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城下之盟

  家里的冷战仍在升级,逐步转化成正面冲突。刘百灵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门,恰逢丈夫蹲在院子里磨镰刀。曹苇的脸上毫无欢喜之色。也许是妻子擅自采取行动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最终导致他陷入困境。

  刘小才知趣地拉着女朋友的手走进厨房,协助何秋雨点燃灶火煮饭炒菜。袅袅升起的炊烟掠过大青树的顶部,随风飘下二三片枯叶掉到地上。

  刘百灵拿起笤帚清扫院落,说:“老曹,我想好了。我们明天去公安机关撤案,不再追究李济源的过失。”

  “晚了。”曹苇用拇指试试刀刃的锋利程度,说:“他们已经在准备平反的文件了。”

  刘百灵想尽办法消除他心中的怨恨,说:“上级考虑得挺周到,给我们留足了余地,免得大家碰面时又生隔阂。”

  曹苇站起身来,说:“我的好夫人,你想过别人的处境吗。你只知道上了昆明要去逛圆通山,还到寺里烧香拜佛,求来得却是屈辱。”

  刘百灵不容许旁人干涉自己的信仰,说:“我是替你去赎罪。”她如果没有意识到丈夫的恼怒简直是愚蠢透顶了。儿子和女朋友猫在厨房里偷听父母的谈话,每一个出格的举动都会给他们的心灵带来某种伤害。她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数落丈夫的过错,说:“你别生气了,不义之财拿来也没用,迟早都会挥霍一空。你少干点违心的事吧。我眼睛好了以后可以跟你下田劳动,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曹苇的失落感只流露出一点迹象,说:“你真是猪脑子,好好的去省司法中心做什么鉴定,弄个轻伤(偏重)的结论对谁都没有好处。”

  刘百灵痛心疾首,丈夫时至今日仍然不思悔改。她忍无可忍地质问道:“老宁深夜来找你嘀咕些什么。你真是胆大妄为,不怕遭到天谴吗。”

  曹苇拿不准妻子还知道多少内幕,使她产生了动摇情绪。惹毛了母老虎势必被她抓得遍体鳞伤。他无法正面回答问题,最明智的选择是让它烂在肚子里,永远也不去触及灵魂。但愿妻子的祈求能够取些作用。

  刘小才唯恐他们继续争执下去影响到何秋雨的情绪。自曝家丑只会吓跑自己中意的姑娘。他捧着两杯热茶出来让父母消消气,说:“爹,妈的眼睛刚好。你别惹她生气了,万一挣裂伤口,引起人工晶体脱落。她又会重新失明。”

  曹苇把儿子当成了出气筒,说:“还有你,整天没事做,挎着个相机漫山遍野乱拍摄,照得是那门子相啊。”

  刘小才佯装糊涂,说:“我只替女朋友照过一次相。这又碍到谁啦。值得你在鸡蛋里挑刺,盐巴罐罐里寻蛆。”

  曹苇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说:“你给我解释一下,那张照片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刘小才竭尽全力掩饰内心的愤怒。他真希望父亲跟那件事不沾一丁点儿边。无情的现实击碎了他心中的偶像。他觉得父亲是个猥琐的小人,说:“你真是不打自招啊。”

  曹苇感到颜面扫地,说:“你一点也不像我。”他恶狠狠地骂道:“我怎么会养了一只白眼狼。”

  “我是刘家的子孙。”刘小才据理力争,说:“我帮得是真理,对得起天地良心。”

  曹苇犹不解恨,说:“你给我滚。从此以后不许再跨进这道门半步。否则我打断你的狗腿。”

  刘小才负气而去。何秋雨从屋内冲了出来,绕过地上的磨刀石奔出院门,大步追上他。两个人相依为伴走向新兴的城市。

  “你怎么瞧谁都不顺眼。”刘百灵大发雷霆,说:“你没有权利赶走儿子。”

  曹苇只因一言不和导致了父子反目。接踵而来的问题更加令人头疼。刘百灵已在以泪洗面。刘小才远离故土何日能够完婚。他即使挣下满屋财产也是枉然,没了亲情的眷顾吃啥也不香。远在南方的宁家田又写信来催逼,说是妻儿身体单薄多病,还望他接济一二。

