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洞天纳福

  春风吹皱潇湘水库里的碧浪,映照出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维修大坝的工程已经接近尾声,重新建立起来的供水系统穿过丛林,准备向城市提供清洁的水源。

  闻雅洁再次奉命带上刘小才去水库取样化验,检查水质是否达到饮用的标准。她在大坝上正好和白月英不期而遇,两个久未谋面的女人似乎都有话要向对方倾诉。白月英派人陪着刘小才去取水样,搂住闻雅洁的肩膀步入小树林,倘佯在花团锦簇的山茶丛中。

  施工的现场近在咫尺。她们踏着沙石铺就的小道走向清幽深远的竹林。在青年时代里,两个人曾经深爱着同一个有识之士,虽然仅有过惊鸿一瞥的会面,却对彼此的容貌印象深刻。白月英的关怀体贴入微,说:“你去年来水库上取样,在返城的半道上受尽了惊吓。现在就该换个同志出外勤,何必要大老远的跑到山里来受洋罪。”

  闻雅洁在近年患上鼻炎,医生诊断出来是吸入了大量的化学气味所致。她也想到山林里多呼吸新鲜空气,说:“我家那位真不像话,自己没本事打狼还怀疑别人有外遇。我在盛怒之下跟他赌气,包揽了化验室所有的外接活计。”

  白月英对以前的事情记忆犹新。她又想起月光似水的河岸边,一块石头同时击碎了两个女人的追求。那天晚上如果没出突发事件,她和闻雅洁之间总有一个人能够美梦成真。她对张仁怀有成见,说:“那年你和张仁连夜离开潇湘公社,乘坐拖拉机下了山。李济源从河里爬起来,没回宿舍换装就穿着湿衣服追到村外,问遍周围的群众才打听到你们已经走了。他第二天就赶进城了。”

  闻雅洁已有悔意,却弄不清楚她讲这番话的用意是想表明他们的清白还是在为李济源叫屈。她顾及丈夫的面子,说:“往事不堪回首。你我俱是他人之妇,有些事不提也罢了。”

  “石头是谁蹬到河里的。”白月英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事后察看过河堤,那块青石是镶嵌在路边上的。它虽然开始松动了,却不至于自个滚落到水里,溅起一人多高的浪花。害得我跌进河里弄脏了衣服。”

  闻雅洁心中一惊,才知道当年误会了李济源。她的脸色有点难看,说:“年代已久,我记不清那时的情况了。”她没有讲明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却给出了确定的答案。她颇有礼貌地说道:“白乡长,实在对不起啦。我也没想到那个人是你。”

  “李济源的为人有目共睹。”白月英暗笑道:“你们后来能够再续友情,正好印证了他做事问心无愧。不论是至交还是异性朋友只有坦诚相见,友谊才能长长久久。”

  闻雅洁又想起堂妹,但愿这个冒失鬼不会将错就错干出荒唐事。张仁绝非省油的灯,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撺掇闻锦蕊去靠拢昔日的情敌。他肯定又在打龙潭的主意,如同一个贪吃的食客总是盯着桌子上的盛宴。刘小才多次在化验室里露出口风,向同仁讲述过刘百泉要把龙潭当作嫁妆送给未来的女婿。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通过最后一搏来赢取刘秀兰的芳心,最终拿到龙潭的使用权。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悄然撒开,正在对猎物形成合围之势。李济源早已成为众矢之的,闻锦蕊好比伏在网中的诱饵,稍有不慎就会掀起轩然大波。他经历过诸多的生活磨难,应该能妥善处理好感情问题,不至于再次踏入陷阱。她心有余悸地说道:“白乡长,谢谢你的指教,我会铭记在心的。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你和李济源都是值得我敬佩的人。”刘小才恰巧在这个时候来叫她回水利局。闻雅洁低头踏上归程,说:“白乡长,有空请来家中坐坐。”

  白月英牵挂着闻雅洁的安危,派秘书专程护送她到水利局,然后赶到县里向领导汇报水库上的情况。闻雅洁走到半山腰,数度回首观望雄伟的水库大坝。白月英果然走到李济源身旁,俩人站在高处指指点点,一副指挥若定的样子。真不知道刘秀兰看到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又会做何种感想。

