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河畔舞会

  第二章河畔舞会

  太阳穿透云层照在南门河上,宁静的乡野变得生机勃勃。这是一个疾风骤雨刚刚冲洗过的早晨,大自然又用神奇的双手将它重新装点一番。河谷地带的空气变得格外清新,地里的庄稼和路边的野草竞相生长,稻花的芳香飘过小山村。

  刘秀兰头戴一顶草帽跨过龙潭沟,提着竹篮到自留地里收割新鲜蔬菜。她虽然从小生活在农村,其时正值十八岁的青春年华,倒也出落得英姿焕发,善良中略带几分纯真。她动手采摘成熟的瓜豆,反复琢磨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三年前她把李济源送去北方水利学院深造,时光荏苒只能凭书信维系彼此的感情。李济源学成归来之时恰逢风雨满天,过村不入未来的老丈人家,却跑到山上救回昔日的初恋情人。这里面究竟是天意使然还是另有矫情。奇怪的是她对刘小才的伤情毫不关心,满脑子想得都是李济源冒着生命危险救助闻雅洁的片段。刘秀兰扶正一根倒在地上的木支架,帮助四季豆的茎蔓重新爬上木棍。她仅凭感官就能察觉身后有人。村里的小流氓常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窥视年轻女子的胴体,求得视觉上的片刻享受。

  刘小才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在草地上蹭掉鞋底的泥巴。他服用过郎中配制的草药后一直感到全身燥热难当,其中有几味补药兼具壮阳的功效,弄得他有些坐立不安。年青人整天闷在家里无所事事,时间长了也会生出许多厌倦。他便乘着雨后天晴出来散心,恰巧看到刘秀兰走出家门,尾随到田边来想和她讲几句心里话。他吊着手臂凑上来,说“秀兰姐,我是来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我可不敢贪天功为己有。”刘秀兰不喜欢他偷偷摸摸的样子,说:“李济源才是救你们下山的大英雄。”

  刘小才手臂上的那根神经不停地颤抖着。一个简单的接骨手术不可能永久地解除他的痛楚,说:“我真想不明白,李济源昨天夜里两次路过河口村。他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始终没有向任何人发出求助信号。”他的良心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不安,说:“据说他最后一次还深入到村子里,离你家只有百步之遥。他为何要来而复返,不愿多走几步路喊你与他同去,非要一个人冒险上山。这些举措说明了闻雅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比你更重要。”

  刘秀兰加快了劳作的速度,说:“他也是好意,怕去晚了让你们多遭罪。”她坚信母亲的判断是正确的,困难时刻能挺身而出的人才是有情有义的好汉子,说:“他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等到聚齐了人马再上山搜救,你和闻雅洁也许就不是现在的光景啦。”

  刘小才尽量放低声调,说:“你是没看见当时的情景。闻雅洁在获救的那一刻比见到自己的亲人还要感动万分,搂着李济源又哭又笑,差点就要在山洞里亲吻大恩人了。你不觉得他们的会面有异于常情吗。”

  刘秀兰停下手中的农活,说:“她是第一次在野外遇到了狼,身心受到极大的重创,难免会有些惊慌失措的表现。”她开始怀疑刘小才的说辞是否真实,说:“我亲眼所见他进门的时候是背着你来的,那里腾得出手去搀扶闻雅洁。”

  刘小才没有充足的时间思考问题了。李济源已经沿着曲折的小道寻找而来,当着他的面传达了刘百泉的口信,要刘秀兰进城去把她哥哥叫回来。刘小才索然无味地踏上了归途。

  刘秀兰和李济源结伴走在老街上,古老的房屋下面摆满了露天摊位,小商品市场一直延伸到城外。这条街上分布着三百多个院落,临街的房间全都改为了商铺。

  散集时分,街道两边的小摊小贩忙着收拾货物,晚归的农民抓紧时间讨价还价,采购所需的日常用品。周柱波夹杂在人群中间拣便宜,为长街饭店的餐桌提供价格低廉的菜品。他抬头看到李济源的身影,当街拦下朋友,说:“你昨晚一下火车就跑得无影无踪,忙得连家都不回,原来是去跟情人幽会了。你们的婚礼要抓紧时间举办了。”

