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夜暴雨

  竞选迫在眉睫。刘长文深知必须争取各个方面的支持才有可能获胜。他没有被外界的表面现象所蒙蔽,预见到一场悄无声息的龙潭保卫战已经打响了,并明白其中的真实含义。为了尽快稳住人心,他稍作安排后赶进城来。

  刘长文饱读诗书,是个注重礼仪的人。他特意走进西门街口的商店,选购了奶粉糕点之类的食品。柜台里面的营业员抬起头来多瞧了他几眼,认为他是农村来的包工头。一般的工人农民不会像他这样出手阔绰。他在临出门时与刘小才不期而遇,说:“我大姑的伤好点了吗。”

  “好多啦。”刘小才盯住他手里的礼物左瞧右看,始终弄不明白他的来意。有些事可以确认无疑,刘长文既然与父亲互为对手,他不可能来探望刘百灵。刘小才掏钱买糖果,说:“谢谢你的关怀。”

  他们分手后,刘长文拎着礼品来到医院,径直走进住院大楼,赶到五号病房探视伤员。李济源刚好打完吊针,用棉球捂住右胳膊上的针眼。他的身上拆除了大大小小的管子,能够做些轻微的动作,观其情形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屋内不见刘秀兰的身影。刘长文将网兜放在床头柜上,说:“你今天的脸色不错嘛,看上去有点喜色。”

  “全是刘秀兰的功劳。”李济源挪动身子,让他坐在床边上,说:“她几乎是衣不解带,日夜守在病床前面。我才能恢复得这样快。”

  “是谁又在背后讲我的坏话。”刘秀兰抬着一盆热水走进来,准备给丈夫做热敷,说:“哦,是堂兄来了。你何必跟我们客气,带这么多好东西来看他。”

  李济源伸出肿胀的胳膊,说:“他还带来了问候。”他冲着妻子挤挤眼睛,说:“这可是乡亲们的一片心意。你千万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期待哟。”

  刘秀兰左右为难。刘长文在春耕大忙时节赶到医院,必定有要事相求,估计村里的情况不容乐观。李济源的病情虽说有了好转,仍然不能下地行走,还得有人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她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说:“你先让他喘口气,有些事得慢慢商量。”

  刘长文从脸盆里抓起毛巾,快速地将它折叠成方块,说:“我是专门来看望李大哥的。希望他快点养好伤,早日康复出院。”他用脸颊试过毛巾的热度,然后摊在李济源满是瘀血的手臂上,说:“乡亲们还等着他这位水利专家到龙潭边转上一圈,预测今年的旱涝情况。”

  “露馅了吧。那种小事自有我爹去办,用不着他抱病前往。”刘秀兰搬来一把椅子,让刘长文稍事休息。她轻声责备道:“你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撒谎,连讲瞎话都没法自圆其说。”

  “我真是没用。”刘长文沮丧地坐到病床上。李济源从被子里伸出左手,和他紧紧地握在一起,似乎是在传递某种坚定的信念。刘长文从没指望过会有奇迹发生。他只是不想冷落了人心,成为一个不敢与对手战上几回合便自动丢掉阵地的孬种,从此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他再一次振作精神,说:“你们猜得没错,我是遇上了大麻烦。曹苇已夸下海口,向全体村民承诺,凡是在此次选举中投他一票的家庭,等到造纸厂建起来后,都能得到一个招工的名额。”

  李济源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包资料交到他手中,示意这是经过多年努力才收集起来的东西,或许能够唤醒人们的良知。他毫不含糊地说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来搬救兵的。”他转过头去,直视着妻子的眼睛,这事因她而起,谁也不可能袖手旁观,听任事态继续恶化下去,说:“你应该跟他走上一趟。”

  刘秀兰提起暖瓶,亲手冲了一杯牛奶,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她取出一把小勺,不停地搅拌着杯中的奶汁,说:“我走了,谁来为你打饭买菜呢。”

  “我已经听到你们的谈话了。”刘小才突然出现在门口。他坦然地面对众人的目光,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既然是民选村长,就要充分发扬民主,让每一个人都表达心里的诉求。秀兰姐,你去吧。我来照顾他。”

