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一面

  又两日,初曦。

  九州入了腊月,大雪如鹅毛散落,正应了那句“妖帝所到,飞雪连天”的传言。

  一只马车循着大道走出双城,分雪而去。

  那马车,锦缎满置、珠玉宝石装饰,极尽华贵。貂皮狐尾披身,能护得车轿中温暖如春,轿头飞缎,上名:月明府。

  轿中人,自然是月明家主清岳,只因为驾车之人乃是双城乃至千里之地间第一剑士-----鬼剑·司徒七。

  车轮辗雪,轨迹一路往南、不疾不徐。

  城上,双城高卿远目相送,满是忧虑。

  此去,直面妖帝,谁知会有多少凶险?

  ---------

  车内,炭火金炉温暖满室,轻裹在雪貂暖裘中的司徒淸遥娇颜被暖意熏如四月桃华,对坐司徒清岳闭目养神,她微微挑开窗布,去看窗外的雪中景致。

  大雪数日,目光所及都已是银装素裹。曾苍翠的山、艳彩逼人的桃林,以及辉煌雍容的城池,此时此刻都藏身在这一片宁静素和之中。

  山水静谧、不见刀兵,竟是美的出奇。

  她的思绪逐着目光看在风光下的桃桂树林,遥遥忆起幼年光景。那一年,父亲正在壮年、母亲亦姣美、兄长皆青少,而三月桃花正开得炽烈。

  灼灼其华呢。

  大争之世,一隅偏安,还有天定的机缘。

  似梦,却是命。

  光景流转、岁月陈柯,半生数十年竟已匆匆就过了。回忆五味、思如梦来,又轻似飘絮、轻盈如同无物,不觉已经飞得遥远。

  其中沉重,又如山岳;一经想起,累重可窒人息。

  华音流韶,好个青春;它又去了哪?

  他,又去了哪?

  贪欢缱绻犹在眼前、暖语温香似挂耳畔,只那一转身,为何物似人非了呢?

  父亲,老死。

  母亲,病故。

  连抱在怀中的川儿,业已巍巍七尺胜负昔人当年的风采。

  而你呢?

  “缘起花千树,十年两不知。

  原是金玉缘,奈何两身事。”

  司徒淸遥浅吟着当时在月老庙中同求的签句,心中愁肠更转,忆起前后因缘,不禁叹息:证如了那签句的玄妙。

  是耶非耶?似乎在命中早就注定了。

  殊途殊途······

  她轻捺着胸口----心在作痛,痛起相思。

  半生三十年,八苦尽尝识。;唯有短欢喜,一暖寂寥时。

  “夫君··夫君···”两个字轻轻念------在弹琴时的指尖、在临书时的笔尖,在夜深人静时的枕边·····明明十年已尝生死味,偏偏不时生起离别痛。

  马车在前行,风雪更深。

  司徒淸遥放下窗布,收回视线与旧忆。

  正看去,兄长在前目光沉静、神色禅定,如同听不到车外风雪声,如同忘却往来争杀事。

  他不慌张么?将面对的天下第一的异族之王,好杀好威生性淡漠的妖帝。

  “小遥。”司徒清岳轻语,握住了她的手,一如年少时候那样。他说话的声色永远都是那么温柔,但又仅限于对她一人;可惜的是,那双眸子里没了过往的澄澈,多了来自于岁月的厚重。