  李济源的工作任务已经完成,收拾好用品来向白月英辞行。潇湘水库作为这次维修的重点工程,县里点名要他来把关,尽量把隐患消除在萌芽状态。他不负上级的重托,一连二个月吃住在工地上,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白月英亲自送他下山,以示乡政府对他的感激之情。她稳步走过剪草河上的小桥,说:“我们此时分别后就要各奔东西,若想相见还得等到数年之后。”她似有满腹心里话要说:“让我再送送你吧,分享一下山林里的清新空气。”

  李济源在桥头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云遮雾绕的潇湘乡,淡淡思绪似水流,说:“你要调到别处去工作,离开这片热土啦。”

  白月英大方地说道:“我已经接到正式通知,县委选派我去党校进修,下个月就要动身到省城学习。我们今后要互通消息,只能靠鸿雁传书了。”

  “你又要高升了?”李济源觉得自己有些敏感,怎能当着一位女同志的面问这样幼稚的话,说:“我应该恭喜你才对。你在党校深造数年,再见面时应当刮目相看了。”

  白月英平淡地说道:“还不是跟你一样,我学成之后还得回到县里来干老本行。”她面向宽广的曲靖坝子,说:“我们还会成为老战友,共同装点这美丽富饶的珠江源。”

  李济源便想送点礼品给她以示庆贺,搜遍全身并无长物,抬头之际却见山崖上面透出一抹红色。他让白月英稍等片刻,独自爬上山崖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在密林深处采得几枝含苞欲放的山花。他扯根青藤捆在腰间,顺着原路溜下山坡,把鲜花递到白月英面前,说:“我也没有什么礼物相送,就把这些花献给你吧。祝你大展鸿图。”

  白月英微闭双目,将脸埋在花丛里,嗅着淡淡的清香,心情就像晴朗的天空一样格外舒畅。她头一次接到别人送的鲜花,居然是暗恋已久的异性朋友,刹那之间好似回到了少女时代,享受着从未有过的温馨与浪漫。她真想能够和他并肩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她正在想入非非之际,忽闻山道上传来呼唤声。

  “济源哥,你怎么才走到这里,叫我找得好苦啊。”刘秀兰一路跑来累得脸面泛红,大汗淋漓地赶到他们面前,说:“我刚才在半道上遇见闻雅洁了。她说你还在山上忙活。”

  白月英又回到了现实中,说:“真不害臊。你们还没结婚就喊得这么亲热。等到成了一家人,只怕要天天粘连在一起啦。”

  刘秀兰早已注意到她手中的花束。她并不怎么在意,李济源只不过是送了友人几朵山花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她深知李济源的秉性,他在跟女同胞交往时绝对没有邪念。让他们在山间小道上浪漫一回也无伤大雅。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说:“我就喜欢这样叫他,并且要喊上一辈子。”

  白月英也被她逗乐了,说:“你急急忙忙地来找李济源,肯定是有要事和他商量。我先回避一下,不影响你们谈正事。”

  “白姐姐,你不要走。”刘秀兰飞身拦在路中央,挽住白月英的胳膊不让她离去。她提高声音说道:“我还有话要说呢。”

  白月英心头一震,暗思刘秀兰莫非想借题发挥,撕破脸皮大闹一场。细观之下她并没有要大动肝火的迹象。她笑吟吟地昂起头,说:“你又要搞什么新花样了。”

  刘秀兰抬起天真无邪的眼睛说道:“眼看要到春耕大忙季节了。我爹想买头老水牛来犁地,顺便和村民们换上几个工,把今年的稻谷栽下去。”

  白月英已经猜到她是想来借钱,说:“刘大伯的立意是对的,山上的水田还得靠人力加耕牛来栽种。”她十分重视农业生产,说:“我也来为刘大伯鼓劲加油,借给秀兰妹妹五百元。你以后可要连本带利还给我哟。”

  “不必麻烦白姐姐啦。”刘秀兰摇着双手说道:“你帮我动员一下李济源,让他拿出些稿费来就够用了。”

  李济源急忙劝阻道:“你马上要到省城去学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这些年还有点积蓄,有能力拿出一千元钱给他们买牛。”