  刘秀兰丢下勺子,说:“医生说了他还得卧床静养。你分身乏术,怎能兼顾两头,百忙之中必有疏漏,亏待了你妈后果不堪设想。”

  “他曾经是我的救命恩人。”刘小才笑对质疑,说:“同情之心,人皆有之。你们为什么要拒绝别人的好意呢。”

  “你们不必怀疑他的诚心。”李济源取下手臂上的毛巾。他腾出手拉住刘小才的胳膊,说:“我们水利局不乏好儿男。我接受他的善意。”

  刘秀兰离开医院,跟着堂兄穿城而过。她在途经水利局时突然想起一事,说是要去换件衣服。刘长文走得浑身冒汗,钻进“小洞天”静候片刻,顺带讨杯水喝。他的短处显而易见,就连竞争对手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参选的目的过于单纯,只想保住祖上传下来的一亩三分地,除此之外再也拿不出任何新的东西来满足农民们日渐旺盛的需求。缺少了利益的驱使,他自然比别人矮了三分。这就是人性最为薄弱的地方。

  刘秀兰穿过老槐树下的阴影,乘着院里没人直奔仓库,闪身溜进材料室。王朝峰正在伏案做账,见到她前来略显惊讶,立即联想到朋友碰上难题了。刘秀兰神色慌张地说道:“我有事要去河口村一趟。麻烦你到医院里照看一下李济源。”她唯恐惊动领导,说:“你不要向任何人谈及此事。”

  王朝峰放下手中的钢笔,说:“你是要我代劳吗。”他看眼远方的山峰,说:“应该是城门失火,殃及鱼池了吧。”

  刘秀兰无心和他打哑谜,说:“我是为了选举村民小组长回去助阵,可能要多耽搁些时间。你要尽职尽责哟。”

  “行,我一定照办。”王朝峰送走她后,立即来找方刚。他谎称头疼欲裂,说:“方局长,我旧疾复发,整个脑袋就像要炸开似的疼痛难忍。”

  方刚无意中瞟了一眼平静的大院,发觉刘秀兰行色匆匆地走出大门。乡下肯定是发生了严重的情况。既然当事者不愿意多谈事情的起因,他也就装聋作哑不便过多追问。他取出一张医疗记账单,认真地填写上患者的姓名,说:“请你代我问候一下李济源。”

  王朝峰手持住院单,轻步走到服务台,请求护士安排他入住五号病房。值班的肖选富大夫恰好听到他们的谈话。肖大夫接过病历本观看了一会儿,认为他的病情不太严重,无需住进特护病房。王朝峰不肯善罢甘休,便与主治医生发生了口角。肖大夫正在无奈之际,忽见许多医护人员簇拥着一位权威人士前来会诊。他急忙走出服务台,截住他们的去路请示道:“乔副院长,我们这里有位病人在无理取闹。请你帮忙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王朝峰追上去仔细辨认一番,此位副院长竟是当年给他治病的乔德嵘,不知在何时登上了领导岗位。他差点就要下跪,说:“老乔,你就帮我一把吧。”

  乔德嵘也认出王朝峰来了,转而替他求情,说:“肖大夫,你就通融一下。这个人是无名英雄,曾经救过老百姓的命。”

  肖大夫把乔德嵘拉过一旁,说:“医院有规定,特护病房专门收治危重病人,若无特殊情况不准使用。”

  “我特批了。”乔德嵘拔下钢笔,在住院单上签好名,说:“你明天将李济源和他一起转到普通病房。”

  两个老朋友又相聚了。他们的快乐总是短暂的。随着夜幕降临,黄仪前来医院探视儿子的病情。她发觉刘秀兰不在病房里,顿时大发雷霆,反复追问她去了那里。

  村外的打谷场再次披上盛装,两棵大树之间扯起了红色横幅标语,十几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河口村村民小组选举大会。预示着换届工作正式拉开了大幕。刘百坚精心布置了会场。他希望把这次会议办得格外隆重,不失第一自然村的风光。随着经济的发展,城郊的农村依靠地理优势首先富裕起来了,一点点合理的支出不会引起人们的非议,反而会让村民们产生自豪感。每个到场的选民都在议论纷纷,这次会议的规模大不如前。台上只有村民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在座,不可能发生较大的周折。

