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冻雨忽至

  潇湘乡里最美的季节是春天。杜鹃花沿着剪草河两岸竞相开放,诱人的香气招来了成群的蜜蜂。大青树下长流水,一湾碧波清澈见底。水生植物遍布河道,随波逐流摇摆着柔嫩的枝叶。成群的鱼虾顺流而上,寻找理想的繁殖地。

  张仁带领刘小才巡查过几处水利设施,确保它们在雨季里能担负起分洪的重任。他们来到剪草河边,踏上架设在河上的便桥。这里每年都是水毁最为严重的地段,桥梁屡建屡毁,直接影响着潇湘水库的安全。

  张仁站在桥头,看着脚下被洪水掏空的堤岸,说:“你听说了吧,那眼龙潭的估价目前正在节节攀升。在你们农村盖两套大瓦房绰绰有余。”

  刘小才看着流往山下的河水,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我发不了那个横财。”他早有耳闻村民们正在为此事展开大辩论,赞成办工厂的人与坚持不卖龙潭的人形成两大阵营,各自支持他们的代表竞选村民小组长,双方几乎是势均力敌。还有三成的农民处于观望状态,已在刘秀兰的劝说下逐渐表明态度,要守住祖宗的基业。这份钱能否拿到手里还要打个问号。他走到河边,说:“已到晌午时分。我们还是快点回村吃饭吧。”

  “过去的事就不讲了。”张仁用言语挑逗道:“现在要是有三千元钱摆在面前,足够你带着母亲上昆明去治好双眼。你敢不敢拿。”

  刘小才只当他在讲笑话,说:“张大班长,你别糊弄我了。世上那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本人连想都不敢想。”

  张仁晃动着新买的瑞士手表。表盘里的钻石在阳光下面变幻出七彩光芒,有点刺人眼目。他当着刘小才的面大夸富贵,说:“你真是个死脑筋,至今仍然不开窍。曹苇曾经错失一次机会,已经够他后悔终身了。你要是再不信我的话,只怕是一辈子受苦受穷的命。”

  刘小才如同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说:“你是要教我去贩毒,还是干犯法的勾当。可惜我胆小如鼠,有那个贼心却没有当强盗的胆量。”

  张仁卖弄小聪明,说:“这跟杀头坐牢没有丝毫关联,只是手段有点卑劣见不得人。讲白了就是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经济利益的使然。”他看到刘小才有些心动,说:“若是在这里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大把的钞票就会从天而降。”

  刘小才打量着眼前的地形,山道行经此处正好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弯,狭窄的路面仅够两车交会,稍有不慎翻下剪草河必有性命之忧。他离开小桥,说:“我还没讨媳妇,不做缺德事,害怕生个娃娃少屁眼。”

  他们沿着水沟走向山脚下的村庄,抄近路返回河口村。曹苇准备了一桌好酒好饭欢迎张仁。刘百灵和一位年轻的姑娘坐在堂屋里拉家常。何雨秋见到客人时有些羞涩,起身去厨房里拿来碗筷,俨然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张仁便知此女是刘小才未过门的媳妇,俩人肯定早有约定,选在今日小聚一次。

  刘小才也不避嫌,吃过饭就和女友出去游玩。刘百灵推说身体不舒服,登上二楼自去歇息。曹苇泡上两杯新茶,说:“你是为那事来的吧。”

  张仁高声称赞春茶真香,说:“你可要想好啦,金钱到手意味着什么。即使良心受到谴责也不能出卖同伙。”

  “管他的,有钱不拿是傻瓜。只许他们卖龙潭,我为啥就不能捞点外快。贪污受贿也算是对我的一点补偿吧。最终是谁害了人还不一定呢。”曹苇已被物欲烧红了双眼,说:“不过还有解救之法。我在今后多花点钱收买人心,也能挽回些面子。”

  张仁依照事先的约定,从怀里取出五千元钱,说:“你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虚伪,又来个临阵逃脱。”

  曹苇面露乞讨之色,说:“这次就是祖宗跪下来求我也没有用。嘻嘻,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这可是你讲的话哟。”张仁抬手把钱丢到他的肚皮上,说:“你够有种。附耳过来,听我仔细吩咐。”

  曹苇正在数钱的双手微微颤抖,说:“这样干很危险。”他差点把人民币掉到地上,说:“她可是你媳妇,弄出人命来就不好玩了。”

