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污染初现

  乌蒙山脉横贯曲靖全境,群峰之间云雾缭绕。飘渺的雾气从南至北遮盖住高高的吊塔,卷扬机停止了轰鸣。水利局职工宿舍楼的建盖工程暂时处于停工状态。李济源站在工地的入口处来回徘徊,静候城关建筑队的负责人前来洽谈。他今天早晨巡视工地时发现昨天夜里浇灌的地基缩水了,三号楼房的长度至少比图纸上标注的数字减少十公分。这件事情不能得到及时处理,他们还会使出非常狡猾的手段侵占国家财产。他瞟了一眼手表,八点差五分。水利局的职工陆续经过他的身边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他提前守候在这里,整整等了十五分钟。好在这是他份内的事,每一个从工地旁边经过的职员都有目共睹李科长的勤政爱民。胡俊停下脚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增派几个同事来助阵可以加大谈判筹码。

  水利局在去年调整领导班子,新上任的局长胡俊立即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其中最重要的人事任命是提拔李济源当技术科长,主管单位上的建房工作,说白了就是担任施工过程中的监理职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兴起的建房热朝在中国大地上迅猛铺展开来。由于配套设施跟不上发展的步伐,社会上还缺少具备专业资质的监理机构,单位上的自建住房大部分都是由技术部门兼任监理工作。建筑行业迅速发展壮大起来,在城市建设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水利局拆开围墙,并购了周边两个村民小组的土地,开始兴建五幢住宅楼。李济源找准自己的定位,在监理岗位上干得有声有色。他对建筑业怀有正当的兴趣,认为这是一个朝阳行业,将来会有不可限量的前程。后来的发展证实他很有眼光,也让他终身受益非浅。建房过程中藏着数不清的猫腻,外行人稍有松懈就会忽略许多细节。这是个系统工程,类似的情况时有发生,他只有尽职尽责维护好本单位的利益。

  李济源当时有两条路可供选择,身为技术部门的负责人,他完全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置身事外,指派手下的一名副科长负责具体工作,不用整天疲于奔命。因为城关建筑队是黄仪介绍来的,李济源把他们的施工看作有关个人声誉,在建筑过程中事必躬亲,大到房屋设计小到采购水泥沙子都要层层把关,绝不容许出现半点瑕疵。他已在采购建筑材料上和他们斗过几个回合,譬如新买来的钢精细了二三个毫米,外行人只有用尺子仔细量过才能得知真相,光凭肉眼观察便会被他们蒙混过关。虽然只差那么一点点,节省下来的开支却在万元以上。建筑队这两天正在浇灌地基,为了确保质量必须连续工作,他还得加班加点跟班作业。

  局里的职工上班后,人去楼空的住宿区显得冷冷清清。远处的办公楼里平静如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个方向。李济源已经无路可退,他只要稍微犹豫片刻,今生的清誉必将毁于一旦,肯定会有人怀疑他拿了隐性收入,让监管工作半途而废。他早从某些人的目光里觉察到异样的神情。张仁已在四处散布人不为财谁愿早起的旧观念,只差没说破他是奔着钱财而去。

  莫简福如同踏着钟点一样准时来到施工现场,嘻皮笑脸地掏出香烟递给李济源和紧跟在身后的技术员。李济源彬彬有礼地谢绝了。莫简福不是笨蛋,施工技术员也不好对付,李济源必须集中精力应付他们的轮番狡辩。他跳上尚未拆去模板的地基,指出质量上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莫简福阴沉着脸,不耐烦地冲着身后的技术员挥挥手。莫正展开一张图纸,慢慢地铺在他们面前。李济源公事公办地说道:“你们自己拉着圈尺量一下,对照这上面的数据是否正确。”