  刘百坚主持大会,他首先阐述了自己要退下来的迫切心情,希望继任者干出好成绩。村民委员会的秦关璐副主任公布了差额选举的名单,曹苇和刘长文都榜上有名。受村民的重托,刘百泉成为唱票人,刘长武担任计票员。

  辩论开始后。曹苇抢先发表了竞选演说:“乡亲们,你们都知道我媳妇还住在医院里。”他想博取广泛的同情,说:“我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只会从眼前说起。我脚下踏着一片贫瘠的土地。在这个山沟沟里,我们的祖祖辈辈不知洒下多少汗水。他们终年劳作,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播下了无数的种子,干着一辈子也忙不完的农活,却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年年岁岁收获微薄的粮食。时代变了,难道我们还要再过苦日子吗。请大家静下心来想想,是重新安排新生活的时候了。”

  台下有人带头鼓掌,响应的人不算太多,很多老年人都持观望态度。他们常年居住在小山村里,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守住祖业被视作一种荣耀,轻易不会听信他人的蛊惑。

  曹苇逐渐激动起来,说:“若要富,办个工厂好挣钱。”他扳着指头算了一笔账,说:“农村和城市有很大的差别,方方面面都不如人意,光是收入就不在一个挡次上。我们村更是人多地少,每人只有三分水田一亩旱地,全年的收成扣除农业税后约有节余,只能从鸡屁股里面掏几个零花钱用用。我们每年挣的钱仅有工人的一半,还靠什么去致富呢。如果我拍着胸脯说有人能改变现状,让你们的儿女进工厂,每月拿到可观的工资,闲暇时分在村里种种地,搞点副业补贴家用。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五百年遇到的大好事。你们不拿白不拿,拿了也是白拿。凡是想挣钱养家的人都不会反对我这个好主意吧。”

  刘长文打开随身带来的提包,拿出许多花花绿绿的图片亮在村民的面前,好似片片彩蝶在风中飘动。这些各式各样的图像在昨天夜里已被五十六个农民仔细观看过,上面全是触目惊心的影像:河里流淌着乌黑的浊水,河面上漂浮着死鱼,星星点点的泡沫散发出刺鼻的臭味,近岸的浅滩上几乎寸草不生,远方一片萧条,阴霾中矗立着一座高高的铁塔。会场里响起一片唏嘘声。他走进人群,把图片分发给前排的人,让他们互相传看,说:“这组图景拍摄于某个工业化的国家。在河流的上游就有一座造纸厂。”他讲述了保护水源地的重要性。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他心中涌动的那份爱。他的语气平缓而又坚定,说:“龙潭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宝地。这是世界上最为宝贵的水资源,只有好好地保护它,才有清澈的河水浇灌村边的农田,让树上长出果子,也有了秋天的丰收。我们要理性地看待工业化的到来,不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毁了龙潭,将它推向无法预测的深渊。”

  这样的抨击太严厉了。刘百坚为了以示公允,转身向曹苇问道:“你还有什么话需要补充吗。”

  “我不想引起非议。”曹苇深知这是道义的底线,多说只会抹黑自我,结果适得其反,说:“牺牲是再所难免的,没有付出那来收获。”

  接下来的投票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选举到了关键的时刻,刘长文与曹苇仅有一票之差。会场里发生了骚动,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猜测着风向标到底会指向何方。刘长文的眼睛投向端坐在台上的刘百坚,期盼能够得到他的支持。刘秀兰离开小姐妹,绕过大半个会场,从后面接近老村长。

  秦关璐不失时机地歪过头去,在刘百坚耳畔轻言几句。刘百坚未等她走到身边,站起来大声说道:“我弃权。”