  张仁双目喷火,说:“我自有安排。”他恶狠狠地说道:“你尽管放宽心,不会让你下不了台。经过这场考验,你定能名利双收,早日登上宝座。”

  曹苇怔在饭桌旁边,说:“这是作孽啊。有钱真好,只是拿得并不轻松。”

  “人无横财不富嘛。”张仁自鸣得意,说:“恶人堆里有句口头禅:行凶逞强,寻欢作乐;行善好施,化缘讨饭。金钱社会原本就是弱肉强食。你到底干不干。”

  曹苇尚未开口,忽听院里响起脚步声,急忙将钱放在屁股下面。刘小才满头大汗冲了进来,发觉俩人神色有异。他对父亲的失态感到困惑。曹苇低头去捡掉到地上的香烟,说:“瞧你跑得气喘吁吁,又忘了拿什么东西。”

  刘小才双手抱拳,朝着张仁连连作揖,说:“张班长,你最近买了一台索尼照相机。能借我用用吗。”

  曹苇轻舒了一口气,儿子肯定是为了讨好何雨秋,专门跑来找张仁帮忙。他表示支持,说:“这个主意好啊。游山玩水更能培养你们的感情。”

  张仁有求于人,不敢让他扫兴,说:“我今天没带相机。你几时要用。我改天再给你送来。”

  “何雨秋家在星期五要盖烤房。她请了表妹来挑沙灰。姑娘们嚷着要照相留念。”刘小才仗着有父亲撑腰,说:“你最好再准我半天事假。”

  张仁闻言脸色大变。何雨秋家挑选的动工日子竟然和他所确定的日期重合。难道冥冥之中老天爷有什么安排。他差点打翻茶杯,说:“你能不能再等上几天。”

  曹苇只想打发儿子早点离去,说:“农村里建房上柱是请先生看过日子,谁也不能更改分毫。你就在那天借给他吧。”张仁被逼到死角里,只能点头应允。曹苇扬起手来说道:“你还不快去追雨秋。别让她等久了。”

  刘小才踏上通往村外的便道,恰巧在三岔路口遇到刘秀兰牵着小侄儿去地里送饭。数日不见,刘秀兰已经变得又黑又瘦,干枯的头发上落满灰尘,跟当地的村姑没有多大的区别。他尾随她们走到村头,说:“秀兰姐,你过得太苦了。不如早日回城去享清福,何苦要留在娘家受苦受气。”

  刘秀兰看了一眼在梯田里劳作的农民,说:“眼前是春耕大忙季节。我回来帮父兄干点农活,减轻一点他们的负担。”

  刘小才从大树上拆下一些柳条,说:“你是嫁出去的姑娘,没必要呆在村里自找苦吃,还要听别人乱嚼舌根。”他巧妙地绕过了她准备帮助刘长文竞选的敏感话题,说:“我看得出来,李济源肯定是伤了你的心。你才会离家出走。”

  刘秀兰一贯秉持家丑不可外扬的老观念,说:“你别问了。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说了你也不会懂。”她拉着刘林爬上山坡,说:“这也不能全怪他。是我自己不争气,怨不得别人。”

  刘小才用柳枝编了顶帽子,说:“你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护着李济源。难道我们农村人好欺,妇女就应该有负罪感。这也太不合情理了。”

  刘秀兰忍住眼中的泪水,说:“医院已有定论。再不合理的事情也有了依据。我磨破了嘴唇也是百口莫辩啊。”

  刘小才把柳条帽戴在刘林的脑袋上,说:“我当初有言在先,李济源若是对你不好,我绝对饶不了他。”他在半坡上与她们招手作别,前去追赶何雨秋,消失在青山绿水之间。

  水利局里的老槐树再生新枝,槐花散发出清淡的香气,引得蜜蜂蝴蝶绕树飞翔,忙于采摘花粉酿蜜。李济源在树下发动汽车,要送闻雅洁去潇湘水库采取水样,检验是否达到饮用标准。这已是例行公事,他每个月都要跑上三趟,定时定点监测水质变化。

  闻雅洁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俊脸扑满香粉,白里透出三分红润,琼鼻呼气如兰,嘴似樱桃泛红。她身着花枝招展的蚕丝衬衫,长裙飘飘露出藕色丝袜,足蹬高跟皮鞋行路有声。她举步登上吉普车,弯腰坐到副驾驶座上,胳膊肘紧挨着李济源的腰际。

