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104

  我跟在普琼大师后面,绕着玛尼堆慢慢转着。

  经翻在头顶翻飞,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异次元的空间,一切都跟平时不一样了。这里除了大师手中极细微的经铜声外,就是风声、鸟叫、虫鸣……

  十天过去了,比起来时,明显感觉衣服宽松了不少,毒隐从开始一天两次按时发作到现在一天只发作一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全戒除,也从没问过大师。只是无条件地服从他的吩咐,他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慢慢的,毒隐发作的时万虫蚀心的过程变得短一些了,有时会冷热交替,冷时骨头都在打颤,热时汗珠滚滚。每次药疗后,如果热,我能自己奔到冰洞里呆着;如果冷,我就坐到火炉边,裹着大衣咬牙发抖。

  今天我和仁增本来打算一早翻山去看初生小牛犊的,结果出发前毒隐突然发作,两个小时草药熏蒸结束便错过了时间,从冰洞出来时刚好看到大师在晨辉里转玛尼,便跟上来了。

  玛尼石堆位于小山顶正中平台上,中间插着一根高高的圆木经幡柱,四季新旧不同的幡呈放射状向下扑来,就像是蓝天下凭空撑起的一把五彩华伞。沙地边缘摆了些石凳,大小不一却光滑圆润,仁增曾说过这些石凳都是他和几个师兄弟从河谷里搬上来的,放在这里,方便那些年纪大的修行者转经时累了歇息。每天早晚,总会有转经的修行者手持抹布,一边走一边把石凳擦干净,天长日久,这些石凳就变得光洁如玉。

  过去总以为,苦修者就是一些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年纪大了没人照顾就依附于寺庙。通过这些天的接触,发现自己的观念是多么的可笑。这个修行点位于无人区次深处,没有任何殿堂作为信仰的支撑,偶有石窟内供奉菩萨或是唐卡,也都是修行者按自己的意愿布置的。西边第二石窟就住了个画家,据说他到这里修行前在拉萨开了很大的唐卡工作室,一尺唐卡的价格高达三万,不知什么原因,某天突然来了这里,从此再没离开过。平时他也不念经,支个画架在洞里作画,偶尔还画唐卡,勉费送给其他修行者。

  像唐卡画师这样曾经有过辉煌过往的修行者,在这里还有好几位,有男也有女。也许是曾经经历过了吧?放下后的他们真的从容淡定。修行地通向外界唯一通道就是正面冰壁下的石洞,出冰川后顺着干涸的山谷往外走,两天后方能看到零星的放牧人帐篷。就算偶有人误闯到此,如不熟悉地形也很难想像穿过冰层后会别有洞天。最早的修行者把这里作为隐修地,想必也是下了决心,此身不再涉足尘世了。

  普琼大师并不是这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东头石洞的那位老人家据说已经92岁高龄,红光满面、精神矍烁,每次见到我都笑呵呵地摸摸我的头,再用额碰碰我的额。这儿,真没有上下尊卑之别,人与人的尊重体现在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里。听仁增说过,那位老人家本是青海人,二十多岁时就来这里了,终身未出过冰川,现在由两个徒弟照顾他。不过平常,除了提水等重活由徒弟做以外,都是他自己打理。

  仁增是这个修行点最年轻的修行者,我曾问过他将来打算出去吗?他说他会出去的,等能帮人治病了他的师傅就会安排他离开,期限是十年。十年后,如果他想回来也可以回来。我问他是不是每个学医的修行者都会作这样的安排,他说是的,现在他就有三位师叔和两位师兄在外面,其中一位师叔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年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说这话时,仁增看着正面蓝幽幽的冰川下不起眼的石洞,我知道只要顺着那道极窄的石梯盘旋向上就可以走出这个与世隔绝之地。看着仁增的表情,我想他对外面的世界还是有一丝憧憬和向往的。

  桑布奶奶曾经说过,这个遗世独立的修行地很少有人知道,就算知道也很少有人能安心住下。仁增说,这些年有离开了再没回来的人,也有离开个月回来后再不离开的人。这些洞窟,从不会永久属于谁,只是住过的人总会留下些专属于这个生命今世的特征。比如,有的修行者喜欢在石壁上刻线记日,太阳升起一次就刻一条线,值到离开或是去世为止,往往满满一洞壁的线条,值到后来入住者烟熏火燎油烟覆盖。这里的人,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开,没有鼓锣喧天的迎接,也没有欢歌跳舞的欢送。来了,就找个与你有缘的山洞打扫干净,烧水洗净尘埃,然后住下;走时,拎着有限的行李独自下山,回不回头,看自己今生的缘份!

  如果我没有母亲要养、没有两个弟弟要扶,我真愿意在这里找个山洞,每天看着日升、等着日落。不会念经没关系,我可以放牧牛羊,挤奶、煮茶、打扫,选择安静地活着也是很好的。喧闹也罢,清寂也罢,几十年后,我们终将离去,除了极少真正在意你的人偶尔会怀念你外,对这个世界来说,每个生命就如一粒光影中独自跳舞的尘埃。光,灭了,我们就彻底变成虚无。奋斗过的,一草一木都不属于你;执着过的,带不走一丝繁华虚荣……

  内心轻叹,如不是母亲,如不是弟弟,唉……我总是这么想着他们,这是我无法放下的执念。鸡汤文里说,这个世界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是啊,地球是在照样转,我年老的母亲、还有当初为我放弃学业的二弟、身患绝症巴巴盼着我打钱回去救命的三弟,离了我,他们的地球真的就不转了。

  有几次,我都想跟大师聊聊我的生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寻求什么?请教他我做得对不对?有意思吗?对与错我心里明镜似的,只是我没有选择对与错的权利而已,更准确地说,是我不敢选择正确的方式生活。

  再等等吧,等到能选择的那一天,我把身体洗干净,去过我想过的生活。

  这天我刚刚起床,整理着榻上的睡袋。转眼间到这里已近两月,我的作息已经完全纠正过来,不再是日伏夜出,而是如正常人一样,不,比正常人还有所不同。正常人七点起床,修行者们都是五点起床念经然后吃点极简单的早饭。开始我很不习惯,仁增就每天清晨敲墙壁吼我起来,久之作息便和他们同步了。此时,卧在窗外的牛羊还没动静,仁僧就推门进来,说顶洞西头的尊者昨夜去香巴拉了。

  我吃了一惊,跟着他匆匆上山去了老人家的洞窟,见普琼大师正领着几个僧人念度亡经,去逝的尊者盘腿靠在洞壁边,面色润泽一如生前。

  我和仁增站在洞口,仁增跟老人的徒弟问了情况,又小声告诉我说,尊者是早上四点半坐化的。

  其它人都跟着普琼大师的节奏念经,我独自蹲在石栏边的地上,煨起桑烟,泪珠在眼框里翻滚着,有种不知身之所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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