  曹苇用尽全力鼓掌,眼眶里闪烁着兴奋的泪花。他的支持者悉数站了起来,举起双手发出欢呼声。

  刘秀兰晚到一步,无法劝阻老人不要撕碎手中的选票。她轻声责备道:“你为什么不投刘长文的票。”

  “这是农忙季节,我们耽搁不起。”刘百坚极力开脱道:“我若是投了他一票,两个人的票数必然持平。他们无休无止地斗下去也改变不了目前的现状,反而会误了农时。”

  秦关璐扭过头去看了一眼黑板,细心数着上面的正字。他确定了票数,说:“我宣布,曹苇的得票超过半数,担任下一届村民小组长。”

  曹苇当众许下诺言,说:“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农民兜里的钱多起来。”他得意地拍着刘长文的肩头说道:“老弟,你还嫩了点。趁早认命吧。”

  刘长文洒脱地一笑,说:“你是土狗学着洋狗叫,在唆使农民卖田。”他的声音虽小,却震撼了全场,让人看到的是一位百折不挠的人,而不是败落者。天地虽宽,这条路异常难走。他绝不认输。他已经看清了对手的憎恶面目,准备在恰当的时机发起反击。

  春雨骤然而至,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户,从屋檐飞泻而下的水珠打湿了医院的门厅,让人频添几许忧思。刘秀兰快步来到前厅,在交费窗口给丈夫办完出院手续,刚转身便与黄仪迎面相遇。她从乡下归来后,听说婆婆曾在病房里发火,当众询问她的去向。她面对长辈的责备,坚守逆来顺受的品格,凡事都要忍让再三,尽量避免婆媳之间的冲突。

  黄仪冒雨前来,就是为了阻止儿子出院。她在街道上听到某种传言,有人在议论李济源只有躺在医院里才能躲过一劫。她从儿媳妇手中拿过单据,说:“谁叫你来办手续?”

  刘秀兰抬起眼睛看着天花板,说:“主治医生已经开出医嘱,吩咐他回家休养。”

  “你这样做会害死他。”黄仪不想跟她浪费口舌,引来医护人员的围观。她奔上三楼,踏入病房一看,李济源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去。王朝峰借着帮忙的空隙,拐了下李济源的胳膊,提醒他注意身后的动静。黄仪夺过他手上的衣物重重地掷到床上,说:“儿子,我们不走了。就在这里多住几天。”

  李济源费解地挠头,无法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他在病床上躺得太久,盼望着能够早日离开医院,说:“妈,刘秀兰已经办好手续了。我还能赖在医院里不走吗。”

  “你给我进来。”黄仪朝门外叫道。刘秀兰胆怯地探进脑袋,像个待罪的羔羊,轻移脚步走到李济源身边,低下脑袋盯住脚尖,仿佛是在寻求丈夫的保护。刘小才赶来为他们送行,见到情况不妙便想打抱不平。刘秀兰急忙用手示意他千万不可多言。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何过失,让婆家人另眼相看。黄仪余怒未消,说:“你这个媳妇少不更事,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她跑回娘家去干什么。她纯粹是在给你惹祸。”

  李济源曲解了母亲的意思,说:“妈,刘秀兰走了后,有两个人在轮番照顾我。”

  “你不要为她开脱。”黄仪气愤地坐在病床上,再一次整理好床铺,说:“儿子,就算是妈求你了,我们再在医院里多住几天。等你的病全好了,再去上班也不迟嘛。”

  李济源还在犹豫不决,很难在她们之间做出明智的抉择。这两个女人在他的生命里至关重要,不可能偏废那一方。他不想看到她们俩人之间的误会日渐加深。母亲的心情不难理解,她总是向着儿子说话。刘秀兰在没有跟公婆商量的情况下擅自跑回河口村,终将成为一丝抹不去的阴影。她注定要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们既然真心相爱,就会原谅对方的一切过失。他愿意承担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说:“妈,我们有话回家再说吧。”

  黄仪拍着床单说道:“你到了现在还蒙在鼓里。她闯下了大祸,却让你一个人受尽折磨。”她爱子心切,说:“你早该清醒了,别再执迷不悟,一味袒护自己的妻子,任由她将你拖下水,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正在外面张网以待。”

