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兴土木

  凄风苦雨飘满天,打湿了农家小院的屋檐。刘百泉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厨房,桌子上放着妻子亲手淘洗好的大米,铁锅里的热水尚有余温,灶膛内的劈柴早已燃烧完毕,只剩下一堆灰烬。他跺着脚怪叫一声,当着众人的面把儿子臭骂一顿。令人讨厌的是刘秀丰仍在百般狡辩,站在院子里不肯低头认错。刘百泉抬起手恨不得一巴掌打死这个逆子。董红艳飞扑上去以身相护,紧紧地搂住丈夫的脖子不让老公公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刘百泉被一口浓痰堵住喉咙,双脚一软气得昏倒在地。刘秀丰顿时慌了手脚,叫来董家兄弟把父亲抬上二楼。

  董红艳还是头一次看到刘百泉暴跳如雷,大声辱骂亲生儿子。她害怕闹出人命,无法向刘氏宗族交待,急急忙忙赶到村民小组长家里求援,请他发动民兵帮忙寻找婆婆的下落。曹苇慢腾腾地剔着牙缝,不敢相信自己绞尽脑汁达不到的目的,竟然被这个小女人在弹指之间办成了。他虚情假意地安慰董红艳不必着急,老太太是一时痰迷心窍走失了。她不会拿宝贵的生命开玩笑,傻到投河上吊自寻死路。董红艳牵挂着老公公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要去请大夫前来诊治,希望他看在亲戚的份上鼎力相助。

  曹苇在口头上满足了她的要求,披上塑料雨衣步行到乡政府,直接找到乡长汇报村里发生的事情。他鹦鹉学舌地说道:“赵乡长,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村看村户看户。她前脚一走别人心里会犯嘀咕,产生你时常在会上讲的什么效应。”

  最近几年,赵友佳的应酬多了,吃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像个事业有成的商人。他沉默了片刻,说:“多米诺骨牌效应。”他仍在头脑里衡量着是救人要紧,还是趁乱出奇招先平息群众的愤怒。曹苇的分析也许有些道理,何花若想轻生可以在屋里找根绳子上吊,何必跑到外面去寻死觅活。他灵机一动有了更好的主意,不如把两者结合起来乘虚而入,破解眼前的难题。他抓起一件外衣说道:“快跟我走,先去村公所找造纸厂的办公室主任谈谈。”

  刘百坚迎着风雨出现在村口,立即引起大多数村民的注意。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行打伞的人,号称是乡政府和造纸厂组成的联合工作组。乡里的干部个个神态严肃似乎有重大的事情要宣布。造纸厂的人脸色铁青好似外来的小流氓,吓得村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刘长文身披蓑衣凑过去,未曾开口已被几个人挡在外围。刘百坚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说:“老少爷们,乡长有话要跟大伙儿唠叨几句。”

  赵友佳手拄一根树枝爬上路边的高丘,说:“乡亲们,我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刘百泉的老伴离家出走了。”他们在路过造纸厂办事处的时候特意绕进去攀谈几句。崔立晨正在为建厂的事情大伤脑筋,双方一拍即合都想借此机会遣散群众,打开造纸厂通往外界的道路。他们请来前任村民小组长当向导,目的是让广大群众信服联合工作组的权威性。赵友佳抱紧双拳对着苍天说道:“看在大家同住河口村的情面上,我再一次诚恳地要求你们放下个人恩怨,帮着刘百泉四处打听他妻子的消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人群里响起“嗡嗡”声,很多村民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赵乡长的话有些言过其实,掺杂着太多的扇情成分,是在转移群众的视线。刘长文带头说道:“厂方不答应我们的条件,谁也不许离开。”

  赵友佳用手中的棍子指着身边的中年人,说:“我今天已经和柔顺造纸厂沟通过,并把他们驻本乡的崔主任找来,给乡亲们做个交待。”

  崔立晨颇有礼貌地面对着全体村民行了一个脱帽礼,以示厂家的真诚。他按照事先的约定做出口头承诺,说:“我可以向当地政府保证,立即派人清除泄漏的化工原料,决不污染曲靖的江河湖泊。”

