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月夜风轻

  晚风吹过建设路,给小城的居民带来一丝凉爽。刘秀兰惊闻事情有变,迅速赶往财政大院和公婆商讨对策。她开始慢慢着急,一旦所有的努力都失败后,李济源将无法返回这座城市,她也要跟随爱人远走他乡。个人的生活不用发愁。在不太遥远的南方,紧靠海边的深圳已经涌起一股春潮,成为很多年青人梦中的福地。李济源凭着满腹才学,很快就能打开一片新天地,也许会比现在过得更加舒适。摆在眼前的症结是又由谁来替游子洗清冤曲。他终将背负一生的罪孽苦度岁月。

  街边刮起一阵旋风,好似乌龙席卷而过,随即降下一场大雨。刘秀兰抬起胳膊挡在头顶上,就近跑向一家音像店,正巧与刘纹同时跨过门槛,并排走进店内。刘秀兰对他素来没有好感,只当是见到一般的熟人随便打个招呼,说:“老刘,你也出来散步。”

  刘纹点头示好,说:“哦,怎么如此巧合,会在这里遇到你。”他掸去身上的雨水,说:“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为了搭救心爱的人才上这儿来的。”

  门外风雨如晦。刘秀兰暂时脱身乏术,说:“你比瞎子算得还准,讲得一点没错。夫妻同心,共御外侮嘛。”她紧盯着刘纹的双眸,可惜小店里的灯光十分暗淡,让人看不清他那似笑非笑的脸上暗藏着何种玄机。她不想与人结怨,说:“我记得李济源曾经放过你一马。”

  “我也用不着来看你们的笑话。”刘纹的谈话是开诚布公的,说:“我有妙计可救他一时的危难。”

  刘秀兰正值无计可施之际,说:“你不会是受人指使,又变着法子来害我们的吧。”

  刘纹避开吵人的音箱,说:“计谋是我想出来的,用不用全在你自己拿主意。”他往里面挪动了一下身子,说:“你可以花钱买平安嘛。”

  “没用的。这是一步臭棋,根本见不到任何效果。”刘秀兰嘲笑他见识浅薄,说:“我们早已付过款了。他们仍然紧紧揪住李济源的小辫子不放。”

  刘纹行事诡秘,将她拉到角落里假装挑选磁带,说:“你们先前没有找对人。为什么不跟报案人谈谈,开出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价钱。”他继续为人指点迷津,说:“这是一块试金石。他若是再谢绝你的善意,肯定是别有用心了。你也用不着跟他讲客气,只能以牙还牙。”

  “那得用多少钱呢。”刘秀兰异常小心,害怕再次掉进陷阱里,说:“他们的胃口大得很,我怕承受不起。”

  刘纹整理好架子上的磁带,说:“现在最时兴万元户。你就出个整数吧。”

  刘秀兰紧跟在他身后,说:“最重要的是我必须得到你的保证不会花冤枉钱了。”

  刘纹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说:“等到局势明朗以后,我会请法律界的朋友出面办妥此事。”

  “这样做会不会留下污点。”刘秀兰的企望很高,还想让他帮丈夫洗清罪名,说:“他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再也抬不起头来。”

  刘纹掏钱买了两盘磁带,说:“关公还有走麦城的时候,并不影响他成为武圣人。”他昂首走出音像店,说:“李济源只是被生活撞了腰,不值得大惊小怪。”

  刘秀兰的鼻子一酸,有种想哭的感觉,说:“他是遭人陷害,此生再无清白可言了。”

  刘纹踏着满地雨水归去,说:“你还是赶快筹钱吧。一万元人民币不是个小数目。”

