小洞天”进餐,表面上似乎是想向所有的熟人显示一下阔太太的富气,实则是来看望昔日的友人。她身着粉色锦缎唐装,穿天然蚕丝织成的夏凉裤,配上一双浅棕色凉皮鞋,俨然是从海外归来的富婆。她叫了两碗杂酱面和孙女慢慢享用,隔着一道门框边吃边跟刘秀兰小声交谈,说:“小刘啊,你想站稳脚跟还得眼观六路意会八方。某些人的心比煤炭还黑,只要你挡了她的财路,什么鬼主意坏方法都想得出来,不把你整垮绝不罢休。”

  刘秀兰能够理解她的处境,上了岁数的人大多喜欢唠叨。她并不在意旁人的指教,说:“各人做好自己的生意,合则你来我往,彼此之间有个照应;不适应就各行其道互不干涉嘛。”

  田娜举起筷子赶苍蝇,具体的指向却是冲着晏琳去的,说:“她的销售对象主要是以市民为主;四乡的百姓偏爱你出售的民歌小调。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各有所好,单从客流量来比较她输你一筹。”她在临行前也没忘了为自己辩解一番,说:“我儿子早就叫我把存货处理掉,尽快抽出时间来送小孙女上学。你知道这一行不好干。我经营音像制品本小利薄,那天以低价销售完手里的货,剩下的磁带都被熟人拿走了。今后要买英语教材还得来找你通融一下。”

  没过多久,万云菁也来向她辞行,说是在街道上找了份安稳的工作,下午就要去报到。刘秀兰意识到有人在暗中使坏,手法之卑劣确实让人防不胜防。自由竞争的残酷性无所不在,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压迫着她的生存空间。万云菁还有些剩余的歌集委托她代为处理一下,卖完后只按八折收回成本。刘秀兰依依不舍地送走好伙伴,日常的商业活动更加谨言慎行。

  晏琳是个精明的商人,最终目标是逼迫竞争者退出音像行业。她十分清楚自己做的是小本生意,光靠口舌之功不可能占据垄断地位,要挤走对手就得施展咄咄逼人的攻势。事实上她的音像制品和竞争者的货物都来自同一条渠道,采用正规的宣传形式无济于事,只会浪费口舌。她铲除了不愿归顺自己的小角色,却发觉后起之秀过于强大。刘秀兰不仅有靠山,还会施舍小恩小惠广行善事,拉拢一批老太婆到处为她评功摆好,开始危及到晏琳的势力范围。她的朋友时常来诉苦,说她们曾经为购买歌星的专集还是要听民间小曲与婆婆起争执,其核心内容不外乎是到那个摊子上购物。每逢遇到这种左右为难的场合往往是年青人做出让步,任由老人去选购些山歌之类的磁带,放在收录机里让人听着心里窝火。偶尔有一二个争赢的小媳妇在公众面前受尽白眼,不论走到那里都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晏琳别无它法,只能重走田娜的老路,以每盘磁带六元的价格从刘秀兰那儿进货来满足她们的需求,能多少挣点钱比什么都不做强过十倍。刘秀兰总是来者不拒,以宽厚之心真诚待人,始终与她保持着和平相处的态势。

  再照这样下去,晏琳终将沦为代理人,休想和刘秀兰平起平坐。她费尽心机赶走两个小喽啰,却发觉自己变成她们的替身,最大的区别莫过于是她怀有不可告人的野心。二流角色对她而言是不能接受的事实,大凡有些理智的人谁愿意忍受剥削,辛辛苦苦忙活半天还要向别人献上贡品。她为了扭转颓势又从昆明进了一批通俗歌曲,尽量摆脱依赖性经营。不过整体情况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改观,小商贩们受到资金和眼界的限制,任何人都不可能跟上时代的节奏和大众的喜好,取得一手遮天的垄断地位。她邀约三个好友来打扑克,欲借众人之力破解这道难题,说:“你们都看见啦,她靠着‘小洞天’的周老板占尽天时地利,批发零售一手抓。”

  张仁仔细研究了她的营销状况后说道:“你要抹去心里的阴霾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跟她互通有无,缺货时先从她那儿拿东西来卖,等到补齐货后再将同样的磁带退还给她,就不用向任何人上贡了。这样做虽然能得到好处,却破坏了市场的潜规则,有时还得瞧别人的脸色行事,传出去名声不太好听。”

