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慈母之忧

  前来避雨的农民工占据了大半个堂屋,使得窄小的空间显得拥挤不堪。室内的氛围不太融洽,人群中充满了对立情绪。明亮的灯光下面传来董学韬的读书声,给沉闷的空气注入了一些活力。他十分乏味地摆弄着桌子上的小棒,反复演算十以内的加减法。这类枯燥的玩法不起任何作用,难于提高他的学习成绩。

  黄仪感觉到自己不适应这儿的环境,只能借助逗弄小孩子玩乐来消除眼前的压力。在这群陌生人面前,任何的倚老卖老只会加重他们的疑心。她深切地体会到做生意的艰辛,年青的妻子风雨无阻地在外面奔忙,勤劳的丈夫工作完毕后还要操持家务,幼小的孩子得不到亲情的呵护。她也理解了刘秀兰执意要留下来帮助姐姐创业的迫切心情。两相比较之下,李济源的情况还算是好的了。

  董宁康把她视为潜在威胁。黄仪今天晚上把刘秀兰叫走以后,刘秀静再也找不到这样称心如意的助手,公司的业绩即将出现下滑的趋势。他已经放出风声要逐步削减进货量,分明是在暗示众人要减少用工。农民工的切身利益受到损害,开始显露出暗中较劲的苗头,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了。

  黄仪从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说:“董学韬,你算对了十道题就能得到这些奖励。”她哄小娃娃开心的本事确有独到之处,三言两语就赢得了董学韬的尊重。董学韬的上进心被激发出来了,独自做完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黄仪把他搂在怀中,说:“你小姨妈拿到工钱后会不会带宝宝上街,买大白兔奶糖给你吃呀。”

  董宁康取过儿子的作业本,在空白的地方签上家长的姓名,说:“黄副镇长,我讲句不中听的话,你可不要生气哟。你别瞧她们姐妹俩成天忙忙碌碌,其实公司的利润十分微薄。堆放在仓库里的货物由于保管不善,容易受到老鼠的侵害,无形中造成了严重损耗,每月的收入只够维持日常开销。今年可能分不成红了。”

  黄仪并不是为钱而来的,丝毫没有责怪他们拖欠刘秀兰的工资。她无意过问公司的来往账目,说:“经商总会有盈亏。她们办公司不用交学费就初见成效,已经是磕头遇到天了。等到生意走上了正轨,迟早都能赚到钱。”

  董宁康见她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说:“我们打开天窗讲亮话吧,谁也无法预测公司的赢利。我却能对李济源的股份打保票,他投资的一千元钱绝对不会出现缩水的情况。公司正在起步阶段,我们确实需要他的财政援助。”

  黄仪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儿子早就在给刘秀静的公司注资了。由此推论下去,她很快想通了儿媳妇为什么要拼命工作的道理。刘秀兰是在担心买卖亏本了没法向李济源交待。她的心事太重,难于同时兼顾两头,只能舍弃夫妻感情,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业中。这又是一桩让人操心的事。

  刘秀静牵着妹妹的手出现在门口,放心地把她送到黄仪身边,让她们婆媳俩人自行解决问题。她分流了一部分人到仓库里去整理货物,屋内的拥挤现象暂时得到了缓解。黄仪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笑容,放开董学韬让他自由玩耍。

  刘秀兰亲手捧上香茶伺候婆婆,真心地表示对长辈的尊敬。她知道黄仪来这儿的真正目的,无非是想探听她和李济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确是个不称职的妻子,既没有能力养家糊口,又要把所有的家务活推给丈夫独力承担,无论从那个方面比较都不如三姐出色。她只是坚持了明显对自己有利而且是最明智的做法。

