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望穿春水

  阴霾初次降临市郊,环城公路上的汽车排成长龙。重型柴油卡车夹在队列中缓慢地行驶着,在上坡时喷出一股股浓烟,染黑了凸凹不平的路面。天空飘浮着细小的微粒,混浊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张仁穿过滚滚车流,再次踏上西关的土地。他大步来到村里,准备找刘秀兰作进一步探讨。他的妻子最近一段时期行动十分诡秘,每晚都要玩到深夜才归宿。闻雅洁不但对夫妻生活不感兴趣,和张润芳的母女关系也开始疏远了。为了引起当事人的足够重视,他打算使用最严厉的措词,甚至不惜激怒对方来获得共识。他形同飘忽不定的鬼魅,乘着董学韬开门去找小伙伴玩耍的机会溜进院子里。刘秀兰正巧在晾晒衣服,只好站在石榴树下接待不速之客。

  张仁头脑清醒地说道:“李济源的小媳妇,你别把忠言当成耳边风,整天钻在钱眼里数钞票,对男人做的丑事不闻不问。你再继续放任他到处去偷鸡摸狗,肆意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总有一天你们的婚姻也会出现危机。”

  刘秀兰失声叫道:“你作为一个男人,尚且管不住自己的妻子,又有什么脸面来指责我。我信得过李济源,他从来不干对不起朋友的事。”公司里的琐事多如牛毛,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智慧和精力。她那有闲心去过问别人的私生活,说:“你别把自己受到的羞辱扩大化,想来我这儿讨要说法。”

  张仁哀求道:“你还是到大白菜歌舞厅去看看吧,李济源开始和闻雅洁越走越近。他们以前要去跳舞还会邀约上几位好友同行,现在只有他们成双成对旋转在舞池里。你就不怕他们那天也学外国人跳贴面舞,好像情人一样搂搂抱抱,相互吞咽对方的口水。”

  刘秀兰听得心惊肉跳,她自从和李济源结婚以来,夫妻双方已经建立了互信。问题出在闻雅洁身上,她为何还要死死地缠住李济源不放。她收紧绑在树上的绳子,说:“她是后悔了当初的所作所为还是另有原故。你要当面向她问清楚,再针对具体情况做好思想工作。”

  张仁夸大其辞地说道:“她是受了闻锦蕊的蛊惑,乘着你不在家的时候,还想和李济源再续前缘。”

  当天晚上,她经不住张仁的怂恿,跑到大白菜歌舞厅探听消息。变幻出五颜六色的彩灯下面并没有李济源的身影。闻雅洁带着几个女伴缩在舞池的角落里专心致志地练习迪斯科。刘秀兰观望了半个小时,始终看不出她有任何企图。她随即想个主意,悄悄地退到街上,转身来到向阳商店附近,坐在夜市摊上要了两瓶啤酒解闷。

  月上中天,晚归的行人逐渐稀少。闻雅洁哼着小曲乘兴而来。果然不出所料,她就像孤身走夜路的女人用歌声来给自己壮胆。闻雅洁的身边没有任何男性公民的踪影,很难找到她出轨的证据。张仁这次提供的情报并不准确。

  刘秀兰感到索然无味,悄然离开了夜市。她想跟着闻雅洁多走几步路,观察一下是否有新的发现。她们穿街过巷,很快来到了水利局大门口。刘秀兰不小心踩到了摊贩们占位用的石头,引起一长串的连锁反应。

  闻雅洁吓出一身冷汗,神色慌张地左右张望。刘秀兰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闻雅洁脸色惨白地叫道:“谁?躲在暗处装神弄鬼,吓死人是要偿命的。”

  刘秀兰走到街灯下面,说:“你没有做亏心事,怎么会被人吓得失魂落魄。”她当面向闻雅洁摊牌,说:“你干得好事,竟然瞒着众人想和李济源生个儿子,以此来要挟他把我休了,你好名正言顺地嫁进李家。”

  闻雅洁惊魂未定地走进大门。她让刘秀兰守住左手边,用身体遮挡值班室的灯光,防止有人偷窥她们的过激反应。她的心神依旧没有定下来,只有背靠墙壁站在昏暗的通道里,才有勇气打开思想的闸门,重新梳理纷乱的头绪。