  白月英把朋友送到剪草河畔,站在岸边与他们依依惜别。她能从基层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升迁上来,除了运气之外还得益于良好的群众关系,也算是阅人无数的女干部。她慧眼识英雄,认定李济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对他常怀敬贤爱士之心。她这次去党校深造,归来后定能受到重用。她已经在心里拟定了将来辅佐自己工作的人选。李济源的大名位列榜首。

  河口村里的瓦房在太阳的照射下泛出青色的亮光。拴在道旁的老牛卧在大树下面静静地反刍,数只山雀跳上它的脊背玩耍。勤劳的农民陆续走出村庄下地干活了。

  他们来到村口,隔着一条水沟看见董红艳蹲在地里育苗。她今年打算在山坡上多栽几亩烤烟,给未出世的小宝宝多准备些新生儿的用品。刘秀兰赶到沟边,说:“嫂子,你脚下的泥土开始松动了。你要加倍小心啊。”

  董红艳直起腰,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营养袋,整个身体更加笨拙。谁都能看出来她是一位即将临盆的孕妇。她抹去手背上的污泥,说:“我再忙一会儿。你们上屋里去坐吧。”

  李济源心存怜悯地说道:“你大嫂快要生了,还得下地干活。那帮男子汉都干什么去了。”

  刘秀兰司空见惯了这种情况,说:“我们村的女人都是这样挺过来的,不像你们城里人娇贵。”她绕过水沟要去帮嫂子干活,说:“你也忙了几天啦,先到我家喝口凉茶清清火吧。”

  李济源含笑步入河口村,一路行来但见家家户户紧锁房门,道路上连个小孩的影子都没有。这就是春耕大忙季节的农村,孩子们全跟着大人上山干活去了。静谧的村庄里唯有风声和鸟啼,以及满天纷飞的柳絮。

  李济源深感自己太不了解农村,还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大发牢骚。没等他进屋,刘秀兰扶着董红艳匆匆赶来。董红艳打开铁锁,姑嫂俩人悄然爬上小楼,再也没露面了。何花紧随其后登上二楼,支使女儿下来陪他喝茶聊天。

  刘秀兰数次抬起眼睛盯住楼板,好不容易盼到母亲走下楼来。她悄声问道:“嫂子还好嘛。”

  何花急得满头大汗,说:“她快要生了。可家里连个大老爷都没有,你叫我如何送她上医院。”她颤抖着双手说道:“你帮忙收拾几件衣物,赶紧陪妈把她送进城去。再晚就来不及啦。”

  李济源冲到院子里,从柴草堆上抽出两根结实点的木棒,说:“我去绳子上拿几件结实点的衣服来做个担架。你们到村里动员几个小伙子,大家轮换着抬她进城。”

  柳花反手将他推出门,说:“你别跟着添乱了,若想帮忙就去把他们爷俩找回来。老爷子中午说要去金雀花挖田;小祖宗被三元村的人叫去给猪牲口看病。”她特意交待道:“你要记住,千万不能向旁人透露风声,若是多一个人知晓,就会多耽搁一个时辰生孩子。乱讲话会让我儿媳妇难产的。”

  李济源首先赶往三元村,一路小跑着从前村喊到后村,未曾听到刘秀丰的半句应答之声。自从踏进河口村以来,他第一次怒火中烧,感到刘秀丰真是个不懂事的大男孩。何花在家里急得火烧眉毛,他老兄却四处游玩不想归家。

  李济源转身奔向那个开满黄色小花的山坳。刘百泉正在春风里挥舞条锄挖稻田,打算借助阳光的威力消灭越冬的病虫害,好在春分时节放水泡田。李济源本想道出实情,又怕老人家闻讯后着急上火。

  刘百泉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说:“刘秀兰找到你了吗。”他觉得这样问话有点太直率,另外换了个方式说道:“你不在水库上工作,又跑到村子里来偷懒了。”

  李济源紧走几步,说:“水库上的事早忙完了。”他看到周围还有三五个农民在田里劳作,唯恐泄露了消息给孕妇带来麻烦。他只好遵从长辈的嘱咐,说:“我今天回城,正巧路过河口村,来找你商量点事。我们回家再谈吧。”

