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72

  何赖子从管教房里出来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骂骂咧咧地出去了,随着门“哐”的一声关上,同室的人面面相觑。

  我盘腿坐在角落里,上身靠在墙上面无表情,眼睛木然地看着门上方的洞,眼光从那里穿出去,可以看见一点点太阳光。

  不一会儿,刚才那个女管教的脸重新出现在门洞外,敲着铁皮门,说从今天开始,室长暂由青桐担任。

  我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管教,还没等我起身她的脸就消失了。我可以想像她肯定是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手扇着鼻子跟前的嗖味儿。

  记得我第一天进来,就被房间的味儿熏得倒退一步。

  因为当作马桶用的木桶就放在门旁边,一屋的女人大解小解都在那里,一天只倒一次。

  门下方有个口子,那是从外面递饭进来的。

  麻脸女人最先反应过来,慢慢晃到我身边,咧嘴笑着,讨好地说青桐姐,对不起啊,刚才是何赖子让我那么做的,我如果不听她的,她就不会放过我。

  我收回目光盯着自己黑黑的指甲缝,面无表情地说我比你小。

  麻脸女人讪讪走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我们真是玩笑开过了。青桐,你长得太美了,让我们这些女人太嫉妒了。跛腿的老女人拖着残腿小心蹭到我身边,问屋里其它有些尴尬的女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其它人赶紧回应:是是是……

  我看了一眼身后的石榻,麻脸女人立即眉开眼笑地说,我来我来,青桐,你好好休息。然后赶紧爬上榻去抱了我的被子铺到墙边,而铺第二个人的被子时,离我足有两尺远。

  都说欢场中人擅变,金钱决定情份的厚度。依我说,这个地方也一样,钱决定地位,所有人的言行随着管教的脸色瞬息万变。前一份钟对你暴力相向,后一分钟就可能因为你打点好了关系而对你百般讨好。

  6号室长,这是我半生以来当得最大的官了。手下19个女人来自最低层,没有进来时她们都散落在这个边锤小城的各个角落,犹如一只只带着细菌不见阳光人人厌弃的老鼠,在自己熟悉的沟壑里不择手段地寻找着生存机会。

  作为室长,我不用再长时间呆在这间臭气熏天的号房里,早、中、晚我都要去厨房取饭,回来后接过从号房里递出的一只只发黑的塑料碗,盛满后再递进去。偶尔会有一顿肉,谁对我好就给谁多一片,谁对我不好,就连清水煮白菜也可以少给一勺,没人再给我脸色看,就连管教见到我也和颜悦色了不少。

  我认为,是那1500块钱起了作用。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就是这么现实。

  仍然不时有公安来找我,问些关于尼桑出事前都干了些什么,甚至连我们每天作几次爱都用什么体位也问了好几遍,我照实回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虽然他们只是把我当作认为我只是他包下的一只鸡,但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的新郎,这世上没有比我更恨那个对他下毒的人了。

  因为他毁了我的后半生!

  有好几次,我都试探着想问问到底是谁干的,那些人的回答千篇一律:不关你的事,你只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行了。

  深夜,面对墙壁,我细数粉墙上突起的颗粒,方寸之间大点的有28颗,中等大的26颗。最小的14颗,加起来68颗,反过来正过去数了30遍,仍然没有睡着。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架声和细细的哭声让我更加烦燥。今天,隔壁来了个新人,听说她老公得了癌症、她去收钱时对方不给、一着急就把对方孩子绑架了。这样的女人按理也是个可怜之人,进到这里的第一晚,她照样因为没有打点到位而被群殴,高墙外的道德准则在这个没有自由的地方是失效的。

  突然想起幼时有年夏天,因为我要采桐子,有近半个月没能去学校,期中考试只考了班里第7名,回家把圈子递给母亲时,母亲直接两耳光扇在我脸上,说你这个成绩,还读什么读?浪费老娘的钱!

  我跪在地上,一边认错一边哀求,最终母亲虽然还是让我去上学了,不过让我保证每次考试只能考前三名,否则就回家和她一起扫大街,我含泪答应了。从那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把书本带上,抽空就看两页,晚上还趁弟弟和母亲睡着后悄悄开门到路灯下写作业。

  第一次有自杀的想法是在十二岁那年。小姨给了我五分钱我没交给母亲,自己去买了几根扎头发的像皮筋,母亲拿着扫把打得我满屋乱跑,身上四肢全是血痕,打完之后,母亲还威胁我第二天不准上学,我又是求了半天她才消气。那时真的觉得活得好累。拚了命的想用读书去改变未来,却时时陷入失学的恐惧里,特别害怕早上起来背上书包,母亲不动声色地说今天不用去学校了之类的话。

  进了拘留所,我有大把的时间胡思乱想,以往的、未来的,不管与我有没有关系,我都反来覆去地想。

  骨子里我可能是有些恨母亲的吧?恨她动不动就下狠手打我,恨她动不动就拿不准上学威胁我,恨她从不正眼睢我……我是多么渴望母亲能正眼睢我一眼啊,那怕她因为三弟考了满分而说一句你姐姐辅导得好也行。没有,在我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过。

  第一次带前夫回家,她跟我说你要结婚可以,但不能不管你两个弟弟。

  我答应了。

  这次带边巴回去,她又对边巴说,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的,你们结婚可以,不能不管他三弟。

  边巴答应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幼时努力学习,以为长大了分了工作就会有自主的生活,工作了才知道自主的生活是梦想。然后就想着嫁人了有个肩膀可以依靠就好了,结婚后才发现那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依然是梦想。而今年,我真的觉得上天眷顾我了给了我边巴,尘埃可以落定,结果我这粒尘埃仍然飞舞在冰冷的空气里。

  十五天,犹如十五年一般慢长!

  办完手续,我拿起管教桌上的包,钱和戒指都不见了。

  怎么还不走?管教问。

  把戒指还给我!我说。

  什么戒指?没见到。他说。

  我掘强地说,我来时你们收走的,答应我走的时候会还给我。钱我可以不要,那玫戒指是我的婚戒,我必须拿回。

  他头也不抬,继续填着表格,说你还真以为他会娶个小姐?

  他是不是要娶我,只有我和他最清楚。我冷冷地说道。

  他抬起头盯着我,我也看着他,足足对视了二十秒,他才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翻出戒指扔在桌上。

  我拿起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再把那身脏得不成样子的新娘服夹在腋下,慢慢出了拘留所,见阿进和红云、青柚、青桔站在太阳下等着我。

  青柚过来接过我的包和衣服,说姐,你瘦了。

  怎么瘦成这样?跟个纸片人似的。红云说,过来抱抱我。出来了,我们一定要好好给你补补。

  青桔也过来拥抱我,叹口气说:里面能吃好吗?天天馒头白菜稀饭!

  阿进用力搂了搂我的肩,说你别怪哥,我托了关系想弄你出来,他们说你的案子特殊,没上面发话不敢放你。

  我点点头,说我明白。拘我,是想查清谁下毒害了边巴。

  你明白就好,走吧,车在外面。先送你去洗洗晦气。我在四季定了包间,你洗完就过去,我让姐妹们都来给你热闹热闹。阿进说。

  不了,先送我回家吧。我说。

  阿进看了看我,什么都没说,向外走去。

  我跟着他们上了面包车。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