  曹苇躲在人群里起哄,说:“左邻右居的乡亲们,人命关天啊。难道你们忍心看着刘大婶一去不回。”他伸长脖子吼道:“大伙帮帮孤立无援的刘秀丰,快去抚慰昏死在床上的刘百泉,妇女们给他弄上一口热汤吃下去暖和身子。村里的民兵在大树下集合,马上出发把何花找回来。”

  刘长文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精心组织起来的人墙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天气里轰然倒塌,路上的男女老少纷纷拔腿而去。他面对着不听指挥的队伍束手无策,好不容易拖住命运与共的同伴又放走了村里的老人,身旁只留下十多个铁杆兄弟难于支撑大局。

  赵友佳大玩政治家的手腕,不费吹灰之力瓦解了众人的斗志。刘百坚走上几步,扶起蹲在地上的刘长文,为他抖去蓑衣上的泥水,说:“你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刘大婶。”

  人潮散尽的山坡上空余一片纷乱的足迹,任由雨水注满深浅不一的脚窝。刘长文面临势单力薄的两难境地,再不撤退只会自取其辱。他约束同伴退进村子,组织群众分头寻找何花。

  淫雨落满高坡,给山区的夜晚频添几分莫名的恐怖。村民们举着火把搜遍每一道深沟和山岗,始终找不到何花的身影。何花躲在小树林里又冷又饿,单薄的衣裳挡不往寒气的侵袭,心中的悲伤更甚于荒郊野岭上的凄凉。她得不到晚辈的尊重,更加觉得没脸见人,每当听到杂乱的脚步声靠近身边就会往山梁上躲避。她在灌木丛中藏了一天一夜,最终熬不住饥寒交迫,乘着破晓时分翻过山头,打算进城去投奔女儿。

  泥泞的山路上充满危险,徒步行走果真是步步惊心。何花在跨过北干渠时不小心被一根带刺的树枝挂住衣服,几经拉扯无法脱身。她立足的石块开始向下方滑动,溅起一片响亮的水声。一只乌鸦从鸟巢里飞起,绕着树梢怪叫三声。何花只觉得头重脚轻站不稳身子,一失足滚到渠道里连呛几口冷水,终因血糖太低晕厥过去。幸好此处水渠较为宽阔,水深仅及大人的脚踝,不至于当场要了她的老命。也不知在何时她被一阵寒风吹醒,经过几番苦苦挣扎爬上岸,极度疲劳夹带着灰心丧气模糊了她的大脑,使她丧失神志形似行尸走肉。她迷迷糊糊不辨路途远近,如同一个走失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由南向北穿过整座城市,寻寻觅觅踏上北去的公路,任凭流浪的脚步迈向远方。

  刘秀丰一夜未曾合眼,守在床前伺奉年迈的父亲。村里上了年纪的老汉陆陆续续来到床前表示慰问,或多或少总能给刘百泉一些心灵上的宽慰。派出去的年青人一拨接着一拨赶来通报,众人搜寻一夜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刘百泉打发走乡亲们,整个脑门疼得好似针扎。如果老伴走失了,其它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外面的建房工作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董红军两兄弟自知闯下大祸,一点儿也神气不起来了,只能用更加踏实的工作来弥补所犯下的过错,借此减轻心灵上的愧疚。刘百泉的老泪早已流干,祸起萧墙的事确实怪不得外人。他无法做到当众撕破脸皮叱骂董家兄弟。刘秀丰还指望他们鼎力相助才能建起新房。谁也不能强求儿子去做冒犯亲戚的傻事,由此引发的后果不堪设想。这个家连同他本人再也经受不起雪上加霜的打击。

  董红兵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走进来探听消息,请妹妹多在老人面前美言几句,为自己和哥哥开脱罪责。他提议与其坐在家里发呆,不如趁早把这件事公诸于世,发动亲戚朋友四处找人,总比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强上百倍。只要能够找到何花,他即使成为千古罪人也甘愿低头认错。

