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重归故里

  进入三伏天后,气温一路飙升,城里依旧闷热难当。“小洞天”里的食客逐渐散尽,大厨师也带着助手离开热气腾腾的厨房返回住处小憩。周柱波和姐姐守候在店内,等待一位重要的客人。他们如今小有名气,在这条街上做饮食生意的人大都唯姐弟俩的马首是瞻,竭尽全力学习他们的经营之道。

  刘秀兰陪伴丈夫出现在街头。周柱波第一个站了起来,大步奔出门去和李济源热情地握手,将朋友带进店里为他接风。周晶波端出几样拿手菜,放在桌子上让他们慢慢享用。周柱波破例开了一瓶上好的茅台酒。

  李济源坐了二天二夜的火车从南方赶回来,身心早已疲惫不堪,烈酒入喉之际突然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他被呛得两行热泪滚滚而下,说:“老周,谢谢你的盛情款待。”

  周柱波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懂得一个人受尽委曲后难于言表的苦衷,说:“回来就好。”

  周晶波望着他们这对患难兄弟动情地说道:“你和我弟弟相比还算是幸运的,终于等来平反的机会。”

  刘秀兰替丈夫擦净脸庞,说:“周柱波出了五十元钱买下一张旧相片,为你洗清了所有的罪名。”

  “我只是举手之劳。”周柱波和他碰杯以示庆贺,说:“公安机关正在追查肇事的司机,早晚会还你一个公道。”

  李济源放下玻璃杯,忽见方刚缓步而来。周柱波已有规避之意,刚起身又被朋友拖住,叫他留下来做个见证。周晶波自告奋勇到厨房里再炒上几个菜。刘秀兰拎起古香古色的瓷瓶,给他们的杯子里斟满美酒。

  方刚饮下一杯茅台酒,说:“小李,我们一时考虑不周,让你受罪了。”

  李济源不愿重提往事,说:“方局长,都是龙潭惹的祸,不关你的事。”他也在寻找各种理由为上级开脱责任,说:“人非圣贤,无法预知未来。这次车祸真的另有起因。”

  方刚心中一惊,说:“我发觉你现在意志消沉,莫非要放弃当初的主张,不再以保护龙潭为己任啦。”

  “我在广东耳闻目睹的都是以经济为中心的发展理念。那里的报纸通篇累版报道的都是有人今日在这里圈了一块地,明天又在那儿占了一片山坡。”李济源以酒浇愁,说:“我每次和同行谈起这些事,除了感叹之外毫无应对的策略。他们也给我看了不少的资料,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都绕不开这个经济发展的怪圈。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污染后治理。”

  方刚轻轻地放下筷子,不再享用美味佳肴。他神情沮丧地说道:“你心灰意冷了吗?”

  李济源大声分辨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也绝对没有那种想法。”他的语调含糊不清,说:“我也在深圳看到,那儿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建了起来。我们只想堵住漏洞并不是办法,也许疏导才能凑效。再过二三十年,随着城镇化不断完善,河口村也许不复存在,终将变成市区。”

  方刚恼火地质问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你在广州长的见识。”他最终不得不承认李济源的话多少有些道理,说:“你也不应该放弃追求啊。”他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人力能够控制。就像他推荐了李济源,县里公布的人选却是另一码事。他长叹一声黯然离去。

  周柱波感到这个话题太沉重,引导大家谈点开心的事,说:“小李,我还有一事不明。是谁良心发现,出面替你打抱不平,把那张相片送到我的手里。”

  李济源高举酒杯,说:“据我推测干此事的人非刘小才莫属。”周家姐弟对视一眼,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愿意洗耳恭听其中的趣闻。李济源慢慢品尝着美酒,说:“我当时驾车到了河口村,闻雅洁拿出一个相机给刘小才。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在路边摄影了。”

  刘秀兰简直听呆了,早知刘小才手里握有重要证据,何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瞎折腾,还让丈夫吃尽千般苦头。看来公婆埋怨的没错,万事皆由龙潭而起,归罪到自己身上也有些道理。她望着李济源日渐憔悴的脸色,决心要好好补偿丈夫,让他远离是非的漩涡。