  莫简福恶狠狠地剜了儿子一眼,说:“小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施工前反复交待你们,这是黄副镇长为我们队揽来的活计,绝不允许出现半点差错。你是睡昏了头还是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莫正擅长见风使舵,伸出右手在施工图上比划了一下尺寸。他按照父亲的授意把全部过错推到照明设备上,说:“盖这么大的一幢楼房,又是在视线不佳的晚上施工,那儿会没有一点误差呢。只要在正常范围内也是允许的嘛。”他的声音近似耳语,说:“这是幢砖石结构的五层楼房,按照设计图上的标注刚好要在这个位置上砌砖墙,缺少边角也不会影响后续工程。李科长,你们大可放心,我保证盖好的住宅楼不会少半个平方米。”

  李济源审视着莫家父子,不敢相信他们从此以后会改过自新。他同时也注意到工地上的变化。莫正召集几个班长前来会商,做出相应的调整,指派大多数人到二号楼砌墙,丢下三号楼的工作不闻不问。其它几幢楼房的建造工作仍然按照原定计划进行,卷扬机又开始运行,把水泥砖块送上高层建筑。李济源惊愕地发现三号楼的工程就此卡壳,再要寻找项目负责人,莫正和他的父亲不知跑到那儿逍遥快活去了。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莫家父子显然是本末倒置,没有搞清楚怠工能够威胁到谁人。他手中握有双方签字的合同,只要随便动下小手指头就会弄疼他们的神经。

  莫正选在星期天兴建三号楼大有深意。他带领一班人马抢在太阳出山之前备好原材料,带领施工队伍浩浩荡荡开进水利局。汽车的轰鸣声打搅了人们的美梦,倾泻沙石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老式家属楼,爱好晨练的群众被漫天风沙堵在屋里出不了门。

  李济源睁开眼睛,穿好西装直接奔到客厅里,掀起窗帘往外观望,三号楼前已是人声鼎沸,几十个建筑工人一起动手往地基上码砖,眼看要砌到小腿肚子那么高了。他竭尽全力保持镇静,分析建筑队这样干要达到何种目的。他们是想制造气氛要挟甲方承认即成事实,还是老练的建筑承包商先来一番火力侦察,好为接下来的偷工减料埋下伏笔。不论出于何种考虑,他们都打错了算盘。李济源来到建筑工地上,仔细察看三号楼的情况,不用找人拉尺子量长度,心中如同明镜一般雪亮。他单独约见施工技术员,说:“小莫,你们又在玩猫盖屎,砌大山墙的时候少了一片砖,换算下来要节省多少原材料,等到房子盖好后又会凭空蒸发掉多少个平方米的居住面积。”

  莫正言不由衷地说道:“李科长,全是我的错,在开工前没有向大家讲清楚需要注意的事项。他们还是按照老规矩办事,才会少一块砖的位置。”他拿出一包“红塔山”香烟,说:“活都干到这个份上了,要推倒重来得浪费多少材料。城关建筑队要是因为这点小事亏本,我也没法向上级交待。请你高抬一次贵手,睁只眼闭只眼很容易混过去,遗留下来的问题叫我老爸去摆平,绝对不会让你为难。”

  李济源果断地下达了停工命令,说:“你负责的工程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先停下来整顿吧。何时开工等待通知。”

  在场的砖瓦工发出一片哀叹,纷纷丢下手中的工具,无精打采地离开工作岗位。莫正急得满头大汗,说:“我们二三十号人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你说停工就全都不干活,这一天的损失谁来承担。”

  李济源冷冷地说道:“我们会按合同规定办事。”他转身走出三五步,暗中思量当面指出工程中存在的缺陷并不能解决问题,前提是要让他们吸取教训,说:“你还楞在那儿干什么,赶快指挥你的人马先盖四号楼。记住啦,我要的是百分之百的按图施工。每拖延一天都要付违约金。”

  莫正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喝令工人们收拾工具转移到四号楼砌墙。谁让城关建筑队碰上这个铁面无私的监理,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他这次再也不敢粗心大意,亲自划线确定砌砖的位置,并在私下告诫工头不准偷尖耍滑,为老板解决棘手问题创造一个良好的条件。

