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村夜话

  春

  园

  殷琦

  第一章山村夜话

  浓云盘旋在寥廓山顶,倾盆大雨乘着南风降临珠江两岸,白昼时分恍如深夜。远处的路灯悄然亮起,火车站前面的广场已成洼国,漫过脚背的雨水四处横流,汇成小河流淌到低洼处几至成灾。路上已无行人,偶尔驶过的汽车溅起两道浑浊的水花。

  一列火车鸣响汽笛驰进车站,犀利的灯光刺破重重夜色,缓缓地停靠在二号站台旁边。车厢里开始发生骚动,下车的旅客全都堵在门口。密密麻麻的水帘自天而降,谁敢跨出车门半步必将全身淋湿,侥幸回到城里也要变成落汤鸡。

  李济源分开众人,迈上平坦的月台。他的脚下就是魂牵梦绕的故土,久别的亲人即将重逢,还有心爱的姑娘守望在南门河畔,思乡的人儿怎肯放慢归家的脚步。在他的身后,人们好像受到了某种启发,提着行李纷纷跳上月台。他们成群结队涌向出站口,远远地眺望着华灯初上的城市,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声长叹。雨中走来两个撑伞的人,隔着栏栅仔细观望,其中有个人扯开嗓子叫道:“李济源,李济源,你回来了吗。听到赶快回答。”

  李济源快步走出火车站,低头钻到伞下细看,来人竟是方刚和胡俊。两人同时放声大笑,伸出胳膊挽住他的肩膀,将他带到一辆吉普车前。王松转身打开车门,把三人迎进车内,就手递过条毛巾让他们擦拭浑身的雨水:“小李,没想到吧,家乡会以这种方式欢迎学成归来的学子。”

  吉普车行驶在进城的公路上。方刚忙着跟他解释,亲朋们已被告之,吉普车内空间狭小难于挤下众多的人,已让他们呆在家中静候消息。县里能派车接站已是最好的待遇了。胡俊默默地盯着窗外,心事重重地抿紧嘴巴。王松谨慎驾驶车辆丝毫不敢分神,雨天行车非比寻常,路上尽是些被风乱倒的断树残枝,车行其间处处触目惊心,随时随地都会碰到意外情况。他在水利局门口踩脚刹车,动作稍微过猛了点,车屁股还是甩了起来,后轮撞到街沿上又弹将回来。车刚停稳,朱建新快步跑过来,从车窗里伸进手来先跟李济源紧紧相握,扒着窗子附在方刚耳边轻言数句,焦急地等待着局长的指示。

  李济源再也坐不住了,说:“我回到曲靖是来工作的。你们还有何事相瞒,也太见外了吧。”

  “这不关你的事。”胡俊挺直身子,说:“你尽量少插手为妙,对人对己都有好处,何苦要自讨苦吃。”

  方刚开诚布公地说道:“我们有两个同志下午去潇湘水库取样,在回来的路上遇到这种鬼天气,目前还未归队。张仁已经找到水库上,打来电话说未见踪影,着实让人担心受怕。”

  李济源嗔怪道:“你们当初就不应该来接我,乘车去把他们找回来,那该多好啊。”

  朱建新急忙替方刚叫屈,说:“张仁刚走到半路就遇到剪草河涨水冲垮了小桥,有车也上不去。他们还是绕道而行,在泥泞里挣扎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到达水库上却一无所获。”

  方刚等到三位同事走下吉普车。他挥手示意道:“小王,这里没你的事了。快回去休息吧。”

  胡俊撑开伞遮在方刚头上,一起奔到屋檐下面避雨。他看着吉普车转过街角,说:“我和朱建新马上组成第二救援队再去找找,也许还有希望和失踪人员建立起联系。你就坐镇在水利局里,先派人送李济源回家,别让他瞎掺和。”

  李济源救人心切,说:“我也去。我对那一带比你们熟悉,可能会有所帮助。你别再争啦。我要是实在走不动了,还可以在河口村住上一宿,顺带看看刘秀兰,岂不是一举两得。”

  大街上的流水在路灯的照射下好似一条小河。方刚牵挂着两名同志的安危,说:“有你当向导我就放心了。你要听从胡俊指挥,切切不可擅自行动。你若有闪失我更不好向领导交待了。”他把所有的顾虑全部抛到九霄云外,说:“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我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李济源的索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说:“我们要沿大路寻找失踪人员,还得找根结实的绳子另想法子渡过河去,才不至于再走张仁他们的老路,从另一个方向寻求突破。”