  刘秀兰吸取上次的教训,再也不敢擅自做主了,急忙赶往财政大院和公婆商讨对策。她知道要落实具体事项还有很多事要做,合全家之力总比单打独斗好过十倍。他们同样也是李济源的亲人,理应投身到营救工作中来。李平听说儿子有贵人相助,自然是喜出望外。他担心一时半会借不到这么多钱。他们多年的积蓄已被大女儿拿走,投资开了一家装饰公司,家中再无多余的钱财可供儿媳妇动用。他愁眉难展地在原地打转。黄仪不相信世上竟有这等好事。水利局已经支付了巨额医疗费和赔偿,却中了对手的暗算,被人误认为他们已经承担了相关的法律责任。谁也不知道这是否会是另一场骗局。一个非亲非故的刘纹怎么会良心发现凭空伸出援手。她不愿草率行事。冲动是小女孩的天性,成年人绝对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除非作为一个战术手段来运用,那又另当别论了。她借口要跟儿女商量,婉拒了刘秀兰的诉求。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绵绵思念就会袭上刘秀兰的心头。李济源探寻珠江源头已有半个多月了,替他平反的工作毫无进展,致使他返乡的日程遥遥无期。刘秀兰铁了心,为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任何努力都愿意尝试。她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能向三姐连本带利讨要到五千元,再向李济远借上二千,剩余的钱可以找周柱波筹借。他已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想必这点小事难不倒人。

  刘秀兰拿定主意,抽空回了一趟河口村。何花听了小女儿的打算后,随即派刘秀丰陪同妹妹进城,到刘秀静家中讲明原委,希望他们看在姊妹的情份上满足刘秀兰的愿望。

  这是一个闷热难当的下午。炽热的阳光穿过窗户投到光滑的水泥地板上,屋里静得出奇,连一丝风都没有。董宁康听完她的陈述,当即提出了反对意见,说:“你们要用钱可以去找他的兄弟姐妹借呀。我们这里的资金周转不开,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供你挥霍。”

  刘秀兰抬头望着三姐,说:“我当初投资了一千元钱,又跟着你在乡下跑了三年,就算每月一百元的工资,你也要给我三千六百元,两下相加起来也快达到五千元了。你给凑个整数吧。”

  董宁康把长发往脑后一甩,说:“别人想来搭伙还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他底气十足地说道:“你中途提出要散伙,分明是在难为人嘛。还让不让你三姐做买卖。”

  刘秀静连打几个哈欠,她也没有料到小妹这么快找上门来,张口讨要当初的投资和工钱。她如同被人当胸剜了心头肉,说:“你得给我们一点时间做些准备吗。”

  刘秀兰深知三姐的为人。鉴于挣钱的艰辛,刘秀静对每一笔支出都精打细算,经常拖欠客户的货款挪做它用。谁能担保她不会故伎重演。董宁康仿佛得到了某种暗示,转身打开屋门,做出了送客的姿势。刘秀兰在中午得到消息,一辆满载山货的汽车刚刚驰离西关村,其价值在万元以上。她不想空手而归,说:“姐,我的事关乎到救人,一刻也拖延不得。你总不能看着小妹家破人亡吧。”

  刘秀丰出面调解道:“妈说了,你欠小妹多少工钱,一五一十地算给她。”

  刘秀静十分吝啬,每一分钱都算得精准无比,说:“我们在前两年的经营中亏了本,那里谈得上分红和工资的事。到了第三年才有些微薄的赢利。按照你的说法只能付给一千二百元,再加上你的本钱也就是二千二百元钱。”

  董宁康走进里屋取出一个黑色提包,将大面额的钞票整理好装进自己的口袋,清点出十元的零钞先用橡皮筋扎好,亲自交给妻子过目,再由她转手交到刘秀兰手里。刘秀丰看得直摇头,三姐夫的言行纯粹是无赖行径,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怀。董宁康从桌子上摸了两粒药丢进嘴里,推说头疼自去歇息,任由她们姐妹拉些家长里短。

  刘秀丰总算看清了有钱人的嘴脸。他们除了不择手段地积聚财富外,根本不把亲情放在眼里。心黑手辣或许是富人能够成功的诀窍。他忽然之间想起了龙潭,那才是个一夜暴富的捷径,为何不能效仿三姐六亲不认,先把钞票搞到手。

