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怀疑
抬起酒碗。
倾倒。
吞咽。
少许算不得那样清澈的酒液自唇角流淌而下，顺着曲线优美的脖颈，为早已带着湿意的领襟更染上了一分酒气。
“呼……”
她长出了一口气，垂着头，凌乱的额发令人瞧不清眉眼。
她喝醉了，但仍为清醒所困。
身披厚实大衣的天师在她对面寻了个位置，仔细地观察着——观察着对方异于常人的发色，观察着对方显与天气颇不合拍的单薄衣装，当然也连带着观察着那领口处显露一角的白色绷带。
以及被她缚于腿侧的如玉匕首，和斜背于后的轻盈长剑。
“鹿？狐？”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声音刚巧能被对面的人儿听到，“不，不像，反倒像是某种禽鸟……白鹭？”
以一种很是随意的态度，对面的姑娘抬眼瞧了他一眼。
只一眼。
但天师也瞧见了一双漂亮的，灿金色的，宛如冷血野兽般的眸子。
“……蛇。”
天师点了点头，确信自己知晓了真相。
那姑娘好似轻声嗤笑了一声，随即闭眸再饮一口。就在桌上，一个原本当是满满当当的酒坛已近半空。
天师于是继续等待了下去，等待着，直到那姑娘终于在某一晚黄酒下肚后长叹一口，随意而又恣情地靠向了椅背。
也难为她寻了个这样的椅子——放眼望去，这店里多数还只是那种最为普通，也最为简陋的长凳。
“自此南行一日，就在那北岱河畔，几只大妖筑巢其间。”那天师缓缓说着，“姑娘可知晓此事？”
没有回应。
天师似也不以为意，只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据本道所见，那妖窝以一槐树树妖为首，另有狼狈依附其周边。虽接触尚少，可倒也能大略瞧出那槐妖尚且不属于真魔，行事颇为克制。观其妖气，虽鬼气森森，显出多有役鬼之行，但怨气极少，更少带血意，想来其便是驱役魂体也多半还是受生长于墓地之影响，本心无甚恶意。相反，其以根须加固河下山洞，于民反倒颇为有利。”
他顿了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很遗憾，对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再看他一眼。
天师于是话风一转。
“然而，此槐妖虽甚少亲自作恶，但其亲野兽胜过顺人伦，不仅营造了一片妖气横溢之地，更常常点化猛兽，使得妖魔群聚。依理而论，树妖虽能驱鬼，但到底不精于搏杀，寄希望于猛兽相助也在情理之中，然猛兽毕竟野兽，化为人面，难脱兽心，进而杀人索祭也属寻常。”
天师又顿了顿，才继续说了下去。
“况且，其也未必未有乐见其成之想。是以，本道几番寻思，到底还是召引天雷，击散其妖魂，仅留树身。仅有一点颇为可惜——那供人们往来通行的山洞失了维护。”
那姑娘依旧什么都不说，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天师甚至觉得她有点儿就这样要昏睡而去的趋势。
天师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姑娘，实话说吧，那妖窝中妖物可算不得少，本道虽降服了那槐妖，击杀了一匹大狼，可到底还是有一只狈负伤跳河，难以追寻。本道本不欲打扰姑娘，奈何依术法一路追踪而来，其显示的线索终究止于此处。况且……”
他犹疑了一下，但还是坦白了自己的顾虑。
“依本道所观，那妖窝内当存其他大妖，而些许所留训练剑痕也说明至少有大妖能够化作人形，且擅使剑器。”
那姑娘于是终于睁开了双眼——不是错觉，但此刻，她的眸子远比先前更为灿烂，更加冷漠。
也更为非人。
“你觉得是我？”她冷笑着，面容虽美，但其下却隐藏着极深的厌憎与烦闷，“你觉得我是那妖窝里的一份子？你是觉得我逃了出来，隐蔽于此么？还是说，你觉得……”
她身体前倾，给对方带来了一股无声的压迫。
“你觉得我吃人？”
天师依然端坐。
“确有怀疑。”他直白地说，“若姑娘不能为本道解惑，那今日少不得要做过一场了。”
那姑娘沉默片刻，终究一下子靠倒在椅背上。
“真是可笑……”她喃喃道，随即有些摇晃地站起了身。只这么片刻，她那双灿金的眸子就褪去了金光，一如常人——或许与常人不同，但也只因为常人没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
“行吧，跟我来。”
她这样说。
然后天师也站起了身。
可那姑娘反倒是看向了窗外。
“你不是一直站在外头么？”她嗤笑道。
“只是出于谨慎。”他颔首，然后在堂内众人的惊呼声中化做了几片纷散的林叶。
……
那姑娘并没有在这座小镇里居住太久——这是很好打听到的，再结合周围村民与她交往时所展现出的那颇受欢迎的态度，其实已经能够说明不少问题。
……或许也不能，只单纯因为她长得好看。
天师并没有放松警惕，虽然是跟在了对方身后，但到底没敢随得太近。他有依靠术法降服妖魔的自信，可若太近，那也太过于危险。
那有着银灰色长发，一看就非常人的姑娘对此大约也不是很在意。她只是摇摇晃晃着穿过了满是泥泞融雪的街道，来到了一间堪称简约的小屋。
没住客栈。天师想。或许是因为她有些不可见人的秘密。
然后那姑娘推开了门。
屋内算不得多乱，可若要称整洁，那就与那漂亮女孩现在的形象有相当的类似了——摇摇晃晃，醉意朦胧。
“你喝醉了。”
“可惜没有。”
她迈步进了里屋。
天师没有当真进门，只是站在了门口，小心观察着，生怕里面有什么别的陷阱。
但其实并没有。
这就是一间普通的小屋而已，其内最吸引人目光的物件，大约也就是不少晾晒中的绷带了。
屋内传来了翻找的声响。
如果这里同时藏着两只妖，那么……
天师想着，观察着，可还没真得出什么靠谱的结论，那姑娘就又再次出现在了他面前。
并抛给了他一个大包裹。
几经权衡，但那天师最终还是把它接了过去。
还很有些分量。
“呐，给你看看，以后别烦我。”她说，“或者你掏钱买下来也成，省得以后再神神叨叨地追到我身上。”
天师的目光扫过了姑娘脑后那现出了一端的昂贵发簪，最终还是回到了包裹上。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
两张有些残破的，只经历了简单处理却依然没有腐败或收缩的动物皮革。
一张属于熊。
一张属于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