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河口风波

  潇潇雨歇之际,春阳穿透漫天乌云,照耀在百花盛开的大地上。住院部大楼重新沐浴在霞光中,走廊上充满了温馨。一阵晚风刮过,把玻璃窗摔得山响。

  刘百灵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拥着被子暗自抹泪。她审视着伏在脚边打呼噜的丈夫,对他大肆炒作自己的伤情感到惴惴不安。她的良心受尽折磨,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曹苇也因春日困乏,依旧靠在病床上昏然入睡。

  刘百灵推了一把丈夫,说:“你快醒醒吧。刚才有股阴风从窗外刮过,吹得柳絮满天飞,白花花的一片吓死我了。”

  曹苇睁开双眼,看到妻子泪流满面,以为她翻身时不留意扭着伤腿,一时疼痛难忍。他替妻子掖好被子,说:“你先躺着别动,小心右腿的骨折发生错位。我去跟医生要些止痛药,再想点别的办法,不会让你再吃二遍苦。”

  “我不是在为断腿伤心落泪。”刘百灵擦拭着脸庞,说:“老曹,我们还是趁早收手吧。你别去报案了。”

  “你又做噩梦了吧。”曹苇好言安慰妻子,说:“你何必太在意。这只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反正你眼睛已经瞎了,完全可以装作看不见。”

  刘百灵停止哭泣,说:“你想过我们的儿子吗。”她背过脸去,说:“父母的言行出格了,你让他怎么在水利局里混啊。他一旦受到众人的唾骂,从今以后永无翻身之时。”

  曹苇知道目前的情况已成骑虎之势,进攻和退缩都得付出巨大的代价。他胡乱编造个理由,道:“我这样做是在为他铺平道路。”他为了宽慰女人的心,说:“如果有位副局长做他的靠山,何愁不能吃香的喝辣的。”

  他们夫妻俩人正在怄气,忽听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刘小才手捧半斤樱桃出现在门口。曹苇把儿子叫到身边,说:“你下午回村去收拾些换洗的衣物,做点必要的准备,到你小姑家住上一段时间。再约何雨秋去游山玩水,把那天没照的相给补齐吧。”

  晚风吹皱南门河的水波,带来丝丝寒意。刘小才走进村庄,看到倒塌的院墙旁边堆满了土坯,有位好心人在上面盖了一些稻草,以防被雨水淋坏。他心中生出无限悲凉,温暖的家庭已不复存在,此时归来整座院落黑灯瞎火,独守空房的凄惨景象让人心生哀怨。他真想捶胸大哭一场。

  刘小才推开大门,隐隐约约听到大猪小猪正在争食。一个熟悉的身影听到门响,从柴草堆后面缓缓地抬起头来。刘小才差点流下泪,说:“伯母,怎么是你来帮我家喂猪。”

  何花放下手中的勺子,说:“你父母又不在家。你一个小伙子那会干这种活啊,还不把它们给饿瘦了。”她打了最淘气的火毛猪一巴掌,让它挪开点位置,好让其它的猪也分享到食物,说:“你妈的伤好些了吗?”

  “她腿上的骨头已经接好了。医生说只须静养几个月,拆掉夹板后就可以试着恢复功能了。”刘小才进屋打开电灯,光线从门里直射出来,正好照到猪食槽上。他有些想不通,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邪门的事。我和我妈在短短的数年间摔断了手脚,而且都是右手右腿。”

  何花将猪赶进圈内,说:“李济源开的吉普车冲下山坡后什么地方不能去,偏偏就撞毁了你家的院子,飞起的石头还砸到你妈腿上。他闯下大祸了。”

  刘小才认为她多虑了,说:“伯母,你也不要忧愁。我母亲只是断了一条腿,不出三个月就能下地走路了。”

  何花捡起地上的勺子,仔细收拾好猪食桶。她已有三分归意,说:“你爹又在搞啥名堂了。”