  黄仪用温和的语调说道:“我非常欣赏你的敬业精神。站在公司的立场上讲话,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员工,从早到晚要工作十个钟头以上。但是你对丈夫而言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摆设。你在农村喜欢干脏活重活,讨厌做烧火煮饭的杂事,是因为有你哥哥那个懒虫顶替你打理大家的伙食。你现在嫁人了,还要像以前那样在外面潇洒快活,就应该和李济源互换角色。他现在肩负着全县的防洪抗灾重任,不可能再使出分身术,效仿刘秀丰包揽一切家务活。他从没抱怨过自己干多了。你就不能帮他分担一点忧愁吗。为什么不帮呢?你们可是夫妻啊。”她也不想让儿媳妇当众出丑,说:“我现在要你做的事很简单,工作之余抽点时间去关心一下李济源。他喜欢有人做伴。你愿意听取我的意见吗。别再让他过单身汉的日子啦,把个好好的家庭弄得乱糟糟的。”

  屋子里响起嘈杂的议论。董宁康已经在替小姨妹叫屈了。刘秀兰还有点自知之明,说:“妈,快到八月十五了。你让我干完手中的工作,再回去收拾屋子里的卫生,呆在家里和你们准备过节的饮食。”

  黄仪发觉她怀有抵触情绪,接着谈下去也是枉费口舌,弄不好会惹恼刘家姐妹。她举起杯子喝口热茶,无意中挡住了室内的过道。董学韬收拾好书包要上楼睡觉,在绕过叔叔伯伯身旁时被小板凳绊倒了。幸好刘秀兰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董宁康有些心烦意乱,刘秀兰若是跟着黄仪走了,等于砍掉刘秀静的左膀右臂,谁来帮她挣钱。他心中的怨气冲上脑门,故意大声指责妻子道:“你这个当妈的是怎样照看孩子的,为什么不能牵着他的手送上一程。”

  刘秀静大发脾气,说:“你别忘了当初的承诺,这家中的大小活计全由你一个人包干,出点事就想推卸责任了。你有本领尽管施展出来,我可以靠边站。”

  黄仪急忙制止道:“你们不要争吵了。父母大眼瞪小眼地相互辱骂,只会吓坏小孩子。”她已经看淡了人情冷暖,说:“刘秀兰,你把他送上楼去吧。我会在中秋节为全家人准备好丰盛的晚餐。”

  刘秀兰站在小楼上,目送黄仪缓慢地穿过公路,汇入到进城的人流中去了。卡车上的物资还等着验收,货物入库的流程仍需她经手才能继续进行下去。她的脸上升起一丝愧疚之色,仅仅为了这点工作没能送老人回家,这是那门子的歪理。她把账簿扔在桌子上,真想一走了之。

  刘秀静放下蚊帐,轻声地哄董学韬入睡。脱掉冷漠的外套,她扮演起慈母来毫不逊色。她在心里推测小妹真的不明白投资的收益嘛。金钱的魅力无所不在,足以抵消亲情的召唤。董学韬在睡梦中蹬掉被子。刘秀静又一次给予他无微不至的母爱。

  刘秀兰触景生情,私下对三姐说道:“我婆婆好像有心事,话到嘴边又咽进肚子里。”女人的天性重新回归她的脑海。刘秀兰接受了黄仪的忠告,认为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说:“她的心眼并不坏,只是要我做好份内的事。”

  刘秀静第一次现出了原形,说:“你被人灌输了封建思想,开始向发早财不如生早子的旧观念俯首称臣了。”她惊奇地发现小妹在谈到黄仪时明显地流露出某种好感。她们之间虽然没有过任何亲热的表现,奇怪的是刘秀兰在老婆婆面前比在父母跟前还要听话,从不违抗她的意志。刘秀静的目光与小妹的眼神相遇,说:“你要留下来工作还是回去当家庭主妇,全由你自己选择好了。黄副镇长都找上门来了,我要是再拦着,你的心里恐怕也不舒服吧。”

  刘秀兰的眼皮搭拉下来,说:“你别灰心丧气,误以为没人关心公司了。我只是想回家去住宿,并没有讲要离你而去。自从懂事的那天起,我几时拒绝过你的求助。”她继续开导三姐,说:“我们还有亲情和友谊,它的重要性可以和家庭划等号。你那天若有用得着小妹的时候尽管开口,我会义无反顾地拉着李济源来帮忙,协助你解决所有的难题。”