  蔡大川在二楼上看得眼红,依着栏杆叫道:“李济源,你艳福不浅嘛。”

  闻雅洁冲着车窗外面应了一声,说:“真无聊。”她把墨镜架在鼻梁上,说:“别理他们。我们快走吧。”

  李济源轻轻踩下油门,驾驶吉普车驰出水利局,穿过热闹的市区,很快来到城郊。此处地势较为开阔,远远地看到有人背着军用挎包站在桥头。当汽车临近时,那个人突然间冲上公路拦阻车辆。闻雅洁用手捂住嘴巴惊呼道:“是张仁来了。”

  吉普车还未停稳。张仁抢上几步,用力拉开车门,说:“雅洁,张润芳病了,嚷着要找妈妈。你回去看看吧。”

  李济源选个宽阔的地方停下汽车,扭头欣赏南门河两岸的秀丽风光。闻雅洁并不相信他的鬼话,说:“我早晨送她去上学还好好的,进了教室不吹风没淋雨反而生了怪病。”

  张仁紧紧抓住她的手,说:“春天是感冒病多发的季节,孩子有个头疼脑热是常事。”他用尽全身之力要把她拽下车来,说:“那见过你这样当妈的,女儿生病还要挑日子。”

  闻雅洁跳下吉普车,回头对李济源说道:“你稍等一会。我跟他讲几句话,马上就来。”

  张仁将妻子拖到路边,说:“我父母已经带着张润芳上医院去看病。你别磨蹭了,快去和李济源讲明情况,请上两个小时的假。他一个人也能完成任务。不会扣你的工资。”他数次偷看车窗里的人影,密切注视着李济源的动静,说:“你真要丢下女儿,跟着他去受路途上的颠簸。”

  “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推给别人不太合适吧。”闻雅洁理顺被风吹乱的刘海,说:“若要请假也得在局里讲嘛,好让其他同志代替我前往。你在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来多不好啊。”

  张仁盯着妻子的穿戴感到十分恼火。她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趁着改革开放的大潮奢谈女性解放,甚至要求女士优先,妄图颠覆中国历史上男尊女卑的思想。这些年轻少妇只会追赶时髦,天天都要化妆不说,衣裳还薄得可以透视到里面的肌肤,碰到帅哥就会双眼发直,恨不得将人家送出三公里。照这样发展下去,她们到底还要走多远,只有鬼才知晓。他再次央求道:“你去跟他讲上一声吧。”

  闻雅洁缓和下口气,说:“让李济源送我们去医院,看过女儿后再跟局里打电话,要求领导取消这次出差,或是改派其他人上水库。”

  张仁心乱如麻,说:“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可以让他一个人去,只不过是取点水样,闭着眼睛都能做好的事。谁不会干呀。”

  “我没那么大的面子。”闻雅洁拉好裙子,说:“我从来都是以工作为重。有什么话你去找他谈吧。”

  张仁唯恐话多有失,胸中纵有万分不舍,也只能忍痛作别。他看眼桥下的流水,说:“你既然不以孩子为念想,那就跟着他去吧。日后不要又生反悔。”

  闻雅洁挥手要赶他走,说:“你难道不是张润芳的爹,就不能多负点责任,关心关心孩子。”

  张仁从肩上取下挎包,说:“我和刘小才事先约好了,今天要借相机给他使用。麻烦你顺路给带下去吧。他会在河口村前面等你。”

  闻雅洁夺过包,就手甩到肩膀上,大摇大摆地走向吉普车,丢下张仁站在路边发怔。李济源打开车门,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先跟领导讲明情况。你再到医院看望女儿,等到明日去取水样,做到工作生活两不误。”

  闻雅洁故意要气丈夫,说:“工作优先。”她熟练地坐进车内,说:“孩子有她爷爷奶奶陪在身边,一点小病小灾住不了医院。我们走吧。”

  李济源从倒车镜里看过去,张仁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只好依从闻雅洁的建议,启动汽车上路,直奔潇湘水库而去。他仔细计算着行程,这条路一来一去顶多十三公里。虽说是山道崎岖,目前是春季行车方便,只要加快点速度,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跑个来回,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说不定还能让闻雅洁及时赶到医院,陪着张润芳在输液室里呆上一小会,总不至于让小女孩失望。