  董红艳正在厨房里为干活的人煮早点,从烟囱里倒灌进来的冷风弄得满屋子烟雾腾腾。她用漏勺从大锅里捞上一碗鸡蛋挂面趁热端上楼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上三姐家去问问吧,比守在家中一事无成好多了。”

  刘百泉支起上半身,喝口热汤温暖肠胃。他从昨天下午谢绝进食,稍微一动觉得天旋地转,说:“你去跟她们商量一下,赶快印些寻人启事到处粘贴。酬金要多给些。实在不行就报警,一定要把你母亲找回来。”

  刘秀丰对分派给他的任务毫无兴趣,却对品尝城里的美味充满了向往。他首先来到“小洞天”要上二两小酒,外带一只刚出锅的猪脚自斟自饮,在心里盘算着避重就轻的说辞。他常走夜路,深切地体会到美食能够有效地缓解人们的恐惧,比服用镇静剂强多了。娇生惯养的生活使他形成唯我独尊的性格,根本不懂得如何去向别人求助。这次也毫不例外,他只要把消息放出去,刘秀兰肯定会比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着急。若能借小妹的嘴说出母亲已经离家出走,也许能轻易地滑过去,免除几位姐姐的诘问。他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母亲只是因为一时恼怒负气而去,说不定藏在那个姐姐家中享受天伦之乐。

  刘秀兰买菜的时候路过“小洞天”门口,冷不防被哥哥拖进店内,惊闻母亲一夜未归。她的反应有些冷淡,仿佛母亲从未离开过家乡。刘秀丰站在旁边干着急,父亲还躺在病床上等候消息。他那有空闲时光站在这里磨嘴皮,反复催促妹妹快到三姐家问个明白,别耽误最佳的搜寻时间。刘秀兰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杂乱无章的头绪,娘家肯定发生过意想不到的情况,母亲的不辞而别似乎隐藏着某种玄机。现在不是追究谁是谁非的时候,如果母亲如兄长所言走失了,当务之急是合众人之力四处寻找,千万别再让老人家遭二遍罪。

  早饭之前,刘秀静得知家乡发生的事情。宋金礼也从乡下赶来,他昨天晚上在大山里忙活一夜,多方寻找也没见到老人家的行踪。刘秀桂是最后一个听到消息,所以来的稍微迟了点,证实母亲并没有寄宿在亲戚家中。刘秀丰直到此时才感到大事不妙,母亲的失踪已经成为铁定的事实。他尽量装出无辜的样子,把一切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他们很快商量出具体的行动方案,每家出动一名成员寻找母亲的下落,其余的人照常工作。刘秀丰举双手表示同意,纵有天大的困难也不能丢下工作,为了这点事影响到日常生活。他家的建房工程一刻都不能停顿,眼看着要进入三九隆冬,泥瓦匠的工作不好干了。

  刘秀兰征得丈夫的同意,立即投入到寻访母亲的行动中。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曲靖的城市建设取得长足的进步,市区早已拥挤不堪,刚竣工的楼房比比皆是。要在钢精混凝土丛林中寻人谈何容易,姐弟五人多日辛苦终无所获。

  李济源独自一个人在家,平时也懒得做饭,每餐都来“小洞天”果腹。周柱波每逢星期天都会和他对饮两杯小酒,谈点单位上分房的动向,讨论些诸如在职员工是否人人都能分到住房之类的话题。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两个人的衣着打扮迥然不同,李济源偏好出入正规场合的西装;周柱波迷恋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工人情结,常年四季穿一身浅色茄克。李济源一时酒兴大发,信口胡诌说七十年代参加工作的老职工都有份,并在私下透露一个真实的信息,党委书记在干部会上表过态,不等到所有工人住上新房,他是坚决不会搬家,以此来显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宽广胸怀。只要不出现意外情况,技术科定下来的分房方案就能获得通过。周柱波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让他不要把结论下得太早,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王朝峰有时也会来凑热闹,绕着弯子打听在外面自建住房的人能否分到房子。李济源了解他的心思,随着城镇化的进程,郊区的农村正在大量征地兴建城中村,他肯定是想从中分到一杯羹,同时也在水利局里拥有一套住房。这样的想法不切现实,他也曾多次表示过爱莫能助。王朝峰又换了一个角度说道:“我父亲想请你去替我美言几句,让村里多给个建房指标。”