  晏琳动手洗牌,说:“这个办法不错,虽然自私了点倒也挺管用。不过我还想听听你的第二个计谋,也许能找到另外一个更加有效的办法来根除我的烦恼。”

  张仁挪动屁股下面的板凳,说:“你可以祭出法宝,直接把她踢出这个行业就完了。”他深谙这一行的门道,说:“亏你还是在这条街上长大的人,不会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前天邓依莎来找过你,话里话外想拜师学艺。你应该鼓动她去搞缝补,最好把缝纫机安在刘秀兰身边,日子一久就会擦出火花。”

  晏琳瞟了一眼“小洞天”门口,在刘秀兰身后确实留有一块三尺见方的余地,足够放下一台缝纫机。她想弄清楚张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她干得好好的怎肯腾出地盘,让别人占尽便宜而使自己受苦受累。”

  “刘秀兰的三姐夫是董宁康这不假吧。”张仁向她透露一个小秘密,说:“邓依莎的老公和董宁康虽然不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可是他刚出生就死了亲娘,全靠董宁康他妈均出一只奶将彭开昌喂养到周岁,两人至此结成异姓兄弟,立誓今生要相互扶持。有了这一层关系,刘秀兰自然不好驳回她的面子。邓依莎挤进她的地盘,刘秀兰势必要向外扩展空间,如此一来就会跟周柱波发生争执。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等到他们之间产生裂痕,你再从中做些手脚将她赶走。”

  邓依莎是城郊的农民,听信媒妁之言嫁给彭开昌,一家三口全靠丈夫的工资为生。她只因手头拮据很少逛街,成天缩在屋里做些针线活,慢慢地练成一手好刺绣,以为可以靠着手艺赚钱。谁料天不从人愿,随着科技水平日新月异的发展,传统手工在跟大工业竞争的过程中逐渐败下阵来。她空有一身好本领只落得望洋兴叹,依旧过着贫寒的生活。邓依莎经不住亲友的怂恿,一边抓紧时间学些缝纫小知识,一边让彭开昌暗中活动,只花了一顿饭的功夫就把事情搞定。董宁康在酒饱饭足之余拍着胸脯向难兄难弟保证会帮忙,说好三日之后给他们答复。彭开昌又去找大姐商量,说是要借她的旧缝纫机搞点小生意,等到赚钱后再出一百元收归己有。彭开妮支持兄弟媳妇出去挣钱,主动捐献出缝纫机,还把新买的电熨斗一并送给他们使用。

  董宁康借着要到乡下去看望岳母,特意叫上小姨妹一同前往。他在路上谈起结拜兄弟家庭困难,想叫媳妇出去做些小买卖糊口,只是缺少合适的地点,央求刘秀兰帮忙打听学院街上还有空余的摊位吗。刘秀静也在旁边帮腔,大摆他们哥儿弟兄的深情厚谊,希望妹妹能够成人之美。刘秀兰生性善良,在他们的软磨硬泡之下答应了。

  李济源每天都要提前半个小时动身,先期赶到“小洞天”,从店里搬出桌椅板凳摆好摊子,再到水利局上班。这天他有事来晚了,正好遇见刘秀兰把桌子往“小洞天”门口移过来半尺,位置虽说不太显眼,却在无形中侵占了一点门面,给进出饭店的顾客带来极大的不便。他伸手挪动桌子,说:“你要扩大经营也不能把周老板的门给堵了,还让不让人家做买卖。这种事连我都瞧不下去,别人又会怎么想?”

