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105

  我端端坐在石凳上,看着正前方盘腿而坐的大师,他消瘦的面容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右边石壁上凿着无数小洞,那是存放药材的地方。大师的两个徒弟强巴和格桑正在默默准备物品。

  今天是放血疗法的最后一个疗程。放血疗法半个月一次,用小刀在我身上相应的位置,比如脚后跟往上三寸或是肘部往下两寸的地方划个小洞,放一部份血出来。仁增曾跟我聊过,他说放血疗法是藏医的一种治疗方法,就是把被污染的歹血放掉,让身体产生新的,有活力的血液。记得我第一次放血时,放出来的血液呈浅黄色,还有泡沫,污浊不湛,最近才慢慢变红了。

  强巴用麻色的布托着几把大小不一的、把上镶着宝石、黑黝黝的月牙形小刀弯腰走向大师,轻声说了句什么。大师睁眼看了一下,拈起其中最小的刀向我走来。强巴把我前额的发掀起,大师用指肚在我额正中靠近发际线的位置轻轻揉搓着,格桑托着个镏金的银碗站在他身边,我知道碗里是格桑熬了两个小时的草药,起麻醉作用。

  你往前稍微倾一点,头往下再低一点。强巴说,他拿着半月形的牛角凹盒顶在我额头上。抹了草药后,过一会儿格桑从布包里抽了颗细长的银针在我额头轻轻扎着,问我疼吗?我摇摇头。

  大师用小刀在我额头上轻轻划了个十字,血珠冒了出来,滴在牛角凹盒里。

  大师把小刀扔到麻布上,重新回到垫子上,慢慢披上酱色大毣,闭目盘腿坐下。我想从他的神情上看出点什么,但大师的神情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于是只得把目光收回,看着银白刀尖上那鲜红的血迹,一动不动。

  格桑在我额头两边轻轻揉着。

  洞窟里极安静,呼吸声相闻,阳光照在青润的石壁上发出淡淡的萤光。光影里为什么没有尘土飞舞呢?我很奇怪。视线落到青石片拼成的地板上,石片的缝都用冰川下的黑泥勾过,紧实而光滑,我知道格桑和强巴无事时就会拿着抹布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长年累月已经把青石片打磨得如老玉般光滑。

  过了一阵,大师睁开眼眸,示意格桑停止。

  强巴趋步把牛角盒捧到大师面前,大师接过盒子闻了闻,又用食指沾了一点鲜红的血夜尝了尝,嗽口后对我说:你身体的毒素已经排空了,心里的毒素还得靠你自己。

  闻声眼泪奔涌而出,起身过去,跪在大师座前,不顾他的阻拦,磕了三个响头。

  大师从桌上拈起那枚斯巴霍,说,这个,你带回去还给桑布,告诉她,旧人依旧,愿佛祖护佑她一切皆好!

  我含泪接过斯巴霍,紧紧捂在胸口。

  仁增回来听说我再不用治疗后,开心地笑了,他带我攀上悬崖去看刚出壳的幼鹰、还躲在土坑里看到了后山那只雪豹,旁晚我们还去了冰川,他带着我在各个冰层间穿梭,透过蓝幽幽的冰块,看光线在不同的冰块间变化,深深浅浅、恍如梦境。

  走的那天,仁增送我到修行地外的河谷口,把马缰交给我,恋恋不舍地说姐姐你有时间来看我啊,眼睛顿时就酸了,低了头,泪珠却在眼眶里转啊转的,终究掉了下来。回身抱了抱他,说你到拉萨,记得给我打电话。

  他嗯了一声,帮我扶着马鞍,我爬上马背,伸手抓住他的手,努力挤出笑容,说我走了,你记着我的电话啊,我不会换电话的。然后放开他,跟着仁增特意找来带我出无人区的转场牧人向开阔的荒原走去。

  背着包站在布达拉宫广场,看着蓝天下屹立的宫墙,晃如隔世。

  我活过来了,终于重新活过来了。

  不由自主地汇入转经的人流里,虔诚地摇动每个经筒,感谢菩萨赐与我新的生命。

  过去了的,潜心收藏着,就像普琼大师所说,好的歹的,都是生命里不同的组成部份。如果一切都顺利、都让人满足了,生命未勉过于单薄,正是因为那些不好的、不满意的因素才构成了生命的厚度和宽度,逝去了的时光其实并没远离,总在潜意识里影响着我们未来的生活。

  坐在水池边,看野鸭追逐嬉戏,倒影在清澈的水波里一晃一晃,这阳光多温暖啊,感觉骨头都是酥的。

  我想过了,不打算回夜场工作了,就回老家去,找个教书的工作,收入少些就少些吧,陪着母亲,下班了就推着三弟去河边走走,到探监日时还可去看看二弟。

  搭了公交车去养老院,看门的大爷见到我,笑呵呵出来,夸张地喊着恭觉松,我还以为你回老家去不来了,他们天天问我你去哪里了?好久都没见到你。

  我不是来了吗?我说,高兴地抱了抱他,小跑着向里去,路过活动室,跳进去大喊一声“我回来了!”把打麻将的老人吓了一跳,他们见是我,立即展开笑脸,争着过来和我打招呼,有的摸摸我的脸、扯扯我的头发啥的。

  12号房间的爷爷把我拖到桌边,指着自己的牌,连声说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我出哪张好?他们快把我钱赢光了……

  我从他的麻将里拈出一个四筒递给他,问道:桑布奶奶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玩?

  桑布啦有客人来了,没出来。他笑咪咪地说,得意地把麻将“啪”在桌上。

  我嘿嘿一笑,说好吧,我去看看桑布奶奶,你们慢慢玩吧。说完转身出门,哼着歌儿向住宿的楼走去。

  8号门开着,我喊了声奶奶,我回来了!坐在床边的桑布奶奶猛然见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合掌放在额头,连声说道“感谢佛祖,谢谢佛祖,普姆终于好了、普姆终于好了……”

  我过去高兴地抱起她转了个圈,咯咯笑着。我回来了,奶奶,我全好了,我真的全好了,你看,姐姐你看嘛,我真的全好了,大师治好了我,真的治好了……

  奶奶摸着我的脸颊,眼神在我脸上游戈,无限爱怜地说:是好了,丫头你是好了,比走时胖些了,长白了,变漂亮了……

  我嗯了一声,抱着她的腰,把头放在她肩上,深吸口气,满足地闭上眼眸,说谢谢你奶奶,你是我的活菩萨!

  奶奶拍着我的背,说丫头不用谢我,这都是佛祖给我们缘份,你回来就好,奶奶也想你啊。

  我翘了一下嘴角,在她脖子上亲了一口,抬眼时触到一双温暖和曦的眼眸,顿时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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