  李济源叫停三号楼的工程,立即在水利局里引起一片哗然,风言风语犹如满天飘洒的牛毛细雨,纷纷刮到胡俊的耳朵里。莫简福也在多方奔走,试图减轻相应的处罚。他采用隔空喊话的方式,扬言要安排李济源的妻子去开卷扬机。李济源婉言谢绝他的好意。刘秀兰失业后一直困守在家中,要谋求正当职业也不急于一时。胡俊听完汇报后十分敬佩他的浩然正气。李济源敢于同建筑承包商正面冲突,说明他心中无鬼,并未因私废公谋取任何好处。莫简福终于领教到他的厉害,这是个眼睛里揉不进半粒沙子的优秀干部。他经过多方努力,最终保住建筑合同。随着三号楼的半拉子工程被推倒后重建,各种各样的猜测总算平息下来。莫正更加看重他的人品。真是不打不相识,俩人很快成为莫逆之交。亲友们看好他的建房经验,能从细微之处挑出毛病来的人可想而知其知识面和技术水平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

  刘秀丰顺应改革发展的需要,把分到自己名下的龙潭出售给柔顺造纸厂。他虽然在一夜之间暴富,成为河口村第一个万元户,心里却不大踏实,手中握有大把的钞票反而显得惴惴不安。直到半年前的某一天,柔顺造纸厂在村公所租了几间房子作为临时办公地点,放上一通鞭炮宣告正式成立。龙潭周围的土地被填平,大型施工机械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顺着龙潭沟开辟出一条便道。两台挖掘机在预先划定好的厂址上轮番作业,日夜不停地挖出长方型的基坑。他开始意识到装进兜里的钱已经属于私人所有,准备在自家小院前面建造两间楼房。他和父母分家已有多年,仍然挤在老屋里同吃同住,生活起居各个方面多有不便,是时候扩展一点生存空间了。董红艳经过多方游说,请来两个哥哥主持大局,承包了从挖地基直到上梁的全部工程。大批的亲戚朋友要等到土建工程开始才会赶来帮忙。董红莲一时心血来潮,在饭桌上替大姐出谋划策,建议她们请来李济源,多听听此人的合理化建议,若能借助他的经验给姐夫指点迷津,在采购建筑材料上要少走很多弯路。刘秀丰听从妻子的安排,亲自登门拜访妹夫,热情地邀请他们来家里吃杀猪饭。

  落日的余辉穿透晚霞,为寥廓山麓镀上一层金边。李济源处理完公务,陪同爱人回娘家看望岳父大人,顺便帮助刘秀丰做些力所能及的顾问工作。刘秀兰向朋友借了自行车,夫妻俩人并肩驰出南城门,沿着河流的走向直奔远方的村庄,中途只听行人纷纷议论前方出事了。他们转过长满荒草的山路,远远地看到一群老年人聚集在村口,组成一道松散的人墙,堵住柔顺造纸厂前面的运输便道。路上还横放着一副担架。几个好事的村民把年事已高的******老汉抬来,借助他的威望镇住跃跃欲试的货车驾驶员。刘长文站在村民中间控诉运送化工原料的卡车倾翻在自家田里,破损的铁桶里面流出粘稠的液体,污染了附近的水田。肇事司机为了毁灭证据,偷偷地扒开田埂,把污水排到龙潭沟里,造成更大范围的污染。南门河里泛起白色的泡沫,芦苇旁边漂浮着大片的死鱼,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狼籍。

