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因福得祸

  分房方案就此搁置一段时间,全局上下讨论数天,无法形成统一的意见。张仁希望上级能够主持公道,向刘纹施加压力促使他尽快改正错误。胡俊面对此类问题也退避三舍,只让办公室主任出面解释新方案,家住在城里的人原则上应该随父母居住,不得在单位上分配住房。这种说辞分明是冲着张仁来的,其目的是叫他忍气吞声咽下这枚苦果。张润芳也不知从何处听到消息,整天哭丧着脸不理老爸,埋怨他不但输了房子还丢尽颜面。他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豁出去到办公室大闹一通,扬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唐景勋长袖善舞只会做些表面文章,拍着胸膛保证把他的情况汇报上去,留待下一次行政会议讨论。至于结果如何还得由领导定夺,他小小一个芝麻官取不了作用,无法满足任何人的奢望。

  张仁受到某种启发,当天到街上买些大鱼大肉准备好好犒劳妻子。他亲自下厨做了最拿手的红烧鲤鱼,打开三瓶青岛啤酒烘托一下饭桌上的气氛。在这种关键时刻,低烈度的水酒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并不想把闻雅洁灌醉,说:“老婆,现在该你出马,去把我们的住房要回来。”

  闻雅洁和他碰杯,说:“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腿。你让我在这个时候去向那位菩萨求爹爹告奶奶,为你们爷俩争取到新的住房。”

  “同学们会看我的笑话,说父母无能,连个私人空间都不能提供给女儿使用。”张润芳与父亲对视一眼,大着胆子讲出心里话。她已经进入青春期,逐渐发育起来的身体日趋成熟,也该有一间属于个人的小卧室。她死皮赖脸地缠住母亲,说:“妈,你可以去找李伯伯。他肯定会帮这个忙。”

  闻雅洁这才醒悟过来,肯定是他们父女俩人私下合计好,结起伙来诱导自己上当受骗。她把脸上的热情换成冷漠,说:“我和你父亲之间有个约定,以后不论遇到天大的困难,今生今世不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张仁拎起酒瓶猛灌啤酒,说:“刘纹是我命中的克星。”他终于为自己的胡作非为付出惨痛的代价,面对鸠占鹊巢的行为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不敢跟退休的前领导人交锋。张仁还得指望刘纹替他护短。这样的惩罚对他而言是罪有应得。他吞下一杯苦酒,说:“我都尽释前嫌,你何必还要耿耿于怀呢。我的好老婆,我在这里求你啦,为了女儿的幸福你走上一趟吧。”

  闻雅洁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怕我们借此机会再续旧情,卿卿我我把你晾在一边。”

  张润芳的脸色都变了,分辨不出来这是玩笑还是真心话。她不想失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说:“爸,你别再逼妈妈了。我们搬去和爷爷住,三代同堂也是一件美事。”

  “你妈在讲笑话,不必跟她认真。”张仁不改初衷,说:“李济源现在有了小媳妇,整天钻到温柔乡里都不想要孩子啦,怎么会瞧得上她这种黄脸婆。”

  闻雅洁握住女儿的手,说:“我明天托庄华捎个口信给他,婉转地讲明你的意思,求他看在多年共事的份上帮上一次小忙。”

  张仁固执地说道:“不行。我在这里做个形象的比喻,前门锁上了,你就得走后门。请朋友带话往往会产生误解。别人以为你只是想点到为止,发泄一下满腹的牢骚,随便敷衍你几句就算完事。不要让机会从手指缝里溜走。你直接去找他吧,只有动之于情晓之于理才能挽回败局。”他的头脑在此刻异常清醒。闻家父女在前些年帮过李济源的忙,他肯定会报答他们的恩情。张仁戏谑地说道:“你要不到房子,怎么跟女儿交待。”

  闻雅洁倍感茫然,有些表面现象是常人无法参透的。张仁的心深如黑洞,谁也无法究其根源。他仿佛在一夜之间长成真正的男子汉,懂得为人处事的道理。他试图改掉以往的陋习,大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趋势。抑或是他已经转移兴趣,把精力花到其它方面也就不得而知。闻雅洁出于母亲的天性希望给孩子创造一个优越的学习环境。她不等丈夫再次催促,扔下满桌残汤剩菜任由他们父女收拾,抓起一团毛线走出门,随便找个借口溜到李济源家串门。