  刘秀兰和兄长分手后,按照原定计划给李济远打电话,希望她到家里来商谈事宜,得到的答复却是来了也不起任何作用。她仍旧不死心,央求她顾念手足之情,多少帮补点资金。耿昌已是个成功的商人,在昆明有装饰公司,每年的公关费都在五六万元,只要拿出十分之一就足够了。李济远说了一句:“我要上课了。”她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午后的阳光照在大街上,小贩们纷纷打起遮阳伞,缩在阴凉的地方打扑克,继续守候着下午的买卖。周柱波乘着店内无人,将刘秀兰迎进厨房,细细问过李济源的近况,也为朋友的处境担忧,说:“你这样漫无目的地跑下去也不能解决问题。”

  刘秀兰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说:“老周,你要是李济源的朋友,就请出资救人。我们会感谢你的。”

  周柱波拉开抽屉,取出一本活期存折,说:“你可要想好了,迈出这一步去也许是覆水难收,钱财打了水漂就悔之晚矣。”他让刘秀兰看过上面的存款,整整一万元的数字赫然在目。刘秀兰有些心动,早知他出手如此大方,何必还要低声下气去四处求人。他合上朱红色的存折,说:“李济源是因公负伤,他们不给他报工伤也就算了,却还要你们家属四处奔波八方求救。水利局的领导真该打板子。”

  “谁又在背后讲胡俊的坏话了。”周晶波拿着两只袖套走进门来。她已经拿出私房钱替李济源垫付了前期的赔偿,只是丈夫尚有顾虑,难免谋事不周,让人钻了空子,怎能怪罪他们没有作为。刘秀兰从周老板手中夺过存折,把它藏在身后,以免他们姐弟因为意见不合发生争吵。周晶波动手收拾灶台,说:“你何必躲躲藏藏。那些真金白银又不是我的钱,他爱怎么花那是他的事。我无权干涉。”

  周柱波开始穿戴整齐,说:“小刘,你没必要逞强称能。遇事还得多和领导商议,制定一个可行的方案,切莫听信他人的谗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把握,我也要再试一次。”刘秀兰心存感激,说:“你们就不要阻拦我了。”

  周晶波把炉火捅得更旺,说:“这是水利局应该考虑的事。你一个弱女子是斗不过他们的。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些人抱成团,成心要让李济源难堪。”她的话音刚落地,厨师和他的助手也来了,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全都认为刘秀兰的做法过于冒险。周晶波抄起菜刀准备切菜,说:“你就听姐一句话,等我回去和胡俊通报一声再做打算。”

  刘秀兰在众人的劝说下也想通了,公婆的担忧不无道理。她已经发觉这里面隐藏着阴谋,牵连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仅凭个人的力量无法摆平此事。她交还存折,拜托周家姐弟多操点心。周晶波满口答应下来,回去就叫胡俊绞尽脑汁设计一个合适的方案,为李济源平安归来创造有利条件。

  胡俊听说这个主意是刘纹提出来的,他由此想到了冯娟,这位同窗学友不知是脑子出了毛病,还是一时犯了糊涂,竟然做出错误的判断。她至少忽略了一个不争的现实,但凡关乎到人心向背的事,每个领导都会做出明智的选择。他也得从本单位的实际利益出发通盘考虑问题,决定自己的价值取向。

  现在是该结束这场噩梦了。胡俊认为双方私了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立即向方刚做了汇报,请来刘纹共商大计。这真是个十分有趣的场面。在这间老式办公室里,两个曾经打得头破血流的宿敌居然为了李济源的事情放弃恩恩怨怨,坐到一起来共同应对危机。胡俊沏上三杯清茶,说:“两位老领导请用茶。我们慢慢商量对策。”