  几辆运渣土的大卡车被拦截在山坡下面动弹不得。有位司机耐不住寂寞按响喇叭,逐渐嘶哑下去的音调倾诉着满腔无奈,最后终止在山风中。他们早已失去反抗的意识,由此造成的经济损失有人会出面替他们兜底,强行闯关必将引起更大的麻烦,加剧冲突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刘秀兰跳下自行车,发现母亲也在其中,左手提着暖壶右手拿着水杯逐个给乡亲们端茶倒水。何花手捧热茶来到担架前面,单膝跪下去给老人喂水。******晃动着白发苍苍的脑袋,坐起身来要自个喝水。他是刘氏满字辈中仅存的硕果,在这一带具有很高的声望。今天请他出来犹如祭出一件镇山法宝,天王地老子来了也没人敢动老汉一根汗毛。******支起半条胳膊,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吩咐她转告乡邻们自己还坚持得住,别让这些祸害大自然的坏人得逞。河口村的老年人反对出卖龙潭,认为这样做会给村里带来灾害。现实的威胁摆在眼前,村民们不能用龙潭里的清泉水灌溉农田,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香米种植业濒临灭绝。

  刘秀兰担心母亲再次卷入是非之中。家里目前正在盖房子,她却跑到这里来凑热闹,搞不好会在儿孙中间留下不良印象。她走上前去轻声唤道:“妈,你不在厨房里烧火做饭招待客人,哥和嫂子都有意见。”

  曹苇从大树后面钻出来,快步向她们母女俩人靠拢过去。他侥幸登上村民小组长的宝座,平日里总喜欢留个小分头,衣着打扮也和普通农民有所区别。他阴阳怪气地劝道:“老嫂子,你家里来了贵客,还不赶快去淘米做饭,把陈年的腊肉煮上一块,让老爷子陪着姑爷喝上二两小酒。这才是我们农家的待客之道。”他今天一反常态,居然对普通农妇点头哈腰,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姿态。自从柔顺造纸厂在河口村安家落户,每天都有麻烦事发生,弄得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村里的小青年都在拉帮结伙跟他过不去,以前是在暗中较劲,现在演变成明斗,居然跑到大路上设卡阻拦车辆通行,那一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何花鄙视他的为人,拉着小女儿走进人群。曹苇追在她们身后叫道:“你别忙着走,我还有话要讲。老嫂子,你们家转手出售龙潭,就是要让柔顺造纸厂在我们村落地生根,大家都指望着它挣钱过日子。你总不能出尔反尔,带领这些人来闹事。”

  李济源用自行车座位轻轻撞了一下妻子的臀部,乘着她回头观望之际,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千万别相信他的鬼话。这个人肯定包藏着某种祸心,当面把人捧上天,真实用意是想让你摔得更惨。”

  何花扭过头去轻松一笑,谢过他的好心提醒。她冲着被困在山坡下面的驾驶员高声说道:“我们是自发组织起来抗议,要造纸厂赔偿损失,尽快还水源地一片清净。”

  刘长文把手一招,随即涌来一群老年妇女,把村民小组长赶出队伍。包产到户后农民们都单干了,谁还会听信他的说教,更何况堵住路口的全是些上了岁数的倔老头,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刘长文显然是这群人的主心骨,说:“李大哥,你来得正是时候,给我们讲讲这些货物对周围环境的危害吧。”他脱口而出的比喻让人差点笑掉大牙,说:“我是农村人,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会说些土里土气的傻话。如果一个东西看上去像条牛,走起来也像条牛,十之八九肯定是条牛。有些人把造纸厂吹到天上去。它所用的化工原料照样会污染农田,危害到周围的生态系统。我们今天来这里想讨个说法,谁破坏了我们的水田,应该拿出钱来恢复它的原貌。”

  刘秀兰吸取以往的教训,把自行车横在两个人中间,以防丈夫被人诱惑再起争强好胜之心。李济源是个喜欢打抱不平的人,要阻止他的冲动绝非易事。刘秀兰的语气里充满紧张和焦虑,说:“刘哥,你不要拉他下水了。我们家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前车之鉴犹如磐石压在她的心底,虽然经过风雨的洗涤却始终让人难于忘怀。不想玩火的人最好把熊熊烈焰扑灭在萌芽状态,等到死灰复燃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她推着自行车前行数步,说:“我们这次是来串亲戚,顺便为我哥哥出些主意,看看能在什么地方给他帮点小忙。李济源不会再过问村子里的事情。”