  十天前的一个夜晚,闻锦蕊借宿在堂姐家里,和她进行了一场有史以来最为隐秘的谈话。闻雅洁从她的嘴里知道了李济源和妻子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闻锦蕊长叹一声,先是替李济源打抱不平,这样优秀的男子汉怎么会面临着无子的窘境。她继而又提出来要为李济源代孕,不惜毁了自己的前程来成全他们夫妇的幸福。闻锦蕊仍是在校读书的处女,失身后很难找到宽宏大量的男人替她疗伤。她的一生也许会毁在这个污点上面。闻雅洁及时阻止了堂妹的疯狂想法。她被闻锦蕊的设想搞得神魂颠倒,愿意按照她的计划采取行动。社会舆论对形骸放荡的已婚妇女持包容态度。她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接近李济源,更为隐蔽地和他偷情生子。

  闻雅洁推心置腹地说道:“小兰妹妹,你别把话讲得那么难听。我这样做也是为你着想嘛。”她依着墙站直了身体,说:“你今天能来半道上等我,看来此事早已泄露出去。你不用点名我也知道是谁干的。准确点讲吧,我原先只打算代孕,省去你们夫妻的诸多麻烦。”

  刘秀兰缩在昏暗的角落里,说:“你别在这是诅咒人。”她恨不得扑上去撕烂闻雅洁的嘴巴,说:“谁稀罕你代替我生孩子了。难道我就不应该有爱情的结晶。你生来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无孔不入地破坏别人的家庭。”

  闻雅洁掩嘴笑道:“你果真能生小孩吗。小兰妹妹,你和李济源结婚快半年了,肚子却没有任何动静。你没感到有些异样吗。你还蒙在鼓里想要孩子,只怕要等来生啦。”

  刘秀兰质问道:“你是从那儿得到的小道消息。”她故意戏弄道:“莫非是我丈夫喝醉了酒,又和你在背后卿卿我我,失言向你吐露了心声。”

  闻雅洁羞红了双颊,说:“你别乱扣帽子,随便怀疑好人。李济源守口如瓶,从来都没有对我谈过此事。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是闻锦蕊亲耳听你婆婆讲的。她的话应该不会有假吧。”

  春夜的寒风依旧料峭。刘秀兰止不住打个寒颤,试图忘掉婆媳间的不愉快。她后退一步,说:“你最近千方百计地接近李济源,又在夜里对他百般呵护。原来你是有预谋地想要和他重结秦晋之好,不惜编造这类谎言来混淆视听。”

  闻雅洁几乎惊呆了。刘秀兰的手中握着大量的证据,那儿像是长期离家在外面经商的女人。她浑然不知厄运的翅膀已经覆盖了她们的小家庭,随着时间的流逝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糕。闻雅洁亮明观点,说:“我对他好只是为了报恩。平心而论,你对李济源情有独钟,在这一点上我甘拜下风。我现在的优势是有着旺盛的生育能力,可以为李家传宗接代。我们俩的结合顺理成章,生出来的孩子绝顶聪明。”

  面对飞来的横祸,刘秀兰的心理防线正在崩溃。她轻而易举地推开了丈夫的爱抚,现在即将为自己的任性支付高额的代价,说:“你不知羞耻,妄想用高贵的血统来糊弄人。”她傻乎乎地笑道:“我是不会上当,让你们在我的婚床上鬼混。”

  闻雅洁大言不惭地说道:“小兰妹妹,李济源是救过你的命,他同样也救了我一命。你为了报恩执意要嫁给他。我为了报答大恩人为何不能给他生养个后代呢。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嘛。你总不能为了一己私利亲手毁掉他的幸福,让李济源绝后吧。”她无视刘秀兰的感受,说:“医学已经给你判了无期徒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得到宽大处理。即使熬到人工授精技术得到推广的那一天,你也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想怀孕已是万万不能。你办不到的事为何要阻止别人代劳。你就算是让贤也得允许我帮点小忙,传承他们家的血脉。”

  刘秀兰感到十分惊愕,说:“你的脸皮真够厚,竟然把策划了几个星期的阴谋乔装打扮,对外宣称是在成人之美。计划生育可是国策,你就不怕触犯法律,昧着良心干缺德事,让你的灵魂下地狱吗。”

  闻雅洁肆无忌惮地说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办法应付各种各样的非议。我只要怀孕以后,便能利用父亲的关系去香港小住一年半载,等到把儿子生下来再回内地上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孩子交还给李济源,再由他来定夺我的去留吧。”她趁着夜色的掩护越讲越不像样,道:“最好是你们能离婚,让我俩共浴爱河。”