  她亦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里有汗,告知着此刻心底的不安。

  他智计天下,向来从容于人前。

  只有她,才能感知他掩于人前的心涌。

  因为算尽对局,是故少有波动。

  这一次,平生仅有的冒险;所以他才会不安、

  她看着他,他望着她,展颜一笑。

  微握的手,紧握过、也松弛过,最终是轻扣着。

  车停了。

  他牵着她、扶着她下了车。

  他打开了竹骨绸伞,她戴上素面轻纱。

  三十步向东,江亭傲立寒雪中。

  江涛横白,一时梅花怒放。

  冷香如凝,穿风破雪送到双城一行三人跟前。

  两行狼族刀卫列阵相待,从马车前到江亭下;从明月家主到妖族一帝间。

  亭中有石台炉火,煮一壶白雪,并数十里梅香。

  亭中两人,一人紫袍金绶、挑碳兴炉,正是妖帝雪烨。

  另一人苍衣灰发灰羽,即为黑夜玄相水渲。

  亭阶上立着一妖------金发银翼金甲革靴,身姿雄壮、戴狰狞面具,面具后的双目凶煞之气展露无遗,几能轻易的感知到他长久养成的杀伐之息。

  这一妖,穷凶极恶无疑。

  司徒淸遥未曾经历过这般阵仗,不论是行道两列的狼族刀卫按而不发的刀锋,还是阶前恶将狂烈的杀气,都明彰着此行九死一生。凶险之至,如昔年汉帝会楚王于鸿门一宴。

  面对生死,皆生敬畏;与气节无关,与身价无关。

  畏惧生死,是生灵对于未知或不可掌控的境地天生而本能抗拒。

  司徒清岳也怕,但他心知不会死在今日,可控也就变得无惧。

  他握紧了些许妹妹的手,予她微微一笑,化开了她手心传递而来的不安感。

  司徒清岳在阵前,一双如渊凤目挑向江亭之中的妖族第一人:“司徒某人不过是东陆寻常人物,竟值得妖帝列阵相晤。”话一顿,又轻笑:“妖帝当今天下第一流的人物,也怕月明家三个凡人么?”

  妖帝闻言放下挑碳的梅枝,负手立在厅前,一双银白锐目居高临下端望着他:“一城小人,可知后秦何亡?”

  “入乡随俗,妖主可知东陆之礼仪?”司徒清岳反唇相讥道。

  妖帝冷笑:“礼仪能救世?那东陆为何连战皆挫?”

  司徒清岳好整以暇,缓缓道:“礼仪虽不能救世,但可以修身养人,这是荒蛮与文明之别。”

  妖帝愠怒,又无以相辩,忿怒道:“逞口舌之利。”

  而阶前,妖将听到司徒清岳话中七分轻鄙,早是怒不可遏:“尔等懦弱渣滓,竟敢反嘲吾族?!死!”

  说话间,咆哮跃起,手中金光闪耀生凝成了一柄丈长、数尺宽的巨剑。阔剑高举、身飞五六丈,剑器上罡风呼啸卷雪抡风,赫然是开山裂石之势。数息间,跨越三十步距直劈月明家主而来。

  司徒清岳面色微变,巨剑尚在数丈之上,他已被剑罡激起的狂风吹的青丝乱舞、面颊生疼。心下只道:好霸道的剑势。

  这一剑,是存了十分将他劈成两半的念头吧?

  他看不远处的妖帝,后者只作观望,并未出手出声制止。

  司徒清岳神色微变,却未惊。

  哪怕,这剑势已在眉睫,都不足以令他生畏。

  因为-----身侧剑声清啸。

  司徒七拔剑身起,剑光白、那白如雪,但更亮,亮得炫目。剑意已凝,而剑式仅仅只是简单直白的拔剑----斩于空。

  一丈上。司徒七剑光画成弦月。

  妖族剑势倾如奔雷泄洪。

  叮!!!

  剑气、剑光、剑罡、剑意相交。

  双方气劲相击而爆裂,竞作一泓光文从中天炸开!

  将半空中的风雪齐齐斩分,生生划出一片一尺阔的断层。

  一霎后,司徒七收剑落身回司徒七身后。

  妖族剑士落身,暴跌,一跌二十三步,止身于江亭阶下。狰狞面具后的双目满是不可置信,但那光色不过数息便化作了苍惨的灰败。

  “小小家将·····”他错愕怔叹,只听身体上“嘭”的一声炸响,那雄壮的身躯从胸上爆出一捧血雾,甲衣齐齐崩破,戗然倾倒。

  黑夜玄相面色生寒,惊怒不已:“竟敢当妖帝之面斩杀我族大将?!”