  曹苇寻找家庭分裂的原因,误认为龙潭是万恶之源,继而迁怒于刘氏宗亲,若无他们的影响刘小才怎敢背叛老子。他心生万般怨恨,为了暂时避开妻子的锋芒,手持镰刀上山割草喂牛,正巧在山弯里碰见何花。他恨得牙根发痒,说:“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饶不了你。”

  何花放下锄头反诘道:“我女婿被坏人陷害,差点去坐牢,又应该由谁来负责。”

  刘百泉从玉米地里探出上半截身子,说:“你连三个人的小家都管不好,怎么领导百十户的庄稼汉。”

  曹苇闻言后脸色陡变,原来治理村庄还有这么多学问。刘百泉给他上了致关重要的一课,接下来就瞧他的悟性了。他像逃跑似的奔上山岗,背靠一棵大树狂笑不止,渴望着早日与儿子和好如初。

  冷清的化验室里一扫往日的沉闷,充满了友人重逢的温馨。刘小才在这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款待,每个见到他的人总是笑脸相迎,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闻雅洁拉着何秋雨上了趟街,专门为他买来解暑的西瓜,顺带了解些他们的近况。她听说刘小才无处栖身,慷慨之余领着他登上二楼。刘小才起初不愿意给领导增添麻烦,却经不住未婚妻的催促,跟着闻雅洁走进局长办公室。

  方刚在预先未做任何安排的情况下接待了他们,说:“小刘,欢迎你来上班。”他让俩人坐在长沙发里,尽量靠近自己的身边,说:“你年底要结婚了吧。别忘了请我吃喜酒。”

  刘小才用双手捧住茶杯,说:“难得方局长赏光。我到时候第一个把请柬送到您的手中。”

  “这是你讲的话哟。”方刚明知他们有事相求,并不急于点破正题,避免伤及刘小才的面子,说:“小闻,你要替我作证。”

  闻雅洁品味着热茶,说:“方局长,他们还缺少婚房。”她十分巧妙地绕开刘小才离家出走的原因,说:“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想法子分一套房屋给他们吧。”

  方刚早有准备,说:“你去跟王朝峰讲一声,叫他把宿舍楼下面堆放药品的屋子腾出来,作为他们的安身之所。”

  刘小才稍感意外,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莫非冥冥之中果然有老天爷相助。闻雅洁更是欢喜万分,拖着他去找王朝峰,当天约上几个好友将东西搬完,打好地铺让他暂住一宿,其余的事留待明日再说。

  方刚凭窗眺望年青人忙碌的样子,颇为复杂的心境一点也不轻松。他叫秘书找来胡俊,吩咐下去从此刻起谢绝会客。他不是第一次与人密谈了,这回的感觉却有点异样,就像大幕即将落下,令人迟迟难于开口。围绕龙潭的争论也该告一段落了。他拿出一份文件,说:“小胡,你在这上面签字吧。”

  胡俊翻看一遍,说:“这是关于柔顺造纸厂在河口村办厂的批复,应由局长落款。”

  方刚把钢笔递到他手里,说:“我下个月要退休了。上级要求让新任局长签名,以备今后查询。”

  胡俊十分痛快地签完字,急着打听新的人事安排,说:“谁来当党委书记,肩负起领导班子的责任。”

  方刚目视远处的山峰,说:“县里为了提拔新干部,即将任命朱建新担任这个职务。目前正在广泛征求意见。”

  “你好像遗忘了老蔡。”胡俊又想起同窗学友,开始询问他的去留,说:“他还干老本行吗。”

  方刚显露出老态,说:“组织上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已经调他到新组建的环境保护局任副局长。”他的思维依然十分清晰,说:“我还想再给你提个醒,尽快放下胸中的不平,别去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计较和怨恨只会令人丧失理智。让生活恢复到过去的样子吧。”

  胡俊接受了老领导的忠告。还有一个没人提及的问题,胡俊不便多问,方刚也就权当不知。当经济大潮滚滚涌来,总会有些人放弃了心中的信仰而落伍。他此时若能既往不咎,也算是最好的友谊了。他即将主持水利局的工作,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过问私人恩怨,该放手的时候暂且装上一回糊涂。他下班后又在局里多呆了一会儿,开始筹划给李济源平反的事。