  刘小才将她送出门去,说:“这跟我父亲又有什么关系。”他为了打消老人的顾虑,举例说明道:“我那年摔断了胳膊,照样没事嘛。”

  “你不懂。”何花拉起衣领挡住夜晚的雾气,说:“村里的选举已经到了节骨眼上。嗨,也就是刘长文常念叨的白热化程度。你爹还能沉得住气,守在城里陪你妈疗伤。他真的就一无所求。闹翻天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刘小才于心不安,陪伴她由西向东走去,说:“我在医院里遇到秀兰姐了。她让我带话给你们,她和李济源都好好的,家里人不必牵挂他们。”

  何花抓起袖子擦把脸,差点儿要哭出声来。刘秀兰的命运充满了磨难,今年的灾星更是接踵而来,要到那年那月才能盼到出头之日。刘秀丰背着药箱归来,正好在岔路口与他们相遇。他友好地拍拍刘小才的肩头,以示堂兄弟间的情谊,扶着母亲走进夜色里。刘小才刚转身,迎面又碰见九旬高龄的吕瑶老奶奶,颤抖着双手递给他两把青菜。她一路念叨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村民们对刘小才的关怀无处不在,几乎到了超乎他想象的地步,有些老年人甚至做好饭菜送来给他享用。他深切地感受到人心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连何雨秋也一反常态,在出行时都对他百般呵护。无论他走到那儿,就会有许多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相识的或者是不认识的人都争着跟他说话,问候之声不绝于耳。无须讳言,随着消息的传播,一场车祸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四乡八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刘小才带领一群姑娘登上桃花盛开的小山岗,穿过树枝依然能够看到他家的残垣断壁,一条黑狗正在墙边摇着尾巴四处游荡。他对着取相框往村头看去,回味着当时的情景,始终弄不明白刚刚起步的吉普车怎么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调头冲下那道山坡,害得母亲受伤住院。这到底是天灾,抑或是人祸,只有上苍知道了。凡人难于评说。

  今天跟随他而来的除了恋人还有邻村的几位姑娘,大家都夸何雨秋找了个好对象,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阮粉香将脑袋伸到镜头前面,说:“雨秋,快来呀。山崖边上的景致十分优美。我们几个小姐妹就在此处合影留念吧。”

  姑娘们一涌而上,站在草地上各自摆好姿势,手捧鲜花亮出青春的风采。余云芝特意说道:“你可不要浪费我们的表情。”

  刘小才迅速按下快门,将她们的笑脸定格在底片上。他随后又领着姑娘们到过几处果园,把相机里的胶卷全拍完了。何雨秋犹未过瘾,说:“我明天上城里去再买两盒胶卷,给姐妹们多拍几张照片。”

  汤彦菊扯下她的手肘,说:“你别忘了,他妈还住在医院里,等着人去伺候呢。”

  施悦霞舞动着花枝,在她们眼前虚晃了一下,说:“她急于嫁过去,才能名正言顺地到城里照顾老婆婆,讨好未来的公公。”

  “我撕烂你的嘴。”何雨秋一路追打而去。她那敏捷的身体随机避开路旁的树枝,不让它们挂到身上的新衣服。施悦霞一阵风似的向山下跑去,引得姑娘们放声大笑,说:“你俩小心,别摔跤了。”

  刘小才无声地笑了。他不用深思也能看出来,自己赢得了何雨秋的芳心,至少在婚前她会百依百顺,婚后或许会有些变化,那已无关紧要了,小两口意见不合是常有的事。他引颈看向东方,南门河水泛起层层浪花。眼前的美景勾起他心中的无尽思念,父母亲是否安好。

  张仁再次走进医院,替妻子办理出院手续。闻雅洁不分昼夜地守在李济源身旁,长此下去必然会疏远了夫妻感情。俗话讲得好:孩子是根线,一头拴着爹,一头牵着娘,唯有亲情才能唤醒爱人的回归。世间会有几个母亲忍心丢下儿女去另攀高枝,干那种不知羞耻的事。他趁着取药的功夫,在路过五号病房时专门把曹苇约出来长谈,说:“我们副局长叫你去报案。你为啥要久拖不决。”

