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会约

  风起,双城。

  司徒清岳负手遥望。

  天际云之重,累于城头。

  六军城下,肃立不发。

  风势远从西来,卷墨光苍云滚滚如东海汐潮,从东方天底掩行而至。

  乌云欲倾,天地厚重。

  其势,几欲将双城碾为齑粉。

  “来了。”

  “来了。”城上、城外如同相互感应,齐时叹息了一声。

  一声,雪月。

  一声,司徒清岳。

  司徒清岳抬头。

  ---三百妖骑随风先到,已现身在昏暮的光影里。

  三百步外,强弩势之末,也是司徒清岳目光所极。

  ----那一人,胯爪黄神驹,一袭紫袍于大风间猎猎而舞,领于月影卫前。

  即便是风雾相隔、远在城上的司徒家主已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人身上王霸无双的气与势。

  “雪妖帝。”司徒七仗修为观得这人,心中深为其势所震,轻叹:“雪发、银瞳,其势无双,胜过传言。”

  “他回来了····”张郃苍眉深拧,转忧而悲。望向司徒家主:“那岂不是····月照圣宫的援手···已经···被完破了?”

  “是。”司徒清岳话音浅淡,销尽了张郃心底仅剩的希冀,自那尘霭中收回视线,轻叹一声----声色低的几乎密不可闻,“以后不会再有援手,双城自此为必破之孤城。”

  城上的数人闻言,虽是心中早有了这底,也还是被司徒家主这如同判死的一言惊了心。

  “没有半点生机么?”城主镜明迟疑些许,咬了咬唇,询问。又忍不住添了一句:“一丝都没?”

  “一丝都没有。”司徒清岳摇头,否定。双城能延命坚守、妖帝攻伐不败,不过是依仗了八百年祭养到如今的圣阵,以及妖帝不忍毁破双城繁华而已。面对今妖帝天下独步的修为,这灵阵终有消退之时,所以双城····终究会破,只是世间问题罢了。

  司徒清岳笑了笑,看着故友:“你害怕了?”

  “哼····”镜明冷笑,“挚爱已死,家国危悬,我还有可以留念的?只是淸遥·····”

  ----只是淸遥不该随双城葬身,这是他想说的,但玉儿已经给了她身爱的答案,他似乎没有操心于此的资格。

  “以世交的角度么。”司徒清岳给了他一个合适的位置。

  “是。”镜明心中口上豁然开朗-----如今之于司徒淸遥早非当年的痴缠神眷,时远心改,之所以放不下,大概是因为少幼相识、青春作伴的缘因吧。

  青梅竹马,何必夫妻?

  司徒清岳微笑,转过头去:“淸遥与川儿俱是我月明府司徒一脉的血亲嫡族,如今双城有难,自是共存同亡。”话落,又道了句,偏是说给镜明:“淸遥是这般对我说的,我也与他们母子约了玉碎之诺。”

  “如此。”镜明双手握着城楼石栏,几松几紧,最后松开,付作一声叹:“似乎----是大家最好的归宿了。”

  之于司徒清岳与他、他与司徒淸遥、司徒淸遥与玉儿、以及玉儿与他·····

  ----------、

  数息,妖帝、三百亲骑兵临城下。

  妖帝抬眉,望向城头。三百骑肃立其后,一时城上城下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司徒家主也看向他,毫无怯色。

  两人之间,相距百步之远、十丈之高。

  妖帝微笑,身后三百影月卫齐时抬弩,一片星芒星星点点直慑城头数十人。

  司徒七不禁按剑,这城墙的玄阵可以阻挡妖邪之力,却是不能阻挡寻常铁器。世间传闻影月卫弓马娴熟,百步取人首级如探囊。

  万千选一的狼族精英们由不得他轻心。

  面对影月卫弩上寒芒,张郃等双城首脑人物亦是暗生惊惧。

  妖帝又一笑,然后摆了摆手,影月卫便放下了蓄势的弩阵。

  ----他有些失趣,城上几乎所有的文臣武官都严正相待,唯有簇拥之中的那个身披雪貂大髦的中年人似乎面不改色不为所动。

  他是不将生死放在心上?还是自负月影卫的神箭不能伤他分毫?

  妖帝又将目光移到了那人身后------一个苍灰色长衫的中年剑士。

  是因为他么?妖帝眉峰微微一挑,他从这个中年剑士身上感觉到了古朴醇厚的内家真罡,还有剑意----锋芒沉凝、不失大家气象的纯正剑意。

  精纯及其内敛程度,记载延江古道的枫林中所啥的那个月照国剑士白清河之上。

  -----所以他有恃无恐?

  妖帝又看向司徒清岳,后者依然如同寒松,不卑不亢、无喜无怒。

  “人族可难得如此人物。”妖帝叹道。

  “月明家主当时这一方万里河山间俊杰第一。”身后玄相如是说。

  “可惜,”妖帝收回目光,“此人终将败于我手,为我所杀。”

  “是。”水相颔首,双城守护圣阵灵力损耗殆尽之时,便是亡城之日,又或许以妖帝玄功不世,不待灵力耗尽被强破了也不无可能。

  “若是此人有心入孤麾下,孤许他万里河山也不无不可。”妖帝惜道,“就这般轻易毁了,真是可惜。”

  水渲闻言眉眼微垂,只过了一瞬,神色如初:“只怕不易。”

  “不妨一试。”妖帝取来坐骑左侧的爱器“白龙弓”,挂箭张弦,弦声一响,一道银芒如流星赶月,不及一息跨越三十丈的直距射到司徒清岳身前。

  司徒七袖底白光一闪,奔星剑急抢而出,剑气如白虹,斩住这飞来之箭,那支箭被从中断二,前一半箭矢竟是翩然向前未受所阻!

