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103

  无论你处于怎样的境地,那怕如我这样身在炼狱里,你还是渴望活着的。就算没有活出质量,好与歹,至少生命还在,命运的掌控归于上天。

  因为要准备各种草药,我的治疗要在两天后才正式开始。三个疗程,一个半月。仁波切说那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让我有思想准备。

  我坚定地说我准备好了。

  他们为我准备的房间在仁增隔壁,早晚能听到他大声的诵读声。仁增说他在背四部医典。他的老师告诉他,必须把医典背熟才能开方子。中午没事儿时,仁增就会来找我,我们一起吃饭。仁增是个开朗的孩子,总是笑咪咪的,汉话虽然不是很好,但我们指手划脚的交流还是没有问题。他知道我吸毒后,总是板着脸貌似严肃地告诉我说人人生来平等、只要努力生活就会变得更好之类的话,每回这样,我就安安静静地做菜,只听他叼叼,他念叼完了,我就把几盘香气扑鼻的菜端上小桌,看他流着口水眼睛订着盘子手却不停地揉糌粑的样子,总让我想起幼时我们姐弟仨从啃得鸡门前路过。

  吃完饭,我收拾屋子,仁增继续教育我,我继续沉默。十五岁我没努力过吗?十八岁我没幻想过牵手就一生的爱情吗?公平在哪里?公平是在我和母亲、外婆的纵向比较里寻找到细微的安慰,而不是和同龄人横向的比较里越发看不起自己。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你到老的时候,最悲凉莫过于回首这一生发现这辈子过得连自己都讨厌。

  我就是这样的,不过三分之一仰或四分之一的人生,我就无比讨厌自己!

  唉……

  一次吸毒,终身戒毒,这句深入人心的话过去真认为是有些夸张的。夜场里,任何一个角落都能见到吸毒贩毒的男男女女,不一样衣襟光鲜、笑容如花吗?来之前,心里信誓旦旦,以为早就在地狱里历炼过了,还有什么样的关口闯不过?

  大不了就一死而已!

  现在才知道,具有不怕死的决心并不等于就取得了纵横天下的资格!

  一念之差,你就真可能跨入生不如死的境界!

  空旷的洞窟,并不平整的四壁画着些关于地狱和天堂的壁画,颜色斑驳暗沉,有的地方还模糊不清,也不知传承了几个世纪。

  中间一个空心青石榻,长约两米宽不过两尺,上面放了一张木板。此时,我平躺在木板上,只着极薄棉缕,四根牛皮绳结结实实把我绑在木板上,石榻前分置盛满坚冰的大铜盆,榻边堆着各种草药。

  十个跌跏的僧人盘坐周围、正在念经护佑。

  随着锣鼓轻响,普琼大师在两个徒弟的搀扶下缓缓进来,看了看我,用孔雀翎沾了圣水洒在我身上。

  然后,大师回到法座上,吩付侍立一旁的仁增:开始!

  仁增开始点火,带着药香味儿的青烟从我身下慢慢溢出。

  我微睁双眸,盯着洞顶的一抹金色,这是清晨阳光打在幽蓝的冰壁上又投射到石壁里来的,这抹霞光让我心里充满信心,让我觉得自己肯定能熬过这关。

  在慢慢浓郁的烟雾里,我甚至笑了笑。

  法铃声由远极近,念经人也越来越响亮,草木的味道在石洞里蒸腾翻滚着。没过多久,身上蜇伏的毒虫开始蠢蠢欲动、继而抬头、爬行,我闭着眼紧咬了牙关,努力集中思想,想着仪式开始前大师给我看的唐卡画,观世音菩萨悲悯的眼眸正在虚空某处看着我,菩萨背后的光芒犹如正午浮云印在冰壁上的温柔包裹着我。

  凭借美好的想像,我在诵经声形成的强大气流里身轻如风。

  经咒声时高时低,高时犹如有人在猛击铁鼓,低时却如蚊蚁在轻轻尼喃。

  慢慢的,那些怪虫在药物的熏蒸之下群起异动,在我四肢百骸里乱窜,然后集中到我的大脑啃食脑浆,它们黑压压的一片,后面的不停挤压前面的,一波又一波,慢慢的,血色虫蚁掩去了菩萨的脸,没有亮光、没有温暖,只有空空的黑暗。