  “那是公安局。一旦追查下来,我聘请的人怎么办。”曹苇单臂倚在窗台上,警惕地注视着走道两端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说:“你们多少也得替我想想,值得冒这种风险吗。”

  张仁慢慢转过头去,观察着从身边走过的病人,说:“厂家已经做了通盘的考虑,不会让你们单打独斗。”

  曹苇并不相信他的鬼话,说:“这可不是儿戏。出了那么大的事,万一泄露机密,人的一生可就毁了。”

  张仁有意敲下墙壁,说:“你还当现在是****时期,政治生命对一个人就真的重要吗。金钱社会讲究的是享受。只要满足了他追求财富的欲望,在那儿生活不是一个样。他干嘛非要当个家乡宝,缩在农村里苦熬时日。”他发出最后通牒,说:“两条路,任人选。今天是陈警官值班,你可以去试试运气;你若想撇清干系,请把五千元钱退回来吧。”

  曹苇被他逼进死胡同,再无回旋的余地,只得点头应允。张仁还未转身,闻雅洁已经寻找而来。曹苇见势不妙,拔腿奔上楼去,尽量避开众人的耳目。闻雅洁紧走几步问道:“你们刚才在嘀咕些什么?”

  张仁拍打着手中的药盒,说:“我向他打听一下刘小才几时才能来医院里照顾刘百灵。”他挽着妻子的胳膊大献殷勤,说:“洁,你就别多心了。张润芳还等着你回去相聚呢。”

  闻雅洁甩开他的手,说:“我问过老师,自从开学以来,我们的女儿没有缺过一节课。”她再一次揭穿他的谎言,说:“你们在一起准没好事。赶快收手吧,就算是替女儿着想,你也不要再干害人的事了。”

  张仁眼中充满了血丝,说:“你应该多劝告他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

  “你没有调查清楚,不要随便冤枉好人。”闻雅洁粉面带嗔,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凭啥要抓顶绿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

  张仁气得七窍生烟,说:“你跟着他差点送了性命,至今仍然不思悔改,图得是什么。”

  闻雅洁方才醒悟过来,这桩事情全因自己而起,预料他们一时半会还分不出胜负,不如静观其变,再视具体情况伸出援手。她收拾好东西回到家中,抱着女儿大哭一场。

  这是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冷风穿过僻静的小巷,卷起阵阵沙尘。菜地旁边的大树上传过来猫头鹰的叫声,让人频添几许寒意。曹苇肩扛麻布口袋,轻轻叩响一扇紧闭的房门。

  出来开门的是冯娟。她已年近四十,依然身姿绰约,保养得很好的脸上轻施脂粉,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来人,十分惊讶地说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曹苇放下口袋,用它堵住门缝,说:“我是经人介绍,特意来找蔡大川副局长。”

  冯娟已经嗅到火腿的香味,有些拿不定主意。她今天下午已经和这个人在法院里碰过面。曹苇提出来的要求太过分,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婉拒。冯娟朝屋里喊道:“老蔡,是来找你的人。”

  蔡大川走出来和他亲切地握手,说:“哦,原来是老曹啊,真是贵客临门。快请进来坐吧。”他让妻子把麻袋搬到厨房里去,说:“你只要能来坐坐就是赏光了,干嘛还要带礼物。你也太见外了。”

  “我们神交已久。今日得空能坐在客厅里互叙衷肠,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曹苇在大沙发上就座,眼见着冯娟把装有两只火腿的袋子拖进厨房,心中后悔不已。他早知蔡大川这样好客,当初就不该听信张仁的鬼话,空着双手来拜访也能糊弄过去。他将身体朝前面移动三分,说:“我是来跟你商谈刘百灵的事,会不会引起她的警觉。”