  刘秀兰伤心欲绝,随后走访了妇幼医院的大夫。崔仲慧埋怨她不听医生的指导,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复诊了。他们若想领养孩子,她可以通过内部关系帮忙。刘秀兰不能容忍丈夫的谎言,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无权隐瞒家庭的不幸。一家人应该有福共享有难同担,缺少了最起码的信任,两个人如何面对未来的生活。她一气之下收拾好衣物,哭着跑回河口村。她前脚刚进门,就有两个外地人来跟父亲商谈事情,其中一个人还提到了龙潭。刘百泉只能以礼待客,暂且把小女儿的事搁置起来。刘秀兰已经了无生趣,起身独上小楼,蒙头大哭一场。

  春季的龙潭最美,明净的水面波澜不惊,尽收满山茶花之艳,犹如藏在深山里的仙境。山脚下传来布谷鸟的啼叫声,随风飘向河边的村庄,催促勤劳的农人备耕生产。

  刘秀兰从水利局返回乡下,心中依然放不下夫妻之间的芥蒂。她来的不是时候。阳春三月对城里人来说是踏青的好时节,在农村却意味着春耕大忙拉开了帷幕。刘百泉夫妇无心聆听小女儿的倾诉,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了解细节。刘秀兰并没有跟丈夫发生正面冲突,只是和外人吵上几句嘴便弃家出走,在他们看来有些不合逻辑。她仅仅是出于愤怒而不是受到虐待就要来娘家寻求庇护,让父母无法评判其中的是非过错。刘百泉对这类事见得多了,小女儿只是一时赌气,让她在村里散散心也好。按照以往的经验,过不了几日李济源就会来把她接回去,所有的误解都会烟消云散。一年之计在于春。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已在整理秧田,此时播下一颗种子,秋天就将收获千粒粮食。刘百泉不可能为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浪费大好光阴。刘秀兰整天无所事事,她在少年时代的小伙伴全部出嫁了,每个人都在埋头干农活,那有闲心陪她解闷。哥嫂察觉她的神情不对劲,只敢把她当作保姆使唤,留在家里干些杂活顺便看管孩子。她有时会领着刘林去龙潭边上走走,借以排解满腔忧愤。

  高天上响起阵阵惊雷,春雨乘风而来。随着雨势的增强,随后又降下密集的冰雹。正在田里播种的村民丢下农具,纷纷钻进附近的山林避雨。刘长文路过龙潭时随意瞟了一眼,发觉有人在山崖上出没,行踪十分可疑。他赶过去仔细观察,发觉刘秀兰在仰天叹息之际,不知不觉走到岸边临渊而立,似乎要投水自尽。他大声疾呼道:“秀兰妹子,那儿危险。小心掉到潭里就没命了。”

  刘秀兰被他的喝声惊醒,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说:“你别大呼小叫的吓人,让乡亲们听见了多不好。”她的眼角尚有泪痕,说:“我只是来这儿散心。”

  刘长文将她扶到大树下面坐好,说:“你的情况我听说了,得的又不是绝症,一点小病小灾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李济源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隐瞒医院的诊断,他了解你的病情后,或许正在寻找解决的办法。你们既然成了一家人,就要互相包容。你应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我们村里有些妇女到了中年才生育的大有人在。他都没有对你失去信心,你为何要悲痛欲绝。”

  “是老天爷在惩罚我这个贪心的女人。”刘秀兰闭目沉思,毕竟这是个人隐私,怎能拿来公开讨论。她不想多谈此事,说:“我心中烦闷,跑回娘家来诉苦。爹娘却不理不睬,态度相当冷漠。我妈除了一点点怜悯心之外,也不敢过多指责李济源。”

  刘长文看着河湾里的村庄,说:“他们最近也碰到了烦心事。”他反复权衡了一下,认为应该让她知道真相,说:“城里有人要来买龙潭,准备在河口村建个造纸厂。他们给出五千元钱的收购价。这是个让人心动的价格。我估计你爹这阵子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刘秀兰知道龙潭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老人家不可能违背祖宗的遗训,贪图富贵背负上终身的骂名,说:“我爹心里有数,不会干傻事的。”