  “你们先行一步。”朱建新搀扶着方刚走向水利局,说:“我和方局长去找绳索,再骑摩托车追上来。”

  方刚再次叮嘱道:“小胡啊,你就让他去吧。我有预感,李济源一定会把他们带回来。”

  胡俊深知他身为领导干部,肩膀上的责任大于天,无计可施之际只好病急乱投医,期望冥冥之中能够有奇迹出现,也就不在坚持己见。他带着李济源走出南城门,但闻南门河水呼啸而来,其势犹如万马奔腾,黑夜之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他们刚刚步行到河口村,朱建新就从后面及时赶来,将军用摩托车停靠在打谷场上,扛起绳索继续前行。

  剪草河畔果真是波涛汹涌,一股洪水夹裹着泥沙奔出山谷,冲毁河面上的石桥,行人车辆无法通行,前路已然受阻。李济源逆流而上三五十步,打开手电筒四处察看。河岸边有株参天大树长势旺盛,半腰上生出根水桶粗的枝干伸过河去,在对面堤岸上方开花结果。李济源野性十足地将绳索负在左肩爬上大树,脚蹬树干手扶枝条走过去,挽个扣子稳稳地套在枝头上。他先用力拉紧麻绳试试是否可靠,然后顺着绳子溜下地,站在对岸打开手电筒,挥手叫他们过来,说:“你们如法炮制,抓紧时间过河,再想办法找人。”

  胡俊和朱建新仗着年轻力壮,纷纷效仿他的模样爬过剪草河。他们聚在一起商议,估计此去正是关键地段,失踪人员极有可能在前面的路上出事。他们一边行走一边大声疾呼,期待着能够得到些许回应。四野茫茫唯有风声雨声,那来半点应答之音。三个人顶风冒雨来到大坝上,但见潇湘水库管理处灯光如螢,屋内有一个身影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背负双手在窗前来回走动。

  张仁已先期抵达。他晃动着两根手指头,怒视着管理处主任冯小茂和他的手下,责问他们为何要在雨天让来取水样的人贸然下山。冯小茂吓得不敢吱声,担心控制不住场面反而引起更大的误会。他正在等待胡俊前来商量对策。张仁听到黑夜之中传来讲话声,第一个冲出门去迎接新来的救援队伍。他突然见到李济源也在其中,浑身湿透仍在黑夜里四处搜救,干涸的眼中闪出一道泪光。他十分惊异地说道:“你怎么也来了。你从北京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刚踏上故土也不在家里休息片刻,还来山林里找人。”

  李济源接过冯小茂递过来的热毛巾,说:“我岂能见死不救。”他擦干满脸的雨水和冷汗,说:“他们都是水利局的职工。不论是谁闻讯后都会挺身而出,要来山上搜救自己的同志。”

  张仁已经从他们的谈话中看出李济源并不知情。他心中尚存疑虑,此时若将真实情况剖析清楚,李济源能否伸出援手还是个未知数。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何去何从考验着他的智慧和耐心。冯小茂吓得不敢吱声,深知出言不逊定会引起一场天大的误会。朱建新走上前替他解围,说:“我们水利局化验室接到水厂通报,说是群众反映最近的自来水有异味,要求他们复查水源。闻雅洁为了配合水厂的工作,和刘小才赶到潇湘水库来取样化验。他们刚下山不久碰到天降大雨,目前不知道被阻隔在那里,让方局长等的心焦。”

  李济源听说刘小才也在失踪人员之列,便知情况超乎自己的想象,说:“你们快分析一下目前的情况吧。他们在半道上消失,肯定是碰到了天大的麻烦事,才会至今杳无音信。”

  “我此时此刻心意已大乱。”张仁在泥泞的山道上数度挣扎,应该想到的办法全都用尽了,奔波了大半夜一无所获。他丧气地说道:“胡俊是副局长,大主意还得他拿。胡副局长,有何主见请快讲,我们全听你的。”

  李济源仔细筛选着所有的信息,似乎从中悟到了某种道理,说:“刘小才应该是本地人吧?”