  刘秀兰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很想为闻雅洁分担些忧愁。她若是还像没事人一样无动于衷,纯粹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并不符合她的性格,善良单纯的女人在大多数时间里都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帮助别人。谁碰上这种倒霉事都会愁眉不展,更何况是被人欺负以后仍然求告无门。她找个熟人发泄一下心里的不满也在情理之中。何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她们交谈,猜测着她此行的来意,心中感到一阵发紧。这种现象表明闻雅洁的感情天平又会出现不正常的倾斜。李济源从书本上抬起头,意识到又有难题需要解决了。

  闻雅洁漫不经心地编织着毛衣,说:“张仁已经走投无路,叫我来和你谈谈,请你伸出援手帮我们摆平这件事。”

  “真新鲜。他还肯让你来见我。”李济源慢慢地整理着思维,说:“张仁真够精明,小算盘也拨拉的不错。可是他动脑子想过没有,这样的要求太过分,我也帮不上忙。”

  闻雅洁放下织针,说:“我是为女儿而来。她小小年纪目睹了父母遭受挫折,心灵上肯定会留下阴影。我担心会影响到她今后的学习。”她脸上带着一丝隐而不露的笑意,说:“你不会抛下朋友不管。对吧。”

  刘秀兰端上一杯热茶,说:“是啊。我们宁愿自己吃苦,也不能亏待孩子。她们可是祖国的花朵。”

  李济源经不住她们左右夹攻,说:“好吧,我会帮你女儿实现这个愿望。”他在水利局有很好的人脉,许下的承诺像金子般珍贵。闻雅洁知道他从来没干过背信弃义的事,喜上眉梢去向家人报喜。李济源挥手与她告别,说:“三天后要公布名单了。那上面一定会有你们的名字。”

  同情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结果有些出人意料。刘秀兰无力地靠在大沙发上,深刻地体会到要做个好人真难。人非圣贤也不是神仙,上那儿去谋求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效果,在不得罪任何人的情况下又能满足闻雅洁的愿望。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种结局,说:“你还没有跟我商量,就痛痛快快地答应她,莫非是想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李济源对妻子敏锐的嗅觉大加赞赏。刘秀兰一旦明白整个事件的真相,好比是提前打了预防针,这件事处理起来比较容易。分房方案早在一个星期前确定下来,已经出过一次意外就经受不起第二波危机。他目前所能做的就是选择退出机制,才能达成闻雅洁的合理诉求。

  迪斯科风靡全中国,正是大白菜歌舞厅生意最火爆的时候。来这里寻欢作乐的红男绿女个个穿戴整齐,颇有几分高雅之相。闻雅洁挽着丈夫绕场一周,和熟人打着招呼,顺便把他介绍给每个人。她们相爱之时是典型的姐弟恋,张仁整整比她小四岁,白面红唇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所有在场的男人们窃窃私语,不知这个臭小子那辈子修来的福气,竟能娶到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女人们持另一类观点,谁都渴望身边能有个小弟照顾,就是死了也甘心。闻雅洁也认同后一种看法,年青就是本钱,这几乎是自然界铁打的定律。她把张仁拉来,其目的是要和他重温旧梦。她已年近四十,即将步入人老色衰的中年,身体内部也起了微妙的变化,逐渐丧失吸引异性的魅力。她眼角旁边的鱼尾纹要用厚厚的脂粉来遮盖,脸上的色素慢慢沉积下来变成不太显眼的斑点。在这个激烈变革的时代里,她感受到来自现实的威胁,只是无法确定它始于何方。她必须摒除一切杂念守住自己的小窝,提防市场经济的大潮冲毁苦心经营起来的家庭。