  楼道里响起并不熟悉的脚步声,随即从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蔡勤眨着两只恐慌的大眼睛叫道:“胡伯伯,我妈妈住院了。她快病死啦。”

  胡俊意识到天色已晚,整幢大楼里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办公。他站起来活动筋骨,说:“小蔡,不许瞎说。那有儿子诅咒母亲的道理。”

  蔡勤无助地说道:“我爸爸希望你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去讲些安慰的话。让我妈早点好起来。”

  胡俊穿上外套,牵着蔡勤的小手走出水利局。冯娟的行为确实太过分了,不论于公还是于私都不应该做出错误判断,利用手中的权势压人。胡俊跨进病房时也不免心生同情。短短半个月未见,冯娟的脸面潮红,眼皮浮肿的如同刚从睡梦中哭醒的人,一副心脏病复发的模样。蔡大川也不知跑到那儿去了,床头柜上放着几粒红色的药丸,杯子里仅剩一点凉开水。

  冯娟用胳膊支撑起身体,把儿子拉到床边坐下。她张开紫黑色的嘴唇,说:“老胡,听说你就要荣升了。”

  胡俊点头示意,劝她别再耗费体力。他向邻床的病人要了半杯开水,说:“你先把药吃了。”

  “我当时看到刘百灵的右腿打着石膏,又肿得十分厉害,估计她今生走不了路啦。”冯娟拉住他的手说道:“我给水利局惹了大麻烦。”

  胡俊只好接受迟来的道歉。冯娟忽略了另外一个事实,现代科技几乎到了无所不及的境界,有些事一旦做错难免会露出马脚。这真是个可悲的女人,但愿她的灵魂能像血液一样得到药物的净化。

  七月的天气变幻莫测。朱建新整理好办公用品,按照预定计划召见了李济源。这个案件从头到尾都由他一手经办,终于用铁的事实为单位挽回了声誉。他今天却要扮演双重角色,说:“他们要给你平反了。时间定在这个星期五。”

  李济源已有耳闻,知道他们达成了谅解备忘录。他的脸上略带惊喜,说:“谢谢领导的关怀。”

  朱建新当着他的面起草报告,说:“上级吩咐下来了,你不要搞送锦旗放鞭炮之类的感恩活动。”他故意写错字,将第一页纸揉成团丢进垃圾桶,使李济源摸不着头脑。他放下钢笔,说:“我们以后还要跟公安机关合作,说话做事得留有余地。”

  李济源的面部表情十分淡定,没有把浑身的轻松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他始终猜不透新任党委书记的真实意图,说:“我能理解你们的良苦用心。”

  “这次为了营救你一共花费了九千元。”朱建新取出一张表格,说:“由于法官没有开庭审理,聘请律师的费用不能报销。”

  “这算那门子胜利。”李济源越听越觉得他的话走样了,说:“你们还有多少难处,尽可以实言告之。”

  朱建新埋头填写表格,说:“律师在其中是取了一定的作用。我们也为你得罪了许多人。”他公开威胁道:“你如果不同意这样的处理意见,我把平反通知书送回去。反正它还在我手里。”

  李济源只能接受即成事实。他竭力保持笑脸相迎,暗中发觉朱建新得意地扫了自己一眼。朱建新不论办任何事情都不喜欢拖泥带水,这次却留下一个尾巴,其中的奥秘绝非口头上讲的那样简单。李济源终于脱离了苦海,也就不想再去斤斤计较。他总有一种感觉,认为别太在乎过去,大不了从头再来。

  开完平反会后,李济源本想和朋友们在“小洞天”里共叙友情。刘秀兰等候在门外,说是中午还有其它事,要聚餐等到日落以后,保证让他一醉方休。王朝峰知会众人散去,改日再请客。李济源陪伴妻子沿着西门街而上,路边的小餐馆里飘出炒菜的麻辣味,引得众位食客驻足观望,各自循着香气进入店内。他确实有点饿了,加快脚步赶往西关。