  方刚在下半年就要退休了,开始把主要工作移交给胡俊。他自然是心宽体胖,说:“老伙计,我听说你的主意不错嘛。能否再讲详细一点。”

  刘纹没有跟他们绕圈子,说:“你所碰到的头疼事不在外部,而是来自水利局。为何不能先将内部矛盾搁置起来呢。”方刚和胡俊互相望上一眼,俩人对此心照不宣。刘纹端正坐姿,说:“我已让刘秀兰去筹钱了。其目的是想叫对方主动撤诉,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

  方刚认为他并不了解内幕,说:“我们付过钱了,等来的却是无情的回绝。”

  “你把钱交给了第三方。”刘纹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他们工作中的失误。他为了争取主动,说:“你们跟报案人缺乏必要的沟通,更没有讲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

  方刚大致摸清了他的思路,说:“你是来替他们说情的。”他的脸庞因为激动几乎变了模样,眼睛上方显露出为数不多的几根白眉毛,频添了三分老态。他理顺桌子上的法律书籍,说:“他们真是欲壑难填,再多的钱都换不回做人的良知。”

  刘纹嗅到了火药味,说:“你我皆能化敌为友。”他用平淡的口气说道:“对于多年的老部下,你怎么就不能网开一面呢。”

  方刚一贯秉持和为贵的理念,才没有当众批评蔡大川。他身为一个主要领导干部,何尝不知道维护内部团结的重要性,说:“他们早该收手了,再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刘纹仔细琢磨他的原话,说:“你是在采取拖延战术,等待某种转机吧。”

  “我也愿意看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全局上下保持一团和气,各安本分干好今年的工作。”方刚跟胡俊要了一支香烟。他在五十六岁时因为激烈的咳嗽断了烟,近年来从未在办公室里点燃过一根火柴。今天为了挽救一个迷路者,他是头一次破例了。胡俊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烟,转身又给刘纹的杯子里续水。方刚喷出一股浓密的烟雾,说:“他们另有所图,可能不会接受你的好意。”

  刘纹看着泡开的绿茶在玻璃杯里上下沉浮,说:“你不下到河里,怎么会知道水的深浅。”他饮上一口热茶,说:“如果他们照旧一意孤行,仍然不愿迷途知返的话,水利局就可以大张旗鼓地痛打落水狗。你们已经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何愁不能一招制胜。”

  方刚当即做出明确的指示,说:“好吧。依你所言,明天让朱建新先跟曹苇接触一下。”

  盛夏时节,阳光直射龙潭沟。一群银白色的小鱼出没水草丛中,随着清澈的溪流游进南门河。成群的蜻蜓盘旋在水田上空,或是驻足于绿油油的稻谷上。

  曹苇头戴一顶草帽,弯着腰在稻田里薅秧。他偶尔抬起头,看到朱建新沿着田埂走来。旷野里只有三五个村民在田间劳作。农村自从实现土地承包到户后很少能见到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了。这里已经成为一个最适合的谈话场所,能够确保个人隐私不被泄露。

  曹苇低下脑袋,说:“老朱,是那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朱建新找块干净的草地坐下来歇口气,说:“还不是为了你家那点破事,害得我大老远赶来了。”

  曹苇继续拔除田里的杂草,说:“你是来叫刘小才回去上班的吧。”他毫无待客的诚意,说:“******腿还没好,至今不能下地行走。你可能要白跑一趟了。”

  朱建新敞开衣襟,说:“水利局已经为你妻子垫付了医药费。我又送去了赔偿。你们为什么还要死死咬住李济源不放。心大了要提防烂肺。”

  “让你见笑了,那点钱只够给我妻子买营养品。农村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眼睛只会盯着人民币。谁家不指望用真金白银过上舒适的日子。”曹苇扬起手驱赶眼前的飞虫,说:“李济源必须当面向刘百灵认错。他若想躲在尿罐里不出来,我可要追究你们单位的连带责任了。”