  “你父亲在当钉子户,就是为了给你争取到一个名额。”李济源对此事早有耳闻,感叹天下父母心全都系在弱者身上。这已经超出他的职权范围,村里的领导未必会听信外人的陈述。李济源不想贸然行事,说:“他想让我为你盖房子做些什么事。大家彼此之间总得坦诚相见,我才好为朋友出力。”

  王朝峰的脸上至今仍然带着病容,虚弱的身体有些不胜酒力。他为了体现好友之间的深情厚谊,勉强把泛着绿光的杨林肥酒咽下肚,说:“不瞒你们说吧,我们村上这几天正闹得凶,好多人家都在为儿女争取最后的建房机会四处奔波。我父亲原本是小学教师,平日里人缘好,乡镇上有很多干部都是他的学生,背地里答应会帮忙。唯独村委会的支书是个老顽固,死活不肯通融一下。我父亲在万般无奈之下伙同一帮老同志抵死不在土地转让书上签字,急得房屋开发商到处求爹爹告奶奶。他们为了堵住众人的嘴,最后提出一个折中方案,如果水利局能够证明我当年护坝有功,他们可以看在我因工负伤的份上多划拨一块地给我盖房子。胡局长这两天又去昆明开会,等到他回来只怕黄花菜早就凉了,我的希望也会化成泡影。”

  “我的话只是旁证未必管用。”李济源认为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仅凭一面之词很难改变现状,说:“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顶多能帮你拖上三五天,具体工作还得等到胡俊回来再做处理。”

  周柱波也想跟着去帮朋友美言几句。王朝峰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有些时候人多嘴杂,不小心讲错话很难自圆其说,反而会产生负面效果。道义和友情是互不相干的两码事。李济源是亲眼所见,周柱波只是略有耳闻,两个人说话的份量不在一个级别上。

  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李济源第一次见识到农村干部的倔脾气。潘松根已是年近花甲的人,谢顶的脑门上没有几根头发,脾气却是一点就着的急性子,意见不合就当面指着李济源的鼻子质问他有何德何能来为王朝峰作证。

  王兴看不惯村支书的霸道作风,正想借此机会压住潘松根的气焰。他把李济源推上前去,说:“水利局的李科长和我儿子是同事。他能证明十多年前发生的事,王朝峰为了保住水库大坝搞得浑身是伤。”

  李济源仗义执言道:“潘书记,你们曾经有言在先,要照顾为社会做过贡献的人。王朝峰是位了不起的无名英雄,他在雷暴天气里冒险爬上电杆去维修变压器,不幸被雷电击中落下终身残疾。由于某种原因,他的事迹被红极一时的政治文章所淹没,不为世人所知。我们都是有正义感的人,请你答应他们的要求,为王朝峰提供力所能及的便利。”

  潘松根审慎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穿西装的中年人,他自称是水利专家,看上去倒像是个商人。潘松根用笔杆敲打着桌面,说:“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你就是县里的干部也不应该把手伸到这儿来。谁想以势压人,我决不吃这一套。”

  李济源友好地笑道:“我只是个目击证人,有权来向你们讲清楚当年所发生的事。我也不喜欢冒功领赏的人,却认为赏罚必须分明,领导者才能服众。”

  潘松根轻轻地揉着酸痛的太阳穴,说:“你们能不能让我省点心,等到有了确实可靠的证明再来找我。”

  李济源能够理解他的处境,每天面对着这么多来找麻烦的人,谁的心情都会糟透了。他仔细研究过潘松根的意思,若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他还是乐于助人。这等于是为解决问题开启一扇小门,只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就能获准通过。看来王朝峰并没有谎报军情,他的父亲确实做了大量的铺垫工作,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缺一点火候。老谋深算的王兴肯定是希望他能发挥点作用,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李济源走进水利局,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可以请白月英来为老朋友说句公道话。这正是潘松根需要的借口,同时也是王家父子最值得骄傲的事。他拿起电话告诉接线员接县政府办公室,他要和主管农业工作的副县长通话。

