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追寻珠源

  城市的上空皓月如玉。相隔十多公里的东山顶上乌云密布,隐隐约约可见电光闪烁。招待所里的贵宾包房亮起了灯光,电风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平缓的气流驱散了屋内的酷热,给客人带来些许凉爽。

  闻健无心观看电视机里播出的晚间新闻。他斜靠在沙发上,戴着老花眼镜翻阅当天的报纸。同仁都去逛夜市了,借此机会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把寻找向导的重任交给他这位老前辈来完成。他们此次考察珠江,历经数条支流后,一路追本溯源进入曲靖境内。不知是谁透露了他有个女儿在水利局工作。大家的好意不言自明,是想让他们父女重逢,相聚在珠江源头,也称得上是一段佳话。夜色里响起胆怯的敲门声。闻健放下报纸,说:“门开着,你们进来吧。”

  张润芳探进小脑袋,先把屋里的情况环视一遍。她确认这里是外公下榻的房间,脚下的步态也变得活跃起来。她欣喜地喊道:“外公,我和我妈妈来看你了。”

  闻雅洁随后而入。她今日着装整齐,换上了粉色的确良衬衫和正统的浅色长裤,足蹬一双黑色的高跟鞋,整个人显得俏丽挺拔。她温和地说道:“爸,你一路辛苦了。”她见女儿跑到沙发前面,伸腿就要窜到闻健的膝盖上玩耍。她连忙阻止道:“润芳,你别去打扰外公。”

  闻健张开双臂轻轻地抱起外孙女,说:“我们爷孙俩好不容易才见面,高兴还来不及呢。”他吻着张润芳的小脸,亲呢地拍拍她的面颊,说:“你快上初中了吧。”

  张润芳躲开外公的下巴,说:“我明年就要小升初啦。”她像大多数小孩子一样都不喜欢男性长辈的胡须,那种针刺般的痛痒着实让人难于招架,说:“妈,你快来抱我。”

  闻健被她的天真逗得哈哈大笑。闻雅洁从父亲怀里接过女儿,将她平稳地放到椅子里。闻健坐到沙发上,仍然记挂着她的伤情,说:“你妈打电话来说,你最近出了一次车祸。”

  闻雅洁从提包里取出两斤刚上市的水蜜桃,逐一放在果盘里,说:“我只是受了一点小伤,养上几天就没事了。”

  张润芳用小手指着她的脸庞说道:“我妈妈的眉毛中间还留下一块伤疤。医生说可能要终身破相了。”

  闻健看过女儿脸上的疤痕,说:“这点小伤不碍事。你可以去整容,很快就能恢复原貌。说不定比现在更美。”

  闻雅洁拿起桃子,说“爸,我这次来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她将水果送到父亲手中,说:“我听说珠江考察队委托你找向导的事了。你能不能帮上个小忙,推荐我的一个同事带领你们去探寻珠江源头。”

  “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怎么不直言你也想去呢。”闻健确实老了,经常奔波于考察万里山河的征途中,身心已是极度疲惫。他希望得到子女无微不至的关怀,说:“这不是我个人的特权。我们现在离珠江源头只有一步之遥,随便找个人带路,都能毫不费力地到达终点。你何必要错失良机让贤于他人,置老父而不顾呢。”

  “这个人救过我两次命。女儿此生报不了他的大恩大德。”闻雅洁心里仍然想着如何拯救友人的命运。这是李济源能摆脱困境的唯一机遇。闻雅洁仔细叙述着令人难忘的一幕,说:“他现在有难。我只求老爸伸出援手救助好人,也当是了却女儿的一桩心愿。”

  “你讲的是李济源吧。我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闻健对此人还有些印象。李济源辜负过女儿的一片真情,后来又在山上搭救了她,是是非非令人难于评说。他和张润芳分享一只桃子,说:“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推崇。”

  “你那天抽空认识一下他嘛。”闻雅洁给父亲捶背,如同小女孩一般撒娇道:“他很有才华,又肯为朋友两肋插刀,自然而然就会惹祸上身了。”

  闻健丢掉桃核,说:“我还没有到健忘的地步。你和他不要搞成旧情复燃。”他扯张卫生纸擦尽手上的果汁,说:“此事让张仁知道了不太好吧。”