  朱建新不想与心存侥幸的赌徒浪费口舌,说:“我们领导本着息事宁人的宗旨,准备出一万元钱私了此事。”

  曹苇的小腿被蚂蟥叮了一口。他轻轻拍打着伤口上方的肌肉,说:“你是想让我们撤诉啊。”他爬上田埂,到沟里洗净脚上的淤泥。这儿的水田紧靠龙潭,虽然得益于灌溉之便,香米的产量始终有限,全年的收入还不足五百元。两相对比犹如天壤之别。农民光靠种田是发不了财的。他有点心动,说:“我回家和妻子商量一下,过几天再答复你吧。”

  朱建新深知他只不过是个傀儡,没有自行决断的权力,宽容一些时日也好让他身后的高人想清楚何去何从。他奔波了整个下午,早已走得口干舌燥,拔腿走进村庄准备向老乡讨口茶水解渴,顺便打听一下伤员的近况。

  朱建新绕道而行,见到刘百灵家的院门紧闭,未闻内中有任何动静,刘小才也不知跑到那儿去了。他本想上前敲门,走进屋内探视刘百灵的病情,又怕引起女主人的不快,在双方的谈判上设置重重障碍,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懒散地爬上一个小坡,却被前面的场景惊呆了,一大群人围住刘百泉的小院在看热闹。

  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刘百泉唯一的独儿子还要跟老父亲闹分家。朱建新挤进人群,翘首往堂屋里望去,只见刘百泉站在院中叹息,刘秀丰蹲在桌子旁边怄气,双方形成旗鼓相当的局面。他不用细问也能猜到刘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次日中午,曹苇进了一趟城,约在西街食堂旁边的茶馆里和张仁见面。他今天特意带来了一小袋香米,执意要送给张润芳品尝,说:“你们水利局来人了,愿意出一万元钱换取李济源的自由。”

  张仁无心品茶,说:“老板的目标是购买龙潭。你怎么能中途变卦,陷我们于危难之中。”

  “我们还可以再想其它办法,干嘛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曹苇捧上香茗,说:“我目前正在策动刘秀丰分家。也许能从这上面打开一个缺口。”

  张仁重重地放下茶杯以示警戒,说:“我们已经有过一次沉重的教训了。”他再也不敢心存侥幸,说:“你不听招呼,等到事情露馅后,就和你的人一起去坐牢吧。”

  “硬顶下去只会陷入更大的被动。”曹苇已经看出情况不妙。他现在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在战战兢兢,说:“你能否和我们的老朋友沟通一下,让他重新考虑我的新建议。”

  张仁瞅着头顶上的风扇,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说:“这几天邮电局正在检修线路,国际长途打不通。”

  失足上了贼船,曹苇注定要成为一枚棋子,俯首听命于上司的差遣,苦乐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他再次体验到看人脸色行事的滋味。别人无法了解其中的黑暗与无奈。

  曹苇换了个地方,坐在街边的摊子上品尝风味小吃。刘小才通过熟人向朱建新通告了父亲的行踪。朱建新步出水利局,和他围着桌子共进美食。曹苇边吃边说他的要求并不过分,随着物价的持续上涨,少了五万元钱不足于让妻子安度余生。朱建新毫不留情地指出他作恶多端,最终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各执一词,逐渐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终爆发成舌战。

  “你毫无诚意,让人失望到了极点。”朱建新推开桌子上的碗碟,说:“你难道不替儿子着想,那天事情败露后叫他有何颜面在水利局立足。”

  曹苇用假声唱出一段京剧:“背靠大树好乘凉。”他撕张纸巾擦去嘴角上的酱汁,说:“政府部门端的都是铁饭碗,谁也动不了他半分毫。”

  朱建新难于容忍他的愚昧无知,说:“你总不能出了一次车祸,就叫国家养上一辈子,变着法子侵占公款。”

