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闭门静思

  南来的季风驱赶着满天乌云,带来太平洋上空的潮湿气团,变幻成数不清的水珠降临大地。时急时缓的雨水淋得山体松动,树木也因为空气中过多的水分低垂下枝叶。寥廓山麓已经出现多处滑坡,数块落石滚到南门河里,激起一丈多高的水花。洪峰不期而至,整个曲靖坝子面临着大水围城的困境。

  南关菜市场里的小贩挤成一堆,买卖的吆喝声一浪盖过一浪。刘小才提着大半袋排骨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到处寻找出售野百合的摊位。他听隔壁的王大妈讲起这是一味滋阴降火的良药,最适合久病之人进补。连着问过几个摊点后,他都没有挑中所要的食材,不是个头太小就是要价太高。他移步走向出口,刚要跟一位菜农讨价还价,忽见闻雅洁面带微笑走来,将几十颗上好的百合递到他手里。

  刘小才感到受之不恭,主动邀请她到村里玩耍,顺便摘些新鲜的水果给她作为回报。闻雅洁跟着他来到果园里采了几斤水蜜桃,顿时累得娇喘吁吁,直呼此时能得到一杯凉茶解渴那才叫过瘾。刘小才于心不忍,带着她回到家里,自去厨房里烧水泡茶。

  闻雅洁举目望着楼上,猜想刘百灵此刻正在做什么事。这时已是下午三点,正常人午睡后早该醒来,没有理由还躺在床上不想起身。她从前曾经到过这里,亲眼得见刘百灵是个好客之人,每天都要陪伴宾朋好友坐到深夜。女主人不愿显身,是因为腿上的骨折已好,担心下楼见客会露出马脚。这只是凭空臆测,拿到桌面上根本不能服众。刘小才蹲在灶前,通过火门上的小孔观察炉膛里的燃烧情况,计算着何时添柴才能最大限度地节省燃料。铁锅里的水还未冒出热气。闻雅洁抓住这个空挡,低下身子窜到楼梯跟前,好似敏捷的灵猫登上小楼,远远地看见刘百灵正在卧床养病,伸在被子外面的双脚并未出现肌肉萎缩的症状。

  恰巧在这个紧要关头,有个人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门口,漆黑的身影投射到楼梯下面。闻雅洁听到动静,急忙撤回脚步下楼。曹苇暂时压住满腔怒火,说:“刘小才,你是怎么待客的,连壶水都烧不开。”

  刘小才揭开锅盖说道:“马上就好。”他提着热水壶出来泡茶,说:“你们在干啥,都拿眼睛瞪着我。”

  闻雅洁自觉失礼,缓慢地坐到桌前。她冲着来人轻轻一笑,说:“刘小才同志,快给我沏杯好茶。”

  刘百灵刚从睡梦中醒来,抬头望着窗外的连阴雨,胸中升起几许悲凉。她目前正在为儿子娶妻的事万分苦恼。何秋雨不知是听到什么风声还是出于女孩子的本能,最近一段时间从未踏进河口村半步,弄得刘小才整天如同丢了魂似的唉声叹气。此时家中来了别的女人,若是闹得风声鹤唳,传出难听的绯闻,他的婚事肯定要泡汤。俗话说儿子是娘的心头肉,世间又有几位家长能够狠下心来置儿孙的幸福于不顾。刘百灵坐直身体,说:“老曹,是谁来了。”

  曹苇赶紧爬上楼去,四处察看家里是否丢了东西。他百般安慰妻子,说:“刘小才的同事上家里来玩。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安心养病吧。”

  刘百灵压低声音问道:“好像是位女士在讲话,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她披上外衣,说:“我这个当妈的不能失礼,应该下去陪客人坐上一会儿。”

  曹苇伸出双手强行把她按在床上,说:“你必须学会接受这样的事实,右腿致残的人无法自由行动。”

  刘百灵使劲捶打着逐渐僵硬的双脚,说:“我真是该死,竟然心甘情愿躺在床上,坑害了别人虐待了自己。老曹啊,我们再也不能拖累儿子了。”