  李济源友好地问道:“你们在这里坚守几天啦。”他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每当看到不平事总爱助人一臂之力。今日在妻子的监督下有所收敛。现在的隐忍并不等同于要放弃明天的奋斗。他还想另辟蹊径帮乡亲们讨回公道,说:“你们真是好样的,比我当初强多了。”

  刘长文伸出巴掌在他面前左右晃动,说:“整整三天了,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村上的干部轮流来做工作也不管用。大家统一口径非要见到厂方负责人,让他当众立下字据保证干净彻底地清除这些有害物质,污染了河流沟渠就要接受相应的惩罚。”

  李济源长叹不止,生活在他心头刻下的那道疤痕至今犹存,无法弥合的创伤依然在流淌着鲜血。他抬起头望着远方,龙潭的上空飘过几丝晚霞,映照在水面上泛起一片波光。兴建中的造纸厂占据了大片的农田,厂房周围的树木早被砍光,绿色的植被变得面目全非,裸露出浅红色的土壤,犹如一道被机器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他真想停下脚步汇入民众的队伍,同他们并肩守护这方净土。刘秀兰索性把自行车锁在大树下面,请熟人帮忙照看一会儿,挽起丈夫的手臂快步走进河口村。他们肩并肩步下坡道,迎面走来大批群众,陆续汇集到路口,站在刘长文身边听候差遣。

  村庄里面异常平静,屋檐下传来母鸡生蛋的欢叫声,晚归的牧童吆喝着老水牛走进路边的院落。刘秀丰守候在夯实的地基上,手拄铁锹静静地欣赏着刚砌好的石脚,明天就能在上面竖起柱子架构房梁。他从小就是个被父母宠坏的孩子,多年的放纵使他形成任性的坏脾气,屡次闯下难于启齿的祸端。他唯独在盖房子的事情上从善如流,认真听取各个方面的意见。李济源亲切地跟他打声招呼,卷起袖子要帮他铲土填平地基。刘秀丰拍掉手上的泥巴,好像对待贵宾似的把他们请进门。他使出浑身解数讨好李济源,无非是想让他介绍几家建筑材料商以供选择。刘百泉和董家兄弟在堂屋里等着他们,饭桌上摆好农村最为常见的猪八碗,外带两瓶用包谷酿造的烈酒,虽然比不上城里的山珍海味,也不失为一桌丰盛的家宴。刘秀兰闪身走进厨房,帮嫂子干些配菜的工作。

  董红军看不惯刘秀丰的媚态,有意要在酒桌上跟他较劲。他撤下酒杯换上大碗,说:“李科长,你是贵人移步来得迟。请快端起酒碗,先干上三碗美酒再吃饭。谁也不许当缩头乌龟。”

  刘百泉绝不容许在欢乐的气氛中出现不和谐的声音,说:“他在水利局工作忙,下班后才赶来赴宴。你们不要刁难人啦。”几个年青人隔着桌子称兄道弟,嘻嘻哈哈没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划拳行令好不快活。刘百泉劳累了一整天,心中依然牵挂着老伴。他对着厨房喊道:“秀兰,你上村口叫你妈来吃饭。”

  董红兵敬客人一碗酒,说:“我们明人不讲暗话。这次请你来的目的是想求你出点主意,能在那儿买到便宜的水泥和沙子。”他好像坐在自己家里用餐一样随便,说:“你在城里门路广,专门跟建筑供应商打交道。请给刘秀丰指一条捷径吧。”