  胡俊如实说道:“对。他是河口村的人,因为母亲得了白内障,家庭情况相当困难,初中毕业后得到乡政府的照顾,进城到水利局当了化验员。”

  张仁补充道:“听说他跟刘秀兰可耍好了。你们应该是熟人吧。你打听这些又有何用。”

  李济源大叫不好,说:“刘小才从小在山里长大,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他们肯定是遇到麻烦事了。”

  张仁自觉好笑,说:“正因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我才派他和闻雅洁来取水样,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不曾想到事情来了个大翻转,反而要我们来找他。”

  朱建新看到他俩把话题扯远了,再争执下去毫无益处,特别是张仁更不像话,纵然有天大的烦恼也不该冲着别人乱撒气,说:“大家都是为了救人才走到一起来的,何必为点小事闹得脸红脖子粗呢。”

  胡俊叫上张仁走到门口商议几句,转身回来将人拢到桌子旁边,拿把茶壶当作水库,拎来两个杯子分别代表剪草河上的两座桥梁。他在其间画上一个三角形,说:“我们分工合作。张仁和赵俭从水库走到断桥处,再顺着河流寻找而下。这里很有可能是闻雅洁的返城之路。我带着李济源和朱建新绕道而行,两路人马在剪草河下游的桥头汇合后归队。”

  冯小茂听说他们要走,急忙从门后抱出几根木杆,说:“水库随时都会出现险情,我暂时分身乏术,恕不远送了。这些木棍送给你们当手杖拄着下山,一路走好。”

  李济源挑选一根粗大的木棍拎在手里掂掂,感到不太称手,又去门后寻找根齐眉高的木棒,当空挥舞几下甩得呼呼作响。胡俊率先走出门去,说:“老冯,水库就交给你了。”

  张仁走到断桥不免触景生情,面向河道再次抛洒眼泪,不知妻子落难在何方。他们两个人转身顺河而下,沿途但见洪峰来势汹涌,前方已有多段河岸决堤,洪水已经淹没大片稻田。他们只能涉水而行,好不容易来到汇合地点,与胡俊合兵一处。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多钟,大家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腹中又冷又饿早有归家之意。胡俊也无良策,带领几个同事踏上回城之路。眼看来到河口村,先派朱建新取来交通工具,四个人挤在军用摩托车上狂奔而去。

  霹雳乘着风暴大发淫威,雷电的光华照亮荒郊野岭。李济源一步一滑走进小山村,冷风侵入湿衣令人遍体生寒。他的神思却在这一刻异常清醒,想起自己在水库上屡次提到刘小才,却不幸被张仁数度打断,一时之间也记不起来当时所为何事。他只顾思考问题,稍不留神脚下闪个趔趄,突然回忆起刘秀兰曾经说过寥廓山上有条小道直通潇湘水库,自己也跟随她上山拾蘑菇走到半路而返,虽说路途不太熟悉,只要沿着北干渠行走大致的方向不会弄错。刘小才是河口村的人,他应该知道还有第三条路存在。莫非他是为了抄近路贸然行走山道,却被洪水阻隔在什么地方。李济源无暇深思,转过身子顺着来路奔上大道,眼前就是高高的寥廓山峰,崎岖险峻倒也不在话下,只是黑暗中遍地都是雨水横流,小道已被齐腰深的荒草掩没。他用手中的木棒拨开草丛,仅凭模糊的记忆寻路上山,每次行走都感到困难重重,被暴雨冲刷过的羊肠小道果然是处处惊心步步危险。前面的山岗犹如怪兽张开血盆大嘴,夜空中又传来声声狼嚎。李济源心头一紧,用力握住手中的木棒,进退两难之际让人不知如何是好,若要就此打道回府,黑夜里虽然无人知晓,做事有违良心必将落下深深的内疚,更为重要的是半途而废岂不可惜。他本能地打开手电筒,细心观察着脚下的地形地貎,想起前方有个山洞,里面有股清泉水涌出地表,时常有人进去喝水歇脚,不可能在数年之间变成狼窝。深夜里有恶狼在附近出没,说明洞中定有蹊跷。他壮着胆子摸上前去,夜色中显出两点绿光,分明是条大灰狼蹲在路中央。野狼显得焦躁不安,猛然往前窜出几步,直扑李济源而来,凌厉的攻势让人防不胜防。它耸起项部的鬃毛低声咆哮着,呲牙咧嘴寻找着进攻的机会。几个回合下来,李济源已经摸熟了它的套路。他先用手电筒照定狼眼,瞅准机会挺棒奋进,就势将木棒插入狼嘴,只听“咔嚓”一声响亮,棍棒竟被恶狼咬断一截。他也不肯示弱,乘着野狼吐出嘴中的木渣之机,向前快速跃进几步,飞起右脚踢中野狼的咽喉。野狼的喉部受此重创后再也无力反扑,站在原地时断时续地咳嗽着,最终夹着尾巴溜进草丛,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李济源抓起衣襟擦把冷汗,放心大胆地走到洞口,用半截木棒拨开野草,就着手电筒的光亮往洞中观看,只见洞口横着根带刺的树枝,旁边还有金属的闪光,显然洞里的人早有戒备。他心有余悸地叫道:“里面的人听好。我要进来了,请你们收起手中的家伙。”