  “月英,你好。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讲过王朝峰的事吗。就是我们互相认识的那个夏天。对,对,你应该还有点印象。”

  白月英轻舒一口气,说:“你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有何用,难道是想让我给他颁发奖杯。现在是什么年代,手握金质奖章也不一定吃香。”

  “你我都是务实的人。不管那个时代发生过什么事情,我的朋友依然以工作为重,足以说明他曾经做出某些贡献。社会主义虽然没有亏待他,也没有给过他一丁点儿好处。”

  “你别绕弯子直说吧,到底要我办啥事。只要不超出原则和违背良心,我都可以考虑一下。”

  “他和父亲全家人挤住在建设路的一间老宅子里,正巧赶上建城中村的好机会,想申请一块地皮盖住房。村里对此事卡得紧,只有做出特殊贡献的人可以获得额外照顾。我去过一趟,只因人微言轻不起任何作用。”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分钟。白月英翻着笔记本说道:“好吧,我要和胡俊亲自谈谈。他当时也在现场,对这件事了解得比较清楚,应该会给我们些帮助。”

  “你别再耽搁时间。要是能等到胡俊归来,我也不会打电话找你。他们村坚持要在这两天得到答复,过期就算作废。”

  白月英又做了长时间的停顿,说:“我明天正好要到下面去做调研工作。你上午九点半来珍珠街筹备处找我详谈。”

  李济源放下电话,哼着小曲在办公室里处理日常工作,好腾出时间会见白月英。守时也是他的一种美德,尊重别人的智者更能得到社会的认同。自从上次发生车祸以来,他还是头一次感到这样心情愉快。

  白月英果然如约而至,身边还跟着一位乡村干部。何石林刚下车就吩咐老潘要好好招待随行的司机,他们今天来一趟不容易,最好能把所有的问题全部解决。王兴大喜过望,李济源能请到重量级的人物来助阵,何愁地基不能批到手。李济源不想招来非议,仔细叮嘱王朝峰要注意的事项后退到走廊里,守在窗前静观屋内的动向。潘松根走到门口把手一招,人群如潮水一般涌进办公室,将县乡村三级干部围在中间。白月英向来处事大方,她的亲民形象在县里获得一致的好评,朴实无华的外表就像邻家大婶,总能帮人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她以空前的热情和所有的人一一握手,认真听取每个村民的诉求,竭尽所能为他们排解困难。政府要让这么多的农民脱离土地,摇身一变成为城市居民,必然会面临着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其中不乏钉子户的困扰。

  王兴正是利用了这个弱点,执意要为大儿子争取到建盖房屋的地基,让他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他此时大打悲情牌,说:“白副县长,讲起来也许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自私,总是把个人利益放在国家政策的前面。”他把王朝峰推到人前,说:“这就是我最疼爱的儿子。他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毫无疑问成了每位父亲的心病。你得终生牵挂他的衣食住行,就像对待孩子一样去呵护关心他的生活。或许有人会说这是天灾人祸造成的残疾,不应该由政府来埋单。事实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简单,稍微有点常识的群众都看得出来这是个受过伤的人。他的迟钝绝不是与生俱来的毛病。我们全家不会忘记十多年前的那个风雨夜,就在潇湘水库大坝即将倒塌的关键时刻,是我的儿子挺身而出,爬上高高的电线杆修好变压器。而他却遭到雷击变成这副样子。”他讲到伤心处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说:“若要细细追究起来,当时出现的情况并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由于他一时冲动造成违章作业,不但得不到应有的奖励反而落下终身残疾。这就是我们今天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我无法向村里的领导提供他曾经立功受奖的依据。不过我也想试问一下,如果我的儿子当年没有及时抢修变压器,无法打开泄洪闸,水库一旦溃堤的话,整个曲靖城区将有半数的地方要被大水淹没,地势低洼的珍珠街就会变成洼国,那来目前的繁荣和幸福。综上所述,我的儿子已经为了大众的利益付出在先,现在不该人人为他做点善事吗。”