  李济源乐意帮忙,当面向刘秀丰要来一张纸,掏出钢笔在上面画好地图,随手开列出一份名单,仔细嘱咐舅爷要货比三家。他想上一想又附加了电话号码,郑重其事地交到刘秀丰手里。有这份地图指引,任何人都可以按图索骥联系到供应商,从他们那里采购到物资。李济源指明来去的路线,说:“这些人都是商场上的后起之秀,囤积大量的建筑材料正愁着找不到销路。你可以试着和他们联系一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刘秀丰筹齐钱款,专门挑选个好日子进城买建筑材料。他在半道上打个主意,换乘十九路公交车赶到珍珠街。他下车后径直走进宏发公司,反复向三姐说明家中盖房急需资金,想找她借点钱购买钢精水泥。刘秀静端坐在办公室里,花上大量时间推测弟弟到底差多少钱,才好决定借款的数目。她们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弟,刘秀丰暂时遇到一些困难,当姐姐的岂能袖手旁观。她在世面上见得多了,金钱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它让人度日如年,手中的财富一旦积累到某个临界点,很容易伤了亲人之间的和气,甚至造成兄弟反目的局面。

  刘秀静决定先让弟弟多等几分钟,这样做可以使他明白某些事理,欠债是要偿还的,千万不能助长他到处乱花钱的坏习惯。刘秀丰生来不是个羞怯谦让的人,提出来要借一千元钱。幸亏他没有狮子大开口,这个要求也算提得合情合理。刘秀静数上十张一百元面额的钞票给他,同时吩咐小弟要仔细装好,别让小偷找到可乘之机。她特意言明不必打借条,姐弟之间谁还信不过谁。刘秀丰觉得十分可笑,三姐也太大意了,无须立字据的借款今后还要来多叨扰几回。

  这些钱来得容易花得也快。刘秀丰走过两条街区来到市中心,大摇大摆地走进电信营业大厅。他早在五天前看中一款手机,售价刚好是四位数。接待他的营业员是位能说会道的姑娘,摸准了顾客的心理,结局以皆大欢喜收场。刘秀丰精心挑选一部新式手机,连带买电话卡和交费总共花去一千五百元。改革开放初期,在农村盖上一间房屋只须三千元钱。他竟然挪用半套房子的资金去追赶时代潮流。这样的高消费过于超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从那儿来的底气。刘秀丰站在柜台前面试用手机,按照李济源提供的号码给远在十里以外的建筑材料供应商打电话。

  刘秀丰在钢材市场转上一圈,挨家挨户问过价钱,发觉这里的商家各有经营之道。第一个铺子是以质量取胜,把他们的产品吹得天花乱坠,价格却高得惊人;第二个铺面搞得是降价促销,让人怀疑堆放在这里的货物全是劣质产品,不敢贸然采购这些冒牌厂家的物资。他选择第三间商铺的于老板,认为他对人和蔼可亲,所有的要价都在预算范围之内还略有节余,正好补上他买手机所造成的亏空。于强不但送货上门,还帮他联系经营水泥和河沙的人,答应若有任何需要只须打个电话就能帮他搞定。刘秀丰预付二百元订金,乐得清闲自在逛了一个下午的公园。

  运送建筑材料的汽车照样被堵在路上不让通行。何花站在村口问清三辆农用车上是给自家送的水泥沙子,找到刘长文说明情况,恳求乡亲们高抬贵手放汽车进村。村民们都知道她家在盖房子,纷纷让出一条道。她指引领头的司机驾驶汽车穿过人墙,缓慢地开到房屋后面停稳。

  董红军哥俩一直等在大门口,听见汽车喇叭声急忙吆喝屋里的帮手出来卸货。刘秀丰随后就到,刚进屋衣兜里的手机铃声大作,原来是于强打电话询问汽车是否到达河口村。董红艳感到情况有些不对劲,跟在丈夫身后进门,恰巧发现他正在跟人通话,心中已经猜到三分。何花察觉儿媳妇神色有变,担心他们争吵起来影响工作,蹑手蹑脚潜到窗户底下偷听,随时做好进去劝架的准备。

  董红艳使劲拍了丈夫一巴掌,说:“你又挪用盖房子的钱去买手机。”刘秀丰没有理睬她,抓起衣袖拂去手机显示屏上的灰尘。董红艳十分憎恨他从小养成的坏毛病,整天只顾着吃喝玩乐,根本不设身处地为家人着想,仿佛还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花钱买东西从来不计后果。他已经是两个儿子的父亲,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任,怎能由着个人的性子乱来。董红艳朝他猛扑过去,说:“爹妈惯坏了你这个败家子,手中有点钱就去买这些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做衣穿的破玩艺儿。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全被你糟蹋光了。”