  刘长文认为她低估了形势,说:“开办工厂是赚钱的买卖,谁都想从中捞到一些好处。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逃过金钱的诱惑。”他又披露了一则消息,说:“刘百坚即将卸任。我们村又要面临着新的选举工作。”

  刘秀兰开始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道:“你是说老队长知难而退,不想让良心受到谴责,要撂挑子了。”

  “他也是被上面催逼的紧啊。乡里想发展地方经济,只能借船出海,招商引资是唯一的出路。他上了年纪,不会迎合上级的意图,迟早都是要被拿掉的。”刘长文捡起根树枝,慢慢拨弄着脚边的冰雹,说:“你别打歪主意,请来白月英也不起作用。他力不从心,你就是找出十万个理由也挽留不住他退休的脚步。”

  刘秀兰脱口而出:“照此下去,龙潭马上就要改姓了。”她不敢再往下想那是一个怎样的结局,说:“莫非真应了那句老话:龙潭胜地,百世而衰。我爹会被气病的。”

  “局势还未失控。”刘长文丢掉手里的枝条,说:“赵乡长耍了个滑头,决定把矛盾上交。他们对外商讲明龙潭是水源地,要得到水利局的批示,才能办理出让手续。”

  刘秀兰立刻想到了丈夫,他身处决策层不可能对此事不闻不问。李济源公正无私,历来视水资源为农业的命脉,不容许身边的人浪费一点一滴。他这次面对着更为严峻的污染之患,怎肯轻易挥动审批之笔。厂方在自身利益的驱使下难免会使用卑劣手段。刘秀兰不能让心爱的人以身涉险,必须要找个稳妥的方法解决危机。她再次燃起了生的欲望,说:“要是上面顶不住呢。”

  “只能靠全体村民的意志来解决问题了。”刘长文胸有成竹地说道:“如果河口村的人抱成团,不允许他们使用龙潭的资源。赵乡长来调解也没用。”

  刘秀兰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说:“我听说农村的基层改选,仍然沿用差额选举的老办法来决定胜负。你可以站出来竞选村民小组长,担起领导责任。”

  刘长文皱起了眉头,说:“我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能干成什么大事。”他巧妙地帮助刘秀兰打消了轻生的念头,却在不经意间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上,说:“你太意气用事了。不要因为有人要霸占龙潭,你就想邀约一帮人扶佐我上台。”

  刘秀兰所考虑的是事情好的一面,说:“长文大哥,我知道你能胜任村民小组长的工作。你在村里可以比肩我三姐,是最有学识的人,干起农活来更是一把好手。在这个关键时刻,有良知的人都应该站出来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山川河流。试问河口村的水源地被工厂占用后,你们拿什么去灌溉农田,浇菜种园子。为了子孙后代着想,我们必须掌握主动权。”

  刘长文走到树林边上,说:“选举工作已经开始了,我才去四处招兵买马,很难在短期内拉起一支队伍,没把握打赢这场攻坚仗。我还是当个平头老百姓乐得快活自在。”

  “别拿困难当借口。你这样做并不光彩啊。”刘秀兰的心中有了既定目标,人也变得格外精神。她粗略估算了一下,说:“我可以多方活动,利用我爹的影响力帮你拉到五十张选票。再加上你的努力,大概有了百分之五十的胜算。你就大胆地干吧。”

  刘长文也不忍心看到她伤心的样子,勉强答应下来。刘秀兰高兴地站起来,在水潭边旋转了一下身体,好像白天鹅舒展开优雅的双翅。她差点把草地当成舞池,想跳上一支小夜曲以示庆贺。刘长文会心地笑了,时间果真是医治创伤的良药。终日忙忙碌碌的生活更有利于刘秀兰放下包袱,重新恢复理智。至于个人的得失,跟这些比起来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风雨过后,春阳依然艳丽,草丛里的小冰块反射出晶莹的光线让人眼花缭乱。刘长文仍然放心不下她的安危,执意要将她送到家。他们来到村口,正巧碰到刘小才下班归来。刘秀兰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加快脚步溜进村庄。

  每到农忙季节,刘小才都会抽空来帮父母干活,自然而然成了城乡之间的信使。他抢上几步,说:“李济源让我带个口信给你,他过几天来接你。”自从刘秀兰结婚后,他逐渐熄灭了心中的嫉妒,开始试着和李济源和平相处。他也想和童年的好伙伴建立新的友谊,说:“你的恼火是把双刃剑,在划伤别人的同时也深深地刺穿了自己的心。不要再干傻事了,赶快跟他和好吧。夫妻同心,黄土也能变成金。”