  李济源听他讲话的语气显然是知道昨天的情况,这事肯定在水利局传开了,同志们看见自己时都会竖起大拇指。刘秀兰羞红了脸,友人的祝福让少女的心躁动不安。李济源笑意绵绵地说道:“你见过闻雅洁了。她一定是添油加醋为我讲了许多好话,才会闹得尽人皆知。”

  周柱波将手一摆,优雅地做个有请的姿势,带领他们步入长街饭店。他请朋友坐在临窗的桌子旁边,说:“你们稍等片刻,我去炒上两个拿手菜。大家今晚在此小聚,喝杯酒庆贺我们的学子归来。”

  刘秀兰心里明白,此时打扰他们的雅兴有失礼数,说:“你们朋友相会干嘛不能做点别的事,非要饮酒作乐。”她再次强调道:“谁也不许贪杯。我可不想扶着醉汉满大街转悠。”

  “我也是个无产阶级,身边没有金山银山可供挥霍,只能以酒待客了。”周柱波拍拍朋友的手背让他们多等一会,说:“你放心好了,我们只喝青岛啤酒,来上个三五瓶只能解渴不会醉人的。”

  他们坐在一起碰杯,以示友情万古长存。刘秀兰看到他们饮用啤酒如同喝水一样随意,似乎跟周柱波的描述相吻合,便想尝试一下外国的低度酒是何种滋味。周柱波倒上一碗啤酒给她解渴。刘秀兰浅浅地抿上一口,刚咽到喉咙里就皱紧了眉头。她随即吐尽嘴里的酒水,说:“呸、呸、呸,这酒真难吃,喝到口里好像马尿味。亏你们还喝得津津有味。”

  周柱波帮她换上杯热茶,说:“你真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白白浪费了好东西。”他举起玻璃瓶灌上两口啤酒,说:“冰镇啤酒即解暑降温又富有营养,在国外是富人的饮料。你没有口福享受异国风味,怎能怪西方的东西不地道。你不信就请教李济源,他会跟你解释其中的奥妙。”

  刘秀兰用茶水漱口,说:“你们城里人就喜欢赶时髦,整天提着收录机满大街游荡,每逢周末还要举办舞会,在感觉上连月亮都是外国的圆。”

  周柱波的身上多了一些市侩习气,已非昔日在南门河边拉小提琴的年青人了。他的笑意里透着圆滑和狡黠,说:“你千万别信她的话,我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好过。一个小厨师每月才挣多大点钱,那敢奢求醉生梦死的生活。我只是利用周末和几个朋友跳跳舞,放松一下心情而已。现在的社会环境宽松多啦,大家凑在一起寻点乐趣。你在大学里应该受过现代文明的熏陶。”

  李济源的脸面微微发红,说:“你的行为超乎想象。在这种小地方也算是标新立异,肯定会引起人们的非议。”他注视着啤酒注入琉璃杯中冒起来的泡沫,说:“你别忘了以前的教训,凡事不要过分张狂,小心枪打出头鸟。”

  周柱波大言不惭地说道:“你是知道的,我已经在这个社会上翻过几个斤斗,早把名利看淡了。你在大城市里见多识广,应该理解平民的合理诉求,不至于把我们当作小资产阶级的享乐主义吧。”

  李济源回想起校园趣事,说:“我在大学时经常参加校方举办的舞会,早已是交际舞的高手了。说来不怕你们见笑,我第一次跳舞还是被女讲师硬拖下舞池,边教边跳才学会的。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我的舞技大有长进,还获得过学校颁发的奖状。”

  周柱波用筷子敲击着酒杯,模拟着鼓乐之音击打出欢快的节奏,说:“我们这里是穷乡僻壤,人们的思想观念比较落后,参加舞会只会跟自己的爱人配对,除此之外很难找到合适的舞伴。有些人实在技痒时就两个男人搂在一块共舞,看上去别扭死了。”

  刘秀兰另有想法,说:“你也和其他女人搂搂抱抱,中间只隔着拳头宽的距离,想起来都让人感到恶心。”她不能理解西方文明为什么会在古老的中国受到追捧,说:“与你跳舞的女士还是大学讲师。她表面是在教书育人,背地里干得是伤风败俗。”