  刘秀丰抬起一条手臂挡住她的攻击,说:“这是我跟三姐借钱买的。”他竭尽全力保护好手中的宝贝疙瘩,不允许任何人碰掉一点漆皮,说:“你要的水泥沙子我一样不少地采购回来,如果发现缺斤少两再来质问我嘛。”

  董红艳一把夺过手机,说:“你疯了,在外面借的账不要老娘一分一厘苦来还吗。”她把手机放进盒子里,说:“你明天就去退货,把钱用到正道上。我可以不追究你的过错。”

  “当然不用还了。”刘秀丰厚着脸皮说道:“我以前帮她们家装卸过多少车货物,出尽苦力只混得一顿干饭果腹,何曾拿到半个镍币。世上那有白干活不付钱的便宜事。这是我向三姐索要的工钱。她还好意思来讨债嘛。”

  董红艳愣在当地,细细思量下来他的话也有些道理,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她不再撒泼,说:“这是你们姐弟间的糊涂账,恐怕这辈子都扯不清啦。”

  “你最好是睁只眼闭只眼,我自有办法应付他们。”刘秀丰乘着她分神的时候抢回手机,说:“我是这一带的兽医,经常在三更半夜出诊,手里没有通讯工具会误事。你不要计较这点小事,我多跑几家就能把损失补上来。”

  董红艳顿时语塞,回想起那些提心吊胆的风雨夜。她搂住儿子躺在床上,听着轰隆隆的雷声从屋顶滚过,心里惦记着丈夫的行程,担忧他是否会被大雨淋透衣服。有些时候要等到午夜过后,他来开门才能安然入睡。与其夜夜魂不守舍苦熬苦等,不如顺从他的愿望,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何花被儿子气得半死,正想冲进去训斥他一顿。董红军抢在她的前面,进屋来喊刘秀丰去付钱,司机还在外面等着收货款,要赶在天黑前返回城里向老板交差。何花叹上一口冷气,垂下眼睑退到老屋里,巴望老伴早点归来,商量个对策好好规劝儿子,有多少钱就办多大的事,再也不能寅吃卯粮只图自个快活了。农用汽车喷着黑烟爬上坡,呛人的尾气从门缝里飘了进来,混浊的气体几乎令人窒息。她抓起衣角捂住口鼻,缓慢地退到楼梯下面,尽量远离这股难闻的大气污染。

  刘百泉喜欢和睦相处,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何必要去自寻烦恼。他听完妻子的陈述另有想法,认为儿子已经不属于她管,只要董红艳得过且过,父母不要无端指责儿子。现在的世界观变了,年青人大都喜欢超前消费,借钱购物的现象在城市里比比皆是。再也不能用老眼光对待新鲜事物,指手划脚只会引起儿孙的反感,一旦激化矛盾家里永无宁日。何花受到他的压制,激烈的家庭战争暂时得于偃旗息鼓。

  开始砌墙的第二天,天空飘起小阵雨,远处的山峰已被一层薄雾所笼罩,预示着山区又会出现连阴雨。董红军围着地基转上一圈,叫刘秀丰找些圆木来搭两处脚手架,把工友们分成几伙人齐动手,务必在天黑前砌好墙体。刘秀丰首先想到父亲堆在墙角里的柴草,那里面藏着些胳膊粗细的树干正好派上用场。他乘着四下无人潜到老屋里面翻找半个钟头,从柴草堆中抽出几十根可用之材,扛在肩膀上慢慢运到院子里。他正要捆紧树干带走之时,忽听身后传来咳嗽声。