  “狼走了吗?”山洞里传出女性柔弱的声音。李济源听来十分耳熟,整个身心也为之一振,闻雅洁和刘小才就在里面,隐约之中还能听到她们的喘息声。李济源弯腰钻进山洞,只见闻雅洁斜靠在洞壁上,浑身上下的衣服已被雨水和冷汗湿透,双手紧握着树枝仍在做左右遮挡之状,在与恶狼对抗时吓得面如土色。刘小才坚守在洞口,手中的砍刀“咣当”一声落到大青石上,黑暗中闪出几点火星。闻雅洁惊魂未定,黑暗之中分不清来人是何方神圣。她扭曲着面孔问道:“你是什么人,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你俩不必惊慌。”李济源急忙亮明身份,说:“我是李济源,刚下火车就赶过来了。你们还好吗?”

  闻雅洁怔在当地,怎么也猜想不到会是此人找到山洞里,其他的同志都上那儿去了,说:“你从北京回来啦。”她借着手电筒往对面看去,刘小才已经瘫在地上,脸部表情几近虚脱,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连忙改口道:“刘小才摔断了左胳膊。你先扶他下山,找个医生处理一下,明天再送他去医院吧。”

  大雨滂沱,劲风呼啸而过,横扫南门河两岸。山坡上传来一阵断裂声,打谷场上有棵大树轰然倒地。茫茫夜色里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有人拍打着木制门板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引来满村狗吠。刘秀兰手提一盏马灯,不紧不慢地打开大门,只见李济源浑身泥水,背上负着一人走进院中,身后还跟着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眼前的景象恍如梦中。她用力关好院门,转身之际又听到刘小才在低声**,方知今夜有人受伤,急忙引着众人进屋。

  刘百泉手持蜡烛迎到门口,帮着李济源把伤者放下来,安顿在椅子上休息片刻。何花听说家里深夜来客,披着外衣走下楼梯,仔细察看刘小才的伤势。刘秀兰不知是心中害怕还是另有原因,始终和伤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刘小才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手抱断臂轻声呼痛,一颗脑袋几乎垂到双膝之间,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闻雅洁撩开眼前的乱发,肮脏的脸上露出几分羞愧,说:“我们在山上遇到了狼被困在洞里,多亏李济源把我们救出来。”

  刘百泉点燃旱烟,让妻子到厨房里烧水,先弄些面食给几个客人果腹。他用竹签子拨亮马灯,说:“秀兰,你去村东头把耿郎中请来,先帮刘小才把断骨接好。”

  刘小才是个十分敏感的小伙子。他含着快要掉下来的眼泪吩咐道:“秀兰姐,麻烦你多走几步,顺道把我爹娘也叫来。”

  刘秀兰侧耳听听外面的风雨声,扭头瞧瞧灯光下的每一个人,李济源早已精疲力竭,闻雅洁和刘小才更是狼狈不堪,父亲铁青着脸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在屋里找把雨伞,磨磨蹭蹭地走出门,独自奔往村头请医生。

  耿郎中来到刘家的时候,李济源他们刚好吃完面条,坐在堂屋里聊些不关痛痒的话打发时光。刘百泉以礼相待,递烟敬茶热情迎接贵客。刘小才眼眶红肿,害怕这种场面会耽误他疗伤。耿仕替他看过伤势,说:“你摔断了臂膀,包点草药就会好起来。”

  “医生,你快救救他吧。”闻雅洁真诚地恳求道:“这里只有你能让他早点减轻痛苦。”

  耿仕心中自有主张,说:“这位同志不必多话。等他父母来了把他接回家去医治才是上策。我若是不明事理在这儿给他的小臂上了夹板,万一路上有个闪失反而要害他再遭二遍罪。”