  周柱波在餐厅里旋转着舞步,说:“李济源能回来就很不错了,足以说明你们的爱情相当牢固。他没有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诱惑,你又何必要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你真想看住他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陪在他身旁双宿双飞,不给任何人接近他的机会,你们的婚姻才会幸福长久。”

  刘秀兰含情脉脉地看着李济源,知道他在这种事上极其严谨,说:“你讲的也许有些道理。我得尽快跟上他的脚步,才能融入现代社会。”

  周柱波向好友发出邀请,说:“你这个周末到南门河边来找我们,大家凑在一起办个舞会。我拉小提琴给你听,顺便介绍些人跟你认识。多结交点三流九教的朋友,对你日后的发展大有好处。”

  李济源盯住刘秀兰的眼睛,希望她能来参加活动。刘秀兰躲躲闪闪地说道:“我怕玩过了头,回到家被父亲责骂。”

  李济源在酒饱饭足之余带着刘秀兰走出长街食堂,跟着散集的人流赶往西关。他们计划在天黑前去看望刘秀兰的三姐,顺便通知刘秀丰回家,别让父母等得心焦。刘秀兰每次进城都要来探望三姐,看看她和小侄儿过得可好。她和普通的农村姑娘一样,希望从出嫁的姐姐那里获得灵感,借鉴她们的成功经验找到自身的幸福。

  刘秀静在街上支了个摊子,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归家。即使是家里来了客人也不例外。在街边的地摊上,刘秀丰一直在讨好三姐,希望她看在姐弟的情分上早点收摊。他带着未婚妻逛了一天的街走得气喘吁吁,想找个地方休息片刻。董红艳舔着干裂的嘴唇急需补充能量。他看到刘秀兰含笑而来,本以为会得到妹妹的帮助。刘秀兰与兄长见面的第一句话却是催他归家,说:“哥,爹叫你回去报考兽医。过了晚上十点钟申请表就作废了。”

  董红艳眼中流露出善变的神色,说:“我这里有三张票,本来是要带董学韬去看香港电影《三笑》。现在就让小妹他们去吧。我们改天再聚。”

  刘秀丰要跟心爱的姑娘道别,心中似有万分不舍。他转而把怒气撒在李济源身上,说:“你怎么跟着我妹妹来了。”

  李济源调侃道:“我昨天晚上就住在你们家,和刘大叔促膝长谈到天明,今日顺道来串亲戚会朋友。”

  刘秀丰疑惑地盯着小妹,说:“如此说来你下了火车连家都没有回就赶过去跟她会面。你们也太心急了吧。是她打电话叫你去的?”

  “他忙着去救人,被大雨隔在村里。”刘秀兰感到脸颊发烫,说:“他夜宿河口村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不要误会了。”

  刘秀丰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说:“你为了救什么人,竟然不顾父母在家倚门而望,顶风冒雨往山里赶。你的经历也太离奇了,能否说来听听。”

  李济源不想表功,站在一边傻傻地笑着。刘秀兰低垂下眼皮,说:“他半夜三更扶着闻雅洁和刘小才来敲门。是爹让我开的屋门。”

  刘秀丰怪叫一声,说:“你怎么会去救那个白眼狼,让我们家从此不得安生。”

  李济源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们是同姓兄弟,何必为这点小事反目。你这样讲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刘秀丰转手把电影票丢在摊子上,说:“他以前多方巴结我妹妹是另有目的,现在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了。曹苇还变着法子跟我家作对,挑动邻居乘着联产承包的机会要从爹手上夺走龙潭,闹得村子里乌烟瘴气。”

  李济源如同吞下一只苍蝇,心里的感觉很不是滋味。他下车伊始便卷入一场纷争,就像昨天这场风雨来的太突兀,让人毫无准备就稀里糊涂地深陷其中。刘秀兰急忙为他开脱,道:“他也是刚回来,不知道村里的情况嘛。连爹都认为他这样做是情有可原。”

