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76

  小青有些为难地看向我,我赶紧放下杯子,拉着那人的胳膊,闪着秋波,摆出喔咿儒儿状,说哥,你别生气嘛,妹子是为你好,真的,老人们都那么说的,做工程的男人沾红,会出大事的……

  他一把甩开我的手,说你……你滚……滚……滚……

  打情骂俏的都停了下来,各怀心思看着我们。

  醉酒的男人指着小青喊:你……叫……叫妈咪,给老……老子……换……换人……

  小青慢慢站起,瞄着我,踟躇着开门出去。

  阿进带着月月进来,什么都没问,只是赶紧给那人陪着笑脸,且自罚了两杯酒,他才满意地拥着月月进了小间。阿进出去前横了我一眼,我低着头跟在他后面,眼里蓄满泪水。

  夜总会的规矩,客人半途不满意换人是不会给小费的。也就是说,今晚的我白陪了一场笑脸。

  一进等待室,阿进连门都没关就给我一耳光,骂道好不容易有个客人敢要你,你他妈不好好侍候,是想干啥?

  我捂着脸站着,眼泪滚了下来,小声说进哥,我真的是身子不方便。

  不就是流个血嘛,干了会死人吗?要那么讲究你卖什么卖?在家好好养着不就行了?他越说越生气,又是一脚揣在我小腹上。

  你身子金贵?不让人碰,你以为还是从前啊,有人罩着你,你可以随便挑选男人,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头猪一样,别人不嫌你就不错了,你还想选别人?做梦吧你……

  我倒在门边,忍着巨痛抓着门框慢慢站起,低了头不敢再说话。

  这时无无走了进来,瞄了我一眼,跟阿进说:行了行了,别生气了,4个8的客人要买单,你去送送。

  阿进哼了一声,甩手出去了,无无鄙咦地看了我一眼,也跟着出去。

  我慢慢挪进里间,换回自己的黑色夹克和牛仔裤,枯坐着,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换衣服,有客的便跟着客人走了,没客的等着阿进发话。

  阿进送走所有的客人后才重新回到等待室,点了小青几个人的名字,说了宾馆和房号,便离开了。其它没有按排的姐妹,各自拿起手提包打算回宿舍。

  青桔拉起我,把包塞在我手上,我机械地跟在她后面向外走去。走廊上,身着保安制服的刘全正对路过的阿进献媚讨好,阿进也没理他,径直下楼去了。刘全叫着进哥慢走,转身看到青桔身后的我,嘴角浮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趁我不注意,用脚轻轻勾了那么一下,我一个咧觜摔趴在地上,那颗吊在我脖子上的牙齿从衣领里跳了出来,落在腥红色的地毯上,发出鬼魅的光。

  刘全若无其事地说,哟哟哟,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喔?

  我伸出手,一把抓过自己的牙齿,紧紧地握着,直到手心发疼,这才单手撑地慢慢站起,看也没看刘全一眼,径直向下走去。

  上天为我私订的人生,就是一次次的希望再到绝望,就算偶尔施以丁点的温暖,都要用无尽的苦痛去换取。自认此生,从不曾逃避承担,却从没享受过成果,不敢奢望有烨烨生辉的未来,只求温饱,家人健康平安。奢侈吗?奢侈,对于我这样无丝毫背景的社会底层女来说,平安健康地活着是最侈奢的东西。

  坐在桥墩上,江水在脚下哗哗地流着,不知道该不该跳下去。想来边巴已过奈河桥,只是不知他喝没喝忘情水?此时追去,还来得及不?

  三弟突然从美国打来电话,情绪很不好,哽咽着说姐,妈给我说了你的事儿,都是我拖累了你,姐,对不起,对不起……

  我抹了把泪,强颜欢笑说没事,你姐我是铁打的,压不垮。

  他开始抽泣,哑声说姐,我想回去了,治了这么长时间,一点效果都没有,我那个同学骗了我。

  我仿佛看到一张张粉红钞票飘飘扬扬掉进江水里,随着波浪打着转,消失在黑暗里。

  你同学为什么要骗你?我强撑起精神,问他。

  他介绍的那个帮我治疗的医生是他堂叔,治了两个多月我感觉没什么效果,就悄悄去了hsd检查,人家说我这种病是免疫系统的问题,先天性的,目前还没有办法解决。我那个同学知道我去做检查后,就把我的东西扔在过道里,房也退了,现在连电话都不接我的,姐,我感觉他就是个托儿。

  我气愤地说:你俩不是大学同学吗?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三弟叹了口气,祈求地说姐,我想回去,在这儿,我一个人,太孤独了,花费也大。

  我问,你确定吗?美国都没办法,回来能治得好?

  妈说,别人给他介绍了个老中医很不错,以前治过我这病,治好了的。他说。

  你跟妈商量过了?我问。

  嗯,她也说让我回去,二哥不在家,她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好吧。我说。那你就回来吧,回来安心治病,钱的事儿姐来想办法。

  姐……对不起……

  别这么说,你是我弟弟,你病了,我不帮你还是人吗?你回来吧,放心看病。

  挂了电话,我从桥墩上下来,向霓虹闪烁的城市走去。在我身后,黑漆漆的天幂上挂着几粒寒星,下弦月倒映在江水里,明晃晃的。

  生活又回到了从前,不,比从前更不如。从前,我是黑暗里的一颗星星,发出钻石的光芒。现在,我跟看守所里那些拐骗、丢包的女人一样,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下水道里,等着残羹剩饭裹腹。接客,无论什么样的客人,只要掏钱,都可以在我身上纵横驰骋。有好几次,男人在黑暗里酣畅淋漓发泄完毕,打开灯看到我肥砾的身体和油腻的长发,敝着嘴,穿上衣服,把钱往地上一扔,开门大步而去。

  那些关于我的所谓体面、自尊,在边巴离开这个世界时,就一齐带走了。

  桐花已坠落、青桐已干瘪,我,抛弃了自己!

  今天接这一单,是个在街上拿着帽子扮残疾人、进出各种小餐馆要钱的乞丐,100元。完事儿付钱时,他非要我给他打八折,还说你丑成这样,50都不值。

  我抓着他衣服,说定好的价,我并没勉强你,给钱,一分不少。说话时我故意提高了音量,生怕坐在大堂内阿进新请的小弟听不清楚,因为说好的价钱如果少了,阿进会找我麻烦的。

  操,我他妈真倒霉,一张毛爷爷干你这么个丑b。他说,不情愿地掏出票子拍在桌子上。

  我把钱放进尼龙包里,向垮着脸的男人飞了个吻,故意娇声说我们那儿有高档货,一次三千,你花得起吗?然后转身开门出去。

  在酒店门口,我把属于阿进的钱交给他小弟,顺着人行道往前走着。上班时间还早,如果回宿舍,除了蒙头蒙脸地睡觉,真的无事可干,索性随便走走吧。

  老城还是原来的样子,巷道两边摆满卖假珠宝的摊,商贩一见有人停留,就口沫横飞地推销那些塑料珠子。

  绕过挂满各色珠子的摊,突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迎面而来。

  虽然戴着毡帽,瘦了黑了,但我一眼还是认出他来。

  尼桑!

  我怔怔看着他,心里暗潮翻滚,前程往事齐齐涌上心头。我想问他在里面是怎么过的,想问他那些人打他没有,想问他什么时候出来的,想问他边巴倒底是怎么死的,想问他边巴的后事是怎么办的……

  还没等我开口,他已从我身边走过,脚步和眼神没一丝迟疑!

  我定定地站着,等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慢慢飘散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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