  闻雅洁看着车窗外面的风景,说:“你这次路过河口村,也应该上老岳父家去一趟,顺道瞧瞧刘秀兰。你要多劝劝她,遇事想开点。”

  “你女儿生病了。我们还是快去快回,小孩子要紧嘛。”李济源轻打方向盘,慢慢转过一个小弯,已经能看见隐在绿树丛中的瓦房,说:“好在此地离城不远,我随时都可以再来。”

  闻雅洁也不想跟他去刘家,万一捅破那层窗户纸必将引来无穷的埋怨。她可不愿意背负破坏别人家庭的罪名。大家还是相安无事为妙。她让李济源在村口停车,抓起挎包跳到路上。刘小才从大树后面走过来。在他身后不远处,还有几位姑娘站在屋檐下掩口嬉笑,指指点点似乎在谈论乡村趣闻。

  温暖的春风从南面吹来,舞动着漫山遍野的麦浪,油菜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山谷里深藏着一片桃林,花枝开得异常红艳。李济源扭过头去,居高临下观望大路下的村庄,青灰色的瓦片与绿树相映成趣。河口村依着山势而建,古老的民居散落在向阳的山坡上,省出大量的平地留作水田。

  刘小才接过相机,左瞧右看不会摆弄洋玩艺,说:“闻姐,你能帮我拍几张照片吗。”

  闻雅洁伸过头去,耐心地讲解起来,教他如何取景定光圈。她比划着说道:“你只要轻轻按下快门,就照好一张相了。”

  刘小才听得似懂非懂,举起相机一会儿对着这里取个景,一会儿又朝着那边移动镜头,琢磨其中的窍门。闻雅洁急于赶路,返身登上吉普车。李济源发动汽车挂上三挡,加足马力朝着水库方向奔去。他们尚未驰出十米开外,突然见到对面开来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横冲直撞过来,车头逼向吉普车的保险杠,大有两车相撞之势。李济源在危急时分打了一把方向盘,右前轮早已悬空,恰好让过前方的危险。闻雅洁用双手紧紧抓住仪表板上的扶手,眼看巨大的黑影压将过来,吓得连声怪叫。谁料拖拉机未有刹车之意,仍旧加大油门一路狂奔,沉重的后轮往外一甩,把吉普车推下山坡。

  就在这一瞬间,刘小才的右手随意碰了一下快门。当他看到亮光闪过,随后就是一阵烟尘扑面而来,眼里进了异物弄得他泪流满面。远处传过来异样的响动,似乎还有人在叫喊救命。

  李济源已有准备,当吉普车刚刚倾斜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横在闻雅洁胸前,尽力保护她不要撞到挡风玻璃上。车辆顺着陡坡滑动的速度出人意料。他只能用左手牢牢控制着方向,防止汽车发生侧翻。前方激起一片冲天尘土。他还来不及弄清楚出了什么事,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伏在方向盘上昏死过去。

  闻雅洁被摔得昏天黑地,忍着浑身伤痛爬出车厢,看到吉普车冲倒了一堵围墙。院内传出女人的啼哭,其间还掺杂着呼痛声。她意识到有人受伤了,却不知道应该先救谁人为好。她漫无目标地叫道:“救命啊。你们快来救救李济源,还有院子里的大婶。”

  村民从四面八方赶来,七八个小伙子奋力上前,从车内抬出李济源。刘长文带领一部分人齐声发喊,聚大众之力破门而入。他们走进院内四处察看,但见土坯散落之间,刘百灵灰头土脸躺在地上,用双手抱住右腿拼命往后挪动。刘百灵今天趁着天气晴好,正准备洒扫庭院,突然之间老天降下灾祸,院墙被一辆小汽车撞倒,迎面飞来的石头狠狠地砸到她的小腿上。她整个人随即瘫在地上,痛得遍体冷汗淋漓。

  刘小才用力揉去眼中的沙子,看清吉普车已经调头扑下山坡,一头冲倒了自家的院落。他连滚带爬赶到院子里,抱住母亲大放悲声。刘长文将他拉开,说:“小才兄弟,你别忙着哭泣,先把伯母抬进屋,找几块木板来将伤腿固定好,再四处求医也不迟。”

  刘小才在慌乱之中也想不出其它良策,只能依言而行,说:“长文老兄,求你行行好,快救救我妈吧。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刘长文自恃身材高大,挺身而出把刘百灵抱进堂屋,轻轻放在饭桌上。刘小才爬上楼去,翻得满屋乱响。刘长文挽起袖子,说:“小姑母,你忍住疼痛,我替你看看伤势。”