  接下来的情况并不乐观。张仁是首次参加舞会,脚步刚踏进舞池就变得僵硬起来,腰板在不知不觉中挺得笔直,如同一根标枪似的丝纹不动。闻雅洁反复提醒他放松点,这儿是公共娱乐场所,没有必要把自己搞得像榆木疙瘩,缺少灵性很难跟上节奏。张仁在口头上承诺会改正,身体上的每一根神经依然绷得紧紧的,在人群中出尽洋相,不是踩到妻子的脚就是碰到其他人身上。闻雅洁跳了三支曲子,听到他一连向别人道歉十次有余。这样的教学工作既劳心又费力。当她累倒在一张椅子上时,晏琳讨好地递上一杯冰激凌,用手帕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张仁站在角落里嚷着要趁热打铁,切莫辜负大好时光。闻雅洁品尝着冷饮,指使晏琳出马陪他跳舞,说:“他是瘾大技术差。你和他跳上一支曲子。我想以旁观者的身份帮他找找毛病到底出在那里。”

  晏琳羞涩地涨红粉面,扭捏作态不愿与张仁共舞,唯恐在朋友面前丢丑。闻雅洁鼓励她抛弃陈腐的封建观念,大胆地和男人多跳几支曲子,实践出真知才能把握住交际舞的节拍。张仁异常兴奋,伸出右手牵着晏琳步入舞池,刚起步就找到几分默契。他们逐渐跟上音乐的节奏在人群中左旋右转。晏琳作为初学者,以前都是和同性姐妹互为舞伴,聚在舞池的角落里练习基本功。她还是头一次跟男性朋友跳舞,任由张仁带着她在云端飞腾,美妙的感觉不言而喻。她满怀兴奋地说道:“你还年轻,大概只有三十出头。”

  张仁以笑作答。他的实际年龄是三十五岁,准确点说是三十四岁零九个月,与她的估计相差不大。现在这些女人不得了,受到域外女权主义的影响,刚认识就敢问这问那。他一时头脑发热反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晏琳踩错鼓点,说:“不许直接打听女性的年龄。”她停住脚步,以便重新跟上音乐的节奏,说:“我也是晚婚晚育,和你的岁数相差无几。”

  张仁带着她重归浪漫之舞,说:“你有了孩子,体形却一点没变,婀娜多姿又不失少妇的风范。”

  晏琳逐渐摸准他的脉搏,眼前这个男人过的并不如意。她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身体深处涌动的那股波涛让人无以言说。她抬起下巴冲着场外说道:“这个老女人运用什么高明的手段把你纳入她的石榴裙下。”

  张仁对她的言语难辩真伪,说:“她身世显赫,在年轻的时候貌若天仙,连水利局现任党委书记都视她为梦中情人。”

  晏琳大声讥笑道:“你从众多追求者中间脱颖而出,却娶了个母老虎,连跟朋友跳舞都要瞧她的眼色行事。更为可悲的是你混到今日也没捞到任何好处。”

  闻雅洁抬起手朝门口一挥,让服务员送上一杯冰镇咖啡。邻桌的郭建川举着香烟走来,好心提醒她千万不可麻痹大意,小心俩人走得太近导致出轨。闻雅洁不以为然地笑了,她对此人的身世也算是知根知底。晏琳的丈夫倪益疆是位山东大汉,有幸得到领导的重视,调到运输公司九车队开重型货车,每次驾车到金顶运上一趟矿石就能获得一千元的小费,抵得上普通工人全年的工资。晏琳放着富裕日子不过,那里看得上张仁每月八九十元钱的收入。倪益疆最近正在办理调动手续,不出一个月要带着妻子迁居青岛。短短二三十天弹指而过,放任他们交往一下也闹不出多大的绯闻。

  张仁得到妻子的默许,对跳舞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日间逢人必谈尽欢还须跟着感觉走,夜晚到大白菜歌舞厅凑热闹。他凝望着围坐在舞池周围的人群,从未想过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以一种完全开放的方式结识到异性朋友,其美妙之处不可言说。他在年轻时通过不正当的竞争手段拥有美丽的妻子,却无法获得她的芳心。闻雅洁充其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冷美人,凭借着优越的家庭背景和迷人的外表高高在上,让人感觉不到半丝****的温暖。当他走近晏琳邀请她跳舞时,她的行为举止是那样的柔顺,好像只小猫在等待着主人的抚摸。晏琳的容貌并不漂亮,鼻梁上长着数十颗淡淡的雀斑,却像魅力四射的一把火,轻易俘获了男人的心。她的孩子已被爷爷奶奶接到山东去抚养,丈夫跑长途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丢下她独守空房。她因为常年失去爱的滋润造成某种心理失衡,极度渴望能得到异性的垂青来填补空虚的感情世界。晏琳每天晚上如约而至,答应只做他一个人的舞伴,客气而又不失体面地拒绝其他人的邀请。她毫不犹豫地把手伸给张仁,让他亲吻细皮白肉的手背。张仁再次对她露出笑脸,说:“你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传到你丈夫的耳朵里引起猜疑。他可是个腰有九围的壮汉,挥起拳头就能把你揍扁的人。”