  “祸从天降。你也是迫不得已嘛。”曹苇使劲搂住妻子的手臂,苦苦相劝她不要自虐。他只能把一切罪责推到别人头上,说:“这都是拜李济源所赐。你再忍耐几天吧,我会连本带利向他们讨回来。”

  刘百灵扑进丈夫的怀抱里,止不住的泪水流下来,打湿了身边的床单,说:“老曹,为了我们的儿子着想,剩下的钱就不要了。”她再次劝说丈夫见好就收,道:“公安局送来的五千元钱足够盖一间房子,给刘小才娶媳妇了。再起贪心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曹苇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刘百灵现在提出撤诉,拿到手的钱何止这个数。他缓慢地替妻子擦去脸颊上的泪珠,说:“我目前身在抗洪第一线,没有精力过问此事。你再等上一段时间吧。”

  闻雅洁一直在偷听他们夫妻俩人的谈话,只因距离远了点,又隔着一层厚厚的楼板,有些言语听得不太真切。她转过脸去,面对着楼梯暗示道:“你妈好像在哭泣。”

  “别理她。”刘小才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照样坐在小板凳上独自品茶。父母的行为令人感到脸上无光。他又想起了未婚妻,满怀伤感地说道:“你们女人最麻烦,天生就爱撒娇,越劝眼泪越多。”

  闻雅洁再也找不到借口探视女主人的病情。她费尽心机趁兴而来,却得不到刘小才的盛情款待,注定要两手空空扫兴而归。看来他们家早有预谋,不会向外人泄漏一点刘百灵的信息。她只好告辞而去。

  刘小才还算懂得些礼数,执意要将她送上大道,以防被邻居的恶狗伤人。他们刚走到村口,无意中看到何秋雨守候在大树下面。刘小才浑身一震,疾步走上去和心爱的姑娘寒暄几句。闻雅洁冲着路边的竹丛点头示意,刘长文的身影在枝叶的掩护下一闪而过。她紧走几步,快速穿过村外的简易公路,钻进山边的树林里避雨。眼前就是李济源翻车的地点,被吉普车撞断的小树历历在目,挺着白色的树桩无语向青天。在它们的根部又长出了新的树枝,翠绿的枝条在山风的抚弄下摇晃着嫩叶,显示出大自然的蓬勃生机。

  何秋雨低头绞着手帕,说:“小才,我有些话不吐不快。你可要据实讲来,若有半句虚言定不轻饶。你妈的腿好点了吗。”

  刘小才立即清醒过来,说:“是他们让你来问的嘛。你不要上当受骗,轻信外人的挑拨。”

  何秋雨满怀忧虑,说:“我不想跟着你跳进火坑,让良心受到谴责。”她认为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讲清楚,以免留下后患,说:“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青春年华。世上又有几位新娘愿意刚进门就去给老婆婆端尿倒屎,照顾她下半辈子的生活。这对任何一个女青年来说未免太残酷了吧。”

  刘小才正在为此事大伤脑筋,说:“你再给我点时间,顶多熬上二三个月就能见分晓了。”

  “你想等到水落石出吗。”何秋雨面露哀怨之色,说:“铁的事实摆在面前,你妈的骨折早就好了,并没有落下任何残疾。你爹为什么还要把她关在笼子里,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你想过没有,如果李济源半年不回家,她就得缩在小楼上不敢见人;倘若他去了十年八年,你妈又该如何苦度岁月。缺少了阳光和新鲜空气的滋润,她总有一天要瘫在床上。”

  刘小才用拳头击打着树干,说:“你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未想过别人的难堪。”

  何秋雨颤抖着嘴唇说道:“我是自私自利,只为自个着想,完全不顾你们的喜好。”她气得倒竖柳眉,说:“既然我们的相识只会给对方带来痛苦,不如趁早分手好了。”

  闻雅洁看到他们即将翻脸,再放任俩人争执下去就会有违初衷,不但于事无补,反而破坏了一桩美好姻缘。她从树林中走出来,说:“刘小才同志,你就不能好好讲话吗。秋雨也是替你着急啊。你手摸良心想一想,你爹铆足了劲要跟水利局过不去,迟早都会引起公愤。国家的钱真的那么好拿吗。”她手拍胸膛说道:“李济源对你我都有再生之德。你非要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再向上级坦白。你真的不怕遭到天谴,受到大众的唾弃吗。”