  刘秀兰百般辩解道:“不是那样的。我没有你讲得那么坏,会害自己最爱的人。”

  “你的行为害了他。”黄仪大声指责道:“试想一下,如果你不与人结仇,那来今天的被动。李济源,你跟她生活了这么久的时间,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嘛,她是你命中的克星。”

  李济源能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全得刘秀兰的精心照料,说:“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永远不会怀疑刘秀兰的真诚,纵有千难万险也要共同面对。刘秀兰已泪流满面,失败的滋味让她感到好累。李济源紧紧握住妻子的手,说:“妈,我很在乎她的感受。你老人家少讲几句吧。”

  “她一天到晚精力过剩,四处招惹是非。”黄仪恨不得撕掉手中的单据,说:“她自作主张给你办手续出院,也是在为你好吗。”

  “她有了悔意,毅然辞职回到我的身边。你就不要过多计较了,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吧。”李济源极力劝解道:“妈,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刘秀兰回娘家得到我的准许,所办的事对我大有益处。她这样做也是为了给我减轻一些压力。”

  黄仪终于醒悟过来,若要一味追究责任于事无补,还会让儿子夹在婆媳之间受尽伤害。她想到一个补救的方法,说:“好,我们不提往事,就论当下的形势。你最好给我呆在医院里,那儿也不准去。”

  李济源觉得母亲的言词过激,瞎掺和不利于内部团结,共同应对眼前的困境。刘小才站在一旁干着急,帮不上任何忙。王朝峰重新收拾好衣物,说:“伯母,医院不是年轻人呆得地方,就是好人也会睡出病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黄仪甩手而去,说:“你们好自为之吧。”

  李济源感到情况不太明朗,母亲的态度耐人寻味,使人不得不做更深层次的思考。她平日都是个十分随和的长辈,从不对人发火,今日一反常态指责刘秀兰是祸害,其中定有隐情。王朝峰得到解脱十分欢喜,很快收拾好一应物品,早早地迈出了病房。李济源在病床上躺得太久,整个脑袋麻木不堪,早已失去常人的理智,对许多问题毫无主见,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他目前的思维恐怕还不及王朝峰的一半。

  刘小才陪着他们走下楼梯,说,“秀兰姐,你太苦了。”刘秀兰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挽起丈夫的胳膊走出医院。刘小才一直将他们送到西门街口,说:“你们要多多保重身体。”

  他们行至学院街,恰好在拐弯处见到方刚,双方停住脚步互看几眼,胸中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也无从说起。暖暖的春阳从云缝里漏下几丝光线,快速地掠过街面,照亮了方刚的面孔。他忧伤地说道:“你出院了,如果觉得身体不舒适,还可以再住进去。”

  李济源仿佛是个刚从梦境中醒过来的人,无法适应外面的环境,双目在强光的照射下眯成一条细缝。他无言地笑了,眉宇间露出凄凉的神情,饱含着辛酸和无奈。平心而论,他现在最需要得到上级的支持,那怕是一个赞赏的眼神也好。现实无比残酷。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作为顶头上司的方刚却要叫他避世而居。他好似失去了主心骨,双腿一软差点跌到地上。

  刘秀兰归家心切,并不把方刚的忠告放在心上。她认为自己能够全心全意地照顾丈夫。李济源从小无病无灾,平日连打针都会害怕得发抖,怎肯再次踏进医院半步。他惧怕长期卧床,再过那种形如废人的生活。刘秀兰匆匆道别,扶着李济源迈向阴云笼罩下的家属区。

  乌云再次遮住天空。方刚的脸色由晴转阴,再次回首那个可怕的早晨。十天前,他和胡俊讨论完加固北干渠的例行公事。胡俊领受任务走了,他又在办公室里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对方首先亮明了身份,自我介绍说他叫陈飞,是当地的一个警官,前些天接到有人报案,说是李济源致人重伤,已经触犯了法律。方刚还是头一次接触到此类案件,不知道是应该配合陈警官的工作,还是袒护部下的过失。