  谈判就此破裂。曹苇掏出钱包付款,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他刚钻进茫茫人海,空出来的座位就被刘秀兰和闻雅洁两位女士填补了。刘纹也从另外一个方向出现在小吃摊上。朱建新向她们通报了谈话内容,急忙赶往水利局复命,听候上级的指示。

  刘秀兰曾经得到此人的帮助,对他颇有几分好感。人在危难中能记住别人的所有好处。闻雅洁也对他敬重三分。从感情上而言,刘纹毕竟是她父亲的下属,两个人在一起征战多年,逐渐积累起来的情谊也会潜移默化地传给下一代。刘纹凭借自身的优势,说:“我这几天走访了许多地方,无意中听说了一桩奇闻。有人见过你们翻车滚下山坡的照片。”

  闻雅洁得到这个消息后十分振奋。她无须追忆当时的场景,已知是谁人的杰作。刘秀兰听说丈夫有救了,立即邀请他们去“小洞天”议事,以防此地人多嘴杂泄露了机密。周柱波亲自下厨炒了几个拿手小菜端上餐桌,守在旁边参与他们谋划。

  闻雅洁要了一瓶好酒,说:“我一路行来,已经猜到了你的打算,是想叫刘秀兰去给刘百灵下跪求情,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唤醒她们做人的良知。”

  刘秀兰面露难色,举起筷子不知该往那个盘子里挟菜。她在家里是最小的孩子,历来娇惯成性,七大姑八大姨全都看在刘百泉的面子上对她疼爱有加。她与生俱来何时低三下四求过别人。

  “千万不能再干傻事啦。”周柱波极力反对道:“现在是经济社会。既然是要出钱才能解决的问题,你们还能指望别人发善心吗。”

  刘纹咀嚼着花生,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叫声东击西之计。重伤在法律上的定义必须达到残废,基本上失去了肢体功能。”他低头饮了一口烈酒,说:“刘秀兰去给她磕头只是个幌子,无非是要弄清楚她的双腿能否行走。刘百灵只要生活能够自理,我们便有了翻案的依据。”

  “拿到确凿证据后,我们就可以推翻曹苇的诬告。”闻雅洁用筷子往桌面上一戳,说:“必须尽快捅破这层窗户纸,才能扭转乾坤。”

  周柱波拍案叫绝,说:“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主意。”他高兴地说道:“今天这顿饭就算我请客了。”

  刘纹抓起一只猪脚吃得满嘴喷香。他用油汪汪的右手指着刘秀兰说道:“我今天指定要她请客。”

  受到台风的影响,云贵高原连降三天暴雨。潇湘乡政府发出通告,要求村里的青壮年全部都到抗洪前线去加固河堤。就在这个阴冷潮湿的雨夜里,一个更加令人心惊肉跳的小道消息在河口村传开了。何花事先放出风声说小女儿为救夫君,要上刘百灵家去磕头作揖,求得小姑的谅解,指望她看在亲情的份上放李济源一条生路。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在猜测其中所蕴含着的真实意图,小孩子却要争着去看热闹,跟在刘秀兰身后涌向村子西头。

  已有好事之徒抢先敲响了刘百灵家的院门,要向女主人报告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曹苇当上村民小组长后,他在村子里人气渐旺,身边拥有众多追随者,其中不乏拍马溜须之人。然而,紧紧关闭的大门却令通风报信者失望了。尾随而来的人群慢慢靠拢过来,站在村道旁边议论纷纷,希望两家和好如初。

  何花站在门外央求道:“她大姑,请你行行好吧。孩子正等着向你致歉呢。”

  刘秀兰扭头往旁边望过去,那段新砌的院墙经不住雨水的冲刷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剥落的土坯随着雨水流到地上,形成一个个不起眼的小土堆,酷似古代的蝌蚪文,仿佛在诉说着那场可怕的车祸为何酿成了一出闹剧。她今天要来这儿寻找线索,最终揭开谜底。她稳步登上台阶,说:“小姑,我们知道错了,特意来向你赔礼道歉。”