  董宁康仰坐在沙发上,摆弄着四个塞满钞票的信封。这些钱要尽快分发下去,才好采购即将上市的干货。山里人家讲究实惠,任凭你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磨破了嘴唇也不起半点作用,只有见到订金才肯交货。他故作轻松地说道:“为了确保资金安全,叫他小姨父开车送你们一趟。汽油钱由我来出。”

  李济源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从未用手中的职权谋取过任何好处。他忧心重重地说道:“汽车没在我手里。”

  “你两袖清风又有何用,最终还不是受尽了屈辱。”刘秀静大胆地展开攻势,说:“现在的世道变了,不会投机钻营的人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如人家豆大的福气。你瞧瞧那些新上台的当权者,那个不在为亲朋好友广开方便之门。别说是借辆汽车,就是走后门批上个条子搞点裙带关系照样不在话下。他们都比你活得滋润。”

  刘秀兰抓着他的手臂左右摇晃,说:“人们都说公车一半首长在用,一半司机在用。你帮帮三姐她们嘛。”

  李济源鄙视此类启蒙,说:“局里调来了新司机,今天早上要走了钥匙,把吉普车开走了。”

  刘秀兰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济源现在连方向盘都不能碰了,可见龙潭的事至今余波未平,足以影响到他的整个人生走向。刘秀静又旧话重提,说:“你很有头脑,可以来跟着我学做生意,何必要为五斗米折腰,守着每月七八十元的工资听人差遣。”

  确实是个不错的选项。李济源准备纳入今后的行动计划。刘秀兰急忙给他递个眼色,不要忙于答应下来,与人合伙经商困难重重,那怕是至亲好友也不可取。她曾经有过惨痛的教训。小型公司管理粗放,每到关键时刻无账可查,全凭主政者个人的喜好定乾坤。学费并不好交,那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想下海经商还得另辟蹊径,何愁没有施展拳脚的天地。李济源撇不开情面,联系到熟悉的驾驶员送她们一程。刘秀静上了车,又将刘秀兰拉进驾驶室,一同赶赴东山镇。李济源满怀心事无法打发下午的时光,独自来逛麒麟公园。他走到康桥,正巧与小妹相遇,俩人相约一起去看望父母。

  这是一次最普通的家庭聚会。李济远最先到达,和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耿昌伸长四肢,解开脖子上的领带,和衣躺在大沙发上。耿云盈收集了所有的小板凳,在房子中间玩儿童游戏。李济源无处容身,按照父亲的指点侧身坐在沙发的另一头。耿昌在梦中数次变换睡姿,毫无礼貌地伸长大腿,蹬到李济源的屁股。他翻过身来,西装内袋里露出一迭百元大钞,少说也有万元之数。

  李平穿着宽大的外套,正在摆弄手里的收音机。他早将屋内的变化看在眼里,一再以目相示,让大儿子忍耐再三,别为点小事交恶妹夫。现今是富人的天下,手头有钱谁都了不起。李济源已知妹夫故意装作无动于衷来掩饰对他的蔑视。

  李济嫦虚握双拳,替父亲捶打着肩头,说:“我前天和姐夫他们通宵打麻将。他发给每个人五百元钱做筹码,等到打完后我们又还给他。”

  李平拍拍她的手背,说:“十个赌博九人输。”他并不赞成子女们彻夜玩乐,说:“你要洁身自好,别染上坏毛病。熬夜会伤及身体。”

  耿昌悄悄地蜷起双腿,鼻腔里发出均匀的呼吸,显得老实多了。李济源会心地笑了。他带着遍体伤痕归来,更需要亲情的呵护。父亲的举动让人想起童年时代,老人从不允许邻居欺负自己的孩子。

  院子里响起短暂的问候声。李济纽陪着妻子跨进门,马上成为全家人关注的中心。耿云盈搬来凳子,请他们坐在窗前歇息片刻。许婉凤担心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受凉,把她抱进里间放在大床上。李济源历经苦难后和弟弟重逢,两人握手致意,此时无声更胜千言万语。