  “竟能一剑败杀裂空九。”妖帝微讶,看着司徒七片刻,轻语道:“剑意之盛烈,竟是在吾预期之上。”

  睥睨间,唇间冷笑:“当着寡人之面,斩我爱将,可真是毁伤孤之威严。”话间,将一身气势外放,势动风雪狂舞,径直袭往月明府三人,司徒淸遥兄妹武修粗浅,被连连震退数步。大部分的气势重压几乎全在的司徒七身上。

  司徒七运功相抵,右手按在奔星剑上,插剑入地一尺。一身衣袂狂响欲裂,饶是如此,司徒七仍是连连滑退了六七步,才是止住了风雪中的退势。面上生寒,心中惊震:妖帝之能,实是深不可测。

  妖帝见他竟是将退势止住,又增了一分功力加入威势,欲令司徒七折服。

  司徒七以十成剑意凝住身势,清瘦的身体似一株风雪崖上的劲松,任凭风雪势狂,不屈不退,但妖帝威势惊人,以大雪天倾之势镇压而下,司徒七咬牙向对,坚毅不屈。

  司徒七朴实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但却非屈服,反而是倔傲,一手以奔星剑支地,唇牙紧咬。妖帝微笑,威压更甚。司徒七身体微微下屈;唯面目丝毫不低垂分毫,唇角溢血,身心不屈。

  “欲伤我家主者,死。”

  “哦?”妖帝闻言目光微挑,赞许道:“好忠心的仆从。”

  无声间,妖帝又付一分妖力,终于由不得司徒七不得不服,一举将他压跪在地!

  妖帝方才淡笑散去势压,司徒七身上压势一松,虽身骨如散裂般剧痛,依然直立起身,立到月明家主身后。

  水渲见之,犹豫道:“裂空九,是亚王心腹爱将···就此轻饶····”他心底想到若是在此折杀司徒七如同断司徒清岳一臂,对于往后有利无害。

  “不必了。”雪烨微笑止住了他的心思:“这个人族剑士好纯粹的剑心领悟,可惜了···久受玄水风煞之损,命数将尽,否则或可成为一代剑道宗师。”

  他爱才惜才。司徒七一剑斩杀手下爱将或有怒意,但却不足以令他亲手杀之。

  司徒清岳携司徒淸遥与司徒七慢行而来。

  妖帝随手以玄力将裂空九尸身卷到一边,走到亭下迎接众人。

  水渲谨立在雪烨身后,一双苍灰渊瞳看着司徒家主身侧的女子杀机伺伏,又看着身前,终是掩下杀机,静观其变。

  心中却是叹道:算尽机关,还是令这两人见了面。真个儿是人算不如天算。

  两侧刀光弓影、阵仗凶恶,司徒淸遥看得心惊胆颤,若非身出大家,少小随父母往来于江湖间,胆识有所历练,非寻常人家女儿能比,面对此阵勉强能平静以待。

  只三十步,一步十杀机,步步如行于鬼域。

  即使诸如司徒七久经杀阵、出生过死,渐近妖帝也是冷汗涔涔,如芒刺背。

  但,司徒清岳。

  -----也许天底下只有一个司徒清岳,以平民之身、不具武修,面对妖帝仍能面不改其色、心不生退畏之想。

  也是因此,才令雪烨有邀见之意。

  阶前,妖帝在上,月明家主在下。

  相对,三步。

  “月明家主,你不怕死么?”妖帝笑问。

  “怕,生而为人谁能不惧死。”月明家主道。

  “既然怕,为何还要与寡人作对?”妖帝又笑,居高临下。一身霸气,如睥睨蝼蚁。

  “清岳更怕施了气节。”月明家主不卑不亢道。

  “气节?”妖帝笑,“都死了还要气节有何用?”

