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翻手毁国

  九月二十八。

  两日前,数名骑将一路身不下马直走咸阳秦王宫,当时正逢辰时一刻秦王石钰朝会群臣商议边境祸乱,说到关键处却见一行数骑剑甲不撞撞解跌跌冲到王殿之上倾倒在王阶之前,左右带刀护卫急急上前护主,秦王龙颜忿怒正要雷大霆动,阶下领头之人抬起鬓发苍乱的脸无暇扶正缨盔直面秦王,尔后的一句话却是震得整个王殿百位文武大臣神色惨淡,秦王亦更是怒火全消。

  阶下武臣正是后秦骑兵统御,号为后秦三大庭柱之一的大将军石纬轩,石将军弃了所有对于臣对主的敬辞,只一句:“烈风铁骑于落红城尽毁,妖皇雪月将于三日内攻打咸阳王都!”

  几日来边境数城皆被一夜倾灭,屠戮之举举国皆知,如今连骑兵统御石将军都被溃败的残戈片甲逃回,足以让王殿之中后秦的核心产生无比剧烈的震动!

  三日后攻打咸阳都城?!

  妖皇亲征而来?!

  这比边境七城遭屠更让人震惊!

  倾巢之危远远比想象之中来得更快,快到一众王臣还沉醉在王都安平、后秦仍在崛起并不轻易、仅存的侥幸里。

  三日···

  只三日。

  秦王石钰当即取消了这半月以来商议的所有决议,即刻发信令往王都周边的郡城关镇调集当下能调动的所有兵马。

  第一日王都方圆一千三百里三郡二十四城十六关精锐两万三千当夜赶到王都。

  第二日方圆两千里七郡三十七城三十二关精锐五万亦是赶到。

  第三日计十万精兵,举半壁江山的兵锐齐聚在王都咸阳方圆百里,五步一队、十步一营,行营连横,枪锋如山林。火光煌煌,照王都夜如白昼。

  第四日,满城紧备。

  日升,西沉,月起,寒鸦啼。

  不见妖族兵马。

  第五日,严阵以待。

  依旧不见妖族片影。

  接着,第六日。

  第七日····

  一连五日,无事。

  第十日未时,黄昏渐沉。

  城中怨言渐生,开始只是十人背地下有些违逆的言论,随着时日递增越来越多的人跟同说法,几日下来到第七日已是满城风雨———说是骑兵统御折损兵马在落红城其实是在妖族一个小头目手中挫败,抬出妖皇雪月来袭之说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妖皇三日攻城更是骑兵统御石纬轩虚构的谣言,正是为了自己溃败的闹剧。

  三军统帅巡观在城楼之上,步兵统御张力、水军都督何畅脸上已有几分明显的郁怒和怀疑,与石纬轩并行时不时冷哼低讽。

  “说是三日后攻城,我军派出的斥候都已广布在千里方圆,别说妖皇连一个低等的兽妖都没曾看到,石将军真是配的一手好戏啊。”水军都督何畅冷笑道。

  “正是。石将军几十年来出战胜多败少,这一次虽然将王家精锐的万三烈风铁骑给尽数折了,可也没必要为此编织妖皇来攻的把戏吧?”步军统御张力亦讥嘲道,“妖皇雪月何等人物?陛下也真是糊涂,轻信了某位败军之将的谣传,我后秦虽然雄踞于荒州西北一隅,但比较起幽云北武国、昊朏月照大国甚至南地的大楚都是远远不如的,妖皇怎会入眼?妖皇如果要攻打后秦,只需遣一员上()将就够,又何必亲自来?以石将军王亲之贵,就说开诚布公说出溃败的真相,王上也不会怪罪于将军的。”三军统御原本就谁都不服谁,而沾着王亲之故的石纬轩虽然累有战功,却最为众将所嫉。

  步军统御这一段说辞虽然处处如针,但尽是真话,饶是当时听那妖皇雪月的亲言而仓皇逃回王都的自己都有些怀疑妖皇是不是故作疑云或者仅仅是拿他来个不大不小的消遣?如果真只是那所谓的妖皇的随兴消遣,那就算这烽火戏军的欺君劳国的大罪他也认了。

  但边境七城的血案,尤其是落红城一夜的骇人见闻,却令他依旧心有余悸。

  石纬轩老脸上的苍白一闪即收,正色淡淡说道:“两位不要猜忌石某,烈风铁骑亡阵之事,在下岂会拿谣言来搪塞?”