  许婉凤是个娇小漂亮的女人,生完孩子后显得更加福态,白皙的皮肤如同吹弹得破。她唯恐生了女孩对不起老李家,说:“李济纽是想要个儿子。其实他心里面更喜欢女儿。当李睿生下来的时候,他还问护士怎么会是个姑娘。”

  李平为之一怔,说:“你们怎么没按字辈给孩子起名。赶快改过来,这样做有违祖训。”他面向李济源,希望得到大儿子的支持,说:“你们兄妹四个组合起来是源远流长,多有意义的名字啊。”

  李济嫦顺着父亲的话题说道:“我明白了,除了大哥大姐外,小哥和我用得都是谐音。”

  李济纽自恃才高八斗,说:“这是老古董了。”他总把父亲的话当成耳边风,说:“爸,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李睿也没有个兄弟姐妹,根本用不着再排字辈。”

  李平悲鸣一声,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说:“我那天能有个孙子就好了。”

  李济源的脸上多了一丝悲凉。他至今膝下无子,每当听到父亲的叹息心里总不是滋味。李济嫦不想让大哥感到难堪,急忙掏出钱包来替他解围。她取出五十元钱说道:“二嫂,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给小侄女买些奶粉。”

  所有在场的长辈纷纷效仿。耿云盈盯着外公,希望能得到赏赐。李济源多掏了一份钱递给大侄女,说:“别着急,你也有份。拿去买糖吃吧。”

  耿云盈丢弃玩具,伸手接过钞票。耿昌坐直身子,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人民币。他用力掷到沙发上,说:“别要他的钱。”

  李济源略感窘迫,不明白妹夫为啥发火。李济远手持锅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说:“你不要吓唬小娃娃。”

  耿云盈把手藏在身后,缓慢地退到窗口。她紧紧地依偎着外公,说:“大舅是个坏蛋。”

  李济源的心凉透了,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自己会在幼童心里留下如此恶劣的印象。他只能随遇而安,避免再次陷入困境。有些事应该换位好好想一想了。他离开时,李济远拉着女儿和他道别,尽管做得很漂亮,却缺乏真诚。他只想找位朋友痛痛快快度过周末,跟往事做个了断,从明天开始新的生活。

  微风徐徐刮进窗户,吹落燃尽的香灰,洒在陈旧的楼板上。何花获悉女婿得到平反流下了悲喜交加的热泪。她低头来到祖宗的牌位前面进香祷告,祈求上苍保佑刘家人丁兴旺,香火延续万世。她同样面临着无穷无尽的困扰,心情更是矛盾到了极点,若要儿孙满堂就得听任董红艳胡作非为;如果拿出长辈的姿态呵斥她,又怕惊扰儿媳妇的胎气,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何花挪动一下身体,连叩三个响头,行礼完毕后锁上房门,牵着孙子直奔龙潭。刘百泉定是胸中烦闷,又上这里来寻求清静。她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头子,相互之间也好有个商量。

  刘百泉盘膝坐在一块巨石上,嘴叼烟斗守望着祖先留传下来的龙潭。平静的潭面如同绿缎子般闪着柔滑的光泽,千百年来浇灌着四周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山里人。莫非是命运使然,它最终要葬送在自己手里。

  草木响动之处,董利超沿着山间小道走近刘百泉身旁。他掏出香烟对火,说:“老刘,光抽闷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刘百泉背过身子,在岩石上磕掉烟灰。从这里望过去,山下的稻谷正在灌浆,香米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他举起烟袋,说:“老董啊,你是来当说客的吧。”

  董利超是另外一个村委会的干部,平日里和曹苇有过接触,受他所托来做刘百泉的思想工作。这件事关系到女儿的幸福,处理不好会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他首先亮明观点,说:“你别犯糊涂了,抱着老古董不肯放手,让子孙捧着金饭碗没钱花,空守着这些长流水又有何用。”他丢个石头到水里,说:“你应该转换思路,让它惠及后人。”

  刘百泉放眼三宝坝子,说:“你心里有数,我们村全靠这眼龙潭才能旱涝保收。”

  董利超不慎把烟蒂弹到草丛中,说:“你真是个死脑筋。”他急忙用脚踩灭火种,说:“改革开放十多年啦。现在不是大集体的时候,过好自家的小日子才是硬道理。你莫非还指望别人来给你竖碑立传。”