  “你妈瞎了眼睛,你总不能再教我紧闭双目充当帮凶,追随你爹干缺德事。白钱白米吃不得。”何秋雨放缓语气,说:“你手中有张相片,可以拿出来作证嘛。”

  刘小才仍在苦苦挣扎,一边是至亲至爱的父母,一边是曾经搭救过性命的大恩人。他无法兼顾两头,也难做出大义灭亲的壮举,只好选择隐蔽的形式帮助李济源脱险。他自始至终都在想着要如何减轻父亲的罪恶。

  “红星”照相馆依然门庭若市。闻雅洁遵照刘小才的吩咐,带领何秋雨紧跟在他身后挤进店内。刘小才刚出现在柜台前面,就被开票员发现了。伍云燕冲着工作间叫道:“谢师傅,有人找你。”

  谢敬榜应声而出,说:“小弟弟,你终于想通了,要来找回那张照片。”

  刘小才面带羞愧之色,说:“是这位大姐开导有方,让我重拾做人的信心。”

  谢敬榜笑呵呵地返回工作室,很快取来那张旧照片,说:“你们可要好生收藏起来,准能派上大用场。”

  闻雅洁把它捧在手里,说:“谢师傅,你可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她差点流下感动的眼泪,说:“你的义举我们会永远铭记在心。”

  “我只是尽了点绵薄之力。”谢敬榜将她们送出门外,说:“只要这位小兄弟想通了,他手中还留有底片,愿意洗多少张相片都不在话下。”

  他们三个人离开“红星”照相馆后,顺着便道走进麒麟公园,结伴来到人工湖畔,坐在石凳上观赏夏日的优美景色。闻雅洁虽然取得了最有力的证据,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她现在同样面临着一个难题,如何不动声色地把这张照片交到公安局手里。她在临来前曾经答应过刘小才,绝对不能把此事的来龙去脉讲出去,以免给证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刘小才的担心不无道理。那些人既然能使出这么卑鄙的手段陷害李济源,就会留有更加狡猾的办法来折磨每一个胆敢和他们作对的人。最让他放心不下的还是爹娘。他用实际行动为李济源洗清了冤枉,却让他们的美梦破灭了。五万元钱的经济赔偿对一个农村家庭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眨眼之间就被一张毫不起眼的旧照片给毁掉了。父母会如何看待自己的行为,他不得而知,更不敢去想象他们的愤怒情绪。另外一个潜在的苗头更加让人视如畏途,他将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会有很多老年人纷纷指责他是个不孝子孙。

  何秋雨紧紧地依偎在他身旁,仿佛是想给他心灵上的安慰。她目前所能做的仅此而已,说:“你不要过分自责了。”她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刘小才一旦因为此事和父母闹翻,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那里去,说:“闻大姐,你足智多谋,快想个好主意,不能出卖了帮助过你们的人。”

  又是个两难的抉择。闻雅洁知道今非昔比,现行的法律都要注重证据,不论谁将这张相片交上去,都会牵扯出新的证人和证词,毫无疑问就会把整件事情曝光,有违自己当初许下的诺言。她放眼蓝天白云,突然心生一计,带领他们穿过曲径,走出公园的后大门,一起来到学院街上。

  闻雅洁装成无事之人,缓步行至老街中段,径直走向菜农摆的摊子。一个机灵的小男孩正在街边玩耍,当他看到有人前来光顾水果摊,马上绕到母亲身旁,侧耳细听她们讨价还价。箩筐里是新摘下来的桃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鲜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郑青霖殷勤地接待了顾客,指使随行的徐学科把挑选好的水果装进袋子。在称秤的时候摊主没听闻雅洁的话,用个小桃子换掉了最大的水蜜桃,说是已经超重了。

  闻雅洁有意难为摊主,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要她找补零钱。郑青霖翻遍口袋也凑不够五十元钱,心中不免暗暗着急。大凡做生意的人都讲究开张大吉,第一笔买卖若是不顺利,买主因为种种理由提出退货,整天的销售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刘小才虽然同情她的境遇,也只能静观其变,并不急于抢着付款。