  蔡大川做个手势让他尽管放心,说:“老曹,你就要当选村长了。值此春耕大忙时节,要对山上的水利设施彻底检查一番。你们那儿是北干渠的咽喉地带,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香风缓缓袭来。冯娟迈着小碎步,扭动着腰肢送上两杯浓茶。曹苇在大自然里终年劳作,平时嗅惯了鲜花的气味,对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人工合成香精皱起了眉头,心中隐隐作呕。他点头表示谢意,说:“农业的命脉全在你们水利局手里掌握着。全年的收成一靠天时,二靠政府部门的大力支持。”

  他们的谈话似乎是例行公事,没有超出农业生产的范围,自始至终贯穿着一种平和的气氛,好像是在增进彼此之间的友谊和了解。蔡大川拍着胸脯做了保证,说:“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定会得到妥善处理。我不会坐视不管,让刘百灵吃一丁点儿的亏。”

  曹苇满怀希望,推说爱人还在住院需要照顾,起身告辞而去。蔡大川陪着客人谈了半宿话,只字未提做伤残鉴定的事。冯娟心里不太踏实,暗思他们已有勾结,一切计划早就谋定。曹苇的到访只是走个过场。

  他们刚刚送走曹苇,上高中的孩子回到家中。冯娟打开冰箱,忙着为蔡勤准备宵夜,暂且把此事搁置一边。蔡大川望着妻子忙碌的身影,独自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是一位好父亲,更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作为家长应尽的责任,他得维持全家的开支,满足妻子对奢侈品的喜好和需求。蔡勤很快就要上大学了,如今的教育已经脱离****前的体系,再也不会提供免费服务,还得自掏腰包为国家培养人才。她还以为那些钱是他的工资收入再加上一点可怜的奖金。简直是个迂腐透顶的女人,没有额外的油水那来舒适的生活。是得抽时间给她上一堂启蒙课。

  关照孩子睡下后,冯娟走进卧室拉被铺床。她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难免口出怨言,说:“我服侍了老的,还要服侍小的。这样的苦日子不知要熬到何时才是尽头。”

  蔡大川拦腰抱住她,说:“现在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你以后恐怕还要替他们带孙子。”

  他们嬉笑一番,开始进入调情的前奏。冯娟转过脸来说道:“你知道曹苇这个人的胃口有多大吗。”她仰起脖子,直面丈夫的笑脸,说:“他竟然荒谬地提出要我替一个腿部骨折的老妇人定性为重伤,让世人笑掉了大牙。”

  蔡大川关好卧室的门,以防影响孩子的身心健康。他倒身躺在床上,说:“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写几个字给他吧。”

  冯娟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会引起什么样的连锁反应,从而制造出更大的麻烦,说:“你不怕人家讲你胳膊往外拐,出卖水利局的利益。”她极为谨慎地提醒道:“那是白纸黑字,无法做出任何修改,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不但我无路可退,也许还会连累到你的仕途。搞不好可能是夫妻双双受损啊。”

  蔡大川敲打着妻子的额头,说:“你缺少政治头脑和远见。”

  冯娟微闭双目,说:“你不要忘了以前的惨痛教训。总会有人在你杀得难分难解之时捷足登上宝座,到头来落得一场空欢喜。”

  蔡大川翻身扑倒在枕头上,说:“我曾经跟你谈过目前的形势。”他把妻子拉到身边细心地分析道:“若是李济源上台,我只能留在原地踏步;如果换成了胡俊,我就可以接替他的位置,担任常务副局长,等于是上了一个台阶。”

  冯娟伏在丈夫的胸口上,用长长的指尖划过他的喉咙,暗示这样做可能是一条死路。她提出大胆的假设,说:“如果我不能唯命是从呢。”

  蔡大川的话音中掺杂着几分悲情,说:“我们屋里的大彩电和冰箱将不复存在。”他振作起精神,用右手抚摸着妻子的后背,说:“我们放开胆量再赌一把,或许还有胜出的机会。”