  音乐缓缓响起。狂躁的人群激情涌动,像潮水一样经过他们身边奔向舞池。晏琳踮起脚尖替他理顺前额上的乱发,说:“他所从事的运输行业不提也罢,讲起来还真让人揪心。成天在外面跑的人什么没吃过,什么世面没见过,只怕比这个更出格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张仁深表同情。晏琳作为一个少妇理应得到爱的滋润,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他伸手挽住她的腰际,说:“你丈夫肯定是把钱看得太重,才会忽略你的存在。”他内心深处同样藏着对财富的奢望,说:“我们这一代人过惯了穷日子,好不容易盼到一个能大把赚钱的新时代,谁还不打破脑袋往钱眼里钻。”

  晏琳不想听这些无聊的说教,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汇入到欢乐的海洋中。他们追随着疯狂的舞步,尽情挥洒过剩的精力,以求得身心的愉悦。

  一个星期后,闻雅洁趁着丈夫乐此不疲之时,腾出手来处理一些其它事务。她认真思考了两个夜晚,最终觉得由自己出面不太妥当,转而求助于友人。张润芳今年就要由小学升入初中,个子一天天往上窜,快要有她爸爸的耳朵高了。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馋得一见到肉就会流口水,隔三岔五便嚷着要改善伙食。闻雅洁答应女儿的要求,拎着钢精锅到“小洞天”来买猪肘。庄华每天下班后也会到店里打杂,忙里忙外帮着招呼客人。闻雅洁在门口付过钱,仗着是熟人溜进厨房,说:“庄华,你好好劝说一下刘秀兰要吸取以往的教训,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想做生意就得自个单干。跟姐妹合伙的事千万不能再干了,到头来只会害了家人再害自己,金钱没有赚到几个,却把大好青春付之东流水。”她也有过刻骨铭心的教训,说:“常言道:无商不奸。任凭你是夫妻抑或至亲姊妹,没有几个人能跳出人性的阴暗面,只能共苦不能同甘,一旦有了几个臭钱谁都会拨拉小算盘,怎么舍得让已经到手的真金白银再从指缝中流走。”

  庄华用大勺从锅里捞起一只上好的猪肘,说:“你活得累不累啊。有什么话请对当事人讲,何必还要找个传话筒,多绕上个弯子。”

  闻雅洁坚持要另换一块砧板,说:“我早跟张仁有过君子协议,从此以后不再和李济源有任何来往,平平淡淡度过下半生。这事若是让他知晓,说不定又要闹得天翻地覆。”

  庄华用自来水清洗过双手,说:“你是良心发现还是为了女儿,从此以后要当个乖女人,不再为那些虚无飘渺的****劳心费神。”

  闻雅洁将肘子装进钢精锅,说:“你店里的客人太多。我还是拿回家去自己切吧。”她刚出店门又转了回来,说:“我看见刘秀兰站在街对面的行道树下往‘小洞天’这边张望,瞧那神色肯定是有事相求于人。你可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一定要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她。”

  庄华放下手头的工作,跟在她身后穿过街道,快步来到刘秀兰身边,邀请她到店内小坐片刻。刘秀兰揣着心事,半推半就来到店外,用脚步丈量一遍屋檐下的土地。正午的太阳直射在水泥路面上,反射过来的光线晃得她眼花缭乱。过了饭点后“小洞天”的买卖逐渐趋于清淡。周柱波看出些名堂,端着一把紫砂壶凑上前来,说:“你是想做点小生意吧。”