  “人难免一死,或轻贱、或庄重。”月明家主道,“与其死后让人轻鄙,不如赴节而亡,至少无悔于天地、不损一世人。”

  “说得好。”妖帝大笑抚掌,再无半点轻看,尽为敬重:“好个无悔于天地,不损一世人。”

  说罢,伸手相邀:“月明家主,请。”

  司徒清岳淡笑,挽着司徒淸遥顺意入席,却发现身侧司徒淸遥身形一顿。司徒清岳偏过头看去,透过面纱----司徒淸遥姣美清绝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是清泪横溢。

  十一年,朝思暮想,原当是生死成结。却不想,竟还有这相见之日。

  “我以为····我以为···· 我以为····”她轻声咽泣低述,泪不觉已决堤。

  那一年,花开千树。他是她的书生师傅,走到恋人。

  这一季,雪飘人间,他是妖族一帝,横扫天下,对面不识。

  司徒清岳看着她,心疼又惊愕。

  她望着妖帝,深情又凄绝。

  妖帝看着她,迷茫又陌生。

  陌生,本该是从未相识的样子,为何有不可言书的怜惜之痛?

  她看着他透过面纱,真情流露。

  他看她,隔着轻纱一层,一如隔世之陌。

  “这位夫人是?”雪烨俯视着她一脸清恨,向月明家主问。

  身后,玄相按剑在袖,杀机几生几抑,细微的几不可闻,而终究不敢出手。

  雪烨敏知入微,只是微微讶异而一挑眉,未转身、作不觉。

  “她是舍妹。”月明家主直视着妖帝面目,说道。想从他脸上看到心神变化。

  但,并没有。妖帝几连一愕都未生,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便将目光从司徒淸遥脸上移开。

  “陛下邀家主会晤于此,这等两国相对的正式场合,家主却携带家眷同行而至,不知是何意?”玄相寒声问道,“我陛下的尊面,家主倒是轻看的很呐。”

  “哼。”妖帝冷哼,亦是微怒,静待着司徒清岳解释。

  月明家主闻言淡淡一笑:“他不过是你的妖帝,却并非无主;妖帝约我到此会面,又可说了不能带家眷同行?”

  说着又望着妖帝,清绝的脸上尽是惋惜之色:“舍妹素来敬慕妖帝纵横天下的风采,然今一见------风姿、雅量,不过如此。竟连一个女子都容不下。”

  “月明家主说笑了。”妖帝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请入座。”

  司徒淸遥止了泪痕,心中渐渐平静,眼中之人不过是与他容颜相似,但终究心性大不相同。

  白阅孤傲清绝、但温文尔雅,眉目之间更是暖如春煦。

  妖帝高傲霸道,目无一物、睥睨众生,眉目如刀锋芒四射。

  银目白发,颜如少年;也与白阅墨发清眸差别甚远。

  最不同的是,哪怕如今两族死敌,他们曾数年共枕相语、情深意切。但如今,四目相对,她竟看不到他眼中有丝毫情意、半点波动。

  他,只是与他相似而已么?

  她知道他是妖族高贵之人,但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妖族何等层次的人物,也不曾相问。

  但想来,眼前人并不是他吧。

  眼前的人,生杀千万,冷酷绝情,是为妖帝。

  又怎么会是她的夫君?

  司徒淸遥虽然是一介平民女流,但毕竟也曾与父兄经历过商政大场面,想通关节也就止平情绪了。

  “夫人既然是司徒家主亲近之人,也当得这江亭一局的座上嘉宾,请坐。”妖帝转目看向她,神态优雅、举止翩然,贵主姿仪。

  司徒淸遥望向妖帝,这一瞬间的温和淡雅,竟又是一怔,收摄的心神几乎一回当初。

  这一人,也只是在这一瞬间,才似极了心中的爱人。

  可惜,并不是白阅。

  那这个人,又是谁?

  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带着复杂心思,她欠身还礼:“民女淸遥,谢妖帝赐座。”

  司徒淸遥么···妖帝心底波澜微泛,似有什么东西被牵动,终究复归平静------她是个人族女子。

  异族,怎么会是心中那个名为瑶的回响的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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