  刘秀静关上房门,说:“我听黄仪的口气,她好像是在盼望你能给李家添个大胖孙子。”她摸索着走下楼梯,说:“你结婚还不到三个月,那有那么容易怀上孩子。黄仪也太心急了,这种事岂能由人力所决定得了,还得靠老天恩赐。她也不想想我们姊妹四人,前面的三个姐姐已经生子。以此类推你不会有问题。你明天拉着李济源上医院做检查,瞧瞧到底是谁的毛病。人歪还怪马桶不正。”

  刘秀兰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说:“她那里知道我目前正在避孕。我只要停药后准能生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成天缠着她要吃要喝,外带购买玩具。看她烦不烦。”

  刘秀静盯着她的小腹不敢妄下定论。公司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她的身边也不缺少帮手,是该让小妹认真考虑优生优育的事了。她把刘秀兰推到门外,说:“你还是听从老人的安排早点归家吧。你婆婆的担心不无道理。有些事要经过漫长的诊断才能得出结论。”

  生育从古至今无小事。这对每个家庭而言至关重要,决定着他们未来的走向。刘秀兰也不敢过于大意,当天晚上返回水利局与李济源同床共枕。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丈夫的颈部,胸中荡起柔情蜜意。这些年娘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父母在闲暇时也能坐在葡萄架下享受含饴弄孙之乐。自己仍在创业的道路上苦苦挣扎,未能为李济源生下一男半女,难怪公婆的担忧与日俱增。她毫无睡意,悄悄和李济源商量好,决定由黄仪出面找位医术高明的大夫,预约好时间到妇幼医院看病。

  他们走进第五诊断室。崔仲慧大夫正在水管上洗手,从容不迫的神态打消了他们所有的顾虑。她冲着小夫妻点点头,让刘秀兰坐在椅子上稍等片刻。她对着镜子舒缓心情,平和的笑容重上眉梢。她仔细询问过刘秀兰的情况,开出几份化验单让她去做检查。李济源交费的时候还算顺利。他在化验室门前却备受煎熬,有几位重病号的家属在他前面插队,说是患者的病情严重,多等一刻就会有性命之虞。李济源天生是个谦谦君子,让过几个人后已到五点多钟,才把化验单送进窗口,陪着妻子在楼道里等待检验结果。

  阴冷的西北风刮过走廊,送来寒秋时节的绵绵细雨。刘秀兰浑身上下冻得瑟瑟发抖,缩手缩脚地躲在墙角里,尽量避开外人的目光。年纪轻轻的少妇来医院里做妇科检查,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光彩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不停地跺着双脚取暖,说:“济源哥,我心中好害怕。万一有了问题,我们这个家还有希望吗。”

  李济源依偎着妻子,尽量用身体为她抵挡北方的寒流。他略带忧郁地说道:“你不是在避孕嘛,暂时没怀孩子也是正常事。别再制造恐慌情绪,自己吓唬自己了。”

  刘秀兰抬起脑袋,看到细碎的鱼尾纹已经爬上丈夫的眼角。她多少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更不该轻信外人的许诺,本末倒置去追逐金钱,弄到今日进退两茫茫。她裹紧身上的衣服,说:“结果快出来了吗。”

  “你没听医生讲吗,要等半个钟头才能拿到化验报告。”李济源佯装镇静,便想带她出去走走,借以减轻心理上的压力。他转过身体向外面走去,说:“你都等了两个小时,还在乎这几分钟嘛。”

  刘秀兰机械地移动着双脚,想靠在丈夫的肩头上走得越远越好。她已被噩梦缠身数日,脸上布满了愁容,人也好像衰老了许多。迷信的色彩如影随形附着在她的身上。她抱紧双拳念念有词地说道:“但愿老天保佑,但愿老天保佑。从今往后天天给你烧高香。”

  暮色降临,一股冷风吹进医院,频添诸多寒意。刘秀丰突然出现在楼梯口,一双眼睛四处搜寻着,空荡荡的走道里只剩下一对倩影在徘徊。他疾步上前,说:“三姐叫你们去吃饭。”