  何花抱着孙子走近丈夫身旁,说:“亲家公,这是祖训。我老公公在临死前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爱惜水源地,后代才有饭吃。”

  董利超哄孩子玩耍,说:“你们在公社化的时候也没保住它吗。”

  刘百泉回味那段无忧无虑的生活,说:“那是国家的既定政策,谁也别想打龙潭的主意。”

  “你要向前看嘛。”董利超向他们晓以利害,说:“董红艳这次生了老二,如果又是一个孙子。你总得给他们小哥俩吃饱穿暖吧。”

  何花指着漫山遍野的树木说道:“你尽管放心好了,猪往前拱,鸡往后扒,各有各的食道,一切全在老天爷的安排之中。他们如同这山里的林地,每一株小草都有颗露水珠滋养。”

  “你们眼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心中没有个盘算吗。他们也要娶妻生子,总不能再和爷爷奶奶挤住在窄小的老屋里。”董利超放下外孙,让他去追草丛里的蚂蚱,说:“龙潭已经露出它的实用价值,谁能担保别人不会变着花样来跟你们争抢呢。与其他日打得头破血流,不如趁早出让给造纸厂,免得再生祸端。”

  何花站在树后“嘿嘿”干笑。刘百泉咬住空烟锅说道:“依你所言,分家是唯一的途径。”

  董利超拔腿走下山坡,说:“你不愿背黑锅,总得有人出来替你顶缸吗。”

  刘百泉掸去衣服上的灰尘,准备爬上山去种地。他在跨过南干渠的时候假装闪了腰,说:“老婆子,你快来扶我一下。”他称病后把大权交给儿子掌管,不再过问日常事务,乐得清闲自在。董红艳看在眼里喜在心,加紧了平分家产田地的步伐。她暗地里征询过村民小组长的意见,请他主持一下仪式以示公道。曹苇也想置身事外,以免引来村民的非议,让她先关起门来协商,能够和平解决最好,如果存在争议再由他以协调者的身份出面化解危机,也许成功的把握性更大。

  董红艳又想上个主意,借口说自己有孕在身不能操劳过度,把刘秀丰推到前台去和父母争财产,暗示他一定要把龙潭抢到手。何花顺应老头子的意思,抱着悉听尊便的态度任由儿子折腾。她早已找好了退路,不论他们父子闹得天翻地覆,自己只要结好几个女儿,何愁不能安度晚年。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替他们瞎操心。

  阴雨连绵数日,山洪频发阻断了城乡之间的交通。刘秀丰乘着道路泥泞无法下地干活的功夫,召集一家老小围坐在堂屋里开会。所有参与这场喜剧的人都进入了各自的角色。刘秀丰拿出一份协议以示公充,说:“爹,堂屋连同楼上归你们住宿,我和妻子带着孩子挤在厢房里。厨房一分为二,前半截归你们二老使用,我在后半截另起炉灶。你们若是疼爱孙子,平时帮我们拉扯一把,给他吃口热饭热汤。”

  刘百泉正有此意,即便丢了龙潭也要守住老屋,早晚也好给祖先上柱高香,祈求他们的在天之灵保佑后代幸福安康。现在的年青人都不信这些了,怎能指望他们来维护这间日渐破损的房屋。他盯着漏雨的屋顶说道:“还算你有点良心。”

  何花把孙儿揽在怀中,说:“我们从今往后要自食其力了。这些农具又该如何分配呢。”

  刘秀丰不愿再花冤枉钱,说:“妈,家里的锄头已经够多了,混合在一起用吧。今后谁家置办了新农具全归自己所有。”

  刘百泉并不在意这些琐碎事,说:“你讲讲村边的田山上的地,还有剩下的粮食怎样分吧。”

  刘秀丰侥幸过关,说:“我想平分。”他补充了一句,说:“龙潭要归在我的名下。”

  “龙潭可以给你。”刘百泉一再告诫道:“我也知道你在打它的主意。无论你藏有私心还是想变卖也罢。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管跟任何人签约,必须在合约上写上六个字:不准污染龙潭。”