  刘秀兰用手按住桌面,说:“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快去上班吧,别在这里瞎操心。周大哥才不会像你那样小家子气。”

  “周柱波虽然是我的好朋友,你也不能牺牲他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李济源极力劝说她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夫妻俩人正在争执不下,鼓开昌已经推着一辆滑轮车过来,不容分说把缝纫机安放在空位里。邓依莎随后就到,一撅屁股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去调试皮带的松紧度,开始踩动缝纫机绕底线。李济源直到此时才明白妻子的真实意图,说:“你还在借船下海,怎能捎带他们来加重周老板的负担。”他把妻子拉到街边,说:“你不分青红皂白迎合她们的需要,如果有一天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周柱波从店内走出来,用脚在地上划出一条线,说:“我们到此为止吧。以后谁也不许再挪过来半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进入中年后性情有所改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板。他并没有抱怨好友给自己带来不快,说:“算了吧,她也是在帮人嘛。但愿她的善心能够得到好报。”

  邓依莎的心情并不轻松,她听从晏琳的安排,却受益刘秀兰的帮扶,命运注定她要在两个人中间走钢丝,稍不留心会跌入万丈深渊。彭开昌苦苦思索二天,终于想出个左右逢源的方法。他自掏腰包出了五元钱请人搬来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放在“小洞天”门口给众人当垫脚石,实际上是帮刘秀兰抬高摊位,免得木桌子受到雨水的浸泡容易变形。李济源也称赞他办了件好事。刘秀兰自诩说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得到此种优待。邓依莎终归是个新手,每当顾客提出苛刻的要求,或者是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晏琳,有时也会介绍几个亲戚朋友上她那儿去买音像制品,借此来拉近彼此的感情。

  今年的秋汛潮湿而又漫长。从北部湾涌进来的云系滞留在西南上空,导致曲靖坝子阴雨连绵。周柱波租用的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长满苔癣的瓦面让淫雨浸透出现松动,开始往地面掉渣土,随着椽子上的灰浆被掏空后落下水滴。邓依莎所处的位置恰好在两间房子中间,属于谁都不管的夹缝地带,时常被流下来的雨水打湿衣裳,有时还会把顾客送来的衣物弄脏。彭开昌可怜妻子处境不妙,商量着要去卖把大伞来遮风挡雨。

  刘秀兰明知他们是在试探自己的底线,表面上装作无事人一样,暗中和周柱波商讨对策。她原先是感到势单力薄才腾出摊位给邓依莎使用,目的是想拉拢一个可靠的人互相扶持,抵消来自外部的压力。邓依莎有了立足之地,却在千方百计讨好晏琳,犯了卖友求荣的大忌,还要变着法子来压缩她的经营空间。下雨天大伙的生意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邓依莎若有实际困难可以闲在家中,等到雨过天晴再来做买卖,何苦要用损人利己的手段达到个人目的。“小洞天”门口地点窄小,让他们支起大型雨伞,肯定会挡住过往客商的视线,她和周老板的买卖都会受到影响。

  周柱波建议她把摊子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说:“你只须往左边挪过一尺,不给邓依莎预留空位,她失去根基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们抢先一步怎么办?”刘秀兰想的更加深远,说:“我们不能再等了。邓依莎知道形势对她不利,说不定还会耍什么鬼花招。我得采用极端方法,最好一劳永逸地彻底解决问题。我明天早上提前来摆摊。”

  周柱波显得格外轻松,说:“若要论谁起得早没人比得过饮食行业。我明早一开门帮你把摊子摆出去,先占据有利地位,任凭谁来了也得靠边站。”

  站在“小洞天”前面,李济源注意到妻子的摊位又恢复原样,没有给邓依莎留下任何空挡。怪不得刘秀兰今天一反常态,叫嚷着要和他一起来上班。她肯定是跟周柱波串通好了要赶走不知好歹的邓依莎。他并不赞成使用过激手段处理民间纠纷,稍有不慎会引起对方的强烈反弹。劝阻邓依莎打伞还有很多种解决方法,譬如在屋檐下面扯块雨布或是买点水泥沙子来翻新瓦片,帮她解决屋顶漏雨的问题,剩余的事情好说好商量,何必要弄到反目成仇。他又要动手搬小桌子,多少给邓依莎留出些地方,却遭到刘秀兰的坚决反对。胡俊剔着牙从“小洞天”里走出来,说是有件工作要交给他去完成,两个人一起走向近在咫尺的水利大楼。

  彭开昌来的稍晚一些。当他发觉“小洞天”旁边没有了空位,把缝纫机推到临时摊点上。这儿地势较为开阔,便于放置大量的物品,可以施展拳脚大干一场。唯一的缺憾是没有屋檐庇护,反而让他感到几许欣慰,少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压抑感。