  一阵阴风穿过小巷,刺耳的呼啸声震得窗户玻璃微微发抖,犹如半夜之中鬼魅共舞,嚎叫之声不绝于耳。冯娟心生魔障,顿觉浑身冰凉,遍体皆是冷汗,血压似乎也升高了许多。她摆脱了丈夫的缠绵,关了电灯上床睡觉。

  破晓时分下起小雨,不停地敲打着法院的窗子。冯娟昨晚做了一夜的怪梦,直到八点钟尚未清醒过来。她轻轻揉着太阳穴,从三楼上望出去,浓雾在城外散开。昨夜的风声犹在耳畔,凝结成挥之不去的心病,让人背负一丝难于抹掉的罪恶感。

  这是一个让人憎恶的场面。曹苇背着妻子走进大楼,不停地向每个法警点头微笑,乞求众人的关怀和眼泪。刘百灵连鞋子都没有穿,伤腿裸露在裤子外面,被冷风冻雨淋得发紫,肿胀之处还带着斑斑血迹。他们的可怜相博得多数人的同情,几位干警帮着他们走上楼梯,一直送进司法鉴定室。有些好心人甚至在后面为她撑起雨伞,躲避从楼道外面飘进来的雨点,弄得走廊里遍地水渍,被数双大脚踩踏得不堪入目。曹苇闪了个趔趄,差点将妻子丢到地板上,慌得众人手忙脚乱,齐心协力将他们扶稳。刘百灵不小心碰疼了右脚,坐下来的时候轻声呼痛,腿部的皮肤在日光灯的照射下现出紫黑色。

  法医鉴定室里到处都是凌乱的脚印。冯娟送走同事后,从楼口找来拖把,挽起袖子擦尽室内的污水,说:“你的演技不错嘛。可以打满分。”

  “彼此彼此。”曹苇毫不掩饰内心的得意,说:“你们两口子昨晚已经商量好了吗。”

  冯娟气愤之余,用拖把将地板擂得山响,以泄胸中不快,说:“这是法律,不是做买卖。”

  曹苇不想跟她打口水战,说:“法律也是情理嘛。”他有恃无恐,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如同手握把柄的敲诈者一样面目可憎,说:“我的大法医,那就请你高抬贵手吧。”

  冯娟将拖把送出门去,借着洗手的时候理了一下额头的乱发。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结果早已是板上钉钉不容更改。曹苇如影随形追踪而来,数次张口欲言又把话咽到肚里。他的言行如同勒索,不用发声却胜似狂吼,根本不给人半点喘息的时机。冯娟被逼无奈,甩净手上的水珠,抽身返回鉴定室。她看过刘百灵的伤情,说:“你妻子的眼睛有毛病。”

  曹苇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说:“她双目失明,大概有十年看不清东西了。”他故作姿态,用手抱住妻子的肩头,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说:“真是雪上加霜啊。她如今又断了一条腿,这种瞎子加跛子的日子叫她如何过啊。”

  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女人,厄运总是在悄无声息中拿她开刀。但凡有良知的人都不应该制造事端,加重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冯娟看完她的伤势,坐到办公桌前,挥笔写下一系列数据。她愿意帮助这个可怜无助的老妇人,至少让她获得一笔可观的赔偿,安然度过今后的岁月。曹苇站在她的对面,不停地说着好话,能够认识她们夫妻俩是他今生今世最大的荣幸。冯娟近似虚脱地说道:“你明天来拿报告吧。”

  春雨淋湿城内的街道,将许多商店的招牌洗刷一净。市中心的新风照相馆坐落在麒麟公园右侧,连日来的生意格外红火。刘小才足足等候了半个钟头,好不容易把胶卷交到服务员手中。他拿到收据时多瞧了一眼,规定七天以后来取相片。

  何雨秋等他钻出人群,特意递上一支即将熔化的冰棍。她是进城来买化肥的,中午还要赶回去种地,不可能在城里呆的太久,误了农时必将遭到父亲的责骂。她把废纸丢进垃圾箱,说:“我们快走吧。你爹肯定等得不耐烦了。”