  白月英深表同情,说:“老同志讲得真好,我们不该忘记过去的功臣。”她转过身来和干部们低声细语几句,说:“老潘书记,你格外开恩答应他们的要求吧。至于相关的手续等到胡局长开会回来再补办给你。”

  “好。”潘松根动手填写一张表格,说:“天下真是奇妙无比,谁会想到不幸也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报答。祝愿你们早迁新居。”

  屋里还有许多人在等着办事,白月英与何石林又多逗留一会儿。王兴父子俩人手持大红证书,有说有笑走到窗前,向李济源表示真挚的谢意。他们的生活和友谊建筑在互相帮忙之上,谁也不会拒绝别人的求援。王朝峰说得十分中肯:“今天没有白副县长亲自过问,我盖房子的事不会解决的这样圆满。”

  王兴在临走的时候透露了一个信息。他向李济源提供重要线索,说:“我听我儿子说你的岳母走失了,你的妻子正和她的家人在四处寻找。”他略微停顿片刻,说:“我有个亲戚在沾益见到一位老太婆,整天在大街上四处游荡,好似无家可归之人。”

  李济源让他们先行一步,以防消息散布得太快招来不必要的恐慌。这件事情对刘百泉父子而言有辱家风,谁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丢一次脸。他需要梳理一下思绪,然后再采取行动。刘家姐妹这些天正在分头走访熟人,多方打听母亲的下落,往往要到天黑时分才会归来。时间不等人。岳母肯定是丧失心智,没人敢担保她明天又会信步去往何方。

  李济源压制着内心的冲动,大踏步走进办公室,向白月英说明原委,要借用她乘坐的小轿车去沾益一趟。白月英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带领李济源来到隔壁,叫司机把钥匙借给他一用。钟远航心中尚存疑虑,从腰间取下钥匙反复揣摩,眼神却在征询白月英的意见能否另想办法。

  白月英和气地说道:“他早在十年前就拿到驾照,开小车的经验比你还要丰富。如果牵扯到公车私用的部分,我会向县委办公室讲明情况,再交足所需费用,不会使你为难。”

  钟远航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的麻痹大意,说:“白副县长,这是您的专车。我要为您的安全负责。”他再次强调道:“县委办公室今天早上把所有的轿车都派出去了,不可能再安排其它车辆来接您。”

  “救人要紧。”白月英不想跟他啰嗦,几乎是在下命令了。钟远航极不情愿地交出车钥匙。她缓和一下口气,说:“这儿离县政府不远,我们走路回去吧,顺道逛一会儿大街。我还要到百货公司去买些日用品。”

  所幸路途不太遥远,汽车开了半个小时到达沾益。李济源放慢车速,紧紧握住方向盘,一边小心地驾驶车辆,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沿途的街道和商店,期望能在那个墙角里发现老人的身影。二十世纪的边疆地区仍然处在半封闭状态,小县城里并没有宽阔的马路,也没有发生交通拥挤的现象。一群悠闲的城市居民提着篮子从小巷里转出来,议论着张家长李家短奔向不远处的菜市场。两个结伴而行的农民拎着三五只鸡鸭沿街叫卖,不时地停下脚步与路人讨价还价。就在双方成交的时候,一只强壮的大红公鸡挣脱脚上的绳索,张开翅膀飞向街对面,差点撞到路上行驶的汽车。李济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目光追随着大公鸡逃跑的路线望过去,无意中瞧见在一根电线杆背面斜靠着一位老年妇女,满头乱发遮住肮脏的脸面,瘦弱的身形似乎有点眼熟。

  李济源紧靠街边停好汽车,慢慢走过去一瞧,那位老人怀里抱着两个冰冷的馒头,靠在电线杆子上进入梦乡。杂货店的老板走出来说道:“年轻人,你要是可怜她的话给点吃的吧。这位老人不是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从来不收半毛钱,也没人见她使用过人民币。”