  院内依旧鸦雀无声,只有水滴从屋檐上落下来的声音。门外的风声似乎停了,山村周围的空气显得格外沉重。所有的人在拭目以待,都想看看刘百灵如何收场。大树底下传来交头接耳的话语,几位刚刚从河堤上换下来休息的中年人当众打赌说刘秀兰要是进了这道门就请客吃饭。

  随着老式门臼的“吱呀”声,刘小才低头走出门来,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刘长武兴奋地说道:“大春,你输了。明天可要请我下馆子。”

  赖大春将花布雨伞换到左手,说:“你急些什么,好剧还在后头呢。”

  刘小才回身拉上大门,把她们母女俩挡在外面,说:“我妈的腿伤到现在都没有好,还不能下地走路。她让我出来见见乡亲们,代她向众位长辈问好了。”

  刘长武带头叫道:“刘秀兰冒雨前来负荆请罪,不论你们两家是否谈得拢,你总得请人家上屋里去坐坐嘛。世上那有这种待客之道。”

  大道旁边响起一片附和声。刘小才处变不惊,说:“我母亲尚且卧病在床;我父亲又去了潇湘水库,只留下我一个人操持家务。”他紧接着又向众人连连施礼,说:“实在惭愧,本人历来不会收拾屋子,弄得家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好意思迎接众位贵客进门。”

  刘长武打趣道:“我们全是庄稼汉,每年都要到猪圈里去出粪,什么肮脏的地方没见过,还怕你家的堂屋弄脏了鞋底。”人们发出一阵哄笑声。他扮了个怪相,说:“你们也太不近人情了。”

  刘秀兰悲泣道:“小才弟弟,我说了也不怕你多心。我家李济源出了车祸,害得你妈断了腿。我们也做了相应的赔偿,你们干嘛非要抓住他的过错不放呢。”她抬起脸来面向苍天,任由雨水裹着泪珠往下掉,说:“你爹没安好心,是想把他送进监狱。”

  何花也在一旁帮腔道:“我的小女儿真是个苦命人。她因为生不下一男半女,在城里要看公婆的脸色。”她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刘小才脚下,说:“她如今又受到无端的指责。婆家怪罪她跑回河口村,才会连累她的爱人出了车祸。我的秀兰啊,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伯母快快请起。”刘小才扶起何花,把她拉到屋檐下面避雨。他转过身来说道:“秀兰姐,这场车祸出得蹊跷。不关你们的事。”

  何花为之一惊,说:“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她轻轻抖落掉衣襟上的水滴,说:“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已经原谅他们啦。”

  “我那敢怀恨在心。”刘小才大声恳求道:“大家请回吧。不要站在雨里淋病了。”

  刘秀丰快步走出人群,撑起一把雨伞遮住母亲的头顶,挽起她的胳膊踏上归途。刘秀兰从后面追了上来,说:“哥,你吃饭了没有。”

  刘秀丰抬头望眼夜空,说:“我刚从东村回来,上那儿去吃饭。”他最近正在和妻子闹别扭。董红艳也不知听信了何人的怂恿,一直在向他吹枕头风。她嫌弃两位老人管事太多,碍手碍脚难于施展平生抱负,吵着要分开来单独过日子。这在农村是最常见的事情,纵然是父子也有席散曲终之时。刘百泉却有着数不清的担忧,当面数落儿子的坏毛病,害怕他掌控不了局势,迟早要吃尽苦头。刘秀峰夹在父母和妻子中间两边都不讨好,说:“她连猪都没有喂。”

  何花真想把儿子推到无边的黑夜里,让他饱尝生活的艰辛,说:“你还闹着要分家,往后谁来管你吃喝拉撒。”

  刘秀兰对娘家的情况略有耳闻。她现在连眼前的困境都解决不了,那有心思去过问兄嫂的闲事。她们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没有深入了解一下刘秀丰夫妇的真实想法,致使目前的吵闹还停留在冷战阶段。