  刘秀兰心里升起一股暖意,李济源依然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绝不会抛弃糟糠之妻。她嘴上却说道:“你让他别来了。我在村里过得好好的,短期内也不想进城。”

  “我已经把话带到了。”刘小才对着刘长文挤挤眼睛,算是打过招呼。他一步三回头地说道:“至于其它的事情,我一概不会过问。”

  刘长文紧走几步,用劲拍响巴掌,赶走偷吃菜园的牛犊,说:“你注意到没有,刘小才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的改观,不像从前那样认死理啦。”他找来几根棍子,说:“简短地说吧,他开始变好了。”

  刘秀兰帮他扎紧篱笆,说:“他找到媳妇了吗。”她刚刚经历过生死离别,早已把许多事情看开了,说:“大家都是同姓兄妹。我只是顺便关心一下他的近况。”

  “他正在跟东村的小何姑娘谈恋爱,据说今年就要结婚。”刘长文用赞赏的口气说道:“现在的青年人思想活跃,不会沉浸在漫无边际的痛苦里。他们一旦想通了,很快就能找准自己的定位。”

  刘秀兰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暗示,年轻人即将成为农村的主力军,说:“你是要我尽快和他们打成一片,帮你多拉一些选票嘛。”

  刘长文不负她的重托,全力以赴地投入到选举工作中。他利用自身的优势,在朋友们的支持下获得了基层提名,参选河口村的小组长。

  春夜的火炉发出温暖的光和热,照亮陈设简陋的农舍。刘秀兰和父亲谈了半宿,表明要为爹娘分担忧愁。刘百泉知晓她有几斤几两,不可能成为中流砥柱。他开始意识到小女儿爱瞎折腾未必是件坏事,多和外人接触可以直抒心怀,吐完了心里的怨气,她才能从痛苦中走出来。这也是一个治病的良方。他欣然同意了小女儿的建议。

  刘秀兰在农村有很好的人缘,没过多久便恢复了活泼开朗的性格。她每天早晚都给隔壁独居的老太太送去清澈的井水,砍好烧火的劈柴。昔日的小姐妹常来求她帮忙照看行动不便的老人,给一个男孩在城里找份工作,借点钱解决燃眉之急,通过李平的关系在供销社里购买红糖和茶叶。她总是有求必应,讲些宽慰的话安定他们的心。这些不起眼的小事让她赢得了普遍的尊敬。她悄悄地施展强大的影响力,向周围的人灌输环保意识。

  数日后的一个中午,李济源利用午休时间赶到岳父家吃饭,顺便来接妻子回家。他来得不巧,刘秀兰正好带着小侄儿串门去了。何花可怜女婿远道而来,特意将老头子叫回来,又派儿子去找刘秀兰,让他们小夫妻当面言归于好。刘百泉在秧田里劳累了半天,正好借着喝茶的功夫歇口气。他美滋滋地抽着呛人的旱烟,说:“我听说现在的科技太发达了,完全可以用卫星探测天气,预报全年的自然灾害。”

  李济源的心全在妻子身上,并没有领会岳父的话意。他伸头看眼门外的天空,说:“我们国家有了气象卫星,可以通过分析大气环流的规律,预知一些天气方面的变化。”

  何花端上一盘瓜子待客,说:“你别听他胡扯。有人要来买龙潭,在山脚下建个造纸厂。”她从未将女婿当外人看待,说:“你爹还拿不定主意,正在心里盘算着五千元钱出让那块土地是否合算。”

  刘百泉使劲敲掉烟锅里的灰烬,示意老伴不要多嘴,小心走漏风声,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他在桌子上划了张草图,说:“造纸厂打算把龙潭当作蓄水池使用,从里面抽水供应生产线。据说还能给村里带来可观的收益。”

  李济源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这些钱在农村足够盖上二间新房。他有点心神不宁地说道:“这件事还得进行科学论证才能定下来。你们知道一个造纸厂每天要用多少水才能维持生产吗。光凭龙潭里那点少得可怜的出水根本不够用。”