  李济源断定这个老太婆就是他要找的人,抬起右手分开她脑袋上的头发,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岳母那张熟悉的面孔。何花逐渐从昏睡中醒来,睁开茫然失措的双眼盯住女婿,两行清澈的眼泪如同打开闸门的河水流下来,冲刷掉满脸的污秽和屈辱。她数次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几乎到了失语的程度,整个人的身心濒临崩溃的边缘。李济源二话不说,脱下外套披在岳母身上,将她扶进小轿车里坐稳,发动汽车启程赶回曲靖。

  钟远航已在水利局里等候多时,打开车门见到此情此景也不免为之动容。他真正领会到上级的良苦用心,若是晚去半天老人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刘秀兰得到消息,急急忙忙从外面赶来,当着众人的面与母亲抱头痛哭。

  李济源尽量安抚妻子,让她带老太太去洗个热水澡,从内到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她们回到家的时候,桌子上摆好美味的食物,三个人饱餐一顿。何花指着卧室表示要睡觉。刘秀兰腾出一个较为安静的房间用做客房,极其小心地伺候母亲睡下。接下来就是知会哥哥姐姐们不必到处奔波。他们可以稍事休息,晚一点再来,因为母亲需要静养。

  迫于三个姐姐的压力,刘秀丰只得同意母亲留在城里养病,由她们几家轮流照料老太太的饮食起居。他看见母亲的身体已无大碍,忙着要去向父亲报喜,独自一人返回乡下。直到新建的住房按时完工,他也未能得到长辈的谅解,乔迁新居之时只好向亲朋们解释说老太太有病在身,不方便出来见客。

  东郊的城中村在年底建好了。王朝峰居住的楼房远离街面,坐落在珍珠街后面的第二排位置上。不过他已经心满意足,这套占地一百二十平米的五层小楼来之不易。随着城市规模的急速扩张,很多外来的打工人员急需找到安身之所。已经有两拨人来瞧过房子,交了一年的租金,后天就会有人入住。很显然,凭着这些滚滚而来的财源,不出三年他就能还清银行贷款,以后的收入全归个人所有。

  水利局的住宅楼也在翌年竣工。建筑工人拆去外围的防护网,立即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这是全省最新设计的一批房屋,整幢楼房的外墙全都经过处理,粉刷一新的墙面光洁如镜,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淡黄色的光线。室内的面积只有六十多个平米,全部采用当前最流行的户型,有了分隔开来的厨房和卫生间,居住环境和适用功能得到明显的改善。

  在每周一次的行政会议上,胡俊听完技术科的汇报后决定要亲自过问一下分房方案。李济源身处风暴中心,自然能够窥见其中的隐情。朱建新身为党委书记,在很多场合一再言明要等到水利局所有的人都住进新居后才肯搬家,其立意可谓胸怀博大,却有脱离现实之嫌,肯定会影响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党的第一把手带头做出表率,干部们出于各自的考虑会有很多人跟风,势必造成全局的混乱。这些年从国家到地方政府在基础建设方面的欠债太多,若要达到居者有其屋还有很长的差距,不可能在短期内建成大量的住房,从何而来这么多廉价的居所提供给每一个人使用。就拿这次分房来说只限于局机关内部的人员,边远地区的职工还得再等些时候才能住上新居。他夹在两个上司之间左右为难,几乎被这个无解的难题折磨的茶饭不思,苦苦思索始终得不到要领。房源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刚好够分配,王朝峰自动放弃后已经空出一套,问题的结症在于党委书记是否愿意搬家。

  胡俊独揽分房大权,硬性给朱建新分配一套三楼上的房子。他只是动动小手指头做了一点改变,却在局里引发轩然大波,有不少人都在担心自己是否被踢出局。人们的担忧不无道理,建好的房屋只有那么几间。由于名额有限,现在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争夺房子,势必会有人被他取代。谁也不想丢掉这么好的福利,龟缩在五六十年代建起的蜗居里苦度时光。为了安抚群众的情绪,他让亲信们把分房方案提前泄露出去,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搞得水利局的干部职工全都知道谁家住在几幢几楼几号。