  陈飞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让他立即传唤李济源,带回警局问讯口供。方刚只因事起仓促,慌乱之中未及细思,叫秘书找来蔡大川,指示他具体负责办理此事,先跟陈警官洽谈一下。他借口有事,疾步下楼来寻找闻雅洁,仔细询问当天的情况。正巧朱建新站在旁边,立即为同仁大呼冤枉。他列举出不少的案例,暂且抛开交通肇事不说,这也是紧急避险,不应承担刑事责任。

  方刚心中有了底,慢慢返回办公室,静候双方交涉的结果。陈飞仍旧固执己见,不肯做出丝毫让步。方刚要求查看证据。陈飞拉开随身带来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份伤残鉴定,上面赫然写着刘百灵受了重伤。法医鉴定人竟然是冯娟。致命的一击来自内部。方刚犯了个严重的错误,竟然启用蔡大川来处理这起案件。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推说李济源尚在医院里,总不能强迫病人出院,用担架将他抬到讯问室。等到他伤好后再说吧。

  方刚打发他走后,慢慢地松了一口气,便想起要搜集证据。根据闻雅洁的说法,当时有一辆拖拉机直冲而来,在吉普车后部撞了一下,才将他们掀下坡去,按理说能够在换下来的配件上找到某些痕迹。他打电话询问了修理厂,得到的答复是已经获准某位副局长的首肯,早将换下来的东西卖掉了,此刻已在炼钢厂里化成了火红的铁水。唯一的物证就此灰飞烟灭,让他心痛不已。

  方刚仍然不死心,在周一的例行会议上提起此事。一时之间,全场变得鸦雀无声,与会者连大气都不敢出,各自注视着脚前不到半公尺的地方。蔡大川的神态有些玩世不恭,他低头吹去茶水表层的浮沫,慢悠悠品尝着刚上市的春茶。胡俊只好当众认错,承认是他一时疏忽办下错事。方刚面对着两位得力的副手,胸中纵有恨意也不好乱发脾气。他们毕竟跟随自己多年,鞍前马后效过不少力,总不能为了点小事跟他们撕破脸面大吵一架。这样做有失领导风范,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如何破解这道难题,他直到今日并未找到良策。

  刘百灵推后三天出院。她因腿上的伤情行动受到限制,只得静静地坐在床上任人摆布。曹苇手握一大迭单据走进门来,吩咐儿子说道:“小才,把你妈背下楼去,放在路边的马车上。我收拾好东西就来。”

  刘小才当面顶撞父亲,说:“我妈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只需拄着拐杖就能行走。干嘛还要人背啊。”

  “你懂个屁。”曹苇再次打量着儿子瘦弱的身板,要想将心宽体胖的刘百灵背到楼下,确实有点勉为其难。刘百灵自从住院以来,每天吃着营养餐,终日躺在床上不活动,起码胖了十公斤。他把手里的物品递给儿子,让他先到楼下等待。他随即挽起袖子,将衣襟拦腰系在腹部,用尽吃奶的力气背起妻子,一步一挪走下楼梯。几位医护人员见状赶来帮忙,齐心协力把刘百灵抬到马车上。他千恩万谢送走众人,赶着马车离开医院,在西门街口拉紧刹车,说:“小才,你不是在城里洗相吗。乘空去把它拿回来吧。”

  刘小才纵身跳下车,说:“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来。”他迈开大步直奔“红星”相馆,拿出收据要取相,说:“我有点事,已经超出了几天。请你先把相片拿给我吧。”

  伍云燕开完手中的单据。她从众多的纸袋里取出一份相片,随意看了一眼上面的金额,说:“你还要再交五角钱。”

  刘小才瞪大了双眼,说:“取相单上明明写好了是十八元。你们为什么要多收钱。”

  伍云燕朝着里间叫道:“谢师傅,你出来一下,这儿有位顾客有事要请教一二。你来给他解释几句吧。”