  “你女婿是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闻雅洁只好以实情告之,说:“李济源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找他算账。张仁再敢有怨言,我就把他的阴谋揭穿,拿到太阳下面晾给公众瞧瞧他所包藏的是何种祸心。”

  父女们正在谈话,门外又传来叩门声。张润芳跳到地上,跑过去开门。她拉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说:“白阿姨,快进来坐。我妈和外公之间正缺少一位裁判员。”

  白月英是来拜会老领导。她从省党校毕业后,被上级指派到广州去参加珠江考察队,有幸和闻健凑在一起工作。他们的足迹踏遍千山万水,逐渐形成了共识,认定珠江源头就在云南省曲靖地区境内。目标明确后,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白月英牵着张润芳的手走到窗前,优雅地坐在小沙发上,说:“小洁也来看望你的父亲。”

  闻健对她的到访有些不解。他早就听说她是本地人。白月英返回曲靖的第一天,理应呆在家里和丈夫与小孩共度一个美好的夜晚。她连夜赶进城来,不得不让人怀疑她的动机是否纯正。客人不便言明,主人也不好细问,大家都等着水落石出的那一刻。闻雅洁出于礼貌,说:“白姐姐,多谢你一路之上照顾老父的衣食住行。小妹今生无以回报。”

  眼前的这一幕让人大跌眼镜。她们昔日曾是情敌,今天不再相互猜疑,终于握手言和了。看到她们亲密无间的样子,闻健感到十分欣慰。他特意叫服务员送来瓶红酒,庆贺她们成为好姐妹。张润芳紧跟在母亲身后,像一只馋嘴的小猫咪,总想舔一下酒杯边沿上的余香。闻健不喜欢女孩子饮酒,只让她分享了盘中的糕点。

  白月英用吸管蘸了一点杯中酒,说:“润芳,到阿姨这儿来。”张润芳飞速跑过去,品尝着期待已久的陈年佳酿。白月英举起酒杯,说:“小洁妹妹,你家的那位怎么没有来呀。”

  “他又和狐朋狗友们鬼混去了。”闻雅洁注意到父亲微微皱起眉头。她不想引起老人家的不快,说:“他找个借口下乡了,直到天黑还没有回来,根本不知道我父亲到来的消息。”

  白月英看出她是在敷衍自己的父亲,从此不再提及这类过于敏感的话题。闻健似乎察觉到她们夫妻之间不和,只是当着白月英的面不便询问事情的起因。事实早已证明他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张仁注定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在生活和事业上不可能有太大的建树。张仁自从受到岳父的冷落,颓废的本性日渐显现出来。闻雅洁纵有万般悔恨,无奈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只能将就度日。张润芳天真地问道:“白阿姨,你来找我外公有什么事。”

  白月英晃动着杯中的美酒,说:“我和你妈妈喝完这杯酒后就是好朋友了。她现在所进行的说服工作,正是我所想做的事。你外公会懂。”她面朝闻雅洁以目相示,说:“你放心,我一路跟随老爷子行来,早已摸清了他的饮食习惯。有我在不会让他吃苦受罪。现在又添了位有情有义的大帅哥陪伴在左右,他肯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闻健再次举杯,率先喝干味道柔和的红酒,和她们共度短暂而又美好的时光。他暗暗替女儿感到高兴,能够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白月英放下酒杯,推说家中有事,踏着月色归去。闻健送走贵客,说:“你以后要多学着点。这才是高人出手,化解危机于无形之中。”

  闻雅洁领着孩子跨进家门,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张仁敞襟露怀坐在桌子前面饮着小酒,挑起一块猪头肉逗引女儿。张润芳避开他的筷头,捂住鼻子跑到书桌旁边,打开台灯准备做家庭作业。

  张仁将肉片送进嘴中,使劲嚼着带脆骨的猪耳朵下酒,说:“你什么时候动身?”