  我惊恐地睁大眼,开始不安地扭动身体。

  猛然一记响鼓,在洞里嗡嗡回荡着。

  脑海里观音菩萨的脸又重新变得清晰。正暗自庆幸终于熬过,不过瞬间,回旋的鼓声余音袅袅,万虫蚀心、又麻又痛又痒的感觉这次却来得更加猛烈。

  我痛苦地挣扎着,面目挣狞,大口大口地喘气,汗水早已浸透衣衫,涎水顺着嘴角灌进衣领,脖子上青筋突起,身体随着毒虫的蠕动而左右不停地扭动,咬破的嘴唇血丝倒浸入口,咸咸的血腥味儿引得毒虫更加疯狂,感觉每一寸肌肤、每一条血管都被无数的彘豸占据着,我甚至能听到它们蚕食我躯体时发出的“咔咔”声,痛苦是无以复加的,头痛得就像要炸开一般。我再也忍不住,嘴里发出了凄惨的“啊啊”声。然后,感觉有人在往自己身边放冰块,毒虫们在冰凉的刺激下,会有瞬间的安静,不过一会儿,又重新开始攻击我的身体。如此反复轮回着、且一轮比一轮凶猛。我甚至看到接待过的男人们,赤身裸体从虚空中溢出,放肆地笑着……

  死神就在阴森森的崖石缝里招手!

  啊……啊……我不行了,大师……给我个痛快的吧,有什么方法,让我马上死的,我不行了……我真不行了……我哭喊着,声嘶力竭。

  感觉有人在给我擦涕泪,另一个人趁我再一次呐喊时把一粒腥嗅的药丸放进了我嘴里,再紧紧捏住了我的下巴让我把药丸咽下,自己连人带板被抬出了石洞。

  迷迷糊糊觉得是顺着山坡向下去了,摇摇晃晃的,我多么希望抬我的人失脚把我摔下去,直接成泥,多好。阳光浓烈,射在被汗水和涎水渍过的脸颊上,如无数的细针在扎。毒虫更加疯狂地攻击我的躯体,没有一丝要停歇的样子。我挣扎着,呐喊着,绝望的声音在冰谷里回荡。

  他们把我抬进了一个蓝幽幽的所在,凉爽扑面,不知道过了我多久,毒虫慢慢蛰伏下去,我睁开眼,见冰洞里只有我一人,光滑的冰面就像一个巨大的镜子,映出依旧被绑在木板上的自己,不知从哪儿透进来的光线,在冰壁内移动着,发出五彩光芒。

  突然想起一首词,纳兰容若写的,我很喜欢。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解到醒来无味?我还能醒来的吗?盯着冰面映出的怪异身影,发如稻草胡乱贴在脸颊上,脸色苍白如纸,神情木然,这还是那个风情万种的夜场之花吗?那个尼桑喜欢的性感尤物、和边巴眼里的纯洁仙女?这个如疯子一样的女人是我吗?

  不,她不是我!毒品,早已把我拆磨得面目全非!!

  眼皮开始沉重,慢慢睡去,梦里时而是边巴、时而又变成熊得伟,边巴一身白衣、素静清冷,我追着喊他,他却不理我,越飘越远;转身时,发现熊得伟迎面走来,身上还穿着那件格子休闲服,血迹未干,我问他为什么还不换衣服,他说没人洗,然后就消失了。

  不知道从那里传来“悉悉”声,有人在拍我的脸,叫着“姐姐,姐姐,仁波切让你起来了……”睁开眼睛,见到仁增略显稚气的脸,笑咪咪的,说姐姐,我煮了牛肉汤,你起来吃吧。说完把我扶了起来。

  我试图想活动一下手臂,却发现手臂麻木,根本不听使唤。

  仁增接过另一个小僧人手中的碗,用勺子舀了牛肉汤喂我。

  硕大的泪珠砸在勺里,和着汤一起咽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