  刘百泉见他跑得气喘吁吁,不像是个悠闲自在的人,说:“你刚从大山里走出来,不在我家里歇着,赶到这里为了什么事。是不是董红艳要生了。”

  李济源跳进稻田,几乎把嘴唇贴到他的耳朵上,说:“刘秀兰和伯母已经送她去医院了。她们临走时让我来向你老人家道喜。”

  刘百泉丢下锄头,翻身爬上田埂,跪在荒草地上撮土为香,朝着东方连磕三个响头。他昂首对天高声喊道:“我刘家就要有后啦。”他的肺活量超乎想象,这句发自肺腑的呼声在山林间久久地回荡着,惊飞了树梢上的小鸟。刘百泉依然把传宗接代看作人生的首要大事,老实人也会在这种时候借机放纵一下情感。他回头问道:“她们婆媳俩走的时候带钱了吗。”

  李济源的心灵受到深深的震动,他在蹉跎岁月里进退两茫茫,婚姻和事业毫无建树。他此时正在懊恼无及,只能答应进城后立即给她们送去。刘百泉无声地笑了,没有当过爹的人那里见过此种场面,一时慌了手脚也是难免的事。

  午后的阳光散发出温暖的光线,河边的老梨树上传来喜鹊的叫声。李济源健步如飞直奔河口村,刚进村子就遭到两条狗前后围攻。他正在无计可施之际,突见刘秀兰从山坡上跳下来,大声喝退狗群。他抢先问道:“你们还没有动身。”

  刘秀兰面带笑意,迎接父亲的到来,说:“我嫂子已经生了。还是个小男孩。”

  刘百泉大喜过望,慢慢舒展开双眉,老天果然有眼,头胎就添了个孙子,怎不叫人乐开怀。他仔细想想又觉得有点不对劲,说:“你嫂子在那儿生的孩子。”

  刘秀兰低下脑袋说道:“我们刚出村子,嫂子就腹疼难忍了。我和娘只好把她扶到路边的庄稼地里,用玉米桔杆搭建临时产房。我们还没来得及找上个帮手,孩子就出生了。”

  刘百泉颤抖着嘴唇追问道:“孩子还好吗。你嫂子没出意外吧。”他看眼天边的浮云,只求老天保佑诸事顺利,说:“你哥哥呢。他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

  “她们母子平安。娘用衣襟兜着孩子随后就到。她让我来叫哥哥去把大嫂背回家。”刘秀兰疑窦丛生,自己一路行来未曾见到兄长。她转过身来询问:“你不是去找我哥了吗。他到底上那儿去了。”

  李济源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只因一时疏忽差点误了刘家的大事。他挽起袖子说道:“我去把她抬回来。”

  刘百泉已经看出端倪,此事不能怪别人,儿子从小偷懒耍奸,一旦出了村子就跑得难觅行踪。他指着东边的村庄说道:“家里的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快去把你哥哥找来。我去叫上几个好友把她抬回村。”

  刘秀兰跨过一条水沟,带领他穿过村庄前面的田野,抄近路重返三元村。他们一连问过数人,最后在南边倒数第二家找到人。刘秀丰早给厩里的肥猪打完针,坐在桌子旁边接受主人的款待。他此时正和几位熟人聊得火热,那有心思归家。

  刘秀兰不想惊动外人,凑近哥哥的耳边说道:“妈让我来请你回去。”

  刘秀丰抱起水烟筒,说:“你们也走累了,快进来歇会儿。”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背靠大树好乘凉。刘秀丰从小依靠父母形成了习惯,不必终日劳碌奔波也能有饭吃。他生来的富贵命,平时根本不把家务放在心上,每逢大事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拖延时间,希望姐妹们伸出援手,自己躲得远远的偷得半日清闲。他擦着一根火柴,说:“等我抽完这支烟,再走也不迟嘛。”

  孙良实在看不过去,说:“你别当烂板凳了。你爹娘有事才会派人来找你。”

  李济源看得直摇头,世上竟有这种懒汉。他明知故问道:“请问这位大哥,何为烂板凳。”