  刘秀丰气愤地说道:“他要抢走你心爱的姑娘,还要破坏我爹的美梦。你能容忍这种小人胡作非为吗。”

  刘秀兰大声叫道:“哥,你别再说了。世上的事又不是那一个人说了算数。刘小才有什么想法那是他的事,我的婚姻全凭自己做主。”

  董红艳心中一动,抬起醋意十足的双眼盯着未来的小姑子。刘家兄妹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身边不乏追求之人。她一连谈了三次恋爱均已失败告吹,成为大龄女青年后经过堂兄牵线认识了刘秀丰。她那敢违抗刘百泉的命令,拉着刘秀丰踏上返村之路。

  刘秀静附在妹妹耳边轻言几句,从麻袋里取出五六顶军帽丢在摊子上。刘秀兰当面叮嘱道:“你在这儿替三姐看会摊子,我们去接董学韬。如果有人来买军帽,你就告诉他五元钱一顶。少了这个价就别卖了。”

  李济源走到摊子旁边,一屁股坐在麻袋上,目送刘家姐妹消失在人群中。落日的余辉里走来五六十位农民,把他面前的摊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一人拿起一顶军帽戴在头上,七嘴八舌地询问价钱。李济源也不会讨价还价,干脆按照实情说道:“我也是在帮别人照看摊位。老板吩咐了五元钱才卖。你们若要帽子就请付钱吧。”

  农民们见他是个老实人,军帽的质量和做工皆属上乘,纷纷掏出钱来争相购买。李济源手忙脚乱地收过几个人的钱后,突发奇想让他们要买货请事先准备好钞票。有人递过五元钱来,他就从麻袋里拿顶帽子送到那人手里,不到半个钟头就将军帽卖得精光。农民们戴上崭新的军帽,挺起胸脯走出城去。

  刘家姐妹从幼儿园里接来董学韬,看到地上的麻袋空空如也,大惑不解地看着他。李济源将手中的钞票如数捧上,说:“军帽全卖光了。我就收得这点钱。你们数数是否对账。”

  刘秀静接过钱来,十分爽快地装进衣袋里。她当场惊呼道:“你果真有做生意的天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货全卖完了,赚到的钱顶得上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你别上班了,来跟着我做生意。我保证你能赚大钱。”

  刘秀兰放声笑道:“他从水利学院学成归来,已经是洋专家了。你却让他来摆地摊岂不是大材小用,白白浪费了国家对他的培养。谁也不会同意他放弃专业,跟随你在社会上瞎混。”她十分骄傲地说道:“济源哥,你今天卖出五十多顶军帽,整整赚了一百多元钱。”

  李济源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像这样在街上做生意果然奇妙,个把小时所赚到的钱竟会超过自己的月工资。这些钞票来得也太快了。董学韬惦记着电影就要开场了,催促小姨赶快走,嚷着要看看唐伯虎是如何点秋香的。

  电影《三笑》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在大陆上映的港澳影片,很快在大江南北引起轰动。珠源电影院门口早已被影迷们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人愿意出二倍的价钱从别人手里收购多余的电影票,始终是一票难求。王朝峰手握五角钱的纸币站在铁门前等候多时,问遍所有进场的人毫无收获。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李济源从侧面挤上来向老朋友问候。刘秀兰得知他在等票,十分热情地邀请王朝峰一同入场,表示可以让小侄子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腾出一个位子来让他观赏影片。

  他们在第十排入座后,趁着电影开场前的几分钟时间互致敬意。王朝峰一再坚持要给钱,李济源在学校读书三年没有工资收入,那来闲钱请朋友观看电影。

  李济源推开他的手,说:“我在学校里一直是优等生,每年拿到的奖学金已经够生活开支。从大二下学期开始,我试着给几个刊物投稿,又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区区二角钱的电影票我还请得起。”

  刘秀兰趁机向他打听情况,说:“你们水利局里是谁在背后支持刘小才,给他出谋划策要跟我们家抢龙潭。”

  王朝峰对此事早有耳闻,说:“伍大川有个亲戚在国外从事造纸业,想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来内地发展。他通过张仁遥控刘小才,利用曹苇的私欲抢占龙潭,妄想有朝一日也搭上经济发展的快车发点横财。”