  何秋雨似乎看出点门道,开始跟小男孩套近乎,说:“小弟弟,你是那里的人啊。”

  “我家住在龙王庙。”徐学科也看出她是个农村姑娘,胆子稍微大了一点。他当即向何秋雨求援,说:“你能不能帮我们讲点好话,让她多等一会儿。我去别处换钱。”

  闻雅洁取出一张照片晃动了几下,说:“我这儿倒是有一个好办法,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胆量了。”

  徐学科很想帮母亲挣到这份辛苦钱,道:“你说吧,要我去那家银行换零钞。”

  闻雅洁用手指着前方说道:“你看到‘小洞天’门口坐着的那个老板了吗。我要你把这张相片送到他手上,并向他索取五十元钱作为跑腿费。”她将照片交给小男孩,说:“我称的水果一共价值五元钱。你完成了任务,我出双倍的价格把它们买下来,不会让你们吃亏。”

  徐学科抓耳挠腮地说道:“这点东西能卖五十元。他要是不肯出钱又怎么办呢。”

  闻雅洁大方地说道:“你若是空跑一趟,我照样出十块钱把这些桃子买下。绝无半句怨言。”

  刘小才出面阻止道:“你的开价太高啦。”他随后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说:“这张相片才值五角钱,顶多向他要上十倍的价钱就算合情合理了。你却把它的身价提高一百倍,谁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闻雅洁信心满满地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要五十元,方才显得这张相片十分珍贵,足以引起他的高度重视,反而容易成交。”

  刘小才也想和她豪赌一把,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花得是别人的钱财,谁也不会心疼。他早想和未婚妻对饮三杯,说:“好。事情办成后,今晚我请客。”

  午后的凉风穿街而过。周柱波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小洞天”已经给他带来滚滚财源,成为最先富起来的中国人。他成年累月面对着喧嚣的市场,早就看透了世态炎凉,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再次触动他的灵魂。财富就是这么回事,只要你使用得当,千金散尽还复来。徐学科的到来却让他感到十分可笑,世间竟有如此贪婪之人,一张小小的照片索要五十元钱,这跟拦路抢人又有何种区别。若是这位小男孩遇到了麻烦,只要开一声口,他会毫不迟疑地帮点忙,用不着玩弄此类小花招哄骗人。

  徐学科坚信顾主不会平白无故地欺骗人,特别是那位大姐姐的眼神告诉他这是一件值得干的事。母亲的手中还扣着那张百元大钞,她们没有必要用信誉和金钱乱开玩笑。他是一个诚实的农村孩子,不想靠投机取巧来获得额外报酬。“小洞天”的老板对人和气,并没有断然拒绝他的意思。他又一次将相片送到周老板手里,请他过目一下,再商议价格也不迟。

  店里的大厨师早早地赶来了。周柱波碍于面子接受了小男孩的请求。他用两个指头夹住相片细细观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串熟悉的数字:01792的牌照号码赫然在目。他马上想起这是李济源所驾驶的吉普车,此事可能跟朋友有些关联。“小洞天”门前走过许多南来北往的客,莫非滚滚红尘之中果真有贵人相助?他相信这是天意,立即自掏腰包买下这张相片。

  周晶波发现弟弟傻乎乎地站在门口,亲呢地拍了他一掌,说:“你在发什么楞啊。”

  周柱波回过神来,小男孩已经从街角消失了。他本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却见刘小才带着女朋友走进来,说是要在他的店里打牙祭。闻雅洁随后也赶到“小洞天”,吵吵嚷嚷要他准备最好的酒菜,今晚非要喝个一醉方休。她借机挡住了他的去路。周柱波将姐姐拉到一边,说:“你跑上一趟,赶快把这份资料送给姐夫,也许对水利局有用。”

  清风徐徐吹进窗来。胡俊仔细辨认过相片上的地点,认定这是事发现场。他多次途经河口村往返于潇湘水库,对这里的景象记忆犹新,不可能认错地方。周晶波走后不到五分钟,他马上拨通朱建新的电话,告诉他找到了新的证据,让他立即告诉刘纹。唯一的缺憾是不知道这张相片出自何人之手。他还有许多疑问需要请教老侦察员,才能确定下一步的计划。这真是个大伤脑筋的问题。他让秘书去通知相关人员,赶在下班前召开一次小型会议。