  世事如棋局远非个人的力量所能左右。李济源上班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何花找上门来,说是儿子闹着要分家,希望女婿前去劝解,最好能维持现状,祖孙三代也好互相照应。她心中充满了疑虑,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对农村的活计一知半解,分开后他带领一家人如何过日子。

  大暑时节,农田里一片欣欣向荣,稻谷已在抽穗,竹林旁边的老梨树果实累累,弯下腰迎接远方来客。何花前脚跨进堂屋,小孙子从外面跑了进来,嬉笑着扑到她的怀抱中。她从背篓里拿出糖果,说:“我的大孙子,半天不见就让奶奶想死啦。”

  宋金礼夫妇也出现在她面前,说:“刘秀丰有自己的主张是好事。他们早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他并不想多管闲事,道:“妈,你和爹又不是没吃的,何必要跟着他们没白没黑地瞎操劳,一年苦到头还得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何花把他们的话当作耳边风,佯装没有听见此类杂音继续和孙儿玩耍。老头子也不知跑到那儿去了,此时需要他来拿主意统一口径的时候,屋里屋外却见不到他的身影,真是急死人了。

  李济源仍然摸不清状况,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助阵,暂时提不出中肯的意见。他凭着直觉认为大舅子的做法有悖常理。岳父目前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希望得到儿女的支持和理解,最忌讳再起内讧。刘秀丰却带头从内部闹起来,绝非是想另起炉灶那般简单。

  祖孙相聚正值其情融融之际。董红艳挑着一担柴草闯进门来。她在院子里打得鸡飞狗跳墙,说:“你这只多嘴的老母鸡,整天只知道吃吃,不在窝里抱蛋,又跑出去乱嚼舌根。”

  何花浑身一紧,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发作,只好将孙子抱在膝盖上倍加呵护。刘秀兰拿着几样糕点迎上前去,说:“大嫂,你干了一天农活也饿了,先吃点东西歇口气吧。”

  董红艳随手将糕点放在窗台上,说:“你们先吃吧。我还要下地去除草。”

  何花忍无可忍地说道:“你也算是这个家里的人了,不论是出于礼貌还是亲情都应该过来和他们打声招呼。”

  董红艳拿起锄头,放在青石板上敲紧楔子,说:“我要去地里干活,没有闲功夫陪你们聊天。”

  婆媳之间又燃战火,你来我往争得不可开交。刘秀丰大步冲进门来,说:“你们不要吵了。”

  董红艳大声呵斥道:“你上那里去了。化肥才施了半亩地,你说要上厕所,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

  “老曹找我去给他家的猪看病。”刘秀丰登上小楼,到处翻找药品,弄得玻璃针管“哗啦”作响。董红艳知趣地扛起锄头,只身上山去干农活。何花放下孙子,满腹的苦水化作泪珠,暗自撩起衣襟擦拭潮湿的眼角。刘秀静实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要冲上楼去找弟弟辨明是非曲直。刘秀兰急忙伸出双手拖住三姐,示意她千万不可冲动,以免火上浇油扩大事态。刘秀丰走下楼梯的时候换上了笑模样,说:“二姐夫,你们今晚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何花喉头发梗,说:“我的儿啊,你应该多管教你的媳妇,上要尊敬父母下要团结姐妹,别整天哭丧着脸好像是谁欠了她的钱。她是怕姐夫们来了吃光你的大鱼大肉还是拿走了五谷杂粮。”

  刘秀丰背起药箱,说:“妈,我已经留他们吃饭了。你不要闲着没事干尽挑刺。”

  “婆媳争吵历来无小事。我们外人也不好评说谁是谁非。”刘秀静义愤填膺,说:“常言道:前人做给后人看。你们如今也是当爹妈的人,难道不怕教坏孩子,以后报应到她的头上。”

  何花用拳头捶打着胸口,说:“她跟你不是一条心。”她自叹命苦,说:“我当初不喜欢她。偏偏是这个三丫头,非要把她塞给我们,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才是个尽头。”

  刘秀兰也在一旁帮腔,说:“哥,你是个男子汉,要拿出些魄力来,别任由大嫂一意孤行,吵得爹娘日夜不得安宁。”