  邓依莎从珠江商场买来一把大伞,兴高采烈地扛到学院街,发现自家的缝纫机放在街边任由风吹雨淋,哭丧着脸和彭开昌大吵一架。刘秀兰并不介意他们站在街上指指点点,谁让俩人得寸进尺被贪婪蒙蔽了双眼,不讲一星半点职业道德。彭开昌为了讨好妻子,急忙撑起遮阳大伞替她服务,避免被她喷出的怒火烧得焦头烂额。邓依莎不能接受命运的安排,这比当众打她的耳光还令人难于容忍。她深知顺从他们的摆布意味着彻底认输,从此以后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要想咸鱼翻身更加困难,还上那里去寻觅立足之地。必须采取高压政策逼迫彭开昌去找帮手,最好能由他姐姐出面干涉。如果好说仍然不能解决问题,邓依莎还藏着秘密武器,保证人见人怕唯恐避之不及,即使不伤筋动骨也要刘秀兰脱层皮,让世人见识一下她可不是好惹的。

  彭开妮的到来并没有改变现状。她比弟弟年长十岁,瘦弱的身躯使得她的腰部形成弓状,必须仰起头来与人争论是非曲直。刘秀兰用无语来表示对她的蔑视,仅凭一个老太婆的叫嚣起不到任何作用。邓依莎非但靠不住还丧失信用,没人愿意与她为伍。刘秀兰用块抹布轻轻地拂去包装盒上的灰尘,将污物归拢后随手塞进下水道,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清除的垃圾不可能再次回收。彭开妮气得双手发抖,叫弟弟再到别处去搬救兵。

  找麻烦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批。这次倾巢出动的是邓依莎的娘家人,八九位女性一窝蜂围拢上来,将刘秀兰包裹在核心,大有不达目的绝不收兵之势。周晶波察觉形势不对,跑进水利局知会李济源前来助阵。周柱波让厨师做好准备,一旦局势失控立即出面制止双方斗殴。李济源赶到“小洞天”门口,正是邓依璐发威的时候。她用右手拍打着木桌子说道:“你再不做出让步,老子把你的摊子掀个底朝天,谁也别想在这儿摆摊设点。”

  李济源突然出现在妻子身边,说:“你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出来,没有人会怕事。”双方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仍然斗得难解难分。李济源快步走到街边,往公用电话里投进两枚硬币,向城关派出所报警。围观的人群里没有彭开昌夫妻的踪影,他们躲在暗地里窥测风向,等到时机成熟就会跳出来表演一番。李济源向捣乱者发出严厉警告,说:“现在是法制社会,打砸抢那一套吃不开了。”

  邓依璐生性泼辣,不像二姐邓依莎狡猾。她遇事总喜欢冲到前面与人较劲,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方才罢休。她仗着人多势众根本不把李济源放在眼里,张口一个老子闭嘴一个老子地说道:“老子倒要看看是谁吃了豹子胆,平白无故把我二姐赶走。这里明明是大街上的公共场所,人人都可以自由买卖。”她环视芸芸众生,说:“老子今天非要把我二姐的缝纫机安在‘小洞天’旁边。谁敢放个屁,老子跟他没完。”

  李济源已经忍让多时,瞅准机会给她来个下马威。他用戏谑的语气说道:“你能当老子吗?你嘴上的胡子在那儿,能拔下一根来给街坊们瞧瞧嘛。”他的风趣引得过往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瞧他们俩人如何斗嘴。李济源十分形象地捋了一把胡须,说:“老子在这里。在你们这几个女人当中只有我有胡子,才是响当当的老子。你只佩做老娘。”

  邓依璐出师无名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为了保住颜面暂时后退一步,绕到众位姊妹身后避其锋芒,让随行的侄女上前挡一阵子。刘秀兰开始向邓依莎的亲戚讲明情况,希望她们不要混淆视听,一再暗示无关的人员别跟着瞎起哄。邓依璐忽略了她的辩白,说:“你们不是打电话求助吗,为啥到现在都不见有人来。像你们这种自私自利的人,连个帮忙的朋友都没有,还有何面目来指责别人。”