  刘百泉闻讯赶来,伏在李济源胸口听听还有心跳,说:“不碍事。他只是暂时昏迷过去。”他仔细看过闻雅洁的伤情,见她受了些外伤,脸上虽说破了相,神志却十分清醒。他叫来几个人将李济源移到大树底下,以防太阳灼伤他的皮肤,再次增加伤者的痛苦,说:“刘长武,你快去套一架马车,抓紧时间把他们送进城去治疗。”

  刘长武撒腿就跑,被风掀起来的衣襟甩到一个人的脸上。曹苇埋怨他的衣服打了自己的脸。他是最后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拉住闻雅洁不停地问这问那。他听到妻子受伤的消息,头也不回地跑进家去,说:“刘百灵,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饶不了李济源。”

  刘小才脸上犹有泪痕,说:“我妈的腿被石头砸着。估计是骨头断了。”

  院中一片狼籍。曹苇转身走到冲破围墙的吉普车前面,飞起一脚恶恨恨地踢在保险杠上,随嘴啐了两口唾沫。他加快步伐奔到桌前,看到妻子逐渐红肿起来的小腿更是怒气冲天。刘长文拿起两块木板比划着,准备要给刘百灵上夹板。曹苇蛮横不讲理,将施救者推出门去,说:“你别在这儿瞎捣鼓,胡乱医治病人。”他故意朝着门外嚷道:“肇事者都能进医院,为何受害人偏偏要留在家里养伤。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哎哟,我的腿好疼。”刘百灵轻声呼痛,说:“你就不要再难为人家了。”

  曹苇哀叹数声,说:“我刚才在门外没有见到刘秀兰。她丈夫伤成这个样子,也应该有人前去通知一声。”

  刘小才依偎在母亲身边,说:“你一向对她恨之入骨,怎么会突然关心起她的家人来啦。”

  曹苇让妻子靠在肩头上,借机给她一些安慰。他明确指示道:“刘秀兰和她妈到龙潭旁边砍荆棘,准备给她哥哥修篱笆。你快去把她们喊回来。”

  刘小才看出父亲有私心,说:“你终于逮到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她赶回城。”

  “你妈的脚都断了。我那有心情再去兴灾乐祸。”曹苇狂暴地说道:“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快点去吧,刘秀兰迟早会感激你。”

  刘小才一口气跑到龙潭,果然看到刘秀兰在半山坡上挥舞着镰刀砍山崖边上的刺篷。何花弯腰捡起地上的枝条,再将它们堆码在一起,用条麻绳捆住粗壮的根部,准备拖到山下备用。他用左手按住腹部叫道:“秀兰姐,你快停一停。李济源开车冲下陡坡,摔得人事不知。你快去看看他吧。”

  刘秀兰浑身打个冷战,当即泪流满面。她丢下手中的工具,一路呜咽而去。何花拾起地上的镰刀,无心打理脚边的树枝,跟随小女儿下山。刘小才独自留在山里,面对一潭清波发呆。

  这场车祸同样牵动着另外一个人的神经。任保鑫在城外的小旅店租下一个房间,作为临时的办公地点。他透过窄小的窗户,尽情欣赏着寥廓山上的美景,却在心里计算着来去的行程,估计此时应该有了结果,就等捷报传来,也好向老板邀功。

  张仁推开房门,一头冲了进来。他气急败坏地狂叫道:“大事不好。”他如同无头苍蝇在屋里转了一圈,说:“李济源开车冲下河口村,撞上一堵围墙。他们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任保鑫从窗外收回视线,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讲话。这个消息是否可靠。”

  张仁目光散乱,似乎在寻找最佳的表达方式。他们曾经有过约定,议事时绝口不提任何人的姓名,以防日后追查时授人于柄。他再次证实道:“我在城郊遇见运送他们的马车,亲眼看到那个人已经醒来,在向路人讨水喝。”

  任保鑫不知道是在那个环节出了纰漏,原先计划得好好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种局面。他眼露凶光,说:“你真是做鬼都害不死人。”