  刘纹闻讯赶到水利局,为他们解除了许多困惑。他首先肯定这是一张真实的无意之作,只要稍微有些科学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依据目前的技术手段根本不可能人工合成此类照片。它真的是无懈可击,可以作为证据直接使用。它为平反冤案创造了先决条件。

  朱建新欣慰地说道:“我们的人没有撒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说:“李济源这下有救了。”

  刘纹仍在等待水利局领导的决断。他清醒地知道这件事情并非常人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今天的收获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更深层次的交锋即将展开。他不失时机地问道:“我们就到此为至吗。”

  胡俊思考了一下目前的态势,基于对手的嚣张气焰,不给他们致命的一击,也许还会留下很多后患。李济源是得到了解脱。刘百灵的伤势依旧是个迷,难免让人对此耿耿于怀。他下了最后的决心,说:“我想要完胜。”

  刘纹收好手边的资料,说:“只有向顽症开刀了。”他匆匆告辞一声,说:“我会叫他们付出代价。”

  这张神秘照片的出现,同样在牵动着公安机关的神经。王云副局长在见到它的时候也倍感惊讶,随着新的证据提交上来,案情必将发生重大转折。他想方设法试探对方的底线,说:“老伙计,你是如何搞到它的。”

  刘纹语气隐晦地说道:“我的证人因为某种原因要求暂时替他保守秘密。只有到了开庭的时候,他才肯显身向法庭陈述当时的真相。”他自信证据在手,这个案子根本不用闹到法院,在这里就能得到解决。他岂能容忍执法者拖延时日,说:“你要是对此感兴趣的话,不妨动用技术手段查一下,很快就能弄清它出自那一家照相馆。”

  王云取出档案袋,说:“我会通知下去,让他们排查潇湘乡的拖拉机。肇事者应该就在这个范围之内。”

  “你要抓紧了。”刘纹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说:“水利局提出质疑,要求刘百灵上省司法鉴定中心重新做一次伤残鉴定。”

  这才是真正的撒手锏。他们一旦祭出这个法宝,目前的局势肯定会发生逆转。由此看来离结案也不会太遥远了。王云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说:“你真是个难缠的家伙。”他将刘纹送到门外,说:“我还要跟他们通下气,再做具体安排。”

  与此同时,刘秀兰的上访之路收效甚微。许多****干部虽然抱着极大的同情心,却苦于拿不到具有说服力的证据,答复说会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最让人兴奋的一刻是在人大的法制办公室里,巩定滇副主任听完她的诉求,拍着胸膛说只要水利局开具证明确认她的话属实,他能帮助打赢这场官司。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巩定滇不忍心看着她两手空空而归,又向她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县里最近来了一位主管农业的副县长,何不找她过问一下此事,也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刘秀兰凭着一股倔强,当天下午直奔县政府而来,恰好在大门口偶遇王松。熟人相见自然要客套数言,互相问候一下生活之类的小事。刘秀兰向他打听具体情况,说:“王秘书,新来的副县长在几楼办公。”

  王松偏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楼房,指着一扇半开的窗户说道:“她在三楼靠左边的第五间办公室里。”他仍旧不放心,又跟门口的警卫讲了几句话,直接把她送进政府大楼。他笑呵呵地说道:“你自己上去找她吧。”

  刘秀兰刚登上三楼,便被白月英叫住,带往前面的办公室。她们俩人年龄相仿,又都带有大山的品格,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同胞姊妹。白月英早已是个成熟的少妇,笑谈中不乏稳健。她刚刚从南方归来,亚热带的气候给她增添了不少的魅力,和四年前离开曲靖时判若两人。

  刘秀兰却像一朵开放在小山岗上的玫瑰,或多或少带着一些原始的野性。她今天到这里来有求于人,收敛了平日的豪放,脸上的神情有些疲倦。县政府办公大楼与她几年前到访时变了样,来来往往的人全是穿西装打领带的年青干部,让人分辨不出他们属于那个科室。好在身边有老熟人相伴。她决定先找个地方喘口气,再慢慢打听情况也不为迟。