  李济源仔细推敲着其中的利害关系。他通过长期的观察,深知伍大川是个爱财如命的人。造纸厂确实是个高利润的行业,可它给周边环境带来的危害也不能低估。特别是在国外面临淘汰的低端产品,一旦在内地落户必将遗害无穷。李济源自从踏进刘家的那一刻起,命运已经决定他不能独善其身了。

  和风拂过河面,带着丝丝水汽飘进小树林,送来夏日的凉爽。林中有块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已经被人踩实,成为年青人聚会的好去处。周柱波西装革履地等候在这里,双喇叭的收录机里响起轻快的音乐,召集四面八方的舞友向他靠拢。张仁也带着妻儿路过此地,他拍拍闻雅洁的手背,叫她领着张润芳去凑热闹。他要赶往河口村看望刘小才。李济源循着乐声寻来,用脚跺跺林间空地。他记得这儿曾经是个乱石滩,不知在何时变成平地,说:“你们就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跳舞,也太富有想象力了吧。”

  周柱波摆了个优雅的舞姿,说:“你以为我们还能找到比这儿更好的场地吗。在这里跳舞已经是开了先河,只要没有人来干涉就算谢天谢地了。”

  李济源试着在地上走了几个舞步,始终觉得不太理想,说:“你们可以到体育馆去寻欢作乐。那里有水泥筑就的篮球场,比这儿光滑多了,跳起舞来更加带劲。”

  周柱波把收录机放到高台上,说:“我们县地处边疆,人们的思想观念十分守旧,跳舞被看成是寻欢作乐。我们还是躲着点为妙,引来外界的猜测并非善事。”

  庄华满脸堆笑地走上来。她已经成了位肥胖的少妇,脸上的皮肤保养的很好,平添了几分成熟女人所特有的韵味。她指着河对岸说道:“你快瞧,那边有个无所事事的人正在伸长脖子偷窥呢。大热天他也不上别处去乘凉,非要站在阳光下隔河相望,你说此君无聊不无聊。”

  李济源抬头往南边望去,果然看见刘纹站在河堤上四处张望。他感到有些费解,说:“他何时变成了这副样子,贼头贼脑地想在鸡蛋里面挑骨头。”

  “他也许是想邀功吧。”周柱波极其讨厌他的小人举止,说:“刘纹还在绞尽脑汁钻空子,也许在背后告了我多少黑状。他再打多少小报告也没人理了。”

  李济源脱掉鞋袜趟水过河,说:“我去找他谈谈。现在都到八十年代了,别再戴着有色眼镜看待新鲜事物。群众自我娱乐是大好事,又没有带来任何社会问题,何必要大惊小怪地监视他人的行动。”

  刘纹发觉有人走到河心,细观之下认出是李济源,背转身子渐行渐远,走进前面的村庄已是追之不及。李济源只好原道返回,乘着洗脚的功夫观赏河边的风景。

  刘秀兰沿着高低不平的河岸走来,后面不远处紧跟着刘小才,好像是个甩不掉的小尾巴。刘秀兰欢快地叫道:“济源哥,你干嘛下到河里去。树林里的舞会就快开始了。你要摸鱼也该挑个好时候。”

  李济源再次把脚伸进清凉的河水里,说:“很久没有在家乡的小河里游泳了,真想下去过把瘾。”他对南门河的感情无比深厚,说:“你别笑。我很怀念儿时的光景,整个夏天泡在河里,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也少了许多世间的纷争。”

  刘秀兰借故下到河边,和他并肩坐在石头上,双双把脚浸在水里,看着鱼儿在石缝中游出游进。她为了打消刘小才不切实际的想法,有意靠在李济源的肩膀上小憩片刻,不时地凑近他的耳边说几句悄悄话。

  周柱波站在河堤上叫道:“小李,朋友们都到齐了。大家还在等着欣赏你的舞姿。你俩别再卿卿我我地浪费时间了。”