  刘秀兰兴奋地说道:“周大哥真是好眼力,一开口就讲到我的心坎上。”她对自己精心挑选的摊位暗自欢喜,背靠“小洞天”这棵摇钱树何愁没有稳定的客源。每日来店里品尝美味的食客就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如果人人都能慷慨解囊,八方财源必定滚滚而来。她大胆地说道:“我知道有很多人对这块宝地已经垂涎三尺,想尽千方百计都要把它搞到手。你们一直没有答应,不外乎是怕挡了财路,搞不好会影响店里的生意。”

  庄华也为之一喜,好比是瞌睡遇上枕头,难得刘秀兰还有此种打算。她很想帮朋友干点实实在在的事,说:“你是一个人单干,还是和其他人合伙。我门前这点地盘过于窄小,你的摊子铺得太大会给客人带来诸多不便。”

  周柱波最为担心的是她的经营选项,一旦与饮食行业起了冲突就得慎重考虑,说:“李济源怎么没来。都是老朋友啦,有什么事还不能私底下说一声,非得让你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来求人。他也太爱面子了。”

  刘秀兰十分巧妙地避开他的询问,说:“我想卖磁带,给人们提供美好的精神食粮。”她用双手比划一下,说:“我只在你的店门旁边支上一张小桌子,占用半米左右的地方足够了。来我这儿买东西的人都是上午十点前后和下午四点左右居多,正好和你的生意错开高峰期,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影响。”

  周柱波点头称是。在“小洞天”斜对面的大树底下,晏琳曾经放上一张折叠床卖过磁带,看来生意确实不错。她现在已经收起摊子打算回归老家,早该有个人来补位,给小城里的居民多一份选择。这样的好事答应得越快越有利,省得天天都要花费气力驱赶挤到门前叫卖的小贩。刘秀兰的到来在无形中为他减少了许多冲突和压力,闲暇时光还能欣赏一段久违的音乐。他正在想入非非之际,忽见胡俊步履匆匆而来,站在过道里向妻子招手。

  周晶波小步迎上前去,把丈夫拉到一边交谈,顺手替他擦掉鬓角上的汗水。胡俊拿出些零钱递到她手里,说:“我下午要上昆明去开会,两天后才能回来。”他们的儿子刚上高中,正值逆反心理最严重的青春期,往往会提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要求,搅得父母日夜不得安宁。胡俊对此类事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说:“孩子明天要过生日,一天到晚嚷着要和同学聚会。你拿给他五十元钱,不论是下馆子还是逛公园吃野餐悉听尊便。”

  周晶波尽量避免当众提及儿子顶撞父亲的家务事,稍有不慎会给胡俊带来负面影响,降低他在群众中的威望。她转过脸来说道:“小弟,你赶快答应刘秀兰的要求。她还要抽时间上省城去进货,赶在星期天开张,搏取一个六六大顺的好彩头。”

  刘秀兰得到满意的答复,抽身去做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胡俊冲着她的身影说道:“李济源的负担太重,最近又多了一位生病的岳母,除去日常开支还要带老人去看病。她应该出来找份工作养家糊口。”他的话音刚落地马上引起众人的关注,在座的食客抬起头来期待下文,纷纷猜测水利局长讲的话一定另有深意。胡俊环顾四周的人群,自知在无意之中说漏嘴,面对众人报以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他低声吩咐道:“你快去用餐吧。有事打电话到省委招待所找我。”

  刘秀兰从“小洞天”归来,多次央求李济源一同去找晏琳商谈转让摊位的事,顺便摸清音像市场的行情。李济源正在协调各个方面的关系,为闻雅洁争取住房做最后的努力。他将刘秀兰的合理诉求置于脑后,拿定主意要先满足朋友的需求,再考虑妻子的出路。他还想再等等看其实是另有打算,目的是要给妻子找份像样的工作,不用到大街上受风吹日晒之苦。刘秀兰从侧面打听到晏琳已经买好车票,在最近几天要动身前往青岛,深深地感到时间不等人,乘着夜色来到运输公司的宿舍区。

  二楼上的第三道窗户里传出云南民歌“小乖乖”的乐曲。这是晏琳最喜欢听的民间小调,说明她正在屋里收拾行装。灯火通明的小屋并不温馨,晏琳的日常生活也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称心如意。她们即将举家迁往山东,繁杂事务多如牛毛。倪益疆吃过晚饭后却说要和朋友小聚,顺便赌上一把打发漫漫长夜,打包的事全由她一个人独力完成。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自从麻将在民间兴起,倪益疆就没个正经的样子,还美其名曰说是小赌益性,通宵达旦地在牌桌上抽着劣质香烟,挥霍着有限的精力和金钱。