  “她怀上了老二。”刘秀丰吐露了实情。何花的表情瞬息万变,拿出糖果糕点给众位子女品尝,让他们分享娘家的喜悦。刘秀丰再三拜托道:“她最近脾气不好,还望母亲多多包涵。”

  何花喜形于色地说道:“你干嘛不早点讲,还让她顶着大太阳去锄地。”

  刘秀丰听出母亲的言外之意,为了刘家的子孙后代她可以忍辱负重。他拿上几块酥饼,说:“妈,你真是有了孙子就忘掉儿子啦。”

  何花继续逗乐道:“你要有小弟弟了。”她亲吻孩子的小脸蛋,心里记挂着儿媳妇在地里干活是否劳累过度,说:“你长大了要听话,你妈也就多了个帮手。”

  宋金礼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丢掉手里的烟头,到门后找来两把锄头,说:“你们还坐着干什么,快上山去帮忙吧。”

  刘秀静暗笑母亲偏心眼,事到临头又改变了主意,不敢招惹怀孕的母老虎。她的做法只会适得其反,从此娘家再无宁日。刘秀静拿把锄头扛在肩上,跟随姐夫走出村子。刘秀兰跑到邻居家借来农具,拉着李济源抄近道赶往山上。

  一场小雨过后,地里的玉米戴上了小红帽,再不施肥就会错过庄稼的生长期,影响到秋天的收成。村民们乘着雨后凉爽纷纷下地干农活。他们刚走出村庄,迎面碰到刘百灵母子从昆明归来,众人围拢过去争相观望。瞎子重见天日,这在边远山区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稀奇事。迷信的老年人都认为这是几辈子行善才修来的福分。

  刘长武执意要刘小才松开手,让刘百灵行走几步给大伙瞧瞧,验证一下事情的真伪。刘百灵甩开儿子的搀扶,专门挑选一块向阳的坡地,独自一个人上上下下往返数趟,博得众人的高声喝彩。她自从双目失明后一直过着寂寞的生活,整天呆在冰冷漆黑的小屋里与苍蝇蚊子为伴,何曾见过热闹的场面,兴奋之余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何秋雨从大树后面走出来,默默地捧上一方洁净的手帕,说:“伯母,快擦把眼泪吧。”

  刘百灵听到她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是位似曾相识的人。她大胆地猜测道:“你就是秋雨姑娘。”何秋雨穿着廉价的印花上衣,丰腴的身体使得她的皮肤充满了圆润感,恰到好处地抵消了灼热的日晒,不像其他农村姑娘那么黝黑。刘百灵拉着她的手臂说道:“你真是个好姑娘,人也长得漂亮,跟我们小才十分相配。”

  “你过奖了。”何秋雨羞红了脸面,说:“伯母,我真替你感到高兴,从今往后不用在黑暗中摸索了。”

  刘百灵抚摸着她的长发说道:“是啊、是啊,我明天可以到地里干活了。”她已有谋划,准备和丈夫齐心协力大干一场,争取今年有个好收成,在年底为儿子办喜事,邀请全村人都来做客。她欣赏着美丽的山川河流,说:“我和你伯父会努力搞好农业生产,让刘小才早日把你娶进门。”

  何花扛着锄头从村口经过,勾起了满腔不平事。她走过来凑热闹,说:“他大姑,恭喜啊,你能走路啦。”

  刘百坚站在外围长叹一声,说:“大妹子,你是睁开双眼看见了花花世界,却坑害了别人。”

  围观的村民散尽后,路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无事可做。刘小才本想站出来替母亲讲几句话,却被何秋雨拦住了。她担心刘小才稍有不慎说走嘴,又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刘百灵神情呆板地靠在树上,细细品味着他们的话意,思绪如同南门河里的水泛起波澜。

  半个月前,刘百灵耐不住寂寞与郁闷,独自步下小楼。家里空无一人,唯有屋檐上的雨水滴落到青石板上,溅湿了堂屋前面的走廊。刘小才又去找何秋雨玩耍,两个人的感情与日俱增,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境地。