  刘秀兰大声解释道:“这是当地的土话,意思是说要把人家的板凳坐烂了还舍不得离去。”她挽起袖子就要动武,拖住兄长的胳膊不放,说:“嫂子生娃娃了。就等着你回去当爹啦。”

  刘秀丰心中仍有怨气,责怪他们不迟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打扰了他的雅兴。他还惦挂着主人家的晚饭尚未端上桌子。孙良帮他收拾好药箱,一直把他们送到河口村。刘秀丰刚进大门就看到父亲在院中杀鸡,屋内隐隐约约传过来两声婴儿的啼哭,方知妹妹所言不虚。何花用围裙擦干净手上的水汽,推着儿子的后背让他上楼去看看婴孩。她转身又把小女儿叫进厨房,在灶台前面嘀咕了半天。

  李济源踏着傍晚的夕阳离开河口村。刘秀兰也要跟他同去,说是爹娘担心董红艳缺少奶水,想请他帮忙弄上几只猪脚给嫂子催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济源快乐地忙碌着。他首先向方刚汇报了工作,领受了新的任务;随后又抽空赶到工商银行取了一千元钱,交给刘秀兰去买耕牛。他利用午休和好朋友谈起购买猪蹄的事。周柱波由此受到启迪,准备卷起袖子大干一场。他请李济源代替自己向黄仪求援,帮忙在师傅面前讲几句好话。

  温暖的南风带着春天的气息刮进了财政大院,简陋的小屋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李平刚好出差回来,依照惯例只要闲在家中就忙着准备饭菜。他耐住性子听任儿女们嬉笑打闹,算是对她们的额外补偿。刘秀兰要搭把手也被他婉言谢绝了。李济源面带几分倦容陪在母亲身旁,抚慰她日夜思念之苦。他原本可以连休三天假,刚回局里汇报工作就被方钢叫到办公室,说是上级要从水利局现有的干部中间抽调人员去学习汽车驾驶,今后再到各处取水样就不用徒步奔波了。局里的三位领导年龄已大,并且又有家室之累,决定派他前往省城接受培训。他和家人相聚不到半年,此刻又要匆匆分手,说:“妈,我们明天就不回家吃饭了。”

  黄仪以为是刘秀兰在其中捣鼓,说:“你是嫌老头子的手艺不好,还是另有原因不回这个家了。”她抓起围裙,说:“我亲自下厨给你们炒上几个拿手菜。”

  李济源伸手拦住母亲,说:“这不关刘秀兰的事,是局里为了出行方便,要派我到安宁技校去学习驾驶技术。我这一走又是三个月,不能天天奉陪在父母身边,还望你们多多保重。”

  黄仪瞪圆双眼,说:“你们兄妹今日是吃错药啦,放着舒适的生活不过,都要去自找苦吃。”她丢下围裙,说:“你一个大学毕业生不蹲在机关里,反而要自降身份去当供人驱使的车夫。岂不是辜负了祖国对你的培养。”

  “妈,你这是在讲外行话了,学习驾驶汽车可是个美差。”李济远笑得合不拢嘴,说:“这是水利局的领导看得起我哥,才会免费送他去上驾校。如今的美国就是个驾在车轮上的国家,那些大老板全都是自己开着豪华的私家车出入公众场所,赢得了广泛的尊重与崇敬。”

  李平走出厨房,极力证实在发达国家里汽车也属于一种文化。黄仪喜得眉开眼笑,巴望儿子到省城后近水楼台先得月,能够和闻锦蕊取得联系。李济源趁着父母高兴,又提起“小洞天”的生意不太理想,所得利润仅够维持生计。他想请老人家帮帮周柱波,让他能够顺利地创制出招牌菜,在饮食行业里谋得一席之地。

  刘秀兰怀揣一千元钱返回河口村,手握大笔资金却派不上任何用场。一个小生命的诞生打乱了刘百泉的生活规律。董红艳成天躲在楼上坐月子几乎是足不出户,地里的农活又指望不上儿子帮忙。何花既要照顾新生儿还要烧火做饭,春耕春种的重担全部压在他和小女儿肩上。刘百泉整天忙着干活抽不出时间去集市上讨价还价,买老水牛的事只能束之高阁。他担心这些钱放在家里不安全,让刘秀兰把它们存入银行换取利息。