  “三千和你交,八百与我往。真正的友情不是花朵上的露水,没等到太阳出来就蒸发掉了。”李济源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前,说:“人缘是靠多年行善修来的,不是用嘴吹出来的。朋友弥足珍贵,要等到关键时刻才见真功夫。”

  街道上出现两位警察,沿着人行道向民众密集的地方走来。围观的人群向两边分开,自动让出一条窄长的通道。潘宏昆走近“小洞天”,向摊主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刘秀兰有了主心骨,也不像先前那样慌张了。只要对手不起邪念砸坏东西,其余的问题都好解决。邓依璐的脸色陡然大变,说:“你们背后有硬人,电话刚打过去就来人了。”

  邓培蓉忙着打圆场,说:“我们昨天晚上听了姑妈的哭诉,还以为她受到欺负。”她的衣着穿戴像城里人一样光鲜,言谈举止中透出几分睿智。她流下几滴眼泪,说:“我为姑妈的遭遇感到痛心。她从出嫁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学会一门精湛的手艺毫无用处;要做生意又被赶得东躲西藏,天地之大竟然没有个容身之处。”

  李济源耐心地解释道:“我媳妇也是沾了周老板的光,在他门口支个摊子做买卖。她在三个月前擅自做主,腾出一席之地接纳了邓依莎,让她在旁边安上缝纫机揽些活计。谁料你姑妈在两天前想在街边支把大伞遮雨,无形中堵了‘小洞天’的财路,只能请她另寻宝地。”

  彭开昌夫妇不失时机地露面了。他们早已做好准备,先让娘家人闹个天翻地覆,再由自己出面提出合理诉求。他们凭经验判断,无论谁来了也得想办法收拾这个烂摊子,最多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再恢复到原来的状况。邓依莎面对警察没有半分怯色,说:“请你们二位给评评理,帮我们解决一下实际问题。”

  晏琳也来帮她获取公众同情,说:“这条街上全是公共地点,从来都不分固定摊位和临时摊点。大家互相挤挤嘛,多放下一个摊子等于是帮政府减轻就业压力。”

  潘宏昆只能充当和事佬,说:“你们听我一句劝,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为了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撕破脸。刘秀兰往‘小洞天’这边挪过一步让出点空挡;邓依莎也不要打伞了,找个人来将屋顶捡漏,还照以前那样以邻为善,各自施展本领谋生吧。”

  生活从来都不会给任何人倒带,已经破裂的纽带光靠修修补补难于为继。李济源暂时不表态,两强对垒之际,盲目行动只会受制于人。他从一开始就反对邓依莎来加楔子。学院街上保留着大量的空地,“小洞天”的对面还有七八个无人问津的摊位。邓依莎干的是独家经营,根本不会受到外来的威胁。她把缝纫机支在那儿都能揽到活计,为啥要来霸占“小洞天”寸土寸金的最佳位置。

  刘秀兰也不吱声,依旧用沉默和他们抗争着。她相信丈夫有能力应对局势,多嘴多舌只会给他添乱,对解决问题起不到任何作用。男人们踏进生意场都喜欢谈论孙子兵法,人人把三十六计背得滚瓜烂熟。别让他错过了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潘宏昆认为还有回旋的余地。他把脑袋朝“小洞天”一偏,示意助手先做些试探性的举动,倘若无人反对就按照他的意思办事。陶均用手端起桌子欲做移动之状,目的是想征得摊主的同意。邓依莎笑得胜似春花,她的计谋即将得逞,压制住李济源意味着没有人再敢跟她作对。彭开昌如同服用过大量的兴奋剂,张开双臂比划着要来占领新的领地。他先是用双手丈量了自己原有的地盘,超出三分之一个摊位,说:“我是到这儿。”他随后又把手臂挪过一尺,侵占了半张桌面,说:“到这点。”

  李济源哑然失笑,世上竟有此类罔顾事实的无赖。潘宏昆还好意思出面替他说情,那来公平可言。彭开昌也不想想警察每天都来这条街上巡逻数次,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了如指掌。他们怎能支持捣蛋鬼昧着良心讲瞎话,导致整个世界乱套,最后受苦受累的还是派出所的干警。李济源的身材并不魁梧,异常聪明的头脑始终让他占据了上风。