  刘秀丰勉为其难地说道:“我出售了龙潭,变成了他人的东西,还能再管它的用途吗。”

  “现代的契约在签订之初都有违约金。”刘百泉为儿子补上至关重要的一课,说:“你这样做等于是给野马套上了笼头。它一旦使坏就可以加重处罚,向他们索赔一大笔钱。”

  刘秀丰目光炯炯地说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董红艳一直待在丈夫身旁不吭气,此时也经不住诱惑“哦”了一声。刘秀丰感到不太踏实,转头问过妻子,说:“我爹说的那条还要写上吗。”

  董红艳是个贪财的女人,说:“写。一定要记录在案。”她认为有钱不挣那是傻瓜,说:“他们目前有求于人,不敢违背你开出的条件。到那天我会叫我哥哥跟着去签约,帮你瞧着点。”

  刘秀丰和村民小组长有约在先,龙潭到手就来共商大计。这在农村是常见的现象,土地仍然属于国家所有,个人只是取得使用权,任何买卖合约必须经过上级部门的审查。谁都无法绕过这道坎,也就不会怀疑他们的动机是否纯正。要变卖祖业,他仍然有一丝负罪感。如果取得政府的许可,多多少少也能减轻外界的压力。

  向阳的山坡上土地肥沃,适合瓜瓜豆豆的生长。曹苇喜欢在清晨摆弄菜园。他近年接触了一些新思想,开始对种地不感兴趣,把目光转向副业。随着城市的扩大,市民对蔬菜的需求量越来越大。这肯定是新的生财之道。现代生活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何必要死守着老规矩生产粮食,重新换个活法未尝不可。

  刘秀丰心绪不佳,说:“老曹,我爹已经答应把龙潭分在我的名下。你快替我们找个买主吧。”

  曹苇的右手一抖,差点折断嫩绿的菜秧,说:“我那有这种能力。”

  刘秀丰跨进菜地,说:“你曾经手拍胸膛做了保证,会让我们转手赚到一万元钱。”

  曹苇抚摸着刚开花的豆荚,说:“要买的人只有一个。他曾经在上半年来我们村考察过。”

  刘秀丰将他视为无话不谈的知己,说:“你讲的是段老板。他上次吃了闭门羹,不会再来了吧。”

  “说你是个脓包,你还讲自己是贫下中农。”曹苇掏出一张布满皱纹的信笺纸,说:“人不为财,谁愿早起。这是一份合同样本。你提点建设性的意见吧。”

  刘秀丰读完手中的合同,说:“我爹讲了,要建工厂好商量。唯一的条件是不准向龙潭里排放工业污水。”他迎风抖动着脆弱的纸张,说:“双方还要规定违约金的数额。”

  曹苇稍感意外,久居深山的老农民竟然具备了现代意识,学会跟外商讨价还价了。他们提出的要求不容忽视。保护山林资源自己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是处置不当,只怕会引起公愤。他赶到村委会打了个电话。

  张仁获知所有的障碍都扫除了,放心大胆地来河口村拜访曹苇。如同任何一个精明的走狗,他当天下午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远在国外的主子。段杰让他先去探听虚实。曹苇把他当成来买新鲜蔬菜的市民,摘了几个南瓜放在路边掩人耳目。张仁如约而至,说:“你今天的气色不错嘛。”他蹲在地上仔细挑选,说:“那件事应该有眉目了吧。”

  曹苇向他转述了刘秀丰的意思,说:“他们坚持要在合同中写明不许向龙潭排污的条款。”

  张仁轻轻敲打着南瓜的表皮,似乎要弄清它的成熟度,说:“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我以为是他变聪明了。”曹苇终于醒悟过来,说:“他背后有高人指点。”

  张仁咧嘴一笑,说:“你让他后天来吧。我订在人民饭店请客,特邀买卖双方吃个便饭。”他把选好的南瓜放在称盘里,说:“老板事先交待过,接到电话后三日之内赶到。”

  曹苇称过重量,也没指望靠这几斤南瓜赚钱。他随便报个价,说:“我瞧你并不着急嘛。”