  张仁摊开巴掌,暗自庆幸这双手尚未沾上血腥。他有意隐瞒了事情的经过,说:“我们请的人事先埋伏在剪草河对岸。他眼看过了约定时间,还没见到吉普车的踪影,担心他们不会来了,便开着拖拉机前来寻找,刚好在河口村与他们相遇。”他竭尽全力推脱责任,说:“鬼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他也许是害怕错过机会,一时惊慌就将吉普车逼下山坡,让那小子捡了一条命。”

  任保鑫需要最准确的情报。他慢慢冷静下来,盘膝坐到床上,说:“拖拉机手既然选择了那个地方把他逼下坡去,自有他的道理。”他似乎悟出了其中的奥妙,说:“汽车冲进村庄还伤及到其他人吗。”

  张仁动手倒杯茶水解渴,说:“吉普车撞倒了一堵围墙。”他尽量压低声音,说:“那位最想当村长的人家里出了点事。他老婆的腿被砸断了,和那个人一起送进人民医院。”

  “这也算是一种报应。”任保鑫舒展开双臂,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他那复杂的大脑开始运转起来,决定要好好地利用此事再做一篇文章,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还有补救的机会吗。”张仁察觉他神情有变,说:“你肯定另有打算。想从那个方面入手呢。”

  “我们输不起了。”任保鑫跳到地上,穿上鞋子走到门口。他有过一次深刻的教训,再也不敢大意了,稍有闪失就无法向上司交待,说:“这事还要跟老板通电话,以求手到擒来。”

  三月三,披被单。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裹挟着漫天细雨,在云贵高原降下久违的甘霖。街道上湿滑难行,早已不见了小贩们的身影,商店里的生意也冷冷清清。

  蔡大川裹紧棉袄,弓腰走在泥泞的人行道上,差点在拐弯的地方摔了一跤。他颇有怨言,说:“你瞧瞧、你瞧瞧,方刚是怎么选的接班人,害得我们去探视他的病情都要受到老天爷的虐待。”他停顿了一下,扶住树干喘息片刻,顺手拆下根树枝,剔掉沾在鞋子上的泥巴,说:“老兄,我俩十年寒窗苦,算是白读了。”

  “你可别忘了,他也是正牌大学生。”胡俊冒雨前行,说:“我们在****期间读得是什么书啊。那些大学教授都自身难保,那有心思搞好教学。”

  蔡大川丢掉树枝,说:“他肯定是在车内调戏闻雅洁,思想不集中才翻下山去。”他一步一滑地追上去,说:“有位美女坐在身旁,那个男人不动心。更何况他们以前还是恋人,一时之间想入非非,思想开小差也再所难免嘛。”

  胡俊不为他的言语所动,说:“你不要捕风捉影了。李济源不是那种人。”他看到张仁迎面而来,赶紧打住话题,说:“你派他去买慰问品了。”

  “闻雅洁也住院了。”蔡大川从张仁手里接过一份礼品掂了掂重量,说:“小张也要去看望妻子。他顺便为病人挑选点礼物,还可以节省成本嘛。”

  胡俊把他叫到身边,说:“张仁,你把吉普车送到那个修理厂去了。”

  “是国营修理厂。他们会开据正规发票。”张仁将脑袋缩在衣领里,躲避着凛冽的寒风。他的话音听上去有些发抖,说:“厂里让我来问一声,换下来的零配件怎么处置。水利局还要的话请尽快拉走,否则他们就要当废品卖掉了。”

  蔡大川自作主张,说:“那些废物要来干啥。放在局里还占地方,不如送个顺水人情,让他们卖几个零花钱。工人师傅高兴了,肯下功夫把汽车修好就在里面了。”

  胡俊也想不出更为妥善的方法,只能默认了他的处理意见。张仁自以为得计,领导干部也有疏忽大意之时,只要利用得当,总能寻到空子可钻。

  他们结伴同行,来到县人民医院。这里已是今非昔比,新建的住院大楼在上个月投入使用后,所有的医疗设施一应俱全。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行走在纤尘不染的走廊里,人人脸上都带着自豪感。他们刚上二楼,看见闻雅洁手提暖壶走进三号病房。张仁心中很不是滋味,这里是李济源住院的地方。闻雅洁直到此时仍不知道避嫌,干嘛要当着众人的面出入那种是非之地。

  胡俊率先走进病房,几乎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李济源仰面躺在病床上,整个脑袋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刘秀兰守在床头,给他擦洗耳边的血迹。闻雅洁正在往脸盆中掺入热水,一个劲地吩咐刘秀兰轻点,如同在伺候三岁孩童似的小心。这两个本来应该互相敌视的女人,现在却配合的相当默契,仿佛她们之间并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李济源虽说恢复了意识,只因面部伤势较重,说话尚有困难。两位副局长表示了慰问,希望他早日养好伤,重返工作岗位。