  树林里聚集了六七十个年轻人,女同志只占到三分之一。小城镇的舞会并不热闹,场面上既缺少乐队的伴奏又没有闪烁不定的灯光勾起人们的幻想。李济源果然不负众望,以标准的绅士风度邀请女士步入土制舞池,在乐曲声中跳起欢快的探戈。他跟随收录机里传来的音乐和庄华在空地上左右旋转,引得在场的女性朋友纷纷喝彩,都想成为他的舞伴。

  庄华对所有来参加舞会的人一视同仁。此时冷落了刘小才有失大家风范。她走上前跟刘小才客套几句,借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别在这个欢乐的日子里制造不快。

  闻雅洁也走过来加入其中,说:“张仁刚去河口村给你送工资奖金。你却跑到这儿来逍遥快活,打定主意不见客人,有些不像话了吧。”

  刘小才眼望远方的村庄,说:“你放心好了,我家里有人待客,不会让他两手空空白跑一趟。”

  闻雅洁笑骂道:“我刚才看到你尾随刘秀兰而来,心里的小兔子又在‘扑通扑通’地乱跳了吧。你可别干重色轻友的傻事,闹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两边都不讨好。”

  “你真是能掐会算。”庄华几乎笑弯了腰,说:“他的心事全被你言中了,正在这里求爹爹告奶奶想讨个万全之策。还是你来开导开导他吧。”

  闻雅洁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又害单相思了吧。怪不得那天在刘家遭人冷眼,连累我也跟着受罪。”她放开女儿的手,任由孩子四处游玩,说:“刘秀兰从小就迷恋上李济源,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他们分开。我这样的美女都在他们的爱情前面吃了败仗,你还能有几分胜算。”

  刘小才重新调整好手臂上的绷带,说:“我爹请人算过命,刘秀兰在前世和我做过夫妻,今世还能再续前缘。我也不可能轻言放弃。”

  闻雅洁马上警觉起来,丈夫最近三天两头往河口村跑,莫非与此事有关,说:“张仁是不是又给你爹灌了迷魂汤,鼓动你伸长脖子想吃天鹅肉。”

  刘小才分辨道:“闻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张仁耍尽心机还不是在为你们娘俩着想。你不帮忙也就算了,何必要扯他的后腿呢。”

  闻雅洁也不想跟他多费口舌。刘小才既然听命于张仁,何不在关键的时刻来个釜底抽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转过身来寻找女儿,发现张润芳已经跑下舞池,跟在李成铭身旁学习舞技。她看着女儿憨态可掬的舞姿忍不住笑了,说:“润芳,你快回来,别影响大伯跳舞。”

  张润芳冲着母亲扮个鬼脸,伸开小手拉住李济源的皮带,跟着音乐的节奏跳得大汗淋漓。适逢一曲终了,李济源发觉身边多了个小女孩。他恭送舞伴离场后,拉着张润芳的小手教她跳舞,如同回到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他们俩个人都玩得无忧无虑,笑声里充满了欢乐和童趣。

  中场休息时,李济源回到刘秀兰身边。人们很快知道了他们是一对多年的情侣,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刘秀兰也不避嫌,拉起他的手步入舞场,引得围观的人羡慕不已。李济源能教年轻姑娘跳舞真是艳福不浅。刘秀兰却是别样的感觉,当李济源的手轻轻挽住她的腰际,那五个指头仿佛是无形的电极,绵绵爱意让她的身体微微战栗,稍不留神就踩到舞伴的脚。她在李济源的引导下学得十分认真,跳过几支曲子后已能掌握基本要领,尽情享受着人生的乐趣。

  周柱波早早地备下凉茶,等到舞会散场端上来和朋友共享。他站在午后的美好时光里,说:“我们这里没有豪华的舞厅。让你失望了吧。”

  李济源喝口茶水解渴,说:“你能举办这样的舞会也算是胆识过人,给小城带来了很大的变化。”

  庄华走过来说道:“你别再夸奖了。他现在就像天上的云飘飘然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做更为出格的事。”

  周柱波拉着好友走出树林,漫步在南门河边,并肩眺望对岸正在抽穗的稻谷。庄华和刘秀兰紧随其后。她担心丈夫在利益的诱惑下草率行事,给家庭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周柱波踢飞一块小石头,让它落到平静的河水里,说:“老朋友,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否施以援手。”