  他们正在闹得不可开交,早已惊动了店主人。周柱波走出店门,说:“谁在这里无理取闹。你们夫妻俩要来这里经营事先征求过我的意见吗。‘小洞天’就算是风水宝地,人人都想来分块唐僧肉,总得顾及一下店主的感受吧。你们谁也无权在我门口指手划脚瓜分地盘。”他让围观的人散了,说:“你们谁来帮我交房租?是你还是她。”

  邓依璐这才知道他讲的是实情,毫无节制的贪婪害得二姐失去立足之地。潘宏昆眼看大势已去,急忙扬起手来叫停。陶均把小桌子放回原位,退到街边暗自摇头叹息。彭开昌口头上说是要以理服人,却鬼迷心窍提出非分之想,请来天王老子也没辙。邓依莎怔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邓培蓉哑了口,没有得到姑妈的授意她也不便多言,万一惹出什么乱子不好收场。

  晏琳站出来做好人,说:“你们都别争了,把缝纫机支在我旁边。改天我多介绍几个人给你换拉链打被套,保你能赚到大钱。”邓依莎就坡下驴领着众位姐妹撤退了。潘宏昆仍然不放心,一直把她们送出管区才告别而去。晏琳紧随其后,把彭开昌拉到僻静处轻言数语,说:“你们也太无能了,这么多人软硬兼施都治服不了她。往后这条街上再也没有人敢跟她叫板啦。”

  彭开昌蹲在树下怄了两个小时的气,提着一根撬棍重返“小洞天”,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门口的石头掀到街心里。他气愤地说道:“跟你做亲戚真是丢人。”

  没到半年时间,邓依莎稍不留神得罪了张仁,和晏琳大吵一架。晏琳破口大骂,指责她忘恩负义,整天哭丧着脸像瘟神。邓依莎看不惯她们当着小孩的面打情骂俏,嘴里讲些不伦不类的脏话,影响到儿子的身心健康。她和张仁又不是合法夫妻,即使要偷鸡摸狗也该找个无人的地方避嫌。

  张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多次质问邓依莎夫妇是谁把她们引上路。晏琳自然要帮情人说话,反复提醒她**************。他们的用意浅显易懂,邓依莎若想呆在晏琳身边挣钱就得乖乖地听话。

  邓依莎追求人人平等,说:“我不靠你吃来也不靠你穿。你凭啥要妄称大姐又没个人样,当着我儿子的面讲些下流话毒害青少年。”

  晏琳恼羞成怒,抬起右腿朝着她的臀部踢了一脚。她们平时围坐在遮阳伞下打闹惯了,你戳我一下她给你一掌是常事。这天晏琳出手确实是重了些,差点把她蹬倒在地。邓依莎好似母老虎翻身一把抓在她的鼻梁上,痛得晏琳两眼泪汪汪,感到鼻腔里一阵酸楚,鲜血沿着嘴唇滴到地上。晏琳反手揪住她的长发在手腕上绕了两圈,使劲一扯险些将她的头皮撕下来,说:“你敢动手打我。老娘要让你吃尽苦头,知道小锅也是铁打的。”

  彭开昌担心妻子吃亏,冲过去照准晏琳的胳膊重重一击,迫使她松开双手。张仁赶过来帮晏琳止血,横在俩人中间拉偏架。双方扭在一起大打出手,让行人大跌眼镜。邓依莎挽起裤腿察看伤情,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胆敢伙同野男人来打我。”

  事态平息以后,田娜牵着孙女来“小洞天”门前买儿歌。她乘着左右无人对刘秀兰说道:“邓依莎曾经在私下里夸你心眼好,只是考虑欠周到,并不像有些人心黑的很。”她也深受其害,懂得商场上的竞争异常激烈,说:“邓依莎和那边闹翻后倍感孤单,想和你联合起来跟晏琳抗衡到底。她绝对没有重返‘小洞天’的意思。”

  刘秀兰害怕暴力事件,更不想引火烧身,每当看到别人打架都要退避三舍,因此对她的示好不予评价,等到征询过李济源的意见再说。她前前后后经历过几番折腾,终于看出来是谁在背后捣鬼。没人想与晏琳为敌,做点小本生意是为了求财,何必要拉帮结伙搞对抗,弄到头来只会伤了彼此的感情,终归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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