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106

  黑色的越野车平稳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天已黑尽,星空下,隐约可见山顶积雪。

  我打了个喷嚏。

  尼顿把着方向盘,打开空调。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去哪里了。他放慢车速,哑声问道。

  我用眼角的余光罩着他,有些紧张。不知为何,突然见到他竟然紧张,其实尼顿很温和、其实尼顿从没看不起我、其实尼顿从不对我提任何要求……其实那都是其实,心里万般清楚仍无法自控。但不可否认,突然见到他我是有点欣喜的,跟他在一起的感觉,比情人少一些比朋友多一些,温暖踏实又有点小心思,整个人就好像是处于另一个情感时空里。心里翻腾着各种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回道,走得匆忙,没跟任何人说。

  什么病?他问。

  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你真想知道?

  他看了我一眼,开了大灯,明晃晃的灯光里,一群牦牛慢悠悠地走着。

  我轻轻吐出两个字:戒毒!然后看着他。是,我在等着他教育,告诉我各种吸毒的后果,甚至我都准备好他如果问我是怎么吸上的,我就说是我主动吸的,无聊、好奇,怎么说都行。

  没有预料的说教,他反而伸手拍拍我的肩,说你走后,电话打不通,我问了你的小姐妹,她们说你吸毒,不知道你去哪里了,我今天去找老人家,就是想打听你的情况。

  顿时气馁,崩紧的脊柱松了下来,说找我干什么?打算帮我戒毒吗?

  他斜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如果你真的还在吸的话,我是打算送你进戒毒所。

  我微微一笑,道,对吸毒的人,不是要躲得远远的吗?

  他扭了一下嘴角,笑说我不会躲你!

  心里一软,本想就势问出为什么,却忍住了。那个答案还是留着吧,若即若离的感觉很好,把话说明白了,有些美好反而会很快失去,于是说道,奶奶让我去找普琼大师,请他帮我戒毒,在那儿呆了三个多月。

  仁波切的医术确实很好,是唯一一个把西医藏医融汇贯通的医生,没出家前名气很大。尼顿说。

  他为什么出家?我好奇地问。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和桑布奶奶年轻时很相爱吧?我说,我去找大师时,奶奶让我带了枚斯巴霍作信物,我估计那是大师年轻时送她的。

  也可能。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老人家年轻时是跳民族舞的,长得很漂亮。

  她是……我看了尼顿一眼,装出无意的样子,问道:奶奶是你的姨妈?还是央金姐的姨妈?

  她的姨妈。尼顿说。她是央金母亲的亲妹妹,她们家只有两姐妹,央金是她唯一的侄女。

  我哦了一声,说我以前听院长说过,桑布奶奶有个侄女住在城里,没想到居然是你夫人,这个世界真小。

  老人家的脾气有点怪,特别爱干净,有洁僻,很少有人跟她合得来的,你是一个例外。尼顿笑着说。

  她挺好的啊。我说,这次如果不是奶奶帮我,我就完了。

  尼顿轻转着方向,微弱的车灯下,他的嘴角略带笑意。所以她才说你和她有缘嘛,她对她侄女也没这么好过。

  我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回老家去,找份工作。我说。

  他把车子停在山边,熄了火,看着我,认真地说别那么快决定,多考虑两天,好吗?

  我摇了摇头,说我想得很清楚了,我三弟的病根本就治不好,普琼大师也说那种病是先天遗传的,现在的医学还没办法解决。我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回老家去,还可以照顾他们。

  他摇下车窗,夜风扑进车来,有些凉。他说,尼桑不是喜欢你吗?

  我冷硬地说:你们家,可能让他娶一个做过小姐的女人回去吗?

  他不看我,淡淡地说,如果……我说,能呢?

  我定定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了句好大的恩赐,便转头看向远处,一弯新月停在山脊上,半山腰一点灯火若有若无。

  音乐关掉,好吗?我说,扒在车窗上。

  他关掉音乐,把外衣披在我身上。

  我头略向外,看着月色下的山脊,耳边充塞着大自然发出的各种声音。小溪冲击碎石的哗哗声是高音,轻呤呤的牦牛脖铃声是中音,夜风穿过柳林发出细微的唰唰声是低音,还有路边牲畜咀嚼夜草时发出的“嚓嚓”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一首“3d”的乐曲,我闭上眼,手指不由自主地起伏着……

  多么希望这世上没有人发明过手机,多么希望自己还在那个远离人间烟火的修行地。早上起来,看着那个插着冲电器一闪一闪的黑色怪物发了一会儿愣才反应过来,伸手拿过,发狠地拔去插头,按亮屏幕,然后就是一串串各种提示音。未接电话、未知短信、未读邮件、银行提醒……

  无一丝的兴趣,随手拨了母亲的手机,响了一声她就接了,母亲尖厉的声音传来。你个死人,死哪去了?老三病成这样,你就忍心扔下他不管啊?你是他亲姐姐啊,枉他对你还那么信任……

  我把手机从耳边拿离,调整好呼吸才重新放回耳边,说了句,妈,我打算回去了,不在外面打工了!

  母亲顿时怒火横生,吼道,你回来干什么?这儿能挣几个钱?一两千块钱一个月,交了房租和水电费,我们都喝西北风吗?你个死人,你不管老三了是不是?好,你不管算了,我去捡垃圾给他看病,反正我老了,说就让人说去吧,还要什么老脸啊?都不知道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哦,养了你们三个讨债鬼……

  我强忍住心里的不快,解释道,妈,我们不用租房,就住新买的那个房子里,虽然小点,三个卧室,也够我们住了。

  够住个鬼哦,你这么久不打钱回来,老三看病需要那么多钱,逼得没办法,我只好把那个房子卖了……

  我心一塞,吃惊地问道:妈……妈……妈……你们把房子卖……卖了……

  不卖怎么办?我总不能看着老三死吧?母亲理直气壮地说。

  可是……可是……那是边巴当初买……买……我本来想说那是边巴买给我的房子,你们怎么能卖了呢?只是还没说出口,母亲就打断了我,吼道他买的又怎样?反正已经卖了,钱也给老三医病花光了,还欠了几万块高利贷呢。

  我吃惊地说,我走时不是给你和老三打钱了吗?才三个多月,怎么花了那么多?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欠了高利贷?

  你小姨在贵州那边给老三找了个苗族医生,那个老头连癌症都医得好,人家保证能治好老三,只收六十万,先交钱才给看。老三说了,等他把病看好,前三年的工资一分不要全交给你。我们本来是要找你商量的,你电话关机,找不到你,没办法我们就自己作主了。母亲说到这儿,提高了音量。那个老头还真有办法,才一个多月,老三就好多了,可以用拐杖自己走路了……

  妈……我拖长声音,不高兴地说:他以前也可以用拐杖自己走的,是你们不让他走,整天坐在轮椅里。

  你以为我想他整天坐着不动啊,不是怕他骨头断了又要进医院嘛,花你的钱你又不高兴。现在总算有办法看好了,多花点钱就多花点钱吧,等他读完研究生,挣钱还你……母亲极快地说着,根本不容我插嘴。

  我打断了她,生气地说,妈,三弟那种病是免疫问题,在全世界都是难题,哪有那么容易就治好的?人家说能治好,是骗你钱的好不好?你们怎么就相信了呢?妈,你相信我,别管那些骗子,去把钱退回来,妈……妈……我喊着,手机里传来嘟嘟的盲音,气得我把电话啪的一声扔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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