  刘秀兰终于盼到了救兵,三姐果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姊妹,在她窘态毕露的时刻派人来解围。刘秀兰表面上责怪兄长来的不是时候,暗地里却拍手称快,一心一意只求早点逃离医院,悲也好喜也罢暂且放过一边。她在诊断室里觉得无颜面对崔大夫,这类疾患毕竟是最令人难堪的隐私之痛,怎好当面向医生细细陈述。

  李济源已经猜到妻子的心思,说:“你们快走吧。我在这里等消息。”刘秀兰如同遇到大赦,跟随兄长奔下楼去,沉重的脚步声响彻整幢大楼。李济源拿到检验报告,火速送进诊断室,等待最终的医学结论。他神色紧张地说道:“崔大夫,我爱人有事先走了。还望你多多原谅。”

  崔仲慧逐一看过检查项目,说:“女方有点问题,是输卵管堵塞。这种病不大好治。”

  人生充满了变数,厄运随时都会降临。李济源刹那间楞在桌前,鼓膜里犹如千万只蜜蜂振翅响起的“嗡嗡”声不绝于耳。崔仲慧随后又讲了些什么话,他根本记不住半个字。他好似梦游一般回到爱巢,真想关起门来用被子捂住脑袋大哭三天三夜。只开花不结果的婚姻让他心碎,在外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唤醒昏昏欲睡的心灵。李济源手忙脚乱地藏好病历本,打开房门一看是母亲到访。黄仪必定会问起刘秀兰的病情。李济源眼中噙着酸楚的泪水,说:“我已经和妻子去医院里检查过了,情况不太乐观。”

  黄仪刚刚经过十字街口,在半路上碰见崔仲慧,已经听说了儿媳妇不孕不育的事。她的心情简直糟透了,说:“你看看你过得是那门子生活,家里的板凳倒了也没有人扶正。冬天就快来了,屋内也不生个火炉,简直跟冰窖差不多。”她走到卧室旁边,发觉里面没有半个人影,说:“嗨,她就像签了卖身契,去给别人当长工。屋里缺了女主人,你这单身汉的日子要熬到几时才能结束啊。”

  李济源一边动手收拾凌乱的桌子,一边尽量讨好母亲,说:“妈,你稍坐一会儿,我上‘小洞天’去炒上两个菜。我们母子随便吃点便饭吧。”

  “你还是跟我走吧。”黄仪摆摆手说道:“你大妹妹今天要带未婚夫回来和爸妈见面。我们全家人团聚,怎能少了你这位当大哥的人。”

  华丽的街灯照耀着新修的麒麟南路,汽车的灯光好似一条流动的江水直接天际的银河。城市正在向北面扩展,昔日的荒郊已经耸起座座高楼。百货公司一改往年的习惯,将营业时间延长到夜里九点,闪光的外墙正好与大白菜歌舞厅的霓虹灯交相辉映,形成新的城市中心。

  李济源竖起衣领,扶着母亲走过街头。时间过于紧迫,他来不及通知妻子,以后再给她介绍新来的家庭成员吧。他想让母亲放心,说:“刘秀兰得了妇科病,短期内难于康复。她也许是受到了某种刺激才产生病变。”

  “她有什么毛病就快点治嘛。不要整天在外面疯跑了。”黄仪加快步伐,转上弯曲的建设路,借以躲避凛冽的北风,说:“刘秀兰年纪轻轻,从小生活在城边,不愁吃不愁穿,也没受到山崩地裂的惊吓,怎么会酿成了疾病。”

  李济源仍在替妻子开脱,说:“你别忘了她那年掉到南门河里,随后被我救上来的事。”他精心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说:“崔医生让我们也不要过分着急,国外的科学家已经攻克了这个难题。我听说试管婴儿都快诞生了,指不定那天就能派上用场,把我们的实际问题给解决掉。”