  刘小才带着她穿街过巷,快速走进人民医院,果然看到父亲守候在楼梯口,面露焦急之色在门厅里面来回踱步。他露齿一笑,说:“爹,我娘的病还好吗。”

  曹苇不敢得罪未来的儿媳妇,当着何雨秋的面暂且忍耐一时,说:“你太贪玩了。这样不好,容易误事。”他拎起地上的小包,说:“我要回村去参加竞选,这里的事交给你了。千万不要惹麻烦,拖了后腿我绝不轻饶。”

  刘小才带着恋人直上三楼,正好在走道里遇到刘秀兰。他们所照料的病人住在同一个楼层,时常见面在所难免。何雨秋是个大度的姑娘,说:“我们先去瞧瞧李济源吧。他是伤得最重的一个人。”她和小伙伴们目睹了翻车的全过程,十分同情李济源的遭遇,说:“他救过你的命。就算是报答恩人,你也应该去问候他一声。”

  李济源与巨大的伤痛进行了顽强的搏斗,终于在亲人的呵护下顺利地挺过来了。他抬起浮肿的眼皮,说:“刘小才,实在对不起了。我伤害了你的母亲。”

  他们都能看得出来,李济源的道歉是真诚的,没有丝毫的矫情之态。刘小才握住他的手,说:“这不能怪你。吉普车冲下公路的那一瞬间,没有人能够掌控它的去向。你也是在无意中犯错的嘛。”

  病房里充满了和解的气氛。刘秀兰看得热泪盈眶,得空就谈起她们儿时的情景,希望借此拉近彼此的关系。何雨秋也看出来她是想化解这场危机。刘秀兰的努力注定要落空,既然两家结了怨,岂是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事。纵然年青人心无芥蒂,主导权仍旧操控在家长手中,不是刘小才一个人说了就能算数的事。

  月亮渐上中天,晚风带着春天的温暖吹遍南门河两岸。曹苇在百货公司精心挑选了两斤茶叶。他连家都没有回,踏着月色赶到乡政府,轻轻敲响一道房门。屋内传到轻微的脚步声。主人似乎并不拒绝深夜来客。他来得正是时候,整个宿舍区里静悄悄,大人们都在辅导孩子做家庭作业。朝中有人好当官。此时正是他走上层路线的最佳时机。

  赵友佳甩干手上的水,把他迎进家门。自从白月英到昆明进修后,他顺理成章地接替妻子的职务当了乡长。他白天忙着指导春耕工作,晚上回到家还要照顾上学的孩子,把屋里搞得一团糟。他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说:“这种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真不好过啊。”

  曹苇早有同感。他动手帮赵乡长收拾凌乱的屋子,说:“你先歇一会儿。我来打扫卫生。”他确实是个持家的能手,不出半个小时就将一切家务事料理得井井有条,还把厨房里的碗筷洗刷一净。他取出一包上好的龙井茶,说:“赵乡长,你的工作太辛苦了。请喝杯茶解乏吧。”

  赵友佳开始对他有了几分好感。他最近正在为招商引资的事伤透了脑筋。这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没有任何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他想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讲点心里话。曹苇的到来正好给他提供了绝妙的机会,基层的意见往往对决策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指着沙发说道:“老曹,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曹苇用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说:“赵乡长,你身居高位,并且又学富五车,见识自然高人一等。”

  “这不是光靠学识就能解决的难题。”赵友佳让孩子到里屋去背课文,说:“我来问你,在河口村办造纸厂是利大于弊,还是得不偿失的事。”

  曹苇挺直腰板,说:“赵乡长,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在七十年代末期,随着知识青年返城的浪潮,国家的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我们乡最后分到两个招工名额。那可是百里挑一啊,谁家不想把儿孙送进城去享福呢。当时的老队长刘百坚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好不容易为我们生产队争得一个名额,执意要给刘秀丰。只因刘百泉不愿意让独生儿子远离父母,一直未做决定。我得知这个消息后,连续请了三天的客,才把刘小才送进水利局。”