  谢敬榜应声走出工作间,说:“小伙子,你这个胶卷上一共洗出三十七张相片。按理说就得多付五角钱,添足剩余的差额。”

  刘小才当即分辨道:“我按快门的时候计过数,只照了三十六张,你凭什么说是三十七张相片。”他急于找到证据,指着柜台里面待售的胶卷,说:“盒子上也标明了只有三十六张吗。”

  谢敬榜含笑说道:“你买的是这种‘柯达’胶卷吧。”他从纸袋里取出冲洗过的底片,缓慢地展示在刘小才眼前,说:“这种胶卷做过特殊处理,可以偷拍一张。你瞧瞧,这上面分明是三十七张。”

  刘小才仔细验证一番。他将所有的照片倒在柜台上,马上从里面挑出一张相片,说:“我的取相框从来没有对准过这样的景色。”

  谢敬榜拿起底片比对了一下,说:“你拿住右下角,跟你拍的第一张相片对照,它们的背景是不是一样的。”

  刘小才在他的指引下认真观察,惊得差点叫出声来,照片上的景象确实是在河口村拍摄的。在一片冲天而起的尘土中,有一辆拖拉机的后轮横扫在牌照为云d1372的吉普车左车厢上。他查看了胶卷的开头,上面果真有这张底片,吓得连声叫道:“真是见鬼了。”他匆忙付过款,将那张相片丢在地上,拔腿就要开溜。

  “小伙子,你等一下。”谢敬榜叫住他,俯身从地上拾起照片,交到他的手中,说:“这是你的劳动成果,留着做个纪念吧。”

  刘小才唯恐避之不及,没敢把照片留在身边,掷到柜台上转身而去。谢敬榜用衣袖擦净相片上的尘土,随手交给伍云燕,嘱咐她小心放好,指不定那天能派上用场。伍云燕将它压在印盒下面,方便随时拿取。

  时近中午,几位农妇站在河口村外面的大柳树下,呼唤在田间劳作的亲人回家用餐,悠扬的嗓音随风飘荡在三岔坝子里。刘小才刚到村头,遇到刘百坚夫妇收工归来。他出于礼貌问了一句,说:“大伯,你家的烤烟种完了嘛。”

  “今年得到老天爷照顾,全部都栽下去了。”廖春梅替老伴掸掉衣襟上的泥巴,说:“你妈的病好些了吗。”

  刘小才心里明白,他们已经得知母亲归家,想从他嘴里获取更多的消息。他尽量放低声音,说:“好得差不多了。”

  刘百坚把锄头拄在路边,借机喘息片刻。他望眼西边的竹林,说:“回来就好。你们全家人团聚了,刘百泉兴许能睡上个安稳觉。”

  刘小才告别两位老人,顺着小道来到村子西头,看到倒塌的围墙已经修好。新砌的墙面还未糊泥,裸露着参差不齐的土坯,活像一头獠牙外露的怪兽。他抬腿迈上几级石阶,轻轻敲响紧闭的院门,等了许久没有半点动静。宁静的小院缺少了往日的生气,烟囱里也见不到一丝升起的炊烟,唯有知了在大树上叫个不停。他从邻居家里借来梯子翻墙进入院内,依然听不到亲人的声音。

  堂屋的大门朝南敞开着,桌子旁边依旧不见父母亲的身影。等待他的却是阴暗潮湿的地面,墙角的木凳上似乎还有星星点点的霉斑。他并未远行,只是短短二十多天未归,老屋那儿还像个家啊。他思母心切,快步登上小楼,却见母亲抬高枕头,静静地卧在床上养神。他性急地说道:“妈,你怎么一进门就睡大觉,也不到外面去晒太阳,及时补充钙质。”

  刘百灵睁开双眼,把儿子拉到床前,说:“瞧你就像是被鬼撵慌了似的,跑得满头大汗,也不知道爱惜身体。”

  刘小才扶母亲坐起来,说:“大夫已经交待了,让你回来要加强户外运动,每天坚持行走五个小时,尽快恢复机体功能,才能早日康复。”