  “那可拿不准。”步军统御张力冷笑。

  “哼···烈风铁骑是王上引以为荣光的国中上兵,折损若是我等只怕也是断头之罪。”水军都督亦是冷笑。

  “若是妖军不至对于石某来说也是万幸,到时候石某请罪于王殿之上便是!”石纬轩喝道,字字金铁,掷地有声。

  “哼!”两位统御不再多言。

  ····

  一夜又是将尽,妖族终究还是没有到来。

  一连十日的带甲不懈,原本已是远涉疾行驰援而来加之长时间的劳神坚守,众将士都已是心身疲惫。

  千里内也毫无意外的不见任何异样的信报,即使一直深信石将军的秦王也更倾向了群臣的认知。

  “各城兵马散归!”第十一日辰时正,殿前宣抚使传旨到军中()将营传令解除紧备,昭令各处兵马就此散回,又宣出另一份君旨:“即刻解除上()将军石纬轩骑兵统御之职,押解上殿!”

  “是!谨遵王旨。”宣抚使身后数名禁卫一拥而上。

  “终究是···没来么?”骑兵统御石纬轩释然一叹,不作任何抵抗任由禁卫捆缚。

  在水、步两军统御及众将或快意、或诧异、或茫然、或厌恶等等形形色色的目光下被押赴出了将营。

  石纬轩走出将营,此际天色已大亮,而高穹处新月如吴钩,冰冷而锋利;月下行云如流水,将辰时的日色也莫名结了一层阴郁。

  骑兵统领石纬轩心头一悸,苍老的脸上顿时被这寒冷的朝云映得惨淡。

  ——

  九地幽冥·别居小院。

  他负手庭间,一双青峰眉目飞落在冥空之上高悬的紫色月轮。

  ——那是多少载时光之前他来到这里,那轮紫色的月从此定格成上弦的月牙,看他莅临为帝。

  浮生多少年,流光已沉积。他不知世上的生死离别、光景迁变。

  对于苍穹之上的神众抑或此间的他,人的生命太过短暂、种种情态太可笑。

  那么神众呢?贵为玄圣之众的时光都献祭给了修炼么?修炼···那是多么枯燥而无奈且可悲的事。他悲凉一笑,夹着自嘲。

  ——如今的他,又何尝不是?

  不···也许并不。

  爱宠谛听在身后庭阶上卷曲着身子,一双半闭不闭如雪银白的双瞳此时也满布浊丝与尘垢,它的神态极是疲惫,仰头打了个哈欠就将头埋到了盘卷的身体之中。

  院子里的修竹因风微摇,他浅蓝泛白的布衣一角和着修竹上扬,此间的人与物看起来都静谧无比。

  如果不是紧接着突兀得裂开蓝紫色天际的五色流光,这份静谧或许会一直持续下去。

  青、白、赤、玄、金,五色光柱破风而下,带着对应的金木水火土纯粹的五行玄雷交随而下,将整个冥空炸裂的绚烂、原本游曳淤积在冥空之上的冥灵鬼魅惊得四处逃窜,漫天立是一片凄厉刺耳的鬼哭魂惊之声。

  五色光柱径直而下,不过顷息便越过数万里之高的天地之遥,在地面不过百里的位置骤然一齐凝滞,一顿之后合为一道霞光射落向冥都方向。五色霞光挟着无与伦比的锐风烈劲,即使远隔百里之高低,以幻力玄石编织的偌大冥都竟是随霞光一路飞掠,扭曲欲崩。

  一息。

  五色霞光最终落入了冥都东侧的小院,玄异的是看似寻常的小院却坚如磐石,不为霞光气劲锐烈所动。

  绚光落在他的眼前。

  他的神色淡漠,任由衣袂被五色锐风吹袭的激舞,他只是微微移了些身位,让身后的爱宠谛听得以不为所得而安眠。

  五色光凝止化形成五个人形,装束皆如人间帝王。

  不同的是所穿着的衣袍各自一色,色彩单一不驳杂。

  分别是青白赤黑金五色。

  五人身边都有圣兽护持。

  青色皇袍之人,身后是一条青龙。

  赤袍之人,身后则是一双赤焰凤凰。

  银袍之人,身侧则是一只云纹羽翅的白虎。

  黑袍之人,足踏蛇颈玄龟。

  金袍之人则是五爪金龙过肩盘着双臂。

  五人身上俱是毫不掩饰的无上威势,气势雄浑而刚烈,只令人生出不可自抑的臣服之感。而这份威压的感觉却又各不相同。青袍飘渺、赤袍霸烈、黑袍阴冷、银袍锐烈、金袍华贵。

  若是有各族名流在场,必然被五人的形容威势所震慑,甚至惧伏生怵,因为这五人形容相貌与圣兽正是威慑这风华六道九天九地的无上至尊——五方玄帝!