  康桥上面新开了一家农业银行,刚装修的门面富丽堂皇,大量吸纳社会闲散资金用于经济建设。刘秀兰怀抱一个牛皮纸信封,站在五级台阶上抬头远望,等候三姐前来银行门口会合。她从小到大还没有拿过这么多的钞票,更没有进出银行的经验,连存款的方式方法都不知道。幸好城里有一个姐姐可以依靠,每逢不懂的事都要向她请教。刘秀兰为了安全起见希望三姐能够帮忙将钱存入银行。

  刘秀静一路小跑而来,陪着妹妹迈进银行,看到她拿出一千元钱,脸上的表情由惊讶转变为顺从。她完全是出于商业目的在打这笔钱的主意,思索着如何把它弄到手。这种想法使她萌生了最初的设想,投资实业应该是个很不错的选项。刘秀静提笔填写好存单,帮助妹妹把钞票送入柜台。她接过存折时仔细查对上面的数字,说:“你是从那儿搞到这么多钱。”

  刘秀兰装好存折,说:“这些钱是济源哥借给家里买牛的资金。爹忙着搞春耕生产没有空闲去赶集。他又不放心请人代劳,害怕买到被淘汰下来的耕牛花了冤枉钱,叫我先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她快步走出农业银行,说:“娘还要我顺便去‘小洞天’瞧瞧他们需要什么蔬菜。她改天好给周老板送过来,省得挑到街上零卖费时费力。”

  刘秀静正想学点实用的技术,也好为今后的发展做些铺垫。她常年在街上摆地摊,晴天一脸灰,雨天一身泥,赚得是辛苦钱,并不比在农村干活强多少,说:“周老板能够独力撑起一片天,肯定有过人之处。城里有很多人都想到他店里取经学习。”

  刘秀兰出于姐妹情深,也想帮她闯出一条路,说:“姐,你要搭便车就跟我走。你可以去看看别人是如何干的,再来规划自己的生意。”

  刘秀静早有此意,只是碍于面子不便开口求人。那时的社会刚刚开放,男女之间还隔着一层模糊不清的膜。她担心自己日夜和别的男土同处一室,很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更怕自行求职会被人家瞧不起。她因此迟迟未做决定,今天被小妹的一席话撩拨得心头发痒,说:“你去帮我在周老板面前说情。姐不会亏待你的。”

  刘秀兰一口应承下来,陪伴三姐来到“小洞天”。她抬脚走进店内,看到黄仪坐在桌子旁边和周柱波商谈事务,顿时吓得不敢吱声。黄仪自从刘家执意要先给刘秀丰成亲后,一直对她看不顺眼。她总认为刘秀兰没有积极争取自己的权利,让李济源丢脸了。

  刘秀静泰然自若,并不把小妹的担忧放在心上。刘秀兰手里攥着从李济源那儿借来的一千元钱,即使两个人的婚事告吹,小妹也不吃亏。

  黄仪转过头来说道:“秀兰,你不在家里帮你爹种田,整天撒开脚丫子的到处乱跑,那点像个待嫁的闺女。”

  刘秀静垂手而立,说:“黄副镇长,你不要误会了,是我拉着小妹过来找工作的。希望周老板看在李济源的面子上,让我来你这儿打个下手,烧火做饭样样包你满意。”

  黄仪知晓她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说:“你们姐妹俩来得正好。周柱波的师傅让我送来一个秘方,要他按单开创新的菜谱。‘小洞天’正要找个打杂的,方便周老板腾出手来干一番事业。我当着你们的面把这件事敲定下来,刘秀静明天来‘小洞天’上班。”她掏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说:“万师傅的意思是要你按照这个配方先蒸两笼猪肘试卖一下,看看行情再做打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去向他请教。”

  周柱波欣然应许,叫刘秀静明早来帮厨,每月工资六十元,额外还有奖金,干得好半年之后再给她加薪。他以前在长街食堂跟着万师傅做过这道名叫“粑肘”的菜肴。那时只因生活困难,人们都嫌猪脚缺少油水,买来品尝啃的全是骨头,吃到嘴里没有多少肉,虽然味道鲜美却很少有人问津。他也曾向师傅讨过配方,总是被他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今日有幸请李济源出马,借重黄仪的威望得到师傅的真传。他在目前只是欠缺些火候,还要在烹制过程中多方摸索才能自成体系。