  张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女儿,让她分享一下父母的快乐。他从小向张润芳灌输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只要有点权利总能捞到些好处。他若是不担任水工班长,那来这么好的福利。局里的头头脑脑真够意思,每次有好政策都向老职工倾斜,历来不分远近亲疏。他挖空心思诱导女儿在新的环境里要努力学习,期末成绩进入前十名还有奖赏,除了买些学习用品之外,要把她的居室装扮得漂漂亮亮。

  张润芳正处在充满幻想的青春期,当天就嚷着要先睹为快。张仁带领女儿围着五号住宅楼绕上半圈,指着一楼左边那间端头房,告诉张润芳这儿即将成为他们的新居。张润芳怀着好奇的心情爬到他的脖子上,隔着窗户玻璃观察屋里的布局。他们虽然没有拿到钥匙,仅能从外面丈量一下房屋的大小,凭着印象推算室内的居住面积,对父女俩人而言也是件非常开心的事情。

  临近公布名单的头一天夜里,新建的楼房里响起巨大的敲击声,仅凭声音的来源就能断定有人在一单元里撬门。张仁手持课本在屋里辅导女儿做作业,内心却被这阵异常的响动弄得惴惴不安。他最近老是感到眼皮在跳,莫非那里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张润芳觉察到父亲的神情有变,用铅笔捅一下他的手腕,说:“我会自己写作业。你快去看看吧,别让其他人抢了我们的住房。”

  早春的夜空一片漆黑,九天之上的银河隐没在薄薄的雾气里。张仁摸黑赶到五号楼前,果然发现一楼的房屋里亮起灯火,恍惚之中有个身影在窗前晃动,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人声。已是晚上九点过一刻,建筑工人不会在这个时候瞎折腾。真是个难于解开的谜团,若想得知结果还得深入调查。张仁绕过墙角来到一楼,果然看到预先分给自己的住房大门洞开,柔和的灯光下面闪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吓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五号楼房冷冷清清,干净的楼道里闪烁着昏暗的灯光。刘纹采用破门而入的方式抢占这套三面采光的端头房。他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转过脑袋面向门口,以主人的身份笑脸相迎半夜来客,说:“小张,快进来坐坐。你给我参考一下,大沙发应该摆在客厅的那一面比较合适。”张仁前脚刚跨进门,随后就有人搬来大批的家具填满整间屋子,弄得他没有立足之地。刘纹指着领头的人煞有介事地说道:“这是我的儿子刘予警。他今天刚从河南过来,正好赶上搬家。”

  刘予警伸出右手向来人示好。张仁和他热情地握手。刘予警的大手很粗糙,散发着北方民族特有的刚强,粗犷中不失暗中较劲的力度。张仁支支吾吾地说道:“老刘同志,据我所知你这次好像没有分到住房。”他察觉满屋子的人都在怒目相向,讲话的声调立即低了八度,说:“你这么快就搬进来居住,也许不太符合规矩。无论以理以法都要先跟局里的领导打声招呼,或者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

  刘予警顺手把小饭桌推到墙边,说:“张哥,你讲话带有明显的偏见,不能让人信服。你来评评这个理吧,朱建新刚当上党委书记不久,没有立下一寸功劳,凭什么要住高楼大厦。我父亲是新中国的功臣,要不是他们提着脑袋闹革命,那来今天的好光景。即使要翻历史的陈年旧账,你们的党委书记还是咱爸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现在有了好处一个人独自享受,完全不把老领导放在眼里,这算那门子的人民公仆。”

  刘纹推开窗户,说:“我也快奔七十,腿脚不太灵光,住在一楼方便。”他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城市,说:“我儿子这次来云南发展,做点小本生意养家糊口。我已到暮年,别的忙也帮不上,总该为他找个落脚点,也不枉他叫我一声老爸。”

  张仁已从他的表态里听出弦外之音,他们父子俩不但想先声夺人,还要凭借多年积攒下来的老资格霸占这套房产。他是斗不过他们的,无论是从人缘还是名望上都不具备此种实力,更何况他还有把柄攥在刘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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