  “我妈不去了。”张润芳咬着铅笔头,说:“她明天还要起个大早送我去上学。”

  闻雅洁轻轻拍了张润芳一掌,笑骂道:“你这个小坏蛋。”这句话从娃娃嘴里讲出来,已经起到了缓冲作用。她分明是在赞赏女儿的聪明,说:“谁要你多嘴啦。”

  张仁玩弄着手里的高脚玻璃杯,说:“你外公最后叫谁去给考察队带路。”

  “就不告诉你。”张润芳调皮地眨了几下眼睛。张仁怎肯罢休,伸手便去她胳肢窝里搔痒。张润芳差点笑岔了气,说:“好像是让一个姓李的伯伯去了。”

  张仁第一次和妻子发生了争吵,说:“你在做决定时想过我吗。为什么不考虑我的感受。”他将筷子重重地拍到桌子上,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想去,可以介绍我去照顾老人家嘛。”

  闻雅洁夺过他的酒杯,说:“你的所作所为让人感到可耻。像你这种醉鬼连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那里配去给考察队当向导。”她抱紧双臂迎上前去,大有要和他一较高下的势头,说:“一个处心积虑要污染江河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去寻找珠江圣洁的源头。”

  张润芳被父母的争吵声吓哭了,说:“爸爸是大灰狼,真不好玩。”她不小心折断了铅笔,说:“外公是怕白阿姨给你小鞋穿。爸爸去了反而没人照顾他的衣食住行。”

  张仁首先做出让步,捡起筷子低头喝酒吃肉。他套用了当时最为流行的一句口头禅,说:“墨索里尼,永远正确。”

  张润芳跳下椅子,哭喊着躲在母亲的身后,说:“这是南斯拉夫电影里讽刺坏人的话。你怎么能用它来比喻我妈妈是独裁者。”

  闻雅洁叹息不已,往昔自由恋爱的情侣,转瞬之间竟然变成互相敌视的仇人。张仁若想借酒浇愁,就让他喝醉了沉入梦乡吧。她带着女儿上床后,又有点放心不下,在半夜里爬起来给丈夫盖上一床毛毯,任由他蜷曲着双脚在沙发上昏昏入睡。

  天空放晴,一群白鸽在朝霞里翱翔,振动双翅直上云霄。陈飞急匆匆赶到水利局,健步登上二楼,直奔局长办公室。他在今天早上获悉李济源企图逃往外地。这是办案的大忌,任由网中的鱼儿顺着河流游向远方等同于渎职。他未经请示上级领导立即追踪而来。

  沈中博忙着处理桌子上的日常文件,稍微迟了一步,没有阻拦闯入者。他身为机要秘书,未能挡住来访的人已是失职,说:“这位同志,你找我们领导有什么事?”

  陈飞径直跨进办公室,一双鹰眼到处搜寻,恨不能挖洞三尺,将溜走的猎物揪出来。方刚挥挥手让秘书退出去,说:“陈警官,你一大早来找我又有何事。”

  陈飞别无选择,只好跟他正面交锋,说:“请你派人去通知李济源,让他到办公室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方刚看眼窗外的景色,初夏的大地上绿树成荫,老槐树的枝叶间传过来阵阵鸟啼,一只喜鹊冲天而起,飞往更高的蓝空。今天凌晨,珠江考察队临时做出决定,准备在黎明前出发,乘着天气凉爽赶往马雄山麓。李济源得到解脱,早已远走高飞。方刚享用着秘书送来的茶水,说:“他出差去了。”

  陈飞气得双手发抖,差点没把桌子拍遍,说:“谁给你的权利可以这样干。”

  方刚十分淡定地说道:“我的权利是人民付于的。你难道对此也有所怀疑嘛。”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陈飞面色严峻,展开咄咄逼人的攻势,说:“放走了李济源,是要被追究法律责任的。”

  方刚拍案而起,说:“你认为我跟他是同伙,可以回去开具证明,把我也抓起来好了。”

  激烈的交锋惊动了楼上所有的人,已经有几个小科员从走廊里探出头来四处观望。各个部门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抓局长去坐牢,简直是没有王法了。蔡大川如坐针毡,事态的发展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起身前往局长办公室,极力劝说双方保持克制。

  陈飞在临走前撂下一句话,说:“你们出五千元钱善后吧。只要把受害人的营养费和伤残补贴付完了,我可以撒手不管。”