  李济源十分乐意帮忙,说:“我知道你迟早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要借改革开放的东风弄出点名堂来。你是不是想做生意了,要从我这里得到些支持。说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你果然见识不凡,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周柱波惊喜地说道:“我每天在大街上转悠,看到那些小商小贩倒点货物来卖都能赚钱。本人有一把好手艺,为啥不能跳出来开个小店,挣些辛苦钱改善生活。”

  庄华规劝丈夫不要头脑发热,说:“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说话做事也该掂量一下份量。别丢下老婆孩子不管,一心只想做发财梦,惹出祸来却要全家人跟着你一起遭罪。”

  周柱波大声争辩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不积极响应政府的号召,只怕此生再无翻身的时候。”

  庄华让他不必性急,说:“你不如先看看形势,等到没有任何风险再干也不迟嘛。何必要做出头鸟往高处飞呢。”

  李济源阐明了观点,说:“我是学有所成,怀揣报效祖国的梦想。要不然我也想另起炉灶单干,在商场上当个老板,何尝不是人生的另一道风景。”

  刘秀兰跟在他们身后乱开玩笑,说:“你们还怕钱多了咬手吗。有了财富可以把它换成金子,埋在床底下慢慢享用,不显山不露水地过上一辈子好日子。”

  庄华自觉好笑,说:“秀兰妹妹,你的眼光只盯着脚下这片土地。我要是有钱的话,听到风吹草动马上移民海外,跑到其它国家享福去了。”

  周柱波抓住机会说道:“我们是夫妻,始终有着共同的语言。你就让他给我们找个靠山,还有谁敢给我乱扣帽子。”

  李济源马上醒悟过来,说:“你是在打我母亲的主意,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才转到正题上。不行,这是你我之间的事,别把老人家扯进来。”

  “你不听人劝,必将引火烧身。”庄华笑得前仰后合地说道:“这又怪得了谁呢。你只能是自作自受了。”

  周柱波婉转地说道:“我的工作是你母亲介绍的,现在不想干了,总得跟她打声招呼吧。至于做生意的事,我想她已经受命寻找这方面的人才。你别想歪了,大家是一拍即合,不存在互相利用的关系。”

  告别了朋友后,李济源心存疑虑回到财政大院,打算先把烦杂事务处理一下,再到水利局上班,集中精力应付龙潭的事。他和母亲的谈话卓有成效。黄仪告诉儿子镇上正在动员城市居民做买卖,参加到致富的行列中来。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她们走遍了所有的街道,响应者却寥寥无几。人们手中既无资金又缺少经验,再加上顾虑重重,平民百姓对经商不感兴趣。周柱波在这方面能带好头,政府会对他大开方便之门。

  李济源得到母亲的允许,直奔马车运输站来找朋友吹风。他刚走到半路碰到王朝峰,把他带到家中小聚。周柱波迎出门来与他相见。他的双手不停地把玩小挂件,表情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目光中流露出几许期盼。李济源看到这个阵势已是心知肚明,说:“老周,果然不出你所料,我妈已经同意你的请求。”

  “太好了。我明天就去租房子,砸锅卖铁也要大干一场。”周柱波拉住他的双手,说:“我们一起干吧。有你的学识做后盾,我们很快就能发家致富。”

  李济源哂笑道:“学而优则仕。我可不敢辜负了三载寒窗,宿舍里写出来的数篇论文,一头扎进商海里自得其乐。”

  王朝峰摆出一副预言家的姿势,说:“你太耿直,不谙为官之道。”他极力撺掇道:“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水利部门很快就要吃不香了。你为何不学古代圣贤激流勇退,非要在名利场上苦苦挣扎,弄到头来只会遍体鳞伤。”

  李济源正值年青气盛之时,不愿采纳他的忠言。周柱波却对易经深信不疑,说:“人各有志,你就不要难为他了。我后半生不想当人上人,只求亲身享受一下富足带来的优越感。小王,你也给我算上一卦吧。”

  王朝峰故作神秘地说道:“你此去定能如愿以偿。只是其中波折不小,还须提防小人和赌徒。两者皆是坏事的根源。”