  如今黄仪又帮他找到个好助手,周柱波索性将店里的生意交给刘秀静打理,集中精力开发新菜品。他挑选上个好日子,趁着早晨有点空闲时间前往食品公司定购一批猪蹄,不期与长街食堂的采购员相遇。熟人们见面分外高兴,孙咏雪免不了凑上来搭讪几句,互相问候身体是否安康。

  周柱波老练地掏出一支香烟,说:“老孙,你们又有贵客上门了。今天买的肉食真不少嘛。”

  孙咏雪躲在背风的去处点火抽烟,说:“小周,不瞒你说,我们现在的生意太好了,食堂里几乎天天爆满。真不知道是从那儿钻出来的客人,隔不上两天就会有人来预订酒席。大家都快忙不过来了。”他看眼周柱波脚下的竹筐,说:“老弟,亏你还在食堂里呆了多年,连点经营的头脑都没有。你买肉食不能尽干外行事,这些东西不受人欢迎。要不要我去帮你美言几句,走后门拉拉关系,弄点好肉做菜,保管你生意兴隆。”

  周柱波遵循师傅的嘱咐,不敢在外人面前泄露秘密,说:“我有位朋友喜欢吃猪蹄。他今天特意点了这道菜,说是要邀请几个客人前来喝酒,品尝一下我的手艺。”

  孙咏雪圆睁怪眼,说:“世上还有人喜好这一口。”他围住装满猪脚的竹筐左看右瞧,说:“老弟,讲句不中听的话吧。我自从当采购员以来就没听说过有人会犯傻尽买瘦肉,干那种炒荤菜还要倒贴二两油的傻事。大家都偏爱红烧肉,油水越大越受欢迎。你的友人现在要寻找美食而不注重质量,莫非食客的喜好真的要变了。”

  周柱波也不做任何分辩,随手打开带在身边的收录机播放了一段音乐。邓丽君正在用甜美的歌喉演唱《万水千山总是情》。周柱波随着旋律小声地哼唱上几句,这美妙的歌声足于回答任何疑问。

  孙咏雪会心地笑了,指挥众人将猪肉装上车,顺路捎带他回到城里。他让驾驶员在“小洞天”门口暂停片刻,等到周老板卸完货物,约好今晚要来品尝他的拿手菜。

  周柱波一刻也不敢怠慢,将竹筐搬进厨房,亲自把猪脚洗净,按照秘方配好作料,上笼后用小火慢慢蒸到下午六点多钟。庄华也早早地赶到店里,和他把“粑肘”抬到门口准备售卖。刘秀静找来纸和笔,挥毫题写菜名,把招牌挂在门外招揽生意。晚餐桌上虽有几位客人点了这道菜,吃过后却无人称奇。剩下一大半猪脚放在灶台上,留到明日没有了卖相,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孙咏雪啃完碗里的猪脚,给出的评价并不乐观,说:“老弟,你做的菜徒有其表并无其味,很难称得上是美食。你还得跟师傅多学着点。”

  周柱波还没有找到失败的原因,忽见母亲领着周启之从北面而来;胡俊带着妻儿往南边过来,全家人在“小洞天”门前相遇。两个孩子凑到一起,手牵着手跑进店里搬板凳爬桌子自寻乐趣。孟茹萍还未落座,开口就问顾客的喜好,说:“他们吃了你做的菜,可有人称好?”