  方刚逐渐冷静下来。他反复权衡利弊,认为用五千元钱换取李济源的人身自由十分划算。对方开出了具体条件,虽说有些苛刻,但是仍在情理之中,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他招呼助手坐下,说:“老蔡啊,你想办法弄五千元,先将这事摆平了吧。”

  蔡大川露出一脸苦相,说:“方局长,最近县财政吃紧,我们手头也不宽裕啊。”他当面算了一笔账,讲明上半年的资金已经花光,说:“水利局历来都是清水衙门,平日没有什么额外收入,要用钱全靠县里划拨,一时半会上那儿去筹措这笔款子。”

  方刚对他的言行稍感不满。蔡大川身居要职,只会伸手向上面要钱的话早该退位了,让贤德者取而代之。他分明存有私心,绞尽脑汁在推卸责任,故意装扮成循规蹈矩的可怜虫。方刚还想感化这个误入歧途的部下,说:“你尽快写份报告递交上去,申请一笔专用资金。”他进一步指示道:“你先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抽点时间去和公安局的同志沟通,顺便摸摸他们的底,能否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蔡大川从来都不跟上级硬顶,避免留下任何把柄。他擦掉脸上的虚汗,说:“我会抓紧时间办理。”

  两天后,蔡大川起草的报告才开了个头。他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花在和陈飞套交情,美其名曰这是公关学。吃吃喝喝并没有给双方的协商带来任何起色。陈飞坚持说要先交款,再讨论相关的话题。拖而未决的局面让很多人失去了耐心。闻雅洁开始连名上书,强烈要求领导出面彻底清查事情的来龙去脉,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反响。蔡大川没能扭转局势,对内仍在多方狡辩,要所有的人保持克制。群情激昂之时,他注定要为这次玩弄手腕的行为付出沉重的代价。

  老槐树上的知了厌倦了烈日的照晒,收起蝉翼难觅行踪。刘秀兰受到众人的鼓动,昂首阔步走进水利局。闻雅洁也离开化验室前来跟她汇合。她们的行动引人关注。有些员工出于好意及时通报了蔡大川,让他做好心理准备。胡俊也在密切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打算在必要的时候伸出援手,不至于让场面失控。工作人员全都严阵以待,随时听从领导的召唤。

  刘秀兰早已憋足了劲,要来替爱人讨个说法。她公然向徇私舞弊者叫板,说:“大家给我们评评理。刘百灵摔断了一条腿就能定性为重伤吗。”

  蔡大川透过窗户看到她的身影,感觉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他走出办公室,只身来到老槐树下,说:“小刘,你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饭要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地吃。你得给我们时间来处理交通肇事,还受害人一个公道。”

  刘秀兰竖起柳眉,说:“你跑了几趟公安局,为什么不能满足他们提出来的赔偿金额。非要一拖再拖,拿着公款吃喝玩乐,却办不成一件正经事。你安的是什么狼子野心。李济源在出差途中发生了车祸,为啥不能算作因公负伤。”

  蔡大川眯起双眼,打量着这个柔弱的小女子。显然是有人泄漏了风声,才会让她变成一头愤怒的母狮。蔡大川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嘴脸,说:“你认为我们办事不力,可以拿出钱来替他赎罪嘛。”

  “你纯粹是在刁难人。”刘秀兰双目喷火,说:“鬼才知道你们在背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蔡大川被她点中要害,说:“你不要激化矛盾,给我们的工作带来负面影响。”

  “你胳膊肘往外拐,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玩弄两面手法混淆大家的视听。”刘秀兰放开胆量,索性与他大吵一架,惊动了全局上上下下的干部职工,让蔡大川丢尽面子。有时拒绝也是一种权力。蔡大川保持沉默,避免落下仗势欺人的恶名。刘秀兰不依不饶地说道:“你不怀好意,别再管李济源的案子啦。”

  蔡大川被她气得脸色发紫,说:“我既然不能获得你们的信任,就此退出好了。”他钻进房管科,当着刘秀兰的面拨通了方刚的电话,说:“老方,李济源的家属又来大吵大闹了,搅得我们无法工作。我经过多方考虑,也是为了避嫌,决定不再过问他们的事。”