  曹苇从抗洪前线归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院子,第一眼就看到妻子倚门而立。他身后跟着几个村民,远远地望着院子里指指点点。此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必定会招来诸多非议。他转身关上院门,说:“我的姑奶奶,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要出来透气也不挑个地方,北风吹细雨浇了你一身水。你小心着凉,又要叫人送你去住院了。”

  刘百灵轻叹一声,任由丈夫扶进屋内。她不肯停下追求光明的脚步,说:“老曹啊,我们几时动身上昆明。”

  “你先坐下来,我们有话慢慢商谈。”曹苇温和地说道:“我最近有点事走不开。你能不能把这张摘除白内障的表格先退回去,发扬点精神让给比你更需要它的人。”

  刘百灵气愤地挥起拳头击打着墙壁,万语千言压在心头无从诉说。她颤抖着嘴唇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说:“你也太绝情了。”

  曹苇狠心地说道:“我们还可以寻找别的借口推辞掉嘛。就说是没有钱上昆明。他们总不能强人所难,硬性逼着你去治病。”

  刘百灵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说:“公安局送来了五千元钱。我一直放在身边没有动。”

  曹苇伸手接过捆扎好的人民币,说:“我打算用这些钱给刘小才娶媳妇。”他掂了一下分量,说:“做白内障手术要在眼球上动刀子,再安上一颗晶状体,那份罪不是常人所能忍受得了。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当时在县医院里,主治大夫给你的右腿拆去石膏,上面爬满了白色的虱子。是我和儿子一个一个帮你捉尽这些吸血虫。”

  “你别来吓唬我。”刘百灵对医治创伤的经历记忆犹新,说:“你还惦记着有五万元钱没拿到手吧。”

  “我早对钱财不抱任何希望。”曹苇神情暗淡地说道:“我只想拖延点时间罢了。”

  刘百灵流下伤心的泪水,说:“你为了给别人揩屁股,忍心让我装作跛子成天不出门,变成瞎子过上大半辈子。”

  “你是脑子坏了,怎么听不懂人话。”曹苇没好气地说道:“我再重复一遍。你今后还有机会嘛,为什么要赶在这个时候去治病。”

  刘百灵揪住他的衣领,说:“这个家还是我做主,容不得你胡作非为。你放着免费的午餐不要,非要等到以后才送我去治疗。讲白了就是怕我上昆明花光了所有的钱。”她肆无忌惮地将口水喷到丈夫的脸上,说:“你分明是心怀鬼胎,想让**********不断摸索,继续受你的控制。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盼到光明。”

  曹苇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她的撕扯,胸前的扣子“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他弯腰捡起纽扣,说:“你也得为我们父子想想嘛,这个时候上昆明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刘百灵的心又一次沉入无底深渊,说:“你是怕别人讲你报假案而被追究法律责任吗。”

  曹苇连叹三口冷气,盛上一碗饭菜递到她的手里。刘百灵那有心思用餐,顺手将它搁在窗台上,把脑袋低至两个膝盖之间想着心事。曹苇感到没趣,草草吃下半碗干饭后再无食欲,靠在小桌子上一支接着一支猛抽劣质香烟。他坐看天边的夕阳西下,腹中依然饱胀如故。

  天黑以后,刘百灵坚持不与丈夫同床共眠,独自躺在堂屋里睡上一觉。曹苇担心妻子在夜里受到蚊虫叮咬,拿来一瓶“滴滴畏”四下挥洒,驱赶满屋的害虫。他打开屋门,顺着灯光走到院子里洗手,突然听见围墙外面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其声如同毒蛇出洞,带有几分诡异的“咝咝”声。

  月色朦胧,一只蝙蝠扑翅而过,追赶屋檐下面的飞蛾。曹苇多了个心眼,敞开大门与深夜访客站在台阶上谈话。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观察到堂屋里的动静,避免刘百灵摸到门后偷听。他低估了妻子的能力,瞎子的听觉都有异于常人。刘百灵即使足不出户,也能轻易分辨出他们的语音。她只要把耳朵贴近窗台,就能听清夜幕下的密谋。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快走吧。等我想好了,明天就会跟你联络,再商谈具体事项。”

