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70

  坐在停尸房的外面,靠着墙,盘着腿,身上仍然是昨晚那身单薄的睡衣。这套衣服还是边巴为我买的,他知道我喜欢桐花盛开的样子,不擅上网的他让手下百度出桐花的照片,然后拿着照片找遍了这个边锤小城的每个商场,最终买到这套印着喇叭花的睡衣。那天他回来,从背后拿出袋子递给我时得意得不行行,连声说这个是最像桐花的了,还可以吧还可以吧还可以吧……他的口头禅就是还可以吧,但凡他碰到开心的事情,都会冒出这三个字,保证一脸得色。

  想想这么些年的自己,几乎经历了世间所有情感。爱过、恨过、哭过、笑过、高兴过、悲伤过、寂寞过、热闹过……眼看就要安定了,尘埃就要落定,却眼睁睁地看着幸福失去。不,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幸福失去,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哪儿来的眼睁睁呢?

  临走前他心里是不是也会不舍?是否也有牵挂?我不得而知。

  但,我心里舍不得他却是真真切切!

  生前,他周围是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有他在,我还算个东西:他不在了,我在他的关系网里什么都不是。当然,现在对我来说,他的关系网里我是不是东西真不重要,重要的是,没了他我就像被突然抽了真空的塑料袋一样,灵魂和身体都干瘪着。他活着时,我一直以为自己不爱,对他的感情只是因为他能给予我丰裕的物质生活让我衣食无忧而产生的感激之情;此时,坐在这里,隔着一堵冰冷的水泥墙,眼里心里全是他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汇成抑制不住的眼泪!

  对面的树枝被风刮得嗽嗽摇晃,不知道从那里传来野猫的声音,每一次拖着长长尾音的“哇”都会让我汗马直竖。

  如同他怕黑夜里的孤独一样,我怕黑夜里的恶鬼!

  我用力地靠紧墙壁,恨不得把自己堪进背后这道水泥墙里。

  因为,他就在我背后,只有想到这个,我才能稍缓恐惧!

  抬头看向黑漆漆的夜空,天际挂着几颗寒星,星与星间的距离很远很远,每颗星都如此时的我一样孤独。以往的此时,他在我怀里,倦缩成一团,熟睡如孩子,偶尔不安,恶梦中大汗淋淋,只要我轻拍着他,说我在这里,不怕啊,我们不怕啊,乖……他又会安然睡去。

  今夜,他再不能倦缩于我怀中,我也再不能轻抚他的脊背说我在这里,不怕啊,我们不怕啊,乖……

  他在那具冰冷的棺里永远睡去了,今后将再不用我哄他睡觉。突然想起幼时小区有个孩子病死后神经失常的女人,白天总抱着个布娃娃走来走去;晚上路过她家窗口总听到有人哼“天上那个星,月儿那个明,小宝宝,睡觉觉,一觉睡到明……”那时不解她为何如此,每每碰见就早早躲开。此时,坐在这冰冷的墙外,突然理解了那个女人失孤后的痛彻心菲,真的是绝望到不肯接受啊!

  我和他,都算是被这个浊世抛弃的人,我因贫而贱,他因贵而低,我们处在人性这条尺玛相同的刻度上,如果不相遇,仍会不断往深渊里坠落而不自知。上天按排我们相遇了,在眼神相接的那一刻,彼此都产生了向上的力量,不顾一切想为对方重塑一个自我,让枯萎的心田重新注入清水。

  上苍,是不会给我们这样的人重生的机会的!被遗弃了的孤儿,幸福只是一种错觉,一生惶惶才是注定的命运。

  东方微亮,不知从何处传来唰唰的扫地声。我撑着地慢慢站起,摇摇晃晃向外飘去。先去了老城的缝纫店,拍门喊醒店主,取了为他定制的新郎服,再向家走去。

  是的,那是家,我们说好,婚前婚后都将住在那里。他还说,等他忙过这段时间,就把二楼最东边太阳照耀时间最长的房间装成婴儿房。

  推开大门,见他三个手下仍在,各自坐在走廊上,一脸茫然看着如游魂一般飘进的我。老管家从里屋出来,眼里含着泪,对上楼的我说厨房有粥,我去给你端一碗来。

  我摇摇头,说阿姨,能上来帮我一个忙吗?

  她唉了一声,跟着我上楼,进了卧室,我把打算结婚时穿的衣服取出来,铺在床上,脱去睡衣,先穿好大红的内衣,再穿上粉色的衬衣,整理好交叉的领子,再套上外裙。

  阿姨,帮我拴一下带子!我说。

  她过来,拿过腰带从两边绕过我身体,在腰边打了个结。

  我拿起帮典问她,新娘子也要带这个吧?

  她已经泣不成声,默默接过帮典,双手擅抖得十分厉害,很久才帮我系好。

  好了。我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轻声说,您出去吧,我要化妆了。

  她已经哭出声来,说你可别做傻事啊,你这样,他的灵魂不会走的,你会影响他转生啊……

  我笑了一下,说阿姨你放心吧,我不会的。然后坐到镜前,取出化妆品,按照新娘妆的程序,一样不少地往脸上涂着,那张凄绝的脸庞一点一点变得明艳。

  起身,理了理衣裙,对盛装打扮的自己扯了扯嘴角,再从抽屉里取出定制的结婚戒指放进包里,转身说我去给他换衣服便出了门。

  提着裙袂稳稳地下楼,在所有人的目送下出了大门,拦车,直奔医院。

  走在医院的林上,电话响了,是管家的阿姨打来的,我喂了一声。

  公安来找你,你赶快走吧!她急促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挂了电话。

  我把电话放进包里,继续往前走去。到了停尸房,在房间里看电视的工作人员见到我,默默地出来打开了锁。

  木然推开铁门,扑面而来的凉气渗进骨子里。抬脚进去,关上门,开了灯,找到他的棺。7号,多么吉祥的数字啊,跟他的汽车尾号一样。他一向不喜欢8,认为8太俗气,他喜欢7,说7吉祥,7上8下嘛。

  我打开棺盖,今天的他跟昨晚不太一样,嘴唇不再红艳艳,变成了紫黑色,脸也成了灰白。

  俯身摸着他冰凉的脸,轻声说,亲爱的,我来给你换衣服。然后抱出他,盘腿坐在地上,把他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部脱光,再取过湿纸巾为他净身。奇怪,我居然没哭,甚至连伤心都没有。当擦到他下身时,我还开玩笑地说了句:你这玩意儿软得跟个毛毛虫一样,怎么洞房啊?

  擦干净他的身体,再把他手指和脚指甲剪了一遍,这才取过带的新衣服,一件一件为他穿上。睡着的他不太听话,总是梗着个身子不配合,特别是穿外套,把本就不太会穿的我累得满头大汗。

  门外传来停车声,有人在问管理人员我来过没有。

  在里面,给死者穿衣服。管理人员说。

  推门声响起,我抱起边巴,头也不回地说:请等一下!然后把穿戴一新的边巴重新放回棺里,为他整理好衣服,再取出那玫刻有我名字的白金戒指戴在他无名指上,万分不舍地凝视着他的脸,深情地说亲爱的,我要走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我活着,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去看你的……

  轻轻放下棺盖,把散落在地上的湿纸巾一一捡起团成团放进垃圾筒,挺直脊梁,向门外的警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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