  张仁正好来约她跳舞。晏琳怎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再求他伸出援手帮点小忙,干些体力方面的活计。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打包的进度明显加快了。晏琳干得浑身冒汗,顺手脱下外套放在椅子背上,露出粉红色的衬衣,隐隐约约透出黑色乳罩下的峰峦。她不停地扭动着纤细的水蛇腰,整个身躯充满迷人的诱惑。张仁的心恰如脱缰野马有些把持不住,从后面抱紧她的腰身就要偷情。晏琳大口喘着粗气,本想半推半就顺从他的意愿。两个人正在卿卿我我之际,突闻走廊里传来敲门声。晏琳心头一紧赶快掰开他的双手。张仁在一瞬间吓得面如土色,呆在原地不敢挪窝。晏琳抿嘴暗笑不止,拾起地上的绳索让他继续干活。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开屋门。

  刘秀兰透过门缝发现客厅里有个熟悉的身影,背向门口弓着腰杆在收拾地上的行李。她对此人记忆犹新,只要嗅到他的气味就能分辨出来屋里藏的是谁人。李济源不愿跟来也许有点道理,他大概是听到一些风声,唯恐避之不及才会躲得远远的。她低下脑袋佯作不知,说:“晏姐,你下个星期要去山东和儿子团圆,不如把摆摊的折叠床和剩余的磁带全部作价转让给我,变换成现金带在身上走得也方便。你要多少钱尽管开口,我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晏琳随手掩上房门,说:“你还是另谋高就吧。我已经答应相好的姊妹,要把这个摊位连同货物交给她来经营,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她最讨厌别人窥探自己的隐私,说:“我去山东只是权益之计,如果有一天呆不下去了,还要回来重操旧业。”

  刘秀兰见她说到这个份上,继续谈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索然无味地离开运输公司。她今天来的不凑巧,竟然在毫不知情的时候撞上这种倒霉事,难怪晏琳要冷面相向。如今社会上的离婚率居高不下,这些躲在暗地里寻欢作乐的奸夫****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晏琳转回房间,两腮潮红要与张仁再厮混一会儿。张仁受到过度惊吓,满腔的热情早已消退得无影无踪。他像盗贼急于离开作奸犯科之地,以最快的速度捆绑好地上的纸箱,拉着晏琳早早地逃离樊笼,与其被倪益疆捉奸在床丢尽颜面,不如和她出去跳舞来得痛快。

  刘秀兰已有备选方案。市场经济的最大好处莫过于物资充足,在保障供给的情况下,手里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好东西。他们刚好赶上国家实行双休日,两天的时间足够李济源陪着她上昆明进货,只是错过了农民进城赶街的大好时机。刘秀兰曾经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认为开张的日期对今后的买卖颇有影响。她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只能如此安排,谋事不顺只好听天由命。

  李济源给她出个主意,说:“胡俊最近在昆明开会,可以请他帮个小忙。”他的如意算盘是想节省来回的路费,好在下个星期带岳母去医院里检查身体。他安抚妻子道:“等忙过这阵子,我带你上昆明去逛春城。”

  刘秀兰心知肚明丈夫的用意,当即答应和他前往“小洞天”跟周家姐弟讲明情况。周柱波担心姐夫缺乏音乐细胞,容易形成隔靴搔痒之势,进来的音像制品就会滞销。李济源坚信胡俊的眼光非同凡响,有些时候明智的选择堪称精典,更能迎合大众的口味。周晶波当天晚上打电话给胡俊,要他想办法从省城弄来一批磁带,不论畅销与否先让刘秀兰卖着再说,总比一事无成强过百倍。