  但,五帝齐临却并不能让一袭布衣的男子有半点的退避之意,甚至男子身后的白狗儿也都未曾因为五帝的到来而睁开过眼。

  “五方天帝倒是好闲心,居然有空来沐某人的小院。”布衣男子淡淡说道。

  “沐昀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五方帝之首中天黄帝质问道。

  “哦?沐某栖身幽冥九地,九千年来深居简出,不知何错之有?”沐昀问道。

  “妖族妖皇雪月可是你百年之前从人间救来的雪狼遗孤?”玄帝问道。

  “是。”沐昀答道。

  “哼!你倒是教了个好徒弟!”赤帝最是性烈火爆闻言便是怒喝道。

  “此话怎讲?”沐昀冷声道。

  “幽天主人且看。”黄帝冷哼一声,华袖向空一拂,袖底一道金色流光飞出,金光直飞中天才显现出本体,乃是一只鎏金铜镜——正是黄帝法宝金天幻映神镜,神镜迅速增长,而镜面上在一阵绚光闪耀、画影疾变之后,画面渐定映照而出的是一处人间的战局。

  ——正是此际人间东陆荒州后秦国都咸阳的景象。

  战局之中数以万计的人族甲士仓皇溃逃。

  三百余名狼族轻骑一路追猎人族,数百道银色的刀芒连结如银练,疾行飞掠之中在人族溃退的甲士洪流里抛卷起一丛丛血色如荼。

  一身雪色衣袍的妖主,挽着绯羽霓裳的绝色女子曼行在满城血火之间,身外是血光冲天、烟火蒙城,只是那狼烟血火都触污不到妖主的白衣如雪。

  妖主与绝色女子周围百丈皆无人之境,一圈雪色的光气凝成一道有形无质的壁障将两人独立在乱战之外,所有触及到雪光壁障不论人或物都被轻易的摧化为齑粉。

  妖主就那么一步一步踏碎了数万甲士的防卫、铁石城墙的阻挡,踏着一地一天纷飞而起的粉末尘烟,走到咸阳王殿之上。

  无人可挡。

  在非人之力面前,即使累有千万也如蝼蚁微弱。

  那妖主已是不世之敌,没有人能在这一刻阻挡他的脚步。

  妖主止步在秦王政殿,百步之前的后秦国主早已瘫坐在王座,双目之中神彩全无。王座之下是被押解到殿上的大()将军石纬轩。

  王殿之中,不期而至翻手倾城的妖主、绯月公主烈姬与秦王石钰、骑兵统御石纬轩四目交接,而群臣皆寂静。

  秦王高坐王座却如堕在尘泥,苍颜上织起一片苦涩与无奈,颤巍巍的起身,遥望殿门之外烟火污浊的云天:“四十年王图成梦。”

  “身为第一个献祭在孤霸业之下的人间王矦,平庸的人···你不更应该感到荣幸么?”妖主笑道,又看了一眼捆缚跪在王阶之下的石大()将军,淡笑道:“现在你该相信这位将军并未欺戏你——孤说三日后攻城,未曾说是要第四日便到。你虽信他,终究信任的不够彻底。”

  “即使深信不疑又如何,后秦力弱又如何挡得住妖帝锋锐,终究逃不过这一死劫。”秦王石钰悲凉笑道。

  “是。”妖主低头沉吟,少许抬头一双邪魅银瞳生起一些叹息、落寞,右手执起身边绯月公主柔荑,微微低头在那宛如温玉的手背上轻轻一吻,暖笑而道:“这是皇兄为你描画的盛世烟花的第一笔。”

  说罢,左袖一挥,一阵浮光掠动、漫天竟生出雪羽无数,雪羽纷纷扬扬,须弥之间巍巍秦王正殿如泡影一般虚化,继而化为乌有。

  雪月与烈姬公主相携于秦王正殿的废墟之上,身外雪雨、风烟、血火勾成一幅苍凉悲绝的江山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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