  赵友佳叹息道:“你确实有点远见,讲出了人们追求幸福和财富的天性。”他已经听出这番话的原意,无非是在讲述城乡之间的差距,乡下人急于进城当工人的心态。曹苇的作法顶多是煽情而已,充其量只能为自己多拉些选票,跟办厂的事没有多少关联。他要的是以理服人,说:“这只是一种手段,不能成为人心向背的试金石。”

  “你要得到人民的拥护,就要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好处。”曹苇用热茶温暖着双手,说:“我们这儿地处山区,光靠少得可怜的农业税根本解决不了乡财政的窘境。只有办工厂才能增加税收,从根本上扭转被动局面。”

  赵友佳最讨厌手下人讲大道理,说:“群众的利益至关重要。潇湘乡若是毁在我的手里愧对父老乡亲啊。”

  曹苇放下茶杯,说:“只要做通了大多数人的思想工作,让他们看到眼前的利益,其他人就会跟风,同心协力发家致富。”他大胆地杜撰了一个新名词,说:“一切向钱看嘛。”

  赵友佳认为他曲解了上级的精神。这个有趣的篡改也真实地表明了当前的任务是让经济率先发展起来的大趋势。他端起茶杯,说:“你这张臭嘴,真该好好地买上条黑人牙膏多漱几次口。别张嘴就讲歪理。”

  曹苇嬉皮笑脸地说道:“这可是有关政绩的头等大事。据我所知,很多人是拍着胸膛保证能把经济搞上去而受到重用。”

  他们整整谈了两个小时。曹苇表了忠心,他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赵乡长显然是被感动了。他吹着口哨离开了潇湘乡,摸夜路赶回河口村。从这时起便有一则小道消息传播开来,说是外商在河口村投资,一旦建成工厂后,将在村里招收大量的工人,提高当地人的生活水平。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许多小青年被它鼓舞得热血沸腾。刘长武是最积极的追随者,不论走到那里都要大谈建厂的好处,似乎此时举双手拥护的人在不久的将来都能谋到一官半职。

  刘长文却认为弟弟缺乏远见,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心窍,经常和他争执到深夜。兄弟俩人吵得父母彻夜难眠,也引来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探问他们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曹苇躲在一旁窃笑,暗中偷看竞争对手的笑话。

  农家小院自此不得安宁。刘长武的性情非常暴躁,讲不上三句话便要卷起袖子动粗,说:“你的主张不合时宜。农民们都单干了,你何必还要去管他人的闲事,为了一眼龙潭断了全村人的财路。”

  “你不要只看到鼻子尖上的利益。”刘长文不想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说:“我们这里人多地少,再建个纸厂占去一些良田,今后拿什么来养活子孙后代。”

  刘长武讲话的声音又提高了几个分贝,说:“造纸厂好比摇钱树。我们都进厂当上工人了,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何必弓着腰在地里刨土疙瘩,被太阳晒得蜕去几层皮。”

  “你怎么也相信这些宣传,帮着外人来跟兄弟斗。”刘长文继续开导,说:“工厂要招工确有其事。他们需要的是年轻人。你都快奔三十了,又没有一技之长,谁希罕你这样的廉价劳动力。你纵然有浑身的力气也无处使嘛。”

  刘长武被人戳到痛处,说:“我有手有脚,从小是爹妈将我养大,又没有吃你的喝你的,你干嘛要这么嫌弃我。”

  刘百树身为家长,只能居中调停。他从门后取出锄头,说:“你们兄弟俩人不能互相谦让一下,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吗。”

  刘长文心里也知道这是一场扯不清理还乱的口水战。他扛起锄头跟着父亲下地干活,但求家庭和睦,免得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