  “这要等到猴年马月。搞不好你会绝后。”黄仪深知儿子是位重情义的人,轻易不会和心爱的妻子分手。可是岁月不饶人,困扰依旧萦绕在父母心间。他们再像这样拖下去只会虚度时光,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等白了头。她担心儿子裹足不前,浪费了大好的青春年华,说:“人为的事始终没有自然天成的好。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李济源继续安慰母亲,说:“她也许再受一次刺激又能恢复正常了。”他生性忠厚,说:“妈,你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刘秀兰。你是知道她的脾气,表面看上去比较温和的女子,骨子里却倔强得很。她万一那天想不开,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情绪失控以后就不好收拾了。”

  黄仪黯然接受了儿子的建议。她膝下还有三个子女,足以弥补此等缺憾。他们走进财政大院,看到李济远站在走廊里和耿昌说说笑笑,大家见面时都心照不宣地点头微笑。黄仪拉上女儿去厨房里准备晚餐,丢下两位男士随意攀谈。李济源得知未来的妹夫在中学时代和自己是校友,两个人曾经在足球场上有过一面之缘。他们找到了共同的喜好后,谈话的内容更加广泛,甚至涉及到整个市场经济的走势。

  耿昌虽然比他大几个月,只因时运不济,三十多岁尚未娶妻生子。他长期生活在边远的山区,衣着打扮偏重于中山装之类的老式服装,生活习性也相当随和。他今日寻得一位如意佳人,对李济远的娘家人极尽奉承之能事。黄仪隔着窗子偷听他们的谈话,最终放下心来,儿子人品高尚,他所结交的人大多数行为正派。她依从了女儿的请求,抓紧时间替她置办嫁妆。

  半杯老酒下肚后,屋里的气氛逐渐活跃起来。李济远提出来要做个书架放教材和课本。黄仪想起大儿子的床底下还有些未曾派上用场的木料,便要他拿出来为教育事业做点贡献。

  李济源停住筷子,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那些木板是他托人买来打家具用的材料,现在成了夫妻的共同财产,没有和刘秀兰商量以前谁也不好擅自做主。耿昌的双手抖动了一下,不小心把菜汤泼在裤子上,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李平连忙递条毛巾给他擦去污物,扭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督促他不要因小失大破坏了兄妹之间的感情。李济源不想让亲人扫兴,勉强答应三天后来取木材。

  刘秀兰是位通情达理的主妇,她从李济源口中听到自己无病无疼又没灾难时开心地笑了。她十分爽快地同意将木材送给小姑子,期盼以后孩子上学的时候能够得到她的照顾。

  四天后的一个下午,耿昌拉着人力车来运木料时又换了一副嘴脸。他如同受了满肚子委曲不理睬任何人。李济源要搭把手也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凭借着浑身蛮力装好木板,奋力推车望北而去,逐渐消失在人海中。李济源随后从母亲那里得知,因为进城的名额有限,六中的老师吵闹到县里,要求教育局一视同仁。学校的领导无法平息纠纷,耿昌只能将进城的机会让给李济远,独自留在乡下任教,要等完婚后再想办法调到城里来和妻子团聚。两家的老人正在为此事四处奔波,争取在三个月以内让他俩喜结良缘。

  来年开春,黄仪操办完李济远的婚事,手头还有些积蓄,便想在城里买套房子居住。她叫上丈夫和大儿子一起来到北街九十六号,向房主要了钥匙,登上二楼察看情况。这是一幢临街的民居,本来是兄弟俩人的房产,分家后大哥占据底层的铺面,杨利被赶到楼上观看街景。前后两间屋子,狭窄的楼梯从中一分为二把它们隔成卧室和客厅。杨利有急事需要用钱,只好忍痛出卖家产。他不敢得罪贵客,叫了三杯清茶两碟蛋青饼,外带一个火炉送上楼来,让屋里增添了不少的暖意。李济源明显地感觉到今日的情况非比寻常,他只顾埋头品尝茶水糕点,绝口不提家中的大小事务。黄仪拖条板凳坐到他的身旁,说:“我跟你爸爸还有点存款,大约在三千元钱左右。眼看着物价一天一天涨了起来,再放下去只会继续贬值。我们看中了这间房子,打算把它买下来。杨利开口要价四千二百元。我们还差一千块钱的缺口。”