  方刚不便出面调停。刘秀兰来的正是时候,把许多问题当面挑明了,也为方刚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刘秀兰的做法正合他的心意,先将内部争议搁置起来,绕过水底的暗礁,另外谋求出路。蔡大川能够激流勇退或许是个新的转机,换个角度看待问题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方刚马上同意了他的请求,准备另寻贤能处理这桩棘手的官司。

  闻雅洁不想把事情搞僵,缺少了单位的支持效力就会减半,逞强解决不了燃眉之急。她让刘秀兰先消消气,到“小洞天”去歇息片刻。她抬腿直奔二楼,在路过副局长办公室往里瞧了一眼,却没有停下匆忙的脚步。胡俊转过脑袋,注意到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起身走出门去。

  他们相继来到局长办公室。方刚轻轻放下电话,示意两人各自入座。胡俊抢先说道:“老局长,我们不能一味忍让。”他向前倾斜着上身,一言中的点到了要害,说:“我们的同志为了工作出了事,领导再放任不管就会失掉人心,以后还能靠何人下乡,风里来雨里去维护边远山区的水利设施。”

  难得人间自有真情在,总算有人肯站出来讲句公道话了。方刚平心静气地说道:“这事有一定的难度,还得从长计议。”

  胡俊主动请缨道:“我不信这个邪,一桩小小的案子就能难倒人了。我可以跟他们讲理去。”

  方刚当即做出指示,让他组建特别工作组,全权负责善后工作。胡俊稍加思考后立即让全局的中层干部下午开会。刘秀兰得到消息,赶在会议开始前来到水利局。胡俊第一个到场,守时是他的一贯作风。第二个来的人是朱建新,他作为共青团的负责人,深得广大青年的拥护。他看上去不像是位政治人物,思想活跃,穿着时髦,经过精心梳理的头发,倒像是一个爱出风头的弄潮儿。其他的人也陆续到会了。

  胡俊的开场白十分简单,说:“为了救出李济源,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筹集五千元。”他自掏腰包,当众拿出一迭人民币。周晶波在“小洞天”收入颇丰,为救友人她们甘愿倾囊相助。他把钞票交到朱建新手上,说:“我先拿出二千元来垫底。剩下的三千元钱就靠各位了。你们马上回去筹措资金,拿出二三百不嫌少,凑齐五六百不算多,在下班之前交上来。大家尽管放心,这些钱全包在我身上,以后会如数还给你们。散会。”

  刘秀兰感动得热泪盈眶,守在门口给每一个走出会场的干部深深鞠躬。她早在孩提时代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胡俊,在随后的岁月里又多次和他共进晚餐,虽说交情不太深厚,深知他为人正直,不会辜负了领导的重托。她走进门,说:“胡副局长,我们家的团圆全靠你了。”

  “你受苦啦。”胡俊安慰道:“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单位出面了,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朱建新站在旁边劝说道:“你回去静候好消息吧。我和李济源也是多年的交情,不会让他吃亏。”

  闻雅洁一直守在楼梯口,等到与会者散尽。她走进会议室将刘秀兰拉走,好让领导商量对策。这件事处理起来有一定的难度,单从技术层面上来说相当的麻烦,所有的人都知道问题的关键在于对重伤的认定是否合理。而做出此种结论的人又恰好是冯娟,她或多或少都与水利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要痛下杀手必将引起连锁反应,轻描淡写又会流于形式,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难题。

  公安局紧挨着县政府,坐落在城市东郊的一片平地上。这里正在破土动工,老式楼房拆得七零八落,新建的主楼已在挖基坑,工地上进进出出的车辆大多是运载渣土的翻斗汽车。朱建新用袖子捂住口鼻穿过遍地瓦砾。他缓慢地踏上数级台阶,在一幢三层小楼里找到陈飞。

  战友相见自有一番欣喜。他们有礼貌地握过手后互道敬意。陈飞忙着泡茶待客,说:“现在的人太看重钱财,根本不把情义放在心上。”他把热茶放到朱建新面前,发出一声短暂的悲叹,说:“我听说李济源曾经救过刘小才的命。曹苇真不是个东西,怎能恩将仇报,如此对待大恩人呢。”