  “老曹,看在亲戚的份上拉兄弟一把。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这里向你讨个主意。”

  “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吧。你别兔子放屁自己吓唬自己,离真相还远着呢。你值得慌成这个样子嘛。”

  “你是站着讲话不知道腰疼。嗨,说起来还算我运气好,拖拉机行驶到半路上抛锚了。我拦了一辆马车去找修理工,回来的路上看到两个公安人员围着车头打转,手里还拿着一张相片反复比对,分明是在找碴儿。我借故说要去买包香烟,跑到二姨妈家躲起来了。”

  “老宁啊,你也太沉不住气了,竟然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你只有跑路了,有多远就走多远,最好到深圳去打工,在外面避个三年五载,等到风声过后再回来。”

  “我没有路费。出远门要坐车住旅社,还有吃饭喝酒一大堆事。我身上的衣服好歹也得置办两套吧。”

  “我明早赶进城去,让他们给老板打电话,在那边为你找个落脚点,安排合适的工作先挣点小钱。总之不会亏待你。”

  “我走了以后媳妇孩子怎么办。总不能叫他们去喝西北风。你要常去看看她们,别让我的家人受冻挨饿。”

  “先帮你找好退路再说吧。”曹苇送走客人,关紧院门转回堂屋,叫了几声刘百灵的小名,见她依旧蒙头大睡。他替妻子掖好被角,说:“睡觉还不老实,总爱把脚露在外头。你小心落下关节炎。”

  刘百灵一夜未眠,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感到头脑昏沉。她等到丈夫出门去办事,从枕头底下取出申请表,吩咐儿子逐栏填好表格,打发他送到乡民政所,务必要交到岳炳锐手中。

  曹苇起个大早,挑上一担新鲜蔬菜进城,专门放在路口叫卖,正好撞见张仁出门来吃早点。他们互相递个眼色,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张仁说是要多买几斤青菜用来腌制酸菜,将他引进巷子里。曹苇放下担子说道:“昨天晚上宁家田来找我,说他见到两个警察在追查肇事的拖拉机。”

  张仁也感到匪夷所思,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怎么会出了漏洞。李济源已经到南方去避祸,任凭他身怀通天绝技,也不可能捅下这么大的窟窿,瞒着众人杀个回马枪。张仁翻看着箩筐里的小菜,说:“他想后发制人?这也不对劲嘛。他远在广东,那来分身术寻找证据。是不是你的人做贼心虚,想骗上几个小钱。”

  “你别冤枉人。”曹苇抓起衣襟擦去满脸汗珠,说:“我在昨天下午听郝主任讲过这事。他还让我帮助查找肇事者。”

  张仁不假思索地说道:“你按既定方案办,马上把他送到深圳去务工,尽快把这件事变成一桩无头案。”他用右手扶住路边的电线杆,说:“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尚未查清的车祸发出通缉令,在全国范围内追查逃犯。”

  “老宁来哭穷了。”曹苇拉低草帽,说:“他出门在外,没有钱寸步难行。”

  张仁拿起一颗白菜,说:“你瞧瞧,他绕了这么大个弯子就是为了弄上几个钱嘛。”

  曹苇小声哀求道:“你给老板打个电话,看在他逃亡天涯的份上,再拨点经费给他吧。”

  张仁丢下白菜,说:“你已经拿了五千元,还办不成这点小事。张口闭嘴就知道找我要钱。”

  曹苇转过身去面壁而立,说:“我也出了一份力,总不能分文不收。”

  张仁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烟盒,说:“你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他趴在电线杆上写个地址,说:“你让他到这个地方去找人,自然会受到热情的款待。若是迟缓三五天,一旦被警察逮住,他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曹苇大呼上了贼船,终日奔波只落得如此下场。他心灰意冷地收好纸条,挑起蔬菜转上大街,一路叫卖而去。张仁绕道西门街,沿着公路走下陡坡,穿过“麒麟”公园直奔康桥,回到水利局上班。他在进大门时恰好与朱建新擦肩而过,颇有礼貌地向他点头示好。