  斑驳的院门再次打开时,刘秀兰带着曹苇走进门来。刘百灵因为患有眼疾行动不便,留在家中静候儿子的消息,没有跟来当面感谢恩人。曹苇看到刘小才浑身上下滚成个泥猴,脸上的痛惜之情难于言表。他紧紧拉住李济源的双手哽咽道:“谢谢你救了我儿子。有空请到家里来坐坐。”

  耿仕站起身来说道:“走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呢。”他也不等任何人回应,拿起雨伞走到屋檐下面,说:“老曹,我还要回家去取医疗用品。”

  刘小才满怀希望地叫道:“秀兰姐,你送送我好嘛。外面风狂雨大让人望而生畏。你若能从旁边撑起伞为我遮风挡雨,我会永远铭记在心的。”

  刘秀兰充耳不闻,动手收拾好桌子上的碗筷,闪身走进厨房去帮母亲洗刷餐具。刘百泉在鞋底上磕掉烟灰,似乎是在下逐客令。曹苇弯下腰背起刘小才,低着头走进无边无际的黑夜。闻雅洁拖着疲惫的身子,拿上油纸伞追出门去,勉为其难地替他们父子俩人遮住头顶上的风雨。

  山村的夜晚又归于平静。唯有从天而降的雨水依然下个不停。何花感觉浑身困乏,带着小女儿上楼安歇,母女俩躲在被子里嘀咕了半夜。刘百泉重新泡上一壶好茶,打起精神来准备跟李济源细说原由。李济源看出他们对来客十分冷淡,只当是自己不该带领闻雅洁深夜造访。数年前,他和闻雅洁两个人谈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分手,在母亲的帮助下和刘秀兰结下秦晋之好。今晚错在把她带到刘家来休息,由此引起的诸多臆想也是情理中的事。刘秀兰目前尚未出阁,亲眼看到他又和闻雅洁搅在一起,是否会产生其它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他深深地自责道:“刘大叔,你们别往心里去,今天的事情纯属偶然。我也是情急之下乱敲门,打扰了你们的清梦。”

  刘百泉表示能够理解他的难处,说:“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在这个小山村里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你不到这儿来寻求帮助,还能指望上谁呢。”李济源得到主人的谅解,反而感到浑身不自在。刘百泉权当没有看见他的窘境,说:“大侄子,我们农村目前正在酝酿联产承包的事。大家都说要重新丈量土地了,风言风语比晒在打谷场上的玉米还要多,弄得我是五心不定。你刚从北京回来,熟知国家的政策走向,请给我参谋参谋吧。”

  “这是好事嘛。”李济源心中一喜,说:“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全家都是壮劳动力,身边又无半点拖累,肯定会先富起来的。”

  刘百泉只顾埋头抽烟,说:“你也认为此法行得通,会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李济源知道跟农民讲大道理是没有用的,只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才能让他们觉醒,说:“你们从大集体分出来单干后就杜绝了出工不出力的现象。全村人铆足了劲深耕细作,收成自然会比以前更好。”

  刘百泉信服地点点头。生活能像李济源所描绘的那般美好,他心中另有打算,说:“这次分田分地,我还想要回祖宗传下来的龙潭,重新归到我家的名下。”

  李济源打个哈欠,说:“那只是一个深潭,既不能养鱼也种不上藕,没有多大的经济价值。你还是多要点田地划算。”

  “你低估了它的经济价值。”刘百泉看眼窗外,说:“村子里想跟我家争龙潭的大有人在。刚刚离开的曹苇早就放出话来要轮流管理龙潭,挑明了要把它占为己有。”

  李济源很快明白过来,他们两家人正在为此事闹得不愉快。他凭空猜测道:“那是全村的水源地,对香米种植业至关重要。谁把住了水口子就能获得经济收入。”

  “刘小才还在想入非非,要我们拿龙潭当嫁妆,把刘秀兰尽快嫁到他们家去。”刘百泉捶打着腰眼说道:“这个娃娃到了水利局后性情大变,也不知道是受了何人指使,变着戏法跟我们作对。”

  李济源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突然感到自己的心情狂躁不已,如同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事隔多年之后龙潭又起风波。眼前的纷争只是表面现象,更深层次的暗流潜伏在水下蠢蠢欲动。