  周柱波把这番话铭记在心。除了买卖以外他对其它事情毫无兴趣。他及早告辞出来,回到家中跟妻子商量后,多方托人在园林街租到一间临街铺面。这里相距长街食堂不过三五百米,以前也是家久负盛名的小吃店,后来败落到人去楼空的境地。周柱波想借重它的名气创业。庄华是个细心的人,请来工匠把店里店外粉刷一新,让老店重新焕发光彩,还没开业就引起人们的注意。市民纷纷猜测这里要开饭馆还是服装店,一时之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总是赞赏者居多。

  水利局的人纷纷围上来看热闹。张仁偏头往店里细看,大着胆子走进门,拖把椅子靠着墙壁坐下来和老板娘闲聊。他想象着此处环境优美,在享受可口的饭菜时还能得到最好的服务。何日带着妻儿来此消费一番,多多少少也能占些小便宜。

  刘纹从人群里钻出来,说:“小张啊,这间房子空置了很多年,上面的楼板都开裂了,随时会掉下尘土来的。你坐在里面不觉得浑身会起鸡皮疙瘩吗。”

  庄华耐心地解释道:“我马上就要装天花板了,会把店内布置得纤尘不染。”

  刘纹摇着头说道:“我是不会光顾这种地方的。要吃饭喝酒还得上长街饭店,享受一下饱吃不如宽座的优雅。”

  庄华拿起鸡毛掸子拂去桌子上的灰尘,说:“长街饭店的装修还赶上我这个小饭馆。我相信市民是有眼光的,互相比较后会到我这里来用餐。”

  刘纹干笑几声,说:“他们有专门的采购员,所有的食材来源都有保证。你们能做到这一点吗。”

  “你就不要心怀鬼胎,讲些似是而非的歪道理,当众唱衰他们的生意了。”王朝峰实在看不下去,说:“周老板曾经是长街饭店的掌勺大师傅,饮食要如何搭配比你懂得多。”

  刘纹顿时哑口无言。他冲着王朝峰扬起了拳头,又不好跟他过分计较。得罪的人多了反而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很容易引起公众的反感。胡俊拍下他的肩头,故意开个小玩笑,说:“老刘,怎么又搞成一小撮了。”

  知情的人一哄而散。张仁站起身走出店门,说:“老刘,你就省省心吧。人都是些贱皮子,只要价格适中,味道不错的话,谁都不会跟自己衣兜里的钱过意不去。你拿不出真材实料,即使把唾沫星子讲干了也没有人理会。”

  周柱波也听到些流言蜚语,他望着大街上南来北往的人流心中充满了落寞。李济源正巧从园林街路过,看到朋友垂头丧气的样子,说:“嘿,你怎么情绪不佳,碰到什么困难了吧。”

  远处传来小贩叫卖五香瓜子的声音,余韵悠长而又耐人寻味。在街上做买卖的人总是逐利而行,工人下班休息了,正是他们招徕顾客的好时机。周柱波将他拉进门,说:“我碍着谁了,要做点事怎么这样难啊。那些人干嘛非要揪住我不放。他们还让不让人活呢?”

  李济源把他扶起来,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说什么怪话的都有。你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直,何惧别人议论纷纷。”他从身上掏出一迭钞票,说:“我今天刚从银行里取出二百元钱,打算送到你家去。现在倒省了许多麻烦,你拿去做点本钱。还是那句老话,男子汉要有点气魄,做大事不拘小节。”

  周柱波的双眼有些湿润,说:“这可是你多年的积蓄,足足有四个月的工资。我怎能把你留着结婚的钱拿来开店,这样做不太妥当吧。”

  李济源推开他的双手,说:“我的婚事大概要拖到明年了。这些钱就当是暂时借给你的,到时候可要连本带利还给我哟。”

  周柱波收下了朋友的借款。他可以拿着这些钞票置办店内的锅碗瓢盆,剩下的钱还能办点其它事。他正想做块匾额挂在门头上,最好是那种古香古色的木制品。他连店名都写好了,只有取个远离尘世的名字才能向外界剖白自己的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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