  李济源马上明白老人是想让他从刘秀静的公司撤资,凑钱来买住宅。他目前膝下无儿无女,恐怕难享祖上留下的房产。他羞愧难当地说道:“妈,你就把钱存在银行里,早日给我弟弟说门媳妇吧。”

  “我们都有工资,供养你小妹妹一个人上学不成问题。”黄仪起初以为他是囊中羞涩,不愿承担过多的份额,说:“你弟弟的事不用你操心。他在邻县的生活比我们想象的都好。等到他结婚的时候我又存起钱来了。”

  炉中的炭火冒出蓝色的烈焰。李济源喝多了热茶,脸上沁出晶莹的汗珠,说:“妈,你要置办祖业,明摆着是想传给后人。请恕孩儿不孝,未能生下一男半女,现在考虑这个问题未免为时过早了。”

  黄仪用心良苦地说道:“你们可以搬到这儿来住上一段时间,先避开众人耳目,然后再领养一个小孩,把他视为亲生的一般看待。你不讲我不言有谁知道他的出处,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自家人,兴许还会引着你媳妇怀胎生子。”

  “我不干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李济源断然拒绝道:“这对刘秀兰不公平。她现在还年青,没有失去生育能力,我们不应过早地伤害她。再耐心等待几年吧,也许还有新的希望。”

  黄仪用力捏了一下鼻翼,眼中已是泪花点点,说:“你真是个书呆子,讲来讲去还是要袒护媳妇,一点也不为李家着想。你非把我气死不成。”

  李济源处于两难境地,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利益,一边是结发妻子,取舍全在他的一念之间。他不想跟母亲发生正面冲突,说:“妈,这是我和刘秀兰的私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我们会解决好的。”

  李平理解儿子目前的处境,一味催逼只会适得其反,好心未必能办善事。他轻声规劝道:“夫妻之间的事,还得他们关起门来冷静商讨对策为妙。你就不要多嘴了。”

  黄仪看眼繁华的城市,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亦为利往。唯独儿子不爱钱财,必定是被“情”字缠住手脚,始终跳不出世俗的困扰。她愁肠百结,说:“我已经让他们收养孩子了。他为啥还在顽固不化呢。”

  阵阵春风吹进窗来,天花板上掉下细小的尘埃。李平环顾老屋的梁柱,发觉多处已被虫蛀。他一一指给妻子观望,说:“凡事随缘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用前人枉费神。”他转身替儿子拍去肩膀上的灰尘,说:“他也许是另有思虑。抱来的孩儿始终不是李氏的血脉,以后争起家产来也要低人一等。”

  黄仪打消了购房的念头。她移步来到楼口,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像这样混下去。他的身边缺少后代,即使挣得金山银山也是枉然。”

  李济源留在后面锁好房门,把火炉送还主人,又跟杨利客套了一番。李平踏上街头,说:“他还有个弟弟就快成家了。叫他超生一个,过继给兄长,岂不是皆大欢喜。”

  黄仪看不惯他们一唱一和的态度,父子俩为了讨好刘秀兰竟然心甘情愿放弃置业的机会。她认为身边少了贴心人,决定让大女儿回来小住一段日子。李济远正好怀孕了,感到身体不舒服,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猫在娘家享受清福。

  黄仪不想亏待女儿,变换着花样给她调配饮食。她每次做点好吃的东西都会念叨道:“你大哥真是个书呆子,一点也跟不上时代潮流。他认定的事非要一条道走到黑,真是不可救药了。”

  李济远品尝着母亲的厨艺,说:“他是个顾家的人,情商高了智商必成问题,舍不得让糟糠之妻受一丁点儿窝囊气。”她丢掉手中的鸡肋,说:“他又顶撞你啦。”

  黄仪言不由衷地说道:“我原本要买间老屋子居住。他不但不支持,还一个劲地泼冷水。真叫父母凉透了心。”她瞧见有个人影从窗外经过,说:“你的心上人来了。”