  东郊的麒麟山脚下,公安局新建的办公大楼正在拔地而起。一条依着山势修建的康庄大道横贯整座城市,形成新的繁华地段。举目望去,昔日的荒郊野岭耸起高楼大厦,南宁北路上车流滚滚,印证了改革开放硕果累累。

  朱建新再次踏进公安局的大门,脚下的路面平整一新,道路两旁砌起了形态各异的花台,几位工人忙着培育新式草坪。他健步登上二楼,径直走进陈飞的办公室,和老战友寒暄几句。陈飞对他的到来颇感惊讶。水利局的人不请自来,肯定会提出新的要求。朱建新递上一个公文袋,说:“这是我们水利局的公函。请你通知刘百灵去省司法中心重新做伤残鉴定。”

  陈飞接过公文,随手将它扔到桌子上。他懒得翻看具体内容,说:“她不会去的。”

  “世上有胆敢蔑视法律的人吗。”朱建新采取步步紧逼的策略,说:“你开口了。她敢不去。”

  “你真要这样干吗。”陈飞还想挽回颓势,说:“你们为点芝麻小事值得闹到省城去吗。”

  朱建新本想责问他数言,当初为啥不见好就收,礼待前来送钱的人,何至弄到今日丢尽颜面。他心里感到难受,陈飞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做出错误判断。没有人替他掩饰过失,只能是自作自受了。他毫不含糊地说道:“我会叫律师来跟你洽谈具体事项。”

  随着一声悲哀的叹息,陈飞收好面前的公文,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他出于礼节,将朱建新送到大门口,与他握手言别。

  曹苇以低价售完蔬菜,匆匆赶回河口村。他乘着儿子不在家中,搬把梯子靠在墙角上,爬到紧挨着屋顶的地方,从墙缝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他打开数层封皮,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千元钱,揣在怀里走出门去寻找宁家田。

  初升的太阳照耀在省红十字会医院的病房里。邢培博大夫屏住呼吸,仔细检查过刘百灵的眼睛,走到窗子前面填写病历。他就手推开玻璃窗,将脑袋探出去享受外面的新鲜空气。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正好被助手看在眼里。韩梅红回首跟随行的护士长轻言几句,陪着教授迈出病房。

  郑胜蕊招招手,把刘小才叫到走廊里,说:“小同志,你要跟你妈讲讲,让她注意点个人卫生。”

  刘小才觉得不可理解。母亲为了上昆明治病,挑了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还要注意那方面的问题。

  韩梅红凑过来,说:“你妈有多久没洗澡了。是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她年轻气盛,说:“你妈身上的气味太难闻了。我担心邢教授会受到影响,不能专心致志地给她做眼科手术。”

  刘小才会心地笑了,这点小事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要讲得如此严重,简直让人下不了台。他扶着母亲走到澡堂门口却发现事情远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洗浴室本来是男女有别,自己无法跟进去伺候母亲。

  澡堂管理员顾娴热情有加。她看到刘百灵是个睁眼瞎子,自告奋勇把她牵到澡盆跟前,亲手调节好水温,让她安心入浴。

  刘小才抵挡不住门外的诱惑,抽身跑到大街上,一连逛了几个商店,顺道采购些日常用品。他又到西南商场选购了一瓶花露水,哼着小曲返回医院,澡堂早已关灯锁门,母亲也不知去向。他用双手卷成喇叭大声呼唤道:“妈,你在那里。”

  “儿啊,我回病房了。”刘百灵从窗子里伸出头来应道:“是你顾阿姨扶我上来的。”

  刘小才飞身奔上三楼,看到母亲安然无恙,取出花露水往床上喷洒,说:“妈,我也要让你过上现代生活,在香气扑鼻的房间里睡个好觉。”

  刘百灵洗尽浑身污垢,如同卸掉厚重的枷锁,整个人的面貌焕然一新。邢培博来查房时见到她精神状态良好,答应给她做手术。

  无影灯悄然亮起。邢培博看着麻醉师快速扎下针头,给病人注射一定剂量的药液。刘百灵开始陷入沉睡之中。这是一个最普通的病例,只要不出差错,治愈的成功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他让韩梅红主刀,守在旁边给她一些指导,在缝合伤口的时候不能用力过猛,以防人工晶体脱落。