  “他要自创品牌,多少得交些学费,才能掌握内在的诀窍。”孙咏雪一再替他辩解,说:“老太太,只要周老板再上点心,他们迟早会喜欢这个口味。”

  周柱波受到某种启发,将剩下的猪蹄分成三份,让每家都带回去尝尝味道,多少给提点建议。他递了一包猪脚给姐夫,说:“你吃完后感觉味道不错,帮我们在水利局里宣传一下。”

  孟茹萍不乐意了,儿子为了拉拢人心,给刘秀静一份本是情理中的事。胡俊虽说是自家人,连虚情假意要付钱的意向都没有。姑爷伸手便想接过周柱波递来的东西吃白食,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劳动成果,叫她这个当妈的如何看得下去。她揪住孙子不让他到处乱跑,说:“你在店里从左边追到右面,都快把袖子当成抹布,把桌子全部擦干净了。弄脏了衣服还得叫我来给你洗干净。”

  周晶波发觉母亲的神情不对,便向丈夫暗递眼色。胡俊面带笑容,说:“妈,我和晶晶商量过了。小弟最近在生意上比较忙,抽不出多少精力来照顾您老人家。你上我们家小住几天吧。”

  孟茹萍正在懊恼之际,讲出来的话有点难听,道:“我没那个福气,这辈子只配蹲儿子的灶门,绝不会住姑爷的衙门。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周晶波从中调和道:“妈,你就别多心了,谁会白拿你儿子的东西。我和老胡说好了明早就来‘小洞天’打工,替弟弟分担点压力。他们爷俩在家里无菜下饭,今晚提些猪脚回去也不为过。我会加倍报答他的。”

  孟茹萍听后十分欢喜,儿子果真有眼光,竟能洞察别人的心思,稍微施点小恩小惠就占了大便宜。周柱波的经营之道果然不同凡响,现在又得到姐姐相助,肯定会事业有成,何愁不能赚到大钱。他当天晚上做好安排,让姐姐负责厨房里的大小事务,刘秀静专管跑堂打杂,自己集中精力开发新菜品。他关好店门后陪伴母亲回家休息。

  刘秀静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在园林街上,一路行来并不满意肩上所承担的工作。周柱波就像防贼似的不让她接近厨房,分明是怕泄露秘方,这样的地方不呆也罢。她已有去意,又被一阵晚风从背后袭来吹干遍体臭汗,身上感觉有些寒冷。

  晓月勾住柳条,新芽已上枝头,南风给小城带来盎然春意。周柱波彻夜未眠,静观窗外的月影逐渐移到床前。他估计快到天亮时分,轻轻掀开身上的被子,披衣走到客厅里,打开书桌取出一条红塔山香烟,独自出门而去。他深知师傅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为了保住饭碗一直不肯将秘方轻易示人,担心教会徒弟饿死了师傅。这次若不是黄仪出面那能轻轻松松拿到秘方,真要弄懂其中的奥秘还得另想办法。他踏上冷清的街道,摸黑来到长街食堂,大老远就听见铁勾撞击炉排的响声,熊熊火光之中师傅正在弓着腰掏尽炉灰。

  万绍荣虽然是主厨的大师傅,却有个早起的习惯,每天凌晨总是风雨无阻在五时许准时到达食堂。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先把炉火烧旺,再着手烹制臊子,准备好卖早点的一切事项。他的勤劳获得了领导的好评,却很少得到物质上的奖励。

  周柱波走近万师傅身旁,先替他点上一支好烟,说:“师傅,徒儿还有一事不明。我按照你给的配方精心烹饪为何蒸制不出那样的美味。”

  万绍荣接过徒弟送来的香烟,带领他走进厨房。周柱波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在老爷子身旁,唯恐漏掉每个细节。万绍荣将香烟丢到抽屉里,说:“我年纪大了,马上就要退休。儿女们也有了满意的工作,谁都不想再干这种又脏又累的苦活计。我不传给你又能传授给谁呢。难道还想把它带到棺材里去嘛。”他弹掉烟头上的灰烬,说:“你到越洲去定做专用的竹节筒,每支陶罐正好盛下一只猪脚。若要味道鲜美,还得慢火长时间蒸制,让猪脚充分吸收配料的精华。你最好能在晚饭后就装上蒸笼,利用炉膛里的余火蒸到第二天中午,起锅后乘热上桌供食客们品尝。卖剩下的猪蹄还可以供应晚餐,绝无半点浪费。”

  周柱波听他一席话,解去心中万点困惑。他深深拜谢过师傅的教导之恩,回到“小洞天”里如法炮制。周晶波刚将菜点端上桌来,熟透的肉制品已是香飘满屋,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争相询问这是那道菜,大多数人都有购买的欲望。“粑肘”开始行销全城,为他带来滚滚的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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