  戏剧性的一幕即将上演。她们行不上十步,迎面而来的荀吉均道明了白月英的身份,说:“白副县长,你妹妹来找你了。”

  “我是她的老乡。”刘秀兰快人快语地说道。白月英只是点头一笑,轻松地走进宽敞的办公室,亲自动手为她泡上香茗。刘秀兰打量着屋内的装饰,纤尘不染的办公桌后面是一个硕大的书架,里面塞满了整齐的书籍,甚至还有法律文本,显示出拥有这间办公室的人是位博学多才的领导干部。她惊讶地说道:“你就是新来的副县长。”

  白月英拉住她的手,双双坐在沙发上,说:“小兰妹妹,你今天是来找我的吗。”

  刘秀兰未曾开口先流下了眼泪。她原本只是想来碰下运气,没指望刚踏进政府大楼就能与主要领导谋面。谁都知道他们是大忙人,掌管着全县二三千万人的吃穿住行,无暇顾及此类小事。这一趟真该来,让人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她的哭声传到门外,惊动了秘书科的人。

  荀吉均闻声赶了过来,说:“你这位女同志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讲嘛,不要在这里啼哭,影响多不好啊。”

  白月英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擦干泪水,说:“她心里难过。你就让她倾诉一下满腔的委曲。”

  荀吉均也加入到劝慰的行列中,说:“你来找白副县长反映情况,有什么怨气全都讲出来吧。她会替你排忧解难。”

  刘秀兰微微颤抖着身子,说:“月英姐,你一走就是三年五载,家乡发生了许多事,你不了解其中的真相。”她详细述说了李济源所遭到的不公平待遇。陈飞怎能单凭一面之词就推定他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而不深入调查一下车祸的起因。事实上已经有人提供了证言,讲明是一辆拖拉机把他驾驶的吉普车逼下山坡,造成了不应有的悲剧。她声泪俱下地说道:“这里面肯定存在着偏见和误会。你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请你伸出援手帮上一把忙,彻查是谁开着拖拉机制造了这起交通肇事后逃逸,找出幕后真凶。”

  白月英上任伊始便听取了这方面的汇报,已知案情有了重大转折,只是在结案之前还须慎言。她十分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说:“李济源也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引火烧身。”她替刘秀兰擦干眼角的泪珠,说:“我们不会丢下他不管。”

  刘秀兰终于停止啼哭,悲愤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她们彼此心照不宣,明白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才会逼迫李济源远走异乡。白月英也看出些端倪,她的这位小老乡还蒙在鼓里,水利局的同志或许是忙于工作,未能及时向她通报实情。这并非是个好现象。刘秀兰的频繁上访必然会给政府部门增加压力,消耗宝贵的行政资源。

  荀吉均不停地看着手表,一再提醒道:“白副县长,你还有个会要参加。专家们都到齐了。”

  白月英请秘书将客人送出大楼。荀吉均返回来时,发觉她还在办公室里忙着草拟发言稿。白月英从担任领导工作的那一天起养成了亲自动手的好习惯,所有文书皆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写作,从不需要秘书代劳。国际社会开展复明工程的会议规模并不大,内容却相当重要。海内外的眼科专家齐聚一堂,商讨如何救治边远山区的白内障患者。他们决定筛选出一批贫困人员做手术,好让患者重见天日。按照白月英的学识,完全有能力在会上做脱稿发言。她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打了一个底稿,以示对来宾的尊重。

  荀吉均小心地拿起桌子上的文件夹,实则是在催促她快走,说:“我会把相关资料送到会场。”

  白月英轻移脚步走出办公室,说:“你给珠江委员会打个电话。最好能找到李济源本人,向他通报一下这边的情况。”