  胡俊转过身来,向闻雅洁询问当日所发生的情况,说:“小闻,你们行至河口村,那里的道路并不危险,吉普车怎么会冲下陡坡,撞上了刘小才家的院子。”

  闻雅洁仅仅是胳膊受了点轻伤。她的神志相当清醒,说:“我们一路走去相当顺利,只是到了村口时……”

  “胡副局长是问你们怎样出的事。”张仁急忙打断妻子的话,不让她过多描述细节,道:“你别扯得太远,连路上碰到个坑都要复述一遍。”

  闻雅洁仍然心有余悸,说:“当时有一辆拖拉机朝着我们开来。那个驾驶员好像疯了似的,先将吉普车逼到路边,然后就用后轮碰撞我们。李济源把握不住方向,吉普车调头滑下山坡,直到冲倒围墙才停下来。”

  胡俊心中一动,暗想这次车祸有些不同寻常,恐怕要留点证据在手里。他当着蔡大川的面不好改口,只等回到局里再从长计议。他们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嘱咐李济源好好养伤后,又赶到五号病房来看望刘百灵。

  曹苇从锅炉房抬来盆热水,正在给妻子做热敷。刘百灵的右腿已经打上石膏,缠满洁白的绷带,余下的脚面红肿发亮。这是个苦命的女人,在她的生命里总是伴随着接踵而来的厄运。他用劲拧干毛巾,说:“两位真是稀客。快进来坐啊。”

  胡俊把带来的礼品放在床头柜上,仔细询问过刘百灵的伤势,说:“水利局也知道你们家困难,已经先期垫付了医疗费用。你就在医院里安心养伤吧。”

  曹苇搀扶妻子躺下,说:“我媳妇的小腿断了,行动不太方便,得找个人护理,照料日常生活。”

  胡俊托住刘百灵的右脚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床上,说:“领导已有安排,准备让刘小才来照顾他母亲。我事先来征求意见。如果你们同意的话,下午就叫他过来。”

  曹苇抬起地上的脸盆,转身出去倒脏水。刘百灵斜靠在枕头上,说:“感谢领导的关怀。我家刘小才来医院里,会不会扣他的奖金呢。”

  蔡大川立即拍着胸膛做出保证,刘小才这是在出公差,工资奖金分文不少,说:“你在医院里多住些日子吧,把伤养好了再出院。”他讲得声情并茂,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谁也不会怀疑他的诚意。他替病人垫高了枕头,说:“老嫂子,有我在水利局一天,刘小才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刘百灵支起身子,最终讲出了心中的担忧,说:“我娃都快二十多岁了,好不容易找到一门媳妇。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恐怕会拖累他的进步。”

  曹苇大步跨进门来,说:“真是妇人之见。这种小事也要麻烦局里的领导。他还能包你儿孙满堂。”

  胡俊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说:“你安心养伤。刘小才是来照顾你的人。他只须每日按时报道,至于其它的安排,全由你们自个儿做主。”

  曹苇将他们送出医院大门。他又把蔡大川拉到一边,说:“依你所见,我妻子的事又该做那种处理。”

  蔡大川只顾侧耳听他讲话,并没有留意脚下的路面。他不小心踩到水洼里溅了一脚泥水,说:“你们这是交通事故,最好能到公安局备案,以后扯起来有个依据。”

  “闻雅洁也声称这是交通肇事。可惜逃逸者是何方人氏不得而知。”曹苇还有些疑虑,说:“民警又没有到过现场,可能不太容易立案吧。”

  蔡大川以目相示,不论牵连到任何人,必须尽快办理,说:“你先做个伤残鉴定,就有了报案的理由嘛。”

  曹苇感到此事有点不太对劲,再像这样搞下去有违良知。他担心牵涉面太广难免会走漏风声,说:“歪风刮多了,弄不好会把自家屋顶上的茅草吹上天。”

  胡俊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谈话,暗思世上那有此等怪事,本单位的同仁竟然帮着外人出主意。他不想再呆下去,沿着马路走向市中心。蔡大川也不便过多停留,只让他好好想一下,转身去追赶胡俊。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要和昔日的同窗好友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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