  他们静静地等上二天,节约了一个月的工资。胡俊果然不负众望,刚下车就打电话叫李济源去“小洞天”取货,顺便付清进货的款项。他这次也是向朋友借款办事,双方约定一到曲靖就让司机把这些钱如数带回去还给他们,免得日后又要亲自送过去。他大谈特谈在昆明逛商场的切身感受,说:“我和朋友刚走到得胜桥,看见人潮如流水般的涌进螺丝湾商场,向四面八方分散开去,消失在商品的海洋中。那儿是云南省的百货聚散地,大到窗帘被套时装,小到针尖线头一应俱全,一家赛着一家比阔气,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他毫不夸张地说道:“五层楼房挤满上千家商户,每间商铺里都堆满日用品,有些人还在外面租用仓库,雇用小工来回搬运商品。我粗略估算一下,最小的批发商也囤积了十万元的货物,较大些的商家少说也得有几十万,据说还有百万以上的人家。你只要踏进那个地方算是大开了眼界,改革开放短短十年之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那么多万元户,其中必有神奇。你们那天也上去瞧瞧,学学人家的生意经。那些倒爷才是大手笔,做点生意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得胜桥。真是一个好响亮的名字。”李济源还未进门,已在外面高声附和。周柱波起身提壶斟茶,迎接他们的到来。刘秀兰快步跨过门槛,翻看堆在地上的纸箱,不知道要从何入手。李济源知道妻子从小生活在乡下,身上并没有多少艺术细胞,仅凭以往的经验不足于鉴赏高雅的乐曲。他虚心地向朋友请教道:“老周懂音乐,他最有发言权。你给我们分析一下这些歌曲的优劣吧。”

  周柱波接过磁带码放在桌子上,逐一审视着封面上的歌曲,说:“这里面既有阳春白雪,又有下里巴人,销路肯定不成问题。”他不想得罪任何人,只能寄希望于明天来赶集的老百姓,谁能获得他们的青睐,才称得上是大众喜爱的歌星。他指着柜台旁边的角落说道:“你把这些东西寄存在我们店里,省得每天搬来搬去的麻烦。”

  胡俊从怀里掏出一张印刷精美的名片,说:“我是从螺丝湾给你们进的音像制品,全部都是当下最流行的音乐。”他用手指着上面的名字说道:“你们今后上昆明进货可以去找马老板,准能得到贵宾般的待遇。我还从他那里了解到现代物流四通八达,运货车辆大多是夕发朝至。他能保证你们第二天早上拿到货物。”他和友人到小商品市场转上一圈,结识了许多大老板,跟他们中间的佼佼者产生了共鸣,说:“我打听过啦,这些全是从正规渠道进的货,只是减少了中间环节,价格上有很大的优势。大概是专营店的十分之八,肯定能赚到大把的钞票。”

  刘秀兰拿出两千元钱付清货款。她稍事准备在星期六早上摆起地摊。第一个来祝贺他们生意兴隆的人竟然是闻雅洁。她一口气挑选了五盘磁带,全是清一色的流行歌曲。庄华也来凑热闹,要刘秀兰放上几首港澳歌曲欣赏一下,引得路过的农民纷纷驻足聆听,有人围过来争相购买新潮歌手的磁带。刘秀兰穷于应付售货收款的工作,慌乱之中频频出错。

  闻雅洁热衷于助人为乐,留下来充当她的帮手。前面的顾客满意而去,后面的人群又涌过来,把小小的音像摊子围得水泄不通。她们一直忙到将近中午时分才得到喘息的机会。刘秀兰在心里更加过意不去,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告诉闻雅洁要留心她丈夫最近的动向。

  街角上出现张仁的身影,他和女儿手牵着手走到“小洞天”门口,吩咐闻雅洁把挑选好的音像制品存放在柜台上,等到傍晚回来再取。庄华很乐意为他们效劳,接过磁带放进抽屉里。张润芳缠住母亲,嚷着要去逛公园。闻雅洁拍去袖子上的灰尘,说是要回家换身衣服。张仁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夸奖妻子貌若天仙,不论穿什么服装都好看,强行把她拖走。

  刘秀兰感到一阵恶心。张仁怎能把别人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上,在外面与别的女人幽会,转过身来又和妻子大秀恩爱。他俨然像个正人君子,在知情者面前没有半点羞耻心,很容易踩着红线。刘秀兰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等到他们走远后向庄华吐露实情,要她转告闻雅洁务必小心在意,张仁和其他女人走得很近。他曾经对晏琳动手动脚,亲密程度不亚于情人。