  “咻!——”

  司徒七一愕,惊忙回首,眼中一缕苍鬓飘摇落下,而那支箭只失之毫厘的错过司徒清岳颈部钉在了司徒清岳身后的城壁上。

  “属下失职。。。”司徒七自愧的收了奔星古剑,告罪道。

  “无妨。”司徒清岳淡淡道,再望城下妖帝,神色间多了几分敬重。

  妖帝这一箭无疑是告诉他-----虽然有祈月灵阵守御令他一时破不得城,但只要目光所及,妖帝依然可以轻取他的性命,即使是司徒七在侧也未必能护住。

  城下妖帝冷傲一笑,驭使爪黄神驹转身而去,只数念,三百亲骑如兵临时那般又迅速的消失在众人眼中。

  “来去如风逐影,其势如火如电,果然妖帝影卫。”城主镜明喟叹,天下无对的妖族帝王,神龙不寻的狼族玄骑,交织而成的威势足以令人绝望。

  司徒清岳不言,目光落在妖帝所留的惊艳一箭上。

  半支箭入木尽簇,一卷羊纸缠在箭身,司徒清岳随手取下,展开

  ------“三日之后,十里江亭;孤待月明家主日出一叙。”

  ------

  入夜,月明府。

  司徒淸遥居苑,琴室。

  入了战争之后,司徒清岳在府中的时光日趋减少,而每次回到府里,必到此处。无论初曦午夜,都至少会经过看一眼。

  毕竟偌大双城,只有这里,才是他心底最为柔软、温暖、坚实的后盾。对于淸遥母子,他无需戒备、也毫无保留。

  司徒清岳负手堂中,听司徒淸遥抚一曲“九歌”。

  司徒淸遥少习乐艺,尤其擅长于筝瑟,这一曲《九歌》传自春秋年间,是楚地颂神的名目。

  也是楚地古国常用于征行前配合祭祀之礼的曲目。

  她吟九歌,他思城守;一世兄妹,一时知音。

  一曲弹罢,他思绪未定,又有几处疑惑生于眉间。

  她望见,心头微痛。但,她从不轻易过问战事。

  外事有兄长,似乎就够了,她不过妇人之身,问了又如何?

  兄长的思计,远胜过她缜密。

  双城如何?月明府或如何?在那人走出南乡苑之后能令她关心至切的只剩下眼前的兄长和儿子白川而已。

  “他们说传····”司徒淸遥起身,望着近在咫尺的兄长,清丽的眸子欲明又垂,“妖帝约你见面?”

  “是。”司徒清岳淡淡道,“三天后。”

  “兄长是要去?”司徒淸遥看到了他眼底沉静的彗光,一如少年时的倔强,每当她看到了他眼中露出这样的光彩,他必是定了不可阻挡的决策,这是他作为双城谋智第一、近乎反极的一面。

  “可是···”司徒淸遥看着他,本想说‘双城安危皆系于兄长一身,妖帝之约恐怕是鸿门宴,在双城尚有灵阵护佑,若出了城,便如同上了砧板的鱼肉,任人宰割了’之类的话。

  司徒清岳看着她,微笑如煦,看到了她心底所想所忧。

  “他不会杀我的。”司徒清岳道,“像他那般孤高绝傲的人,断不会在约见之时下杀手。这可是耻于天下豪杰的勾当。”

  “而我,更想亲身亲眼面对这个被尊冠为天下第一人的风采。”

  司徒淸遥无言,只道:“兄长既然有了所想,小妹不再劝阻。”

  司徒清岳颔首,目光绕过她,落在琴台右侧的一幅画卷上。画上,一名青衣男子神采沉凝,哪怕一身布衣深掩都未能藏住画上之人眼中隐约、压抑的上位者气息。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幅画,而这次不仅于这幅画的画工,更因于画上这个素未谋面的人。

  这是她的私作,不显于人前的工笔。

  “兄长····”司徒淸遥看见他艳丽光芒跳跃又沉,神色沉迷、若有所思:“白川之父么?”

  “技艺粗浅,兄长见笑了···”司徒淸遥道,而心中却因他再度被提起涟漪万千,那个人十数年未归,在那个战场上到底经历了什么····曾经的诗者都说: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已是生离死别之期,如今····白川都将成人,他也许不再有可能存在这世间了吧?

  -----然而,不见君生、未见君死,往往才是最折磨人心的吧?

  希望、希望,绝望、绝望。

  “不,画工不但不粗浅,反而可说是画龙点睛、神乎其技。”司徒清岳叹道。 心中荒谬奇疑因此更盛;远山眉峰微锁,那份奇念不可自抑、又生惊惧,若是一念为真,后果又似乎难以设想。

  但····

  他看向至亲的女子,她依然色绝如初,但长久的冀望与守候将从前的青稚烧作了成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待易损年华。他的青春全赔给了那个赴身红月战场的男子,换来十数年孤寂荒凉,太苦、太苦。

  他早在心底立过誓言,只要有一丝可能,都要让她看到那个人。

  ------对阵城前的妖族一帝,风华无两。举手投足间,傲绝无双,但那银瞳雪发之下,似乎有几分和画中人相似的意韵。

  于是,他下了决定,也许是一个万劫不复、足以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那天江亭之约,淸遥不如与我同行吧。”

  司徒淸遥望向他,美目中微惊又疑。猜不见司徒清岳心中所想,便静待他的下文。

  “妖帝,”司徒清岳将目光从画卷上收回,望向门庭外、东南处-----江岸所在,约定之所:“也许和那个人有所关联。”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司徒淸遥美目生红,两行清泪难以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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