  手术结束后,护士把患者推进病房,告诉刘小才说手术十分成功,叮嘱他给病人补充些营养。从这一刻起,刘百灵开始期待重见日月星辰的那一天。她在养病的日子里心宽体胖,短短的半个月内体重迅速增加了三公斤,脸上也添了少见的喜色。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邢培博大夫来到三号病房,亲自动手为刘百灵揭开眼睛上的绷带。他的手法熟练而又利索,说:“让我们来看看你是怎样迎接光明的吧。”

  刘百灵感到眼前亮起一道微弱的光线,如同天地初启之时一片混沌,朦胧中可以见到数点影像,仍然分不清楚谁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如果这也叫复明的话,她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心灵上依旧残留着一丝抹不掉的阴影。她的脸上升起些许失望,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梅红竖起两个指头,代表胜利的v字型,在她的瞳孔前面晃动着,说:“你能看见我的手指嘛。”

  郑胜蕊快步走过去,轻巧地拉开窗帘,让屋里明亮起来。刘百灵惊喜地叫道:“我看到你们了。”她把刘小才拉到身边,说:“这是我的儿子。让你陪着妈吃尽了苦头。”

  “很好。”邢培博仔细观察过她的瞳孔,伤口恢复得十分理想,一切都在意料中。他不想打扰母子相见时的喜悦,带领助手离开病房,说:“病人再住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刘百灵按捺不住满心欢喜,便想见识一下外面的街市。她从小在农村长大,最远的地方只到过曲靖城,连做梦都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上省城,在花花世界里走上一遭。她向同室病友打听过昆明的风景名胜,说:“儿啊,我听人家讲圆通山离这儿不远了。”

  刘小才指着大门外面的青年路,说:“只要出了医院,往北走上三五百米就到了圆通山。”

  刘百灵笃信佛教,说:“我想去圆通寺给菩萨上柱高香。”她面朝西方作揖,说:“也好了却一桩心愿。”

  “我们出门走到动物园,站在十字路口就能看见圆通寺了。”刘小才早已对周边的情况了然于胸,说:“再往下面走出二里地就是翠湖。”

  刘百灵沐浴更衣,跟随儿子踏上进香之路。母子俩刚转过街头,只见对面走来两个人。他们一路谈笑风生,直奔刘百灵而来。其中有一位细高个子的人朝着刘小才点了点头,似乎是久违的同事。

  刘小才躲避不及,红着脸打了声招呼:“老朱,你也上昆明来了。”

  朱建新停下脚步,说:“小刘,恭喜啦。你母亲的眼睛已经治好,可以上街走动了。”

  刘百灵在他乡遇见熟人,心中十分高兴。她面对着另一位身材较胖的人开颜一笑,说:“请问这位是何方人士。”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朱建新把身边的人介绍给她们认识,说:“史旭宇在省司法鉴定中心工作。他今天陪我来逛动物园。”

  刘百灵尽量摒除胸中的诸般杂念,说:“史法医,能够认识你真的很高兴。你看上去很和蔼。”

  史旭宇打量着她的右腿,说:“谢谢你的夸奖。”他拉着友人继续赶路,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刘小才无心看街景,说:“妈,你刚才怎么会那样讲呢。”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说:“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针对你来的。”

  刘百灵目光呆滞地说道:“你爸爸肯定瞒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招来报应。”

  圆通寺坐落在大街的北侧,青松翠柏之间弥漫着旺盛的香火。虔诚的佛教徒依次步入山门,沿着石阶下到寺里。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其间夹杂着敲打木鱼的声音。刘百灵放缓脚步走进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神情凝重,纷纷目睹妙相庄严。佛祖座前烛光闪亮。刘百灵低头合掌跪在蒲团上,默念心中的祈祷。

  蓝天白云之下,刘百灵轻声念了一句佛号,声音低得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见。她的身心早已得到前所未有的净化,逐渐看淡了人世间的纷争。她让儿子扶着自己上山,打算当面向何花表示歉意。他们翻过小山岗,看到李济源也在锄地的兄弟姐妹中间,难免让人望而却步。她还没做好认错的心理准备,带领刘小才悄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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