  “你爹不让动。”刘百灵赖在床上,说:“我们母子最好还是听他的吧,免得日后遇到埋怨。有了钱才好给你娶媳妇。”

  刘小才硬性把她扶下床,说:“你再不动只有等死啦。”他多方开导母亲,说:“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跨,就不怕闷坏吗。常年卧病在床的老妈对我而言是个拖累。”

  刘百灵拄着拐杖行走了几步,说:“这是你爹的妙计。我们听他的准没错。”

  “爹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嘛,难道还比我讨媳妇的事大。”刘小才随手打开窗户,让春天的阳光照进屋内,说:“你们只顾损人利己,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刘百灵也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刘小才尚且如此,又怎能要求未过门的儿媳妇背上如此沉重的包袱。自己瘫在床上的事要是传播出去,儿子的婚姻很有可能泡汤。她出现了片刻的犹豫,说:“有些人得罪不起。”

  “这是一场最普通不过的车祸。我们干吗非要得理不饶人呢。”刘小才本想陈述其中的厉害,又怕讲重了母亲难于接受,只好点到为止。他加重语气说道:“健康是用金钱买不来的。我扶你到院里走走,多晒太阳呼吸些新鲜空气,对身体对骨骼的恢复大有好处。”

  刘百灵见到对面山坡上有人在干农活,急忙将身子挪到窗户后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喘息片刻。刘小才伸出臂膀挽住母亲的腰身,执意要扶她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多坐一会儿。刘百灵害怕先前的努力毁于一旦,伸出拐杖去轻轻关闭了小楼上的窗子。她们母子之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太阳躲进云层,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趋势。水利局大院里空无一人,气氛显得有点压抑。李济源应召而来,缓慢地登上二楼。接待他的人却是朱建新。楼道里只有穿堂风拂面而过。朱建新的脸色十分难看,二话不说将他带进蔡大川的办公室。

  屋内坐着几位穿便衣的警官。他们早已摆好了品字形的阵式,指定李济源坐到紧靠南墙的椅子里。陈飞等到朱建新走后,指示贾湘关好屋门,叫安辉熔准备做笔录。母忠宏警官虎视眈眈地打量着李济源。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扑上前去制服反抗者。

  李济源平心静气,如同一位眼观鼻,鼻观心的气功初学者,根本听不进陈飞的开场白。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黑色星期五。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一场意外的车祸居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竟让警察找上门来。

  陈飞微微弓着腰,单手支撑在桌上。他突然之间问道:“汽车是怎样冲倒围墙的。”

  李济源并不习惯他的问话,开始回忆翻车的情况。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面对警官的询问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稍有差池就会铸成大错。

  陈飞又加了一句,说:“你以为这是见义勇为嘛。”警官们全都笑了。李济源感到了羞辱,他们不能无视乘车人的生命。他当时如果不是为了防止闻雅洁撞到挡风玻璃上,完全有能力紧握住方向盘,将吉普车驰向一片窄小的菜地,那怕是冲到龙潭沟里也再所不惜。那样做的后果就不得而知了。陈飞口气一转,说:“我们为什么没有把你带回公安局讯问,主要是考虑到你的情况有所不同。你就如实交待了吧。”

  李济源不为所动。他自有分寸,虽然说是每问必答,却也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开口讲话,自然拖延了不少的时间。

  陈飞软硬兼施,足足忙活了两个多钟头,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眼看已到下班时分,再问下去也是徒劳无功,说:“你在笔录上签个字,然后按上手印。”

  李济源已有防备,取过笔录逐字逐句审核,看看是否与自己的原话有所出入。他更正某些字眼后履行了法定程序。他们走出来时,朱建新还等候在走廊上。贾湘招招手,叫他过来锁上门。

  李济源踏上街头,耳畔只闻小贩的吆喝声此消彼长,乱哄哄一片喧哗,怎不叫失意者厌倦了人生。街边的音像制品摊位上支起大喇叭播放唱片,“二泉映月”的曲调透出几许凄凉,细细听来着实令人心碎。他侧身穿过长街,远远地看见王朝峰站在屋檐下面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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