  张仁付过钱款,说:“段老板在商场上混了几十年。谅他一个乡巴佬能有几斤几两,那有资格和外商斗法。”他向空中抛了一下南瓜,说:“他算那路货色。”

  曹苇暗自思忖这群自命不凡的家伙没准也会用同样的眼光对待自己。他早已看透了这群自我标榜的企业家,全是些尔虞我诈的高手。他们能在商业上取得成功,跟贪得无厌的性格密不可分。有些时候贪婪未必是件好事。它会让人蒙蔽心窍,忽略了某些至关重要的细节,导致不可估量的损失。

  段杰从广州赶来。他走下飞机,立即换乘汽车驰往曲靖。他在高级宾馆里召集相关人员进行紧急磋商,做了细致的分工。蔡大川因为心情不佳并未出席中午的宴请。曹苇摇身一变成为关键人物,充当一个并不光彩的中间人。

  人民饭店的大厅里宾客满座。曹苇早早地等候在大门口,将刘秀丰一行迎进包间。董红军兄弟俩人是头一回参与商业谈判,刚登上二楼就找不着北。他看到八仙桌旁只有七个大人在座,加上张润芳勉强凑成一桌。他们误认为村民小组长是自家人。董红兵暗中给妹夫打气,说:“别怕。现在是四比三,我们占绝对优势。”

  张仁笑脸相迎,说:“这位是柔顺造纸厂的段经理。在座的各位都是他的客人。”

  段杰双手抱拳,说:“幸会、幸会。”他向众人施礼,说:“敬请列位乡亲赏光。”

  张仁让女儿端正坐姿,别在客人面前丢丑,说:“你用心学着点,以后好做生意。”

  酒菜上桌。曹苇开始大献殷勤,替同乡挟菜斟酒,劝说他们多饮几杯。董红军一味贪杯,大喊喝得不够过瘾,又和张仁猜拳赌胜负;董红兵与任保鑫划拳一决高下,大呼小叫出尽了洋相。刘秀丰已有七分醉意,头脑昏昏欲睡,微睁着双眼大饱口福。

  段杰看到时机成熟,用筷子敲了三下碗沿。曹苇掏出三张纸和笔,外带一块垫底的小铁板,说:“你们吃饱喝足,也该办正事啦。这份协议由我来起草吧。”

  刘秀丰已无异议。曹苇取过一盒复写纸,抽出二张分别夹在白纸中间。他用了十多分钟写好合同,递到刘秀丰手里,让他仔细看清楚,若有遗漏之处早点指出,便于自己尽快更正。刘秀丰花上五分钟逐字逐句读完通篇文稿,说:“你忘了写第七项:不准向龙潭排污。”

  曹苇借酒装傻,说:“哦,真有这种事吗。”他拿过文本,说:“行。我立马添上去。只是纸上没有了空格。小刘啊,我在第六项的结尾处画了个句号,让它占了一格。能不能把这个句号污掉,填写上第七条。”

  刘秀峰不愿麻烦上级,只要条款俱全就算大功告成。段杰为了表示歉意,再次和他交杯饮酒。曹苇乘着这个空档,暗地里移动铁板垫在第一张纸的下方隔开后面两页,迅速写好:不得向龙潭排污。他轻巧地抽走铁板,让当事人签字画押。刘秀丰醉眼朦胧之中未及仔细查看,在村民小组长的催促下抓起笔来落款。段杰签名后撕下第一页交给刘秀丰。双方握手庆贺买卖成功。

  段杰取出一万元现金付款。董红军看得双眼发直,教导刘秀丰当众清点钞票。段杰带着任保鑫先行离去,沿着麒麟北路直奔火车站。曹苇追随他们来到大街上,说:“老宁现在可好。”

  段杰扬起手打发他快走,说:“我已经为他在深圳那边安排了工作。”

  曹苇受到大老板的冷遇,逐渐放慢脚步落在后头。张仁追赶上来说道:“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董红军护送妹夫回到家中,讲了些酒席上的趣事,逗得董红艳母子发笑。刘秀丰转身爬上二楼,见到李济源正在和父亲谈笑风生,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他掏出合同请长辈过目。刘百泉和女婿传看后,将合同压在父亲的牌位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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