  刘长武并不是这样想,反而认为是哥哥理屈,不敢与自己正面交锋。他得意洋洋地在村子里到处散布外商有承诺,一旦工厂建立起来,保证给每家每户一个招工的名额。他还吹嘘曹苇在乡上有靠山,此届村民小组长非他莫属。他的言行具有很大的误导作用,给刘长文参加竞选造成相当大的压力。河口村里又起风波,许多人都以为刘长文顶不住压力,要像前面的竞争者那样悄然退场,纷纷找他求证一番。刘长文好言安慰众人,待到收工后来寻找弟弟,打算与他握手言和,消除彼此之间的误解。

  天晚路难行。刘长文穿梭在漆黑的小道上,几乎跑遍了大半个村庄,没见到弟弟的身影。他在经过西边的住户时,意外地看到三五个酒鬼从曹苇家里走出来,其中还有人哼起了小调。刘长武就夹杂在这群人中间。他和荀石庆搀扶在一起,互为依托寻路归家。俩人行不上十步,歪歪斜斜绊到路边的树根,上身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刘长文上前扶起小弟,说:“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刘长武被冷风一吹,腹中好似翻江倒海,张嘴往外倾吐污物。他随意擦了一下嘴唇,说:“谁要你来充好人了。到一边呆着去。”

  醉汉们发出一阵不太友好的哄笑,如同怪鸟振翅飞过夜空,带来一股令人心寒的冷风。刘长文只觉一腔热血直冲脑际,说:“你不要被人灌了迷魂汤,连好坏都不分了。”

  “你是说有人在挑拨离间吗。”刘长武弯下腰去,继续发着干呕,说:“我已经是大人了,不是三岁小孩,对待事情早有自己的判断。用不着你来指手划脚,命令我这不该做,那也不能干。”

  刘长文腾出右手,轻柔地替他捶着后背,说:“我们是自家兄弟,理应真诚合作,不要相互拆台。”

  “我已经讲过了不要你管。”刘长武直起身体,使出一身蛮力将大哥推到树上,用胳膊肘顶住他的咽喉,说:“你烦不烦啊,怎么就听不懂我说的话。我再重复一次,我需要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被你使来唤去。”

  刘长文依然念及亲情,用力推开他的右手,不让他伤及自身。他好言相劝道:“我扶你回家去吧。”

  “你别碰我。”刘长武挥拳击打着他的胸膛,说:“现在都已经是市场经济了,谁希罕你的说教。”

  刘长文被逼无奈,紧紧抓住他的双手,不料弄巧成拙,最终演变成俩人的撕扯,从此兄弟反目。刘长武已经喝得烂醉如泥,那里是长兄的对手,脚下一绊滑倒在路边,躺在泥地上耍泼打滚,高声漫骂不止,几次抬脚要踢他的下身。刘长文见势不妙,仰天长叹数声,吩咐荀石庆将他扶回家去,独自一个人黯然离去。

  当天晚上,刘长文召集几个好友相聚,在他住的小屋里共同商议对策。他为来宾逐一端上热茶,说:“我们刘氏是村中最大的宗族,约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七十,只要拉住所有的亲戚就能赢得这场选举。”

  “曹苇虽说是外姓人,可他在本村招亲后,也算是我们家族的一员,谁也不可能将他排除在外。”向立川并不认同他的估计,说:“刘百灵受伤住院,更给他增添了不少的筹码。他也因祸得福,一旦打出悲情牌,很容易博得广泛的同情。”

  刘枫突然想到一个人,说:“你为何不找刘秀兰回村助阵,借重她父亲的名望稳住人心,或许还能放手一搏。”

  刘长文认为这样做太不近人情,说:“她爱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全身缠满了绷带,我不好意思开口相求啊。”

  “她应该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向立川也清楚这对刘秀兰而言有些勉为其难,可是眼下只有这条路,再迟一步就来不及了。他索性挑明了说道:“既然大家的目标都是为了保住龙潭,更何况你的当选还能替李济源挡上一阵子风雨。按理说她不会拒绝。”

  袁南爽极力鼓动道:“她只要回来一个晚上,说服她先前联系的人,让他们坚定信心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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