  朱建新毫不理会他的抱怨,说:“他的要求也无可厚非。作为一家之长,他还得为今后的生活着想。”他表示能够理解,说:“刘百灵已被病魔缠身,自然会比别人想得更深远些。”

  陈飞已知他的来意,说:“曹苇只要五千元现金,保证妻儿后半辈子有吃有穿,就心满意足了。”

  朱建新第一次显得有些紧张。他清楚地知道谁都不可能提供担保,说:“我是来交这笔钱的。”

  陈飞收起钱,从抽屉里取出笔和纸写了一张收条交到朱建新手里。这显然不符合相关手续。朱建新决定不跟他较真,估计他们认为他也不敢提及此事,担心这样做会适得其反。陈飞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迹象,夸张的神情形同儿戏,让人怀疑他能有几分诚意。当他跟朱建新道别时,脸上依然挂满微笑,一再邀请战友多来坐坐。

  等待是焦急的。胡俊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刚要下班。陈飞打来电话,说明曹苇不同意撤案,非要追究李济源的刑事责任,还要水利局附带民事诉讼,付给受害人五万元的赔偿。他正要分辨几句,对方挂断了电话。他当即感到自己被人耍了,浑身的血液直冲脑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警官竟有这样的底气,看来此人的来头真不小啊。

  胡俊从窗户里伸出头去,叫住即将走出大门的朱建新。他的声音虽轻,却引来许多人驻足观望。方刚埋头赶往街上,要为妻子儿女买些端午节的礼物。蔡大川稍微停顿了一下脚步,吩咐身边的同事回家过节。人群逐渐散去,唯有老槐树的枝叶仍然在风中不停地摇摆着。

  朱建新快步登上二楼。胡俊也从屋里迎将出来。他依着栏杆说道:“我们都被骗了。他们拿了钱却不愿意替人消灾,反而提出要五万元的民事赔偿。”

  朱建新连拨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他忽略了某些细节,仅凭感觉就轻信了陈飞的许诺。周晶波听说丈夫摊上大事了,直接将饭菜送到楼上,让他们边吃边议事。周柱波随后又送来了绿豆汤,嘱咐他们不要着急上火。

  室内闷热难当。他们等到下午四点多钟,好不容易拨通陈飞所在的办公室。来接听电话的人是伍湘。他懒散地说道:“陈飞不在。”

  “我们见过面。”朱建新仔细询问道:“我是他的老战友朱建新。想问一下他最近的去向。”

  伍湘的声调变得清晰起来,说:“陈飞探亲去了。他已经启程回到老家。”

  朱建新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说:“若想找到这名警官,恐怕要等他探亲归来了。”

  胡俊反而镇静如常,说:“这是个好消息。主要的办案人员在休假。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来重新制定策略。”

  夏日的酷暑同样在折磨着蔡大川的身心。事态发展到今天,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领导班子的成员都认为是他出卖了水利局的利益,再像这样毫无节制地演变下去势必影响到他的仕途。他同时也在为别的事情发愁。

  冯娟得知刘百灵提高要价后天天都在跟他闹别扭,埋怨丈夫一失足成千古恨,不但毁了他的锦绣前程,还连累自己遭受世人的白眼和唾骂。她没脸再跟以前的朋友寒暄了。

  蔡大川对妻子的指责大为光火,说:“曹苇纯粹是小人得志,太不够意思了。”

  冯娟想得更为深远,说:“必须打消他们永无止境的欲望。不要弄得大家难下台。”

  “我不便出面干涉。”蔡大川推开窗户纳凉,说:“全局的干部职工都在盯着我,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只有你可以自由行事。去找找你的老情人吧,他也许能帮上忙。”

  “我们多年未见,这样做合适嘛。”冯娟脸面潮红,说:“你真的不会往那方面想吗。”

  蔡大川解开衣服上的纽扣,借助南来的微风散尽浑身燥热,说:“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婆婆妈妈的瞎磨蹭。你们最好能约在公园里面见面。”

  九曲桥畔游人如织。刘纹站在低矮的花丛中,让过九十九对情侣,终于等来了冯娟。他们徜徉在砖石铺成的小道上,共同回忆那段不堪入目的孽缘。刘纹是水利局里唯一因为男女关系落马的官员。这些丑闻若是放在八十年代以后就没有人愿意多管闲事了。他为了避嫌不得不提前退休,过上未老先衰的悠闲生活。