  荀吉均领会了上级的意图。白月英从内心深处盼望着友人早日归来。她在经过楼口时,无意中望了一眼大门口,刘秀兰的身影若隐若现转上了大街,踏着满地阳光走向市中心。

  刘秀兰顺道走进财政大院,特地来向公婆通报这个好消息。李平夫妇听说儿子有救了,顿时大喜过望,下厨做了几样时令小菜,留她共进午餐。他们已有数月食不甘味,绞尽脑汁设想营救之策。连日来恰逢阴雨绵绵,老两口闷坐在家中不曾开窗换气,屋内已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自从嫁进李家以来,刘秀兰未能让他们坐享过一天清福,反而令两位老人家惶恐终日,静静思来令人心中有愧。她在饭后闲来无事,趁着天气转晴帮他们洗晾衣物床单,代替丈夫尽点孝心。黄仪也赶来帮忙,站在她的对面紧紧抓住一床被单使劲拧干水分。

  婆媳俩人奋力举起床单,正要往绳子上晾晒之际,刘秀兰的左胳膊却被一个人紧紧抓住了。黄仪高声问道:“闻雅洁,你笑得好开心啊。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闻雅洁大口喘息着说道:“李济源打电话回来了。”她用一只手捂住左边的腹部,说:“胡俊派我来找你去跟他通话。”

  刘秀兰待在原地愣了半分钟。这个喜讯来得太突然了,让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既然公开露面了,说明风雨已经过去,眼前又是一片艳阳天。她抬头望望深遂的蓝空,说:“这是真的吗。”

  黄仪接过她手里的床单,轻松地甩到绳子上,说:“快去吧。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刘秀兰拔腿跑出大门,一阵风赶到水利局,还是来晚了一步,广州那头已经挂断电话。闻雅洁紧追而来,也为她感到可惜,不过此事还有机会补救。她向胡俊讨要了电话号码,打算明天陪同刘秀兰去邮电局打长途电话,让他们两个人互诉衷肠。

  胡俊百般安抚道:“李济源在电话里说了,他手头还有一些资料需要整理,等干完活就会回来和你团聚。”

  刘秀兰眼里又出现点点泪光。她想起白月英的话语,勉强忍住满腔忧伤,说:“我会等他的。”

  胡俊在送她们出来时说道:“上级让我转告你,不要再去上访了,就在家里等候消息吧。这事由我们单位来处理。”

  闻雅洁听说白月英当上了副县长,方知父亲当时的暗示不无道理。此刻静静思来,原来她上昆明深造早有伏笔。她如今登上高位,想必不会忘记老朋友,一定会倾力相救。李济源可以高枕无忧了。

  雨后的山村一片葱茂,随处可见路边的树木已经挂果,长势旺盛的农田里对对蝴蝶在花间飞舞。随风飘来一阵清香,颇有几分田园风光。白月英带领几位乡村干部顺着龙潭沟而下,绕道从西边进入河口村。这里是她常来常往的地方,即使闭上眼睛也不会摸错门路。赵友佳朝身旁的人挥下手,示意毛双颉先行一步。他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叫人前去敲门。

  曹苇早已等候多时。他在清晨接到通知说有贵客要来,正在忙着洒扫院落,指挥儿子擦拭桌椅板凳。最让他伤脑筋的是如何安顿妻子,让她呆在楼上又怕来客见怪,想跟女主人见上一面还得大费周章,有慢待上级领导之嫌。若是叫她端坐在堂屋里,稍有不慎又会露出马脚,惹来许多非议岂不是得不偿失。他最后决定在墙角里搭建临时床铺,把刘百灵安置其上,权当是应付一下差事而已。

  就像一个当家人处理完棘手问题,曹苇轻声吹起口哨,心情却一点也快乐不起来。今天早上,他踏着晨露去井上挑水,看到几位派出所的公安干警在四处查询各个村子的拖拉机,不时地叫人仔细辨认一张相片。他忙于接待工作,也不便去凑热闹,现在回想起来感到情况有点不对。莫非上面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正在开展拉网似的排查。他们找到肇事者后,真相迟早总会浮出水面。

  当他打开院门,第一眼看到白月英就有了某种预感,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刻即将到来。眼前的形势不容乐观,乡上的干部如同众星捧月似的围绕在这位奇女子身边,那有村民小组长插嘴的份儿。他只能俯首听命供人驱使,仔细回答上级的问话,怎不让人揪紧了那一颗“扑嗵扑嗵”直跳的心。

  赵友佳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这位是白副县长,也是我的爱人。第一次下乡就来看望你们。”

