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花 一

  我父亲是个煤矿工人,印象中的父亲有一双灵活的眼睛。因为他每次从井下出来,一身漆黑,唯有两眼珠在转动。后来我无论处于什么情景,想起父亲,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双眼睛。

  父亲去逝的那年我八岁,上二年级。瓦丝爆炸,父亲和他的工友,没有一个逃出劫难的。

  父亲用他生命换来一万块钱的丧葬费,才让我和两个弟弟暂时没有变成失学儿童。母亲没有工作,父亲走后,我家们的生活立即陷入困境,最惨的时候,我们连馒头都买不起,舅舅送我们一袋面粉,母亲和上乡下亲戚送的玉米粉蒸成馍,上学时,我和两个弟弟中午就各带一个。

  街道上见我们家可怜,就给母亲找了一份清洁工的活,早上四点就得起来打扫街道,母亲的辛劳每月可以换得30元钱。虽然青菜那时的价格平均还不到两毛,但对于我们一家四口来说,30元钱却抠抠巴巴地熬过一个月。当然,没有新衣,没有新鞋,我和两个弟弟身上穿的,都是母亲做清洁捡回来的别人扔了衣物。

  我记得每个假期,我都要到离家五公里外的山沟捡蜗牛。都说城里孩子娇贵,爬高下低的活肯定干不来,我想说,在我十五岁前那些年,爬树摘桐子(好像是一种大树上结的果子)、上悬崖找蜗牛这样的事,我不比任何一个山沟的孩子差。有次摘桐子时我从树上掉下来,小腿摔断了,在家呆了两个月,只要有时间,我都没丢下个书本,因为我明白,读书才是唯一可能改变生活状态的法宝。期末回校考试,成绩依然是班里最好的。

  就这样熬到初中毕来,班主任希望我考县上最好的高中,将来可以读大学,说以我的成绩肯定考上。在那个年代,大学生就如同现在土豪受人欢迎。但是我不敢考高中,因为高中意味着还要再读三天才能上大学,然后才能工作,而我需要的是尽快工作,尽快挣钱,我才能不再穿捡来的衣服,我母亲才不用去菜市场捡剩菜叶子,我的两个弟弟才能不失学。

  所以,我选择了一所师范中专,中考完后,县上的纺织厂召工,我去考时,也通过了。

  也就是说,我同时接到了两份通知。

  我妈和我两个舅舅都让我去纺织厂,原因是可以马上工作。如果我去读中专,还要上三年学。父亲的丧葬费已经用完,母亲一月三十元钱,根本供不起我们上学。

  要知道,当时在我们那个地方,能考上中专就跟古代中状元一样荣耀,亲戚朋友都会来祝贺的。我家的条件让我无法享有这种荣耀,因为我家摆不起宴席。我十分渴望去上学,记得那晚,煤油灯下(我家用不灯),我跪下来求母亲,说只要让我去读中专,我可以不要家里钱,到学校后自己打零工。母亲说你以为只要你一个人吃饱就行了吗?你两个弟弟怎么办?他们要学费,要吃喝,我一个人,怎么养得起你们?

  坐一边的二弟闷声说他不上学了,出去打工,供姐姐和老三。

  你才十三岁,打工谁要你?母亲悲伤地说。

  我去捡垃圾。二弟说。

  母亲看着地上的我,在等我说话,我低着头捏着手指,一动不动。我疯狂地想去上师范,我想成为一个拿工资的老师,不想做个小姑那样天天三班倒累得要死的毛纺厂工人。

  就这样,二弟失学,我去了中专,因为天生一副嗓子好,分到了音乐专业。

  开学第一天下午,我去找了辅导员,凄凄哀哀地求他给我找一份临工。

  就这样,我有了一份临时工作。在同学们好奇、嘲笑、同情的目光下,每天两次定时打扫教学楼和清理门前的两个大垃圾桶。记得有一次,另一个班的同学,见我在扫楼道,故意一路走一路吐瓜子皮,看我的眼神,这辈子想忘都忘不了。

  那三年,我见够了所有的白眼,听够了所有的嘲讽,以至于我现在一闻到垃圾桶的味道就莫名地烦燥。

  毕业分到一个镇小学,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我在远离学校的地摊上给自己买了两条内裤一个文胸和一套衣服:共计25元。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拥有内裤和胸罩。回到宿舍,我拉上窗帘,穿上内衣,坐到钢丝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那天晚上打饭时,我鼓起勇气加了一份肉。

  每个月的工资,除留了40元作为生活费外,其余的都上交我妈。

  有次在北京听一个讲座,非常著名的一个作家说了他幼时的贫穷,是那是他人生最大的一笔财富。我听他讲这话时当即就离座而去。我想说,他还没完全理解什么是贫穷。贫穷对人的伤害,不仅仅是物质,而是让你感觉不到做人的一丝尊严,让你对下个时辰可能发生什么时时恐惧。

  我,真的是穷怕了。

  然而,那时的我还并没想过用什么极端的手段去改变自己的生活。毕竟我工作了,有工资了,一个月两百多元,虽然不高,但不至于再捡别人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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