  何花赶回家做饭,无意间撞见儿子来拿东西,便想乘此机会教训他几句。她放下用黏土烧制的瓦盆,说:“儿啊,为人要老实本分,千万不能干入不敷出的傻事。我和你爹以前要是大手大脚地烧火煮饭,这些木头早用光了,那儿轮到你来使用。”她的本意只是想训斥儿子一顿,让他明白勤俭持家的道理,说:“你目前正在盖新房,要把好钢用到刀刃上,不要买个手机别在腰杆里,欠下一屁股的债只顾自己享乐。”

  “我们已经分家啦。我挣的钱应该如何花销那是我的事,不要你来多管闲事。”刘秀丰抖落肩上的树屑,说:“我又没拿你的钱买手机。你干嘛那么心疼,一天到晚跟在后面数落人,吵得我昏头转向。若是用到你的东西,只怕要把我逼得去跳河。”

  何花气得脸色煞白,说:“这是你爹和我多年积攒下来的柴火。你一次性把它们全部拿走,我们以后又用什么来烧火做饭。你口袋里有的是钱可以到市场上去买呀。”

  刘秀丰无言以对,恶狠狠地把木棒扔到地上。他背负着双手走出大门,说:“好好,这是你的柴火。你守着它们吃一辈子,等着它来给你养老送终。”

  何花弯下腰杆捡起满地的树干,准备亲自送到工地上搭脚手架,无奈年老体弱扛起这根干柴又滚落那根木料,累得坐在石阶上歇口气。刘秀丰不懂母亲的良苦用心,越想越气难免怀恨在心,一时糊涂竟然在董家兄弟面前搬弄是非,反而加深彼此的误会。

  董家兄弟一齐找到院子里,非要和老人争高低论胜负。董红军卷起袖子,说:“你这个老太婆也太狠心了,混到晚年才有这么个独儿子。他拿几根干柴那是瞧得起你。你别给脸不要脸,让人骂上门来心里才舒服。”

  何花无法容忍他们的无礼之举,即使退一万步讲她还是长辈,理应受到后代人的尊重。董红军哥俩不问青红皂白一进门大爆粗口,简直不把她当人看待。她难于咽下这口气,说:“你们就像事先约好似的,一拨接着一拨轮换着来找岔子。”他们肯定是搞错了,儿子才是她今生今世最大的牵挂。养儿不好好教育那是父母的过错。她至今仍在后悔,儿子浑身的臭毛病全是爹娘娇惯出来的。她还想解释清楚,说:“你们别跟着瞎起哄,事情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糟糕。我只是要教育自己的儿子,让他学会勤俭持家的道理。”

  董红军已经有了偏见,说:“你这个抠老奶,一天到晚只会想着你的那点柴草,把它当作宝贝似的收着掖着,要留到死了以后做棺材吗。”他如同小丑似的挤眉弄眼,说:“它们细得有多么可怜,十根木棒也凑不齐半张板子。你不怕躺在里面闷得慌。”

  “老牛还会护犊子。”董红兵的一张嘴巴更是不饶人,说:“像你这种不要儿孙的人真是连牲畜都不如,还好意思呆在这个家里吃干饭。你不如早早地死到外面去,省得丢了亲戚朋友的脸。”

  面对董家兄弟的百般辱骂,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现实生活就是如此残酷。老屋里吵得天翻地覆。刘秀丰站在外面充耳不闻,任由自己的母亲受尽羞辱而无动于衷。何花感到万念俱灰,低垂着脑袋跨出院门。小孙子上来拖住她的手,缠着要去邻村买糖果。她用力扳开孩子的小手,如同梦游之人朝着村口走去,绕过人墙的边沿爬上山坡,步履踉跄地消失在一片小树林里。

  刘长文来晚一步,没能挽留住她的脚步。他清醒地意识到她不辞而别必然会引起连锁反应,就像坚实的大坝滚落下来一块基石,在外力的作用下很容易形成溃堤的危险。何花悄然离去肯定会在村民中间造成恐慌,某些意志不坚定的群众很有可能效仿她的作法,寻找各种理由脱离队伍。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尽快找到刘百泉,让他把何花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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