  刘百泉好似嗅到了某种异味。他不停地抽着劣质烟,把屋内搞得乌烟瘴气,说:“你猜测他们在做表面文章,其实是另有谋算。”他低垂着脑袋,额头上的皱纹犹如刀刻般清晰,深深地嵌入紫红色的皮肉中。龙潭一旦遭受灭顶之灾,他岂不成了千古罪人。他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掉进别人预先设下的陷阱里,感到手心发凉浑身直冒冷汗,说:“果真如你所讲,我将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南盘江也出现了污染,水体开始变成灰黑色。”李济源用神经兮兮的目光盯着两位长辈,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跟他们形容水质下降所带来的困扰,说:“河里的水草濒临绝迹,再像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鱼虾很难找到合适的栖息地了。”

  屋内的空气更加沉闷。何花实在受不了烟气的侵扰,连着干咳数声。她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几下,起身走出门去透气,发现小女儿倚门而立。她随手将刘秀兰拖进屋来,说:“嗯,小儿小女是冤家。你们有话就当面讲,省得让父母担心。”

  小夫妻重逢在阳光灿烂的季节里。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眼中却多了几许陌生。他们为了各自的事业奋力拼搏,却在生活的道路上闪了腰,引起诸多误会和猜疑。李济源看到妻子消瘦了许多,心中真是百感交集。他首先承认了错误,接着给大家讲了最新的科技成果,告诉妻子的娘家人这种病并非绝症,外国已有治好的先例。他们只因手头缺钱,还得等上几年再说。刘百泉也从旁边劝说两句,无非就是夫妻要心心相印这类的道理。刘秀兰深知这些话是讲给丈夫听的,并未把它放在心上。李济源傻笑着一概接受下来,说:“我今天来的目的是要接刘秀兰回家。还望岳父岳母恩准。”

  刘秀兰偏头看着父亲,希望他能拿个主意。她目前所从事的工作至关重要,若是跟着李济源走了,丢下的烂摊子无人接手。何花有点不舍,若要强留小女儿在家,又担心加深他们之间的误会。刘百泉不想半途而废,让村里的选举工作出现戏剧性的变化,说:“我要留她多住一段日子。”

  李济源望眼妻子,搞不懂她是真生气了,或许另有原因,暂时不想跟自己归家。他急着要赶回水利局上班,说:“你先消消气。我明日再来看你。”

  “她想帮我分担忧愁。”刘百泉仰首喝完凉茶,站起身离开小方桌。他弯腰收拾好农具准备下田,说:“下午叫刘秀丰不要外出了,把沟中的水放到田里来准备撒秧。”

  李济源马上醒悟过来,妻子肩负重大使命。他的判断很快得到了证实。刘秀兰把他送出村庄,亲口告诉他要留在农村搞竞选。他们希望新当选的村民小组长能够鼎力相助,帮刘家保住龙潭不受外界的干扰。

  刘秀兰牵着小侄儿转过磨房,迎面看到曹苇,双方的距离不过七八米。这位昔日和蔼可亲的长者偏头望向南方,故意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她只得绕道而行,到打谷场上翻晒菜籽,准备送到供销社去榨油。

  曹苇盯着她的背影,一连吐出三口腥臭的浓痰。这个小女人已经成为他仕途上的绊脚石。他经过多年的观察,基本掌握了为官之道,雄心勃勃地准备参加选举。刘百坚的离任给他提供了一次绝好的机会。他在许多老年人的支持下参选村民小组长,根据民意调查已是胜券在握。村子里也有人向他提出挑战,终因支持率太低自动退出角逐。这次既然是差额选举,乡上经过多方动员,想找出个人来打擂台,调动各个方面的积极性走一下民主程序。刘长文自告奋勇报了名。他起先也没太在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青年能有多大作为,根本威胁不到他的当选。没隔多久他却感到风向变了,几乎所有的刘氏宗亲都态度暧昧,很有可能转而支持刘长文。

  曹苇暗中摸了下底,得到的消息是刘秀兰正在四处游说,极力推荐刘长文,弄得村子里人心浮动。刘秀兰的出现非比寻常,两个人的力量对比有了些微的变化,天平开始发生了倾斜。他在星期六吃晚饭时,只因心浮气躁又开始对儿子大发脾气,说:“你不是讲李济源来接妻子了。她为啥还要死乞白赖地缩在农村不走呢。”