  刘秀峰低头走了一段夜路,说:“等到天放晴了,我要进城一趟。”

  何花摸索着跨过一条小水沟,说:“你要进城去干什么。地里的庄稼该施肥了。邻村的水田里发生了虫灾。我们也得做些准备,别让粘虫祸害了稻谷。”

  刘秀丰不小心踩在一堆****上,身子不由自主地闪了一个趔趄,手中的雨伞也掉在地上,随风打了几个滚。他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要上三姐家去讨债,顺便买些化肥农药。”

  何花随手捡起雨伞,替儿子遮挡从天而降的雨点,说:“你三姐又不差你的钱,你凭啥要去找她。”

  刘秀丰抖落头发上的水珠,说:“我帮她家装卸了那么多车货物,总不能白干了吧。”

  “我和三姐每到农忙季节都要回娘家来帮工,跟你们要过一分一厘的报酬吗。”刘秀兰也觉得兄长的要求太过分,姐弟之间那能算得如此清楚。她列举了很多例子,说:“二姐夫不但出了力,还把存在银行里的钱借给三姐做生意。他何时提过索要工钱的话。”

  刘秀丰用力跺着双脚,想尽法子甩掉鞋帮上的污秽,说:“不行。我既使现在不去,今后也要想办法拿回来。”

  缤纷的雨丝飘来,打湿了屋檐底下的墙角。一张留存下来的蜘蛛网已经破败不堪,沿着丝线滴下混浊的小水珠,掉到地上溅湿了刘小才的裤腿。他垂首微闭双目,等到村民散尽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老屋。楼上传来轻微的响动,其间还伴随着物品砸到楼板上的声音。他担心母亲摔下床,飞身爬上楼去,就着灯光四处察看,原来是靠墙放着的拐杖倒在床前。

  刘百灵蓬头垢面坐起身来,双手摸索着寻找拐杖下床。她从出院回到家里的那一刻起就被丈夫安置在小楼上,平时不许出门半步,连大小便都要儿子端去倾倒,弄得房间里都是难闻的尿屎臭味。她没白没黑地躺在床上,表面是在静卧养病,其实形同坐牢,说:“门外的人全走了吗。”

  刘小才抓起床边的毛巾,轻轻地为母亲擦尽满头大汗,说:“是秀兰姐要来给你赔罪。我把她们娘俩打发走了。”

  刘百灵颓废地靠在床头上,说:“你为啥不让你伯母进门。”她久居小楼之上,尝尽与世隔绝的滋味,早就想找个人拉家常,说:“你怎么能六亲不认,做得如此绝情。刘秀兰可是你的亲堂姐啊。”

  “这些馊主意全是我爹出的嘛。”刘小才盯住母亲的右腿,说:“他害怕外人得知你能走路了,引起连锁反应会坏了他的大计。”

  刘百灵要了一杯冷开水漱去满嘴的苦味,说:“你爹背着我在搞啥子鬼名堂。”

  “他也是身不由己被卷进了漩涡。”刘小才心怀愧疚地说道:“他们是想把李济源送进监狱。”

  刘百灵的心理受到极大的震撼,说:“真是作孽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你的救命恩人送去蹲大牢。”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说:“我明天去跟他们说我的腿好了。看你爹能拿我怎么办。”

  “妈,你还是等我爹回来再说吧。”刘小才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愿,说:“我想总会找到一个妥善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

  刘百灵从此又添了一块心病,终日被失眠所困,弄到后来竟然茶饭不思,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两只深陷的眼窝几乎变成了窟窿。刘小才看到母亲的病体日渐沉重起来,多次上城里去割肉买鸡蛋,变着花样为她增加营养。可怜天不随人愿。他只是个不懂烹饪的年青小伙子,拿着山珍海味做不出可口的饭菜。再好的饮食也吊不起刘百灵的胃口。

  发现她的脚面并没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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