  庄华早有预感,张仁最近的行踪颇为古怪。每到夜幕降临,他就会经过“小洞天”门口往运输公司方向跑去,接踵而来的小道消息不堪入耳。她不想让闻雅洁继续蒙在鼓里,在上班的时候向好友交底,劝说她不能放纵张仁继续偷鸡摸狗。无耻之徒一旦阴谋得逞,受害人只能以泪洗面。

  闻雅洁接受她的忠告,打起精神迎接爱情保卫战。她早就听到风言风语,只是拿不到真凭实据,无法规劝丈夫改邪归正。她出身精通谋略的军人家庭,素以女诸葛自居,不会像小家碧玉采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式逼迫丈夫就范,白白糟蹋宝贵的身体。她采取的是近身防守战术,每时每刻都跟在张仁后面,如同形影不离的情侣一样出双入对,逢人必谈十多年的夫妻恩爱,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

  张仁干下亏心事,只能听任她的摆布。好在当初是得到闻雅洁引见,他才能结识这个温顺有如小猫的女性,若要追根究底她也脱不了干系。他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说道:“晏琳就要乘车去山东。今日分手以后她在东南我在西南,相隔千里之外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他道出实情,不外乎是想恳求妻子网开一面,说:“她也挺可怜的,一个人背井离乡跑到海边去嗅腥味,身旁连个亲戚朋友都没有。我想去火车站送她,也算是朋友一场。”

  闻雅洁的思维异常敏捷,很快捕捉到他的真实用意,说:“你不用躲躲藏藏,要跟她道别就明说。”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严厉的指责于事无补,反而会造成负面效应。张仁的脸上刹那间失去血色,犹如一张白纸毫无生气。闻雅洁再度陷入婚姻的困扰,与其让他们在暗中勾勾搭搭,不如将俩人的行为置于阳光之下,也许能斩断这份孽缘。她抓起桌子上的钱包,说:“我不是小心眼的人。只要你们正常交往,我也不会过多干涉。”

  张仁不用回头观察也能感觉到她正在凝视着自己的后背,说:“你要是不放心就和我一起去吧。”他仍在百般狡辩,说:“到了火车站又不光是我们两个人,她丈夫还守在旁边,谁好意思讲肉麻的话。”

  他们赶到火车站,大厅里响起开始剪票的广播声。倪益疆排在长队后面,缓慢地走向剪票口。他屡次扭过头来呼唤妻子跟上队伍。晏琳在大厅里徘徊,似乎在怀念曲靖的一草一木。她的衣着打扮绝非善类,身披白底蓝花的浅色外套,穿一条时下最为流行的针裤,就像个怪模怪样的小丑。张仁快步走过去,如同情人一样和她依依惜别。他的行为举止立即招来强烈的报复。倪益疆丢下旅行箱,大踏步冲将过来,揪住张仁的衣领要狠狠教训他一顿。晏琳紧紧抱住倪益疆的胳膊不让愤怒的拳头落下来,同时又用身体护住张仁的脑袋,哀求丈夫不要当众闹事。闻雅洁赶过来劝架,示意他有话好好讲,没有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粗。

  倪益疆怀恨在心,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火车票丢在地上,大有舍弃妻子而去的意思。闻雅洁的目标是要赶走晏琳这个狐狸精。她跟在倪益疆身后多方交涉,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不要抛弃糟糠之妻。晏琳纵有千般不是,她始终是孩子的母亲,一个家庭失去女性的呵护就不完整了。

  晏琳真是个愚蠢透顶的****,做了傻事还站在一边沾沾自喜。她发觉周围的环境相对安全,倪益疆已经拖着旅行箱奔向站台,闻雅洁正在弓腰捡起地上的车票。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隆隆”声,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月台方向。晏琳趁着身边无人,踮起脚尖搂住张仁的脖子,在他的腮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留下两片深红色的唇印。张仁伸手摸了一下脸颊,回报她一个微妙的傻笑。闻雅洁取来火车票,把它交到晏琳手里。她十分反感地哼上一声,要张仁注意点影响。晏琳尾随最后一个旅客走进车站,似乎为她们的交往画上一个未知的问号。谢天谢地,总算送走瘟神。闻雅洁期待着今后的日子又会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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