  耿昌带着一束鲜花来看望妻子,顺便给她送来几件换洗的衣服。李济远早就想到公园里去散心,保持愉悦的心情有利于胎儿的发育。她们暗中嘀咕几句,说是要上百货公司买些日用品,手挽着手相偕出游。

  公园已经换上春装,新栽的梧桐树披满绿叶,焕发出勃勃生机。耿昌和李济远流连于人工湖畔,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直到太阳西沉时分才将妻子送回娘家。黄仪本想留他过夜。耿昌推说教学工作十分繁忙,还得赶末班车返回学校备课,连晚饭也没吃就直奔车站而去。

  李济远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条紫色纱巾,轻轻地披在黄仪肩上。她凑近母亲耳畔说道:“妈,你手头富裕了,想在城里买套房子。这个主意不错嘛。”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千元。”黄仪明知大女儿贪财,十分后悔在她面前亮出家底。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原本是想让你大哥帮着凑钱买房子。他却多方推诿,根本不把财产放在眼里。这件事以后再议吧。”

  李济远替母亲拉好衣领,说:“你把这么多的钱存在银行里,每年也拿不到多少利息。不如将它拿给我使用,我将来为你和爸爸养老送终。”

  黄仪有所警觉,说:“你要这些钱有啥用,难道是想把你的小家布置得更舒服吗。”她就手解下纱巾,说:“那才二十几个平方,能够放下多少东西。”

  李济远大胆地说道:“耿昌在建委有亲戚,多次鼓励他上省城去参加市区开发,保证可以赚到钱。我们结婚把钱都花光了,没有启动资金只有关系也是白搭。妈,你就当是最后支持女儿一回,把这笔钱投到国家建设中去吧。”

  黄仪也知道把这些钱拿去搞投资准能获利,说:“我就怕你嘴上讲的一套,实际行动做的又是一套,到时候坑惨了父母。”她有点心动了,说:“等我和你父亲商量以后再做决定。”

  李济远并不急于求成。她从小就是李平的掌上明珠,曾经被他们寄于厚望,提出来的要求不论合理与否从未被家长拒绝过。她如今逮到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早在背地里做足了功课争取到父亲的支持。女婿腰缠万贯,虽说不能耀祖光宗,爸妈的后半生也能衣食无忧。

  月亮透过窗帘射进屋内,好似一袭飘逸的轻纱笼罩在床头上。黄仪半夜醒来,侧耳聆听隔壁房间里传来大女儿熟悉的鼾声。她用胳膊肘推了一下爱人,说:“耿昌厌倦了农村,想出外经商闯天下。他来找我们拿点钱做垫本,许诺会照顾我们的晚年生活。”

  李平支起手臂,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说:“我们还有两个孩子要成家立业,不能把赌注全押在耿昌身上,到用钱的时候难免会抓瞎。”

  黄仪盯着天花板出神。财政大院虽好,到底不是自己的固定居所,今后能住到女儿家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她开始征求丈夫的意见,说:“你认为给她们多少好呢。”

  李平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深知做买卖的第一要素是资金雄厚,离开金钱寸步难行。他仔细盘算了一番,说:“三千六百元是个吉祥如意的数字。你到银行里取这些钱给他们吧。”

  黄仪差点叫出声,这几乎是他们的全部存款了。李平却说得如此轻松,嘴里仍在奢谈要留有余地。她质疑道:“你把老本都搭进去了,过上十年八年不会后悔吧。”

  李平起身去饮水,说:“我们都是有工资的人,谁指望女婿来养老送终。女儿只是刮点口头上的春风,你也把这些不靠谱的事当真了。谁晓得这个世道还要如何变化呢。”

  黄仪却是认真的,这些钱不给两个儿子反而便宜了女儿,不能没有任何回报。她显得有点紧张,说:“你我都有年老生病的时候,身边总得有个递水送饭的贴心人。”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等到她们事业有成,搬到昆明去住,那有空闲时间经常往曲靖跑啊。”李平重新上床,说:“她能在假期里陪你多住些日子就算不错了。你别期望过高,到时无法兑现,只落得倚门而望。”