  天亮以后,山区的风雨逐渐变小了,东南方向露出一片蓝天,最后一点雨丝消失在南门河的浪花里。在河口村通往城市的路上,闻雅洁反复推测着昨夜发生的事情,李济源前来相救是有意而为之还是纯属巧合。她在离开河口村的时候本想跟李济源打声招呼,来到刘家却见两扇大门紧闭,此时冒昧打搅主人的美梦有失礼节。刘秀兰苦苦等待三年,今日才与心上人相聚,无论是天仙还是圣贤都不喜欢别人插足其间。闻雅洁如果以感恩为由强行闯入他们的生活,她就会踏上一条无法预测的道路。她感到阵阵寒意袭上心头,凉风吹拂也有好处,可以使人保持清醒的头脑。

  闻雅洁浑浑噩噩走到水利局门口,正巧碰到张仁手牵女儿要送去上幼儿园。母女俩相见恍如隔世,当街抱头痛哭一场,引得张仁站在旁边大放悲声。他们的哭声惊动了局里的同事。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宽慰他们只要人回来就好了。庄华替好友拭去眼角的泪珠,主动承担起送张润芳上学的任务,好让他们夫妻俩说些体己话。

  张仁回头看眼笔直的大街,久久不见刘小才的身影,心中生出些疑惑,说:“你的同伴呢?刘小才怎么没和你一起归队?”

  闻雅洁好想靠在他的肩膀上喘息片刻,说:“刘小才摔断了胳膊,留在村子里养伤,一时半会干不了工作。他还等着我为他申报工伤呢。”

  张仁心中一紧,想起李济源昨天夜宿河口村,虽说是去和刘秀兰相会,却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妻子,说:“你见过他了吗?李济源昨晚就住在村子里。”

  闻雅洁仰天浩叹三声,说:“昨天夜上全仗他不畏艰难,冒死将我俩救下山来。要不然我们早就喂狼啦,那能和你站在这儿说话。”

  张仁的目光越过城市上空,望着云遮雾绕的寥廓山,胸中却像被塞满了稻草乱麻麻地理不出个头绪,酸楚之中夹杂着莫名的失落。他真后悔当时在水库上没能听完李济源的陈述,反而让他抢了头功。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呵呵,又让他抢先一步。李济源只是运气好些罢了。”

  闻雅洁察觉他神色不对,说:“我落难的时候你死到那儿去了。李济源尽释前嫌救我出山,你不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在背后说风凉话,疑神疑鬼地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吗。”

  张仁自认倒霉,说:“我心里有疙瘩才会胡思乱想。你们毕竟是初恋情人,又在暗淡无光的雨夜里重逢。谁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闻雅洁被丈夫伤透了心,说“你吃醋啦。”她在身陷绝境的时候望眼欲穿等来的却是朋友,这对每个女性而言都是不能容忍的事,说:“你不想丢脸就应该付出百倍的努力,那怕是彻夜未眠也不能轻言放弃。这才对得起我嫁你一场。你太让人失望了。真不知道你的良心是被狗吃掉了还是喂狼啦。亏你还能在雷声轰鸣中睡得着觉,连点最起码的人性都没有。”

  张仁只好低头认错,说:“我也是牵挂着女儿,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里出事,没能和李济源再到山上去碰碰运气,让你在山洞里担惊受怕。洁,我们不要再争论了,免得伤了和气。”

  “你也太多疑啦。”闻雅洁自怨自艾地说道:“我早已是残花败柳,变成了拖儿带女的黄脸婆,那有资格去和黄花大闺女抢帅哥。”

  张仁深知她讲的是大实话。按照闻雅洁此时的条件是无法跟刘秀兰相提并论。李济源素来以正人君子自居,那有守着大姑娘不要,还去拈花惹草搞臭自己的名声。他暧昧地笑道:“我是担心你们旧情复燃,事先给你打点预防针,增加自身的免疫力。真的,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闻雅洁感到内心深处有根最为隐秘的琴弦被他轻轻拨动了一下,此起彼伏的情绪有些把持不定,浑身上下止不住战栗起来。她摸摸潮湿的衣服,说:“你也别用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尽想些歪门邪道的事。”闻雅洁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大半夜,整个神经系统濒临崩溃的边缘,急需得到心灵上的抚慰。她忍受不了丈夫的薄情和猜忌,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在领导那儿获得支持与鼓励。她随着上班的人流走向办公大楼,说:“你快走吧。我还有事要向方局长汇报。”

  方刚敞开办公室的大门,迎接从远方归来的同仁。他听完闻雅洁的述说,由衷地向远在乡下的李济源致敬,吩咐秘书安排他在回来上班之前休息十天,能够和家人尽情地享受天伦之乐。他好言好语地安慰闻雅洁几句,派人送她回家去休息,刘小才养伤的事局里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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