  刘小才摊开双手,说:“这是他们小两口的事。我又不是李济源肚里的蛔虫,那儿知道他的打算。”他并不看好父亲,曹苇连当家的资格都没有,又怎能管理好村里的公务,说:“你省省心吧,别一天到晚尽做升官发财的美梦。”

  曹苇把筷子拍在桌上,说:“我怎么会养了你这种儿子,讲风凉话满在行嘛。”他气得七窍生烟,说:“你就不能动点脑筋,也帮帮你老子的忙嘛。”

  刘小才放下饭碗,说:“爹,我都第二次谈恋爱了,好不容易等到女朋友主动约会,那有心肠再去管你那些破事。你要我帮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刘百灵的心自然是向着儿子,说:“你们爷俩不要争吵了。有事坐下来好好商量,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尽量做到参选工作和孩子成家立业两不误。”

  刘小才也清楚世界上那有这等好事,说:“娘,你可不要后悔哟。耽误了我的青春事小,要是抱不上孙子你们别怪我没有努力。”

  刘百灵挡不住儿子的央求,挥挥手让他快去东村找相好的姑娘玩耍。刘小才从椅背上抓起外套,冲着父亲扮个鬼脸,撒腿跑出大门。曹苇追出门去,说:“你给我回来。”

  “你就让他去吧。”刘百灵在屋内摸索着收拾饭桌,稍不留神碰翻了碗碟,不断传过来筷子掉到地上的声音。她何尝不想有个儿媳妇来帮着做些家务活,说:“孩子大啦,他也应该有个家了。”

  西下的落日染红了树梢,归鸟在村边的小树林里欢唱。曹苇独自站在门外叹息。董红艳浇完菜园,抄近道从他们家门前经过。她出于礼貌随口问道:“表叔,他又惹你生气了。”

  曹苇转念一想,何不晓于利害,让她助上一臂之力,或许能够扭转乾坤。他神情落寞地说道:“小董,请回去告诉你姑老太,让她少管闲事为妙。大家终归是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要拉一派打一派,协助刘长文来跟我作对。”

  “你头脑发昏了,教我干这种损人利己的事。”董红艳放下水瓢,说:“选举是你们男人的游戏,谁上台对我都没有多大的好处。我凭什么要赶走帮手。”

  曹苇晃动着五根手指头,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那潭清水现在价值五千元。刘秀兰想帮刘长文上位,是要阻挠你老公公出卖龙潭。她这样干是在堵你的财路。我就不明白了,刘百泉守着聚宝盆不知道敛财,非要等到黄花菜凉了,后悔也就来不及啦。”他接着算了一笔账,说:“目前在农村三千元钱能盖间瓦房。你们也有了孩子,总不能再和老人挤在一个屋里,早该有自己的窝了。这些钱正好派上用场。”

  董红艳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心智。在农村要建两间新房,即使是劳动力最强的人家,也要经过十年以上的奋斗才能积累起此等实力。捷径就在眼前,只有傻瓜才会坐失良机。她执意要赶走刘秀兰,捍卫自己的既得利益。

  刘秀兰带着小侄儿离开打谷场,在家门口和大嫂相遇。董红艳看到刘林浑身上下皆是泥土,一时激起胸中的无名业火。她的脸上布满了怒容,挥起瓢把要教训儿子一顿。刘秀兰以身相护,紧紧地抓住大嫂手中的棍棒不让它落到刘林身上。

  董红艳拖过儿子就是一顿暴打,说:“你简直是玩疯了,去那儿滚了一身泥巴。今天早晨我刚给你换的衣服又弄脏了,老娘那有时间来伺候你。”

  刘秀兰听到嫂子指桑骂槐,明里暗里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心里充满了懊恼。她想起自己的使命,只得忍气吞声佯装不知。何花实在看不下去插了两句嘴,说:“农村的娃娃那个不是在泥巴地里打滚长大的人。你何必要跟他过不去。”

  董红艳丢掉棍子,甩头登上二楼。她重重地关上屋门,说:“我真是命苦啊,整天做牛做马,要养老婆婆,还要养小婆婆。现在连管教自己的儿子都不行啦。”

  何花把小女儿拉进屋,顺手帮刘林脱掉外衣,查看他的伤情。刘秀兰找来碘酒替他疗伤。董红艳犹不解恨,在楼上掀翻了椅子发泄满腔怒气。楼板缝里洒下细微的尘埃,眯着刘秀兰的双眼,刘林吓得嚎啕大哭。刘家从此以后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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