  冯娟彻夜未眠,病黄色的脸上显出轻浮的神态。她历来算计精明,从来都不肯吃半点亏。可怜她的天分太差,每每犯事都会被人抓个正着,最终成为替罪的羔羊。

  刘纹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说:“你先生真的不在意我们的交往,打算和我冰释前嫌了吗。”

  冯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说:“老刘,我遇上倒霉事,需要你从中调停一下刘秀兰和曹苇的争执。我现在都快被李济源的案子给逼疯啦。老天爷啊,别再叫我受尽折磨了。”

  刘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说:“李济源已经远走他乡,丝毫影响不到蔡大川升职。你还在埋怨什么呢。”

  冯娟用手绢遮住脸面,说:“我伪造了证据,把刘百灵的伤势定性为重伤。蔡大川本以为水利局的人会看在他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草草了结这桩公案。谁料受害人贪得无厌,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使用,获得补助后又提出了天价赔偿。”

  刘纹抚摸着她的细皮嫩肉,说:“你失眠了,掉了不少的肉,需要服用安眠药才能入睡。”

  冯娟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手来,说:“现在我要你去找曹苇,最好能让他适可而止。水利局就要调整领导班子了,在这个关键时刻不应有阴云出现,那怕是远在天边的阴霾。”

  云雾缭绕的马雄山下,有一股清泉源自大山腹中,终年水质清澈甘甜。它从山洞里缓缓流淌而出,跌落到碧波荡漾的深潭,汇积成明镜似的水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层层金波。

  白月英走到李济源身边,取出一个玻璃瓶交到他手中,吩咐他前去洞口灌满山泉,让队友带回广州留作纪念。李济源攀岩附壁进到洞里,顺便用相机拍上一些照片留存。他把双手浸入山泉里,然后带着水瓶返回原地,听到考察队员正在讨论他的去留问题。

  桂腾超是一位地道的广东人,面容看上去略显清瘦,眼中闪烁着过人的目光。他友好地说道:“小李,我已经听说了你的遭遇。你应该抛弃个人的烦恼,到火热的南方去走走,开阔一下眼界,对许多事物就会有不同的见解了。”

  闻健主张他回去面对现实,说:“逃避不是办法。你迟早都要为自己讨回公道,才能开始新的人生。”

  “我们那里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谭帅直截了当地说道:“跟我回广州吧。我保证你能在省城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充分发挥个人的优势。还能聘请最好的律师帮你打赢这场官司。”

  白月英并不希望他从此远走高飞,犹如浮云一样飘荡在异乡,说:“你不要来挖我的墙脚。这点小事我们还能应付。”

  谭帅摊开双手说道:“这么优秀的青年人你们都不好好珍惜,别怪旁人要出手相助了。”

  唐炜赞成老乡的意见,说:“白月英同志,你已收到通知要回县里接受新的任命。就让他留下来接替你的工作吧。”他们取得的资料还有待于汇总整理,确实需要有人来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他谨慎地说道:“我会尊重他的选择。”

  表决结果以三比二获得通过。考察队的车辆在行经曲靖时一分为二,“红旗”轿车在岔路口从车队里分离出来,缓慢地驰进城区。白月英透过车窗注视着整洁的街道。家乡在这些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随处可见正在兴建的高楼拔地而起。随之而来的是城镇人口迅速膨胀,郊区的大片良田被占用,给每一个主管农业生产的副县长带来更大的考验。她早已得知自己的工作安排。岂料天公不作美。李济源在官司缠身的情况下不可能获得人大的任命,让她宛如失去一只得力的臂膀。白月英只得另寻贤才来主持水利部门的工作。

  李济源到达广州后,在一次同乡聚会上遇到了妹夫。耿昌现在过着心满意足的生活,准备在市场经济的基础上扩建自己的商业性企业。他从妻子的来信中知道了李济源的冤屈,便想拉他入伙,并且许诺不出十年,李济源就可以衣锦还乡,支付区区五万元的赔款,解除掉身上的枷锁,让那些宵小之辈羞愧得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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