  曹苇的脸上挤出一个难得的微笑,连忙将贵宾迎进门,吩咐儿子沏茶待客。他手持一包“红塔山”香烟,撕开封皮抖出两支卷烟,却不知道应该从那位领导发起。若是按照上下有别的顺序,理应先敬副县长,可她又是一位女同志,撇开此人又觉得有些失礼。幸好赵友佳及时出面替他解围,先取一支香烟叼在嘴上,挥手让随行的干部各取所需。曹苇自此多次走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总是答非所问,其间还出过一些小洋相。

  白月英走近刘百灵,看到她面黄肌瘦斜倚在床头,大热天还盖着一条陈旧的被单,苍白的脸上沁出少许汗珠。她的心中生出几分怜悯,说:“老嫂子,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白月英吧。”刘百灵从被子下面伸出干枯的胳膊,紧紧拉住白月英那双温暖有力的手,说:“大妹子,谢谢你还记挂着我。”

  曹苇抢前几步,说:“白县长,墙角太脏了,你还是坐到桌子前面去喝茶吧。”他又加上一句,说:“屋内只有我们父子在收拾打扫卫生,难免有遗漏的地方,别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也是在村子里长大的。”白月英将脸凑得更近,一点也不鄙视女主人的肮脏,说:“你的眼睛有希望了。我们国家启动了复明工程,要给居住在农村的白内障患者做手术,还你们一个明亮的世界。”

  岳炳锐取出一张申请表,说:“你是第一批。专家为了慎重起见,提议在昆明红十字会医院开展医疗工作,住院费治疗费医药费手术费全免。你们只要负责往返的车票和吃喝的费用就行了。”他作为民政工作人员,深知这份关爱来之不易,说:“你们在三天之内把表填写好送到我那儿,过期就算自动放弃。我只有另行安排其他人做手术了。”

  白月英亲手将那张表格递到刘百灵面前,说:“老嫂子,你就等着重见光明的那一天吧。”

  刘百灵眨动着干涸的眼窝,顺着纸张抖动的声音摸索过去,千思万谢接过那张申请表,将它压在枕头下面。她动情地说道:“大妹子,又让你费心了。我该怎样来回报你的大恩大德。”

  白月英要到别处去考察,说:“我们还有事要走了。”她对刘小才反复叮嘱道:“小才同志,要好好地关心你母亲。别让她再吃苦了。”

  刘百灵用右手掀动了一下被单,似乎想下床送客人们一程,却被丈夫按住了双肩动弹不得。白月英察觉到她的微妙举动,嘴角边掠过一丝浅笑,抬腿走出门去。刘百灵不想让丈夫当众出丑,暂且忍气吞声躺在床上长叹短吁,暗自闭目静思片刻。

  曹苇那敢怠慢各级领导,亲自将他们送到村口。白月英带领随行人员先行离去,赶往别的村庄走访民情。她沿途看到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断定今年又是个大丰收,一路行来格外开心,面带欣喜之色指点锦绣山川,说说笑笑好不欢喜。

  高稳铭留下来殿后,说:“老曹啊,这是党和国家的关怀,你可不要辜负了上级的心意。”他是这个村公所的主任,自然是想多为农民们办些实实在在的好事,说:“村支书还有话要跟你讲。”

  “我瞧你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陶圣强俨然是一位沉稳的长辈,说话办事急缓有度。他望一眼大路的尽头,说:“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李济源出车祸的那天确实有辆拖拉机撞上了他开的吉普车,肇事后又悄然逃逸,导致你妻子腿部骨折。县里正在追查真凶。”

  曹苇吓得汗如雨下。其时临近中午时分,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烤得大地热气腾腾。他假意抓起衣襟煽风避暑,说:“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如果让我逮到肇事者,早晚会把他扭送到公安机关。”

  幸好两位村干部并未深究,只是和他聊了些要抓紧时机再施一道化肥,预防病虫害之类的农业话题,拔腿去追赶渐行渐远的队伍。

  总算是有惊无险。早先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反而为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重新梳理一下既定思维,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步骤。突如其来的事变迫在眉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去掉其中的某个环节,才能让真相永远沉入大海,不至于连累到更重要的人。手法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基于内外有别的原则,他还要想上一个万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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