  黄仪侧面而卧,说:“你对女儿没有信心,何必要答应得如此干脆。”她翻动身体以便躺得更舒服一些,说:“你是不放心女儿还是担忧女婿,害怕耿昌稍有不慎亏了本。”

  “你我都清楚,现在是做买卖的大好时机。仅凭耿昌的精明干练肯定能大获全胜。他只要不吃喝嫖赌就行了。”他害怕妻子误会,说:“我依然不改初衷,只希望儿女们过得比我们好。几千元钱的投资不算啥,能够出人头地也是一种荣耀嘛。”

  黄仪在城关镇主管经济工作,对这一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又想起大儿子,说:“你还是重女轻男,只要把一半的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就好了。”

  李平熄灯睡觉,说:“你应该多关心三儿子,问问他找到女朋友了吗。”他看眼窗外的夜色,雾气已将月亮遮掩住半边,说:“这就好比小公鸡,快到天亮时分,一个不叫还有另外一个啼鸣嘛。”

  黄仪将存款交给女儿,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她干了件无凭无据的傻事,一旦亲情难于为续,女婿耍赖后连个讲理的地方都找不到。李济远当天就把钱转到丈夫的账户上,打电话告诉他尽快辞职,先上昆明打下创业的基础。她似乎猜透了黄仪的心思,整天陪着母亲逛街购物,借此来抚平她胸中的忧伤。

  麒麟大道顺着山势往北延伸,市区也在追随着街道的走向急速扩展,马路两边建起高楼大厦,新的城区应运而生。大街上每天都有商店开门营业,一家赛着一家比阔气,琳琅满目的商品挂满了橱窗,各式服装美不胜收。

  黄仪带着女儿逛了七八家商店,被五颜六色的春装迷住了,打算货比三家再掏钱。她们来到一家名叫“依彩”的服装店,发觉店主人是方刚的妻子。她们先前在李济源的婚礼上见过面,自然就有了几分好感。黄仪欣喜地说道:“彩莲,你几时开了这个店,摇身一变当上了老板。”

  叶彩莲正在伺候几位大学生选衬衫。姑娘们的眼光十分挑剔,试了几件衣服皆不满意。她忙里偷闲道:“你们娘俩随便挑吧。我给你打八折,全城最低价。”

  黄仪来了兴趣,在店内四处走动。她看到衣架上挂着数套新潮的时装,拿起一件藕色的外衣披在肩上,不大不小正好合身,价格也比其它店铺便宜。她已有购买之意,说:“你再找几个型号来给我瞧瞧。”

  叶彩莲大献殷勤,又从衣柜里翻出些服装,说:“这是最好的春秋装,面料既柔软款式又时髦,适合你这个岁数的中年人穿着。”她回首看了一下墙角,说:“你们还得再等等。有位大学生在用试衣间。”

  黄仪只想买外套,并不在乎在那儿试穿。她让叶彩莲去招呼其他的顾客。李济远帮母亲换上新衣,说:“妈,就快到夏天了,你也给嫂子添点衣服吧。”

  黄仪拉拉衣袖,感到大小正好合适,决定买下它。她就手脱下新装,说:“今年不给她置办了。她爱穿什么时装,就让她量身定做吧。”

  李济远折好衣服,装进专用纸袋里。她随口问道:“你怎么会让嫂子自己来买。莫非她已经有喜,身体开始发福,要亲自来试衣服。”

  黄仪随手掏出钱包,说:“她只有吃的本事,除此之外却是个不会下崽的石女。我和你爸爸不知要到那年那月才能抱上孙子。”她也没防备隔墙有耳,说:“我当年只要点下头,让你大哥和闻雅洁早日结婚就好了。那来这些闹心事。”

  李济远看见店里又涌进来不少顾客,担心人多拥挤。她催促母亲快点付款,好到别处采购其它物品。她们前脚刚出门,还未转到第二家商店。闻锦蕊已经推开试衣间